第五章 初入仕途的政治生活
第一节 游历心得的贡献——御边政策
这一次会试,本来是应让阳明居第一名的,因为徐穆力争,所以退居第二。虽是第二,却反比第一名徐穆的声望大得多,天子又命他观政工部。这时他已成为一个新贵少年,大有意气不可一世之概哩。
秋间,工部特差阳明去督造威宁伯王越的坟墓,阳明很勤苦地替他鸠工修造。后来造好,威宁伯王越的家里人都很感谢,特地送他许多金帛礼物作为酬劳,阳明丝毫都不肯受。威宁伯家里的人,见他坚辞不受礼物,只好再用别的东西来送给他。明知财物他决不受,除非是点高贵清雅的物品,或者他还肯留下。想来想去,只有威宁伯自己用的一把宝剑,现在还遗留在家里,而且家中又没人会使用。于是便把这剑送给阳明,并坚要收下,不准再辞。阳明一见这剑,心中不胜惊异。原来他在未及第之先,就梦见威宁伯赠他一把剑。现看见的,就是梦中所见的宝剑一样。这样奇巧的事,教他如何不惊异呢?一来是威宁伯家里的人要他非收留此剑不可,二来正符梦中情事,所以就拜谢收了下来。
有天,京师忽然天空里彗星发现,弄得京师内外,人心惶惶,惊惧变色,都视为大祸将至。这时又值边境不宁,虏寇猖獗,愈觉疑虑纷纷,连天子也有点心惊胆战。因为这个彗星,是个极不祥之物,如果一出现,就是刀兵四起,国事陵夷的先兆,惟有赶快设法禳解才好。至于禳解的法子,就是天子自己向天祈祷,引过自责;又一方面,下诏求言。这次京师忽然发现这个不祥之物,天子当然也异常忧虑,循例向天祈祷,又循例下诏求言了。
求言诏一下,阳明发展抱负的机会,也就来到。蕴积胸中的治边政见,借此正可以大大地发泄一下,于是便上了一疏。这篇疏内所陈共有八事:第一,是蓄材以备急。他眼见那时朝廷,虽设武举,所得不过偏裨之材,并非能韬略谋猷的大将。而公侯的子弟,又是虚应故事,阳奉阴违。一会议便仓皇失措,如何还能负起大任?国家不预为储蓄大将之材,以备急需,这是最危险的。第二,是舍短以用长。他觉人材是不易得,过于吹毛求疵,决定是不对。即子思所说“勿以二卵,弃干城之将;勿以寸朽,弃连抱之材”的意思。第三,是简师以省费。这是主张兵贵精而不贵多。多而不精,且又耗饷。第四,是屯田以给食。这里颇含有寓兵于农之意。也是省饷持久的兵家要诀。第五,是行法以振威。这乃他愤恨当时一般丧师辱国的人,借着来头大,靠山好,虽是丧师辱国,却反逍遥法外,“朝丧师于东陲,暮调守于西鄙”。这样法等虚设,如何不懈战士之心、兴边戎之怨呢?惟有严厉执法,不稍宽徇,方可克敌制胜。第六,是敷恩以激怨。这是说要抚恤为国丧亡的将士,使死者无怨言,生者会感动。一方面激励其爱国心,一方面又使其恨敌复仇。第七,是捐小以全大。即兵法“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诱敌之策。第八,是严守以乘弊。这是说中国的军队,工于自守;胡虏的军队,长于野战。最好用中国军队之所长,严守勿战,蓄精养锐,以逸待劳,乘其疲罢,然后用奇设伏,出其不意,以击溃之。这篇疏是阳明以前调查胡虏虚实、研究兵法秘诀、参合当日情势的结晶,也是阳明初步政治军事才能的表现。因其见得远彻,所以说得这样剀切。只可惜因权臣秉柄,天子暗弱,竟把这疏摒置而不采用,以致国势日削,竟召覆亡之祸,都是明代天子自取啊!
第二节 九华山之游
自陈上《边务八事》的疏后,阳明的声望,更加隆起。天子虽然未采用他的奏疏,但是也很器重他有胆有识,才能迈众。授他为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职,并命他往直隶、淮安等府,会同各该巡按御史,审判重囚。什么叫做重囚呢?就是犯了很重大罪的人,名为重囚。这些囚犯,其中真实犯了很重大罪的人,固然不少;但是没有犯罪,受了冤枉的,也不能说绝对无有。阳明在审判的时候,很为留心注意,丝毫不忽,一件一件,都断得异常清楚公平。有罪的自然逃不出森严的法网;无罪被诬的,自然就都得释放。狱平之后,人民都称颂不已。
在京当小京官,乃是最清闲的一个差事。阳明也是小京官中之一,幸亏还做了两件事——造威宁伯坟,与审江北重囚——借以破破岑寂,一到这两件事办完了之后,依然还是过清闲的日子。有次,忽动游山之兴,乃往安徽青阳九华山去游历,游毕还作了一篇《九华山赋》,这赋作得颇为当时人所传诵的。
他作的赋内并含有三重意思:第一,抱着救国救民的极端入世思想;第二,因入世不能,却又抱着独善其身、个人享乐的极端出世思想;第三,是如若初心可绍,还是入世贯彻初衷为得。这赋实可以代表此时阳明的思想,由此也可窥见其生活尚在歧路上彷徨着。这赋里前面多是说山,后段则几全是述个人的怀抱。我们于此要认清此时的阳明,乃是一个极端入世主义者。他的出世观念,乃是由于入世不能所致,决非原来的本旨。他之所以想出世之切,便是他愈想入世之深了。
在游九华山时,住宿的是无相、化城诸寺。那时有个道士,名叫蔡蓬头,善谈仙。阳明遇着他时,款待极其恭敬。问他关于仙家的事,蔡蓬头答以“尚未”。阳明恐他是因人多处不便说,便避开左右的人,将蔡蓬头引到后亭,再拜而问,蔡蓬头笑道:“你的后堂之礼貌虽隆,但你终忘不了官相呀!”说毕就一笑而去。原来蔡蓬头明知阳明不是学道修仙的流侣,所以不愿多谈。
这时,阳明似真要抱着求仙的思想了,恭恭敬敬地问蔡蓬头,结果反受一顿讥讪,无故被他奚落而去。照情理说,他似应死心塌地,不再往仙家的路上跑,免得白碰钉子了。但他偏不忘情,又听见人言:地藏洞有个异人,坐卧松毛,不食人间烟火,确是一个活仙人。“求仙若渴”的阳明,听了这话,好奇的心又被打动。心想:这乃是一个好机会,不要轻轻错过了。于是就动身前往,沿途经历了许多的艰险,才能走到地藏洞。恰巧那位异人,正在熟睡未醒。阳明不敢去惊动他,就在异人的足旁坐下,一边用手来慢慢摩抚异人的足。异人忽地惊醒了,睁眼一见阳明,也不疑讶,好像已预先知道他来了的一样,只问:“路这样的艰险,你是如何来的呢?”问了之后,就同阳明谈论最上乘的道,末后又说:“周濂溪、程明道,是你们儒家的两个好秀才啊!”依这话的意思,便是有勉励阳明,还是学儒家周、程最好。言外之意,便是教他莫向仙家的路上跑,免得误了自己。阳明到了第二次再去访他,异人已不在原地方。这大概为避免阳明重来,所以早就暗自迁徙别处去了。阳明只好怅怅而归。后来时常发“会心人远”之叹,就是为的想念这个异人。
在这时期,阳明好像入了魔似的,天天总在发“仙迷”,几乎除了学道修仙以外,简直再没有别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们这位大哲学家,难道就长此以往,这样的发“仙迷”么?不啊!不啊!光明的灯已在那里,辉煌开始将要照耀着他,他不久就会弃这黑暗的歧途,去走上那光明的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