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良宵引》开指

  • 大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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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0998字
  • 2024-08-27 11:36:28

从青岛村迁居至台东镇,崭新的居住环境给人们带来许多惊喜。但是,胶澳总督府为台东镇的居民制定了严格的环境与卫生要求。门口不能堆放杂物,垃圾定点放置,污水不能随意泼洒由下水管道排放,粪便集中统一处理,养狗要办狗证交狗税,等等。

这些约束,让大多数老青岛村人很不适应。可以种菜养花、养鸡养猪、夏日无花果树下纳凉的农家小院没有了。连水井也没有了。德国人在海泊河建立了自来水厂,经过免费的试用期,1904年,德国总督颁布法令,开始缴纳水费。每吨水价2角大洋。在村子里生活了千百年的中国村民,第一次听说吃水还要交钱。

丁周氏并没有意识到,从青岛村到台东镇这一小段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的本质意义发生了的变革。丁家已经完成了从村民到城镇居民的过渡。胶澳总督府对台东镇的定位,是劳工区。这里的居民,被历史和时代无情地塑造。每一个人都必须适应由中国乡村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村民形态,向自食其力的产业工人形态嬗变。她只知道,在台东镇居住和生活不比青岛村,处处都需用度开销。为了节约用水,省下一点水费,丁周氏只好把脏衣服拿到河边来洗。

听到台东镇巡捕房的巡捕去了丁家的消息,洗了一半的衣服,被丢在海泊河边。丁周氏托着断了骨头的伤手,火急火燎地往家赶。

穿过台东镇市场,再拐过一条街就能看到家门。熟识的乡亲邻居围上来,尹婶快人快语地告诉她,洋巡捕那伙人已经走了。台东镇巡捕房没有抓走任何人。丁周氏听了心下一宽,立时觉得伤手剧痛难忍。一路小跑回来,人已精疲力尽,若不是两侧都有人扶着,她一定会瘫倒在地。

街角,剃头王师傅正给客人刮脸,他高声吆喝新收的小徒弟去送信。富贵爽利地应了一声,飞快地去了。他冲进章家,扯脖子一嗓子,吓得屋里人一激灵,还没等章老先生出来问问情况,富贵已转身去了丁家。一进丁家院,又是一嗓子,丁永一赶紧从书房来到院中。偏偏这小徒弟和王师傅一样,也是个爱说故事的,话里话外显得急切又夸张,听上去人已危在旦夕。丁永一心中这一惊,比刚才洋人巡捕造访更甚。

丁永一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院外。正好,章老先生也急步出门。二人撞了个脸对脸。自那日不快之后,两个人互不理睬,都不肯向对方低头。富贵在前面引路,章禹莲也追出门,几人一起向台东镇集市方向迎去。

章老先生小心接过伤手,是骨断了。腕关节外伤后,鼻烟窝部位凹陷消失,提示其肿胀,说明伤势严重。丁周氏顾不得伤痛,不住地追问巡捕来家的缘由。章禹莲和她爹一左一右,搀着婆婆去了章家,丁永一也只好跟进门。

丁永一担心她的伤情,好言劝慰,“不必担心!不关廷武的事,都是他那宝贝外孙!”

争孙子时,便是跟着你姓丁,一切都要听你老茶梗子的。淘气闯祸了,便成了我外孙。这是怎么个话儿?章老先生重重哼了一声。

“国毓?”丁周氏没想到。

“大事不大,小事不小!”丁永一心里着急,在背后推了亲家一把,不言不语地催促快点进屋疗伤。章老先生回首瞪了丁永一一眼,还是不吭声。

进了章家,丁周氏不住地追问。丁永一扶她坐下,缓缓地道:“问的都是一些孩子们调皮捣蛋的事!屠宰场的小牛被放走了!俾斯麦山脚下东大营新修的冲水厕所,被堵上了!前几天,又闯进了炮台工地。这些事咱们一概不知,如实回了,巡捕房的人便走了!”

“巡捕说是国毓干的?”丁周氏还是很担心。

章老先生留意听着。

“那倒没有,娘无需担心。”章禹莲宽慰婆婆道:“巡捕此来并非拿人,想是一为巡察,二来督促严加管教。”

“那就好,不是来拿人的就好!娘都被吓怕了!”丁周氏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光绪二十三年,那会儿咱还住青岛村,老衙门的人来拿廷执,你受惊早产,生了国毓;辛丑那年雨浇春,咱们搬来台东镇,洋兵骑马带队地闯进家门抓廷武,连带着国毓也下了狱。你连惊带吓又早产,生了国郡……娘怕是魇着了,是再也听不得‘巡捕来家’这话的!”

丁永一恨铁不成钢地说:“若不是巡捕找上门来,咱们还被继续蒙在鼓里。再这么胡闹下去,只怕迟早会出大事!”

丁周氏并不这么想,眼前平安无事,她已是心满意足。章老先生还在生气,对丁永一听而不闻,视若无睹。丁周氏面对这种情况,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野战医院的病房里,出现了一张中医药方!虽未见药方用纸、药方内容和字迹,但我猜八成是国毓了!”丁永一越说越生气,“这些孩子,真是没有不敢去的地儿!连伊尔梯斯湾在建的蒸汽洗衣房,也要进去逛逛!那是洋人洗衣服的地儿,这有什么可去的!”

丁周氏眉宇间尽是淡淡的忧伤。她一路惊惶至极,现在知家中安泰,心中百感交集,加上手伤疼痛,多年的辛酸积郁,刹那间盈满胸臆,突然便觉得便要奔涌而出。她带点疼痛的眼神看着丁永一,“咱中国老百姓,世世代代手洗手搓。洋人用机器洗衣服,孩子没见过,咱们大人听着也觉得新鲜。”丁周氏轻轻摇了摇头,带着点儿可惜的口吻说:“只是这洗衣房建好了,以后的进项,就更不如前了。德国驻军的衣物,都是由附近村的华人代洗。时常去洗头那里出工,洗上几包衣物,好歹也算有几个子儿的进项。”

章禹莲摩挲着婆婆冻得通红、肿胀皴裂的手指。一直含在眼圈的泪,终于滴落下来。

章禹莲两次受惊早产,身子亏虚。女儿病弱,沾手不离掌,章禹莲自顾不睱。对于家事,她着实有心无力。丁周氏知她苦处,全家一日三餐,琐碎杂事,一个人拳打脚踢地撑着。仅全家换洗衣物,就是一项沉重的劳务,三天不洗,全家便要攒上一大堆。丁周氏只能起早挤出时间,用竹筐装了脏衣,迎着料峭寒风,去海泊河边搓洗衣物。

丁周氏替儿媳擦了眼泪,安慰她道,“哭甚么,过几天就好了……”

“万万不可大意,定要好生休养!弟妹跌倒受伤之时,掌心着地,这块舟骨首当其冲,形成骨折。”复位、正骨、敷药、准备夹板。章老先生一声不吭,忙得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听了丁周氏轻描淡写的话,章老先生指着手掌受伤的位置,正色叮嘱:“这里血运不良,故难于愈合。现正骨复位,只是简单固定,一会儿从肘下至侧掌横纹处,需以板夹固。固定之后,弟妹的手指要记着经常活动,防止关节僵直……”

丁周氏吓了一跳,没想到摔了一下,一条胳膊就不能用了。她赶紧问道:“那得多久才……”

章老先生似乎料她有此一问,抬手拦道:“老话说了,伤筯动骨一百天。若是手臂骨折,固定至少要一个月,骨头完全愈合需要三个月左右。这腕关节,正于活动之处,更需要小心养着!急不得,急不得!”

“娘!”章禹莲抹去脸上的泪,道:“您别担心,好好歇着!家里的事,有我和大嫂呢!”

“那老大媳妇身懒嘴馋,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败银子,就算烧高香!若指望她做家务,当真痴心妄想了!”丁周氏心里这么想着,却也只能点点头,应了声,“好!”之后暗自一声叹息,不再说话。

丁周氏情绪低落,心中暗中责怪自己,巡捕来家又不是天塌了,慌的是啥,急的又是啥!年纪一把,真是白活了,一点沉稳劲都没有。这一摔,天没塌,自己却变成了半个残废。她的心情简直懊丧到了极点。

丁永一帮不上忙,有章老先生处置,自是无需担心。他寻了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压在丁永一心头的,另有一堆沉甸甸的事情。

章禹莲帮着她爹,为丁周氏的右手仔细上了夹板。固定好伤处之后,见丁永一和章老先生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上了茶,扶着婆婆先回丁家。

婆媳俩走后,章老先生却并未陪亲家坐下。他把丁永一晾在一边,自顾去忙。药柜前抓了通络祛痛的汤药,用纸包了,用绳系好,一声不吭地搁到丁永一面前。之后,章老先生眼不见为净,就当自己屋里没这个人,去了药碾子前,操起了碾轮。

过了许久,茶几乎凉透了。依然,一个自顾碾药,一个默默地捻着手里寸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丁永一低声问:“那本《效方攻录》,是国毓在看的吧?”

“……”章老先生还是不理。

丁永一微眯着双眼,目光恍惚,似乎看到了遥远的从前。“廷武小时候,喜欢舞棍弄棒。经常召集各村和军户后人的孩子们,削枝为棍当武器,在前海沿的沙滩上,摆战阵,练步伐,攻防演练,严明号令,赏进罚退。廷武身边聚着的一大群尚武后生,与远近村子常有争斗,让我没少忧心。”

“……”

“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让我忧心的,由儿子变成了孙子。胶澳也变成了洋人的地盘,青岛村拆了,咱们搬到了台东镇!”丁永一苦笑了一下,他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无力感。“与变化随之而来的……水龙、电灯、邮票、汽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至生来,闻所未闻。远远地看着一个个西洋式的建筑拔地而起,屠宰厂、蛋厂、电厂、蒸气洗衣房……无足与语的新奇事物,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咱们生活的一部分。”

“……”章老先生碾药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这种变化,于无声无息处。”丁永一的语气沉重而缓慢,听上去不像与人闲聊,更像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在沉寂的屋子中,显得格外沧桑。“这种变化,不像德军铁甲舰第一次出现在胶州湾,也不像青岛村顷刻间化为一片瓦砾。不是那种惊涛骇浪般的澎湃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让人不知不觉地习惯和顺应。当意识到这种变化之时,已是山河易色,劫后重生,抚今思昔,百感横生。”

章老先生确实生气了,却只是生丁永一的气。两家人从未疏离,儿女亲家的情分,永远不会割断。章老先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老茶梗子,你到底想说啥?”

“就是心里一直堵得慌,想找个人唠叨唠叨!”丁永一显得有些疲惫,他敲着胸口生气地又道:“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章老先生哼了一声,还是不理,但神色却明显缓和起来。

丁永一看着药碾子边的书,“那本《效方攻录》,夹着一片小叶石苇,上次我来,就在那里。这次我来,它仍然在那里!”

章老先生看了看身边的那本医书。他站起身来,擦了擦手,来到丁永一身边,倒掉凉茶。

“国毓这孩子,是有日子没见专心读书了,眼看着日渐游散。”章老先生为亲家重新添了热的茶汤,边倒水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孩子还小,还未定性。屠宰场的小牛被放走,我是隐约知道的!这事怪不得国毓,也怪不得私塾张先生。”

“这我知道。”丁永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德国人在太平镇划出了一块地,专门供饲养奶牛,恰好挨着吴家村的私塾。北至海泊河,南到仲家洼村,那一片儿不仅牛声嘈杂,还臭气熏天的。”

“可不!”章老先生接着又说:“不仅搅扰私塾的孩子们,也殃及附近的村民。孩子们气不过,私下商量着把牛放走。我以为小孩子只是随便说说,也就没在意。没想到,还真把牛放走了!”

“长此下去,不是办法。”丁永一显得精疲力竭,神情有些落寞,喃喃地道:“孩子大了……真是越来越难管教了!若是有合适的学堂,也能收拢心思,安静地读书写字。”

十几年前,德军未至,胶澳境内私塾百余。除了极少富户,请聘用先生之外,大多是村塾私馆。蒙馆,着重启蒙,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文》等,主要教读书识字作文。经馆,则专习儒家经典《四书》、《五经》。

当然,丁永一并不一定要求孙子进蒙经学堂。在他看来,中国传统教育是有缺陷的,就是蒙经之学与当今世界的变化没有什么关系。私塾先生大多不知道英吉利、法兰西和蒸气机,许多私塾学生竟然还认为世界是天圆地方……

德国占领胶澳之后,总督府成立学务委员会,开启青岛现代教育。胶澳总督府将本土的村塾私馆加以改造,设立了众多的“蒙养学堂”,实际上是官办小学,中德两国教师共同教学,经费由青岛殖民当局提供。青岛华人子弟启蒙、读经、准备科举应试之路就此改变。许多中国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官办之校,他们接受教育的目的大多是功利的,只为日后能更容易地谋得一份营生。

于是,传统蒙经教育,迅速没落。

总督府学校,是外国人在青岛创办的第一所小学,后来更名为“德国总督府童子学堂”。这所小学,仅招收驻青德军的贵族子弟。一直是只收德籍男生,不招异国或混血儿孩子,更别说华人学生。卫礼贤在同善教会的资助下创办礼贤书院,在柏林会教堂旁边,有讲堂和宿舍。课程设置德文、中文、科学和商业技能等,培养中国学生。

小国毓倒是常去礼贤书院,也学到很多知识,但是随着慢慢长大,那个喜欢读书临帖的孩子不见了。贪玩、顶嘴、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和一群孩子成群结队地四处惹事生非,有时甚至夜不归家。不仅和丁永一的期待,完全相悖,而且还变得格外好动活泼,每天吵吵嚷嚷,让人不得安宁。

丁永一心知,这是孩子已经长大,却并不成熟的必然结果。小国毓希望表现自己已经长大,日益增长的自尊心与孩子气的行为之间产生矛盾,于是独立和自信遭到打击。在这种情形之下,越是斥责打骂,越会适得其反,只能让小国毓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性格更加叛逆。

丁永一被孙儿之事困扰已久,心思郁结。留在章家喝茶聊天,一直坐到天黑。章老先生对外孙同样非常担心,但也是苦无良方。这个下午,亲家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的建议,丁永一的思路却慢慢清晰起来。

小国毓是丁家掌事,身边又有个“为虎傅翼”的招娣,丁永一有心劝诫引导,但实在是不好拿捏轻重分寸。现在,只有寻找一个契机。这有点儿像治疗心病,必须讲求方式方法。丁永一决定,对孙儿日渐顽劣,暂时不闻不问,欲擒故纵,等待着问题暴露出实质。越是不管,小国毓就会越紊乱。越乱,越纠缠,就会让小国毓去思,去想,去琢磨。等乱到一定程度时,也琢磨得差不多了,突然当头棒喝,让小国毓豁然自悟,效果是最好的。

但是,这个契机在哪里?丁永一不知道。

天色已晚,丁永一起身。他邀请亲家同回丁家,家中酒菜已备,二人小酌几杯。章老先生并不领情,坚持要丁永一继续做大裳茶,让他收外孙为徒随自己学习中医,否则一切免谈。丁永一笑了,看来此事还是没的商量,便独自回了。小国毓和招娣已先他一步进门,正围在奶奶身边。

丁周氏还在担心德国巡捕找上门的事,问起淘气闯祸和奶牛。小国毓手握一把小刀,边专心抠一块画了许多条线的木板,边回答说:“奶奶,那牛不是我放的!把小牛放走,不解决任何问题!”他放下小刀,吹走木屑,拾起小锯一边锯,一边给奶奶讲德国人在太平镇养牛的前因后果。

他告诉奶奶,山东黄牛所产的牛奶脂肪块比较大,不易被人体消化吸收。为了满足殖民者对奶制品的需求,德国人从欧洲引入了荷斯坦奶牛,中国人叫黑白花奶牛。但这些乳牛来到青岛后,水土不服,纷纷死去。德国人对来自欧洲的黑白花奶牛,进行本地化改良杂交。德国总督府将改良后的乳牛,推广向乳制品商人。为了保证牛奶质量,这才在太平镇画出了一块专门的区域,供这些乳牛随便溜达“活动身体”。

丁永一见妻手腕断了还抱着孙女,赶紧把国郡接了过去。他留心听着,也在桌边坐下。

“太平镇奶牛和屠宰厂的小牛是两种牛,也是两回事。放走小牛,既不能阻止德国人在太平镇养奶牛,也不能阻止小牛被送进屠宰场!那些小孩子的胡闹,我才没闲工夫参与!”小国毓这样说。

木屑落在桌子上,被小国毓吹得到处都是。言学梅流露出厌烦的神色,她故作姿态地用力弹了弹衣裳。丁周氏听小孙子说起喝牛奶的种种好处,她连称也要买些牛奶,给老二媳妇增加营养,给孙女小郡主补补身子。

言学梅听了,面带怨色。她固执地认定,只有长子长孙,才有资格继承家业。儿子丁国钦虽是丁家嫡长孙,但失踪已久,言学梅只好要求把丁国毓过继给自己,再做大裳茶。此事关乎她后半生衣食依靠,言学梅自然拼命争取,没想到被丁永一一言定乾坤。她听了婆婆的话,心中无比哀怨:老大媳妇丧夫失子,与老二媳妇是比不了的!我言学梅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哪有资格喝牛奶补身子呢?在这个家有口饭吃,能苟活着便不错了。

丁周氏发现言学梅脸色突然变了,知道自己的话让老大媳妇多心。一方是老二媳妇和小郡主都身子骨弱,一方是老大媳妇向来多吃多占又好吃懒作,她这个当婆婆虽然应该一碗水端平,但难免有所偏袒。丁周氏白了老大媳妇一眼,没有理她。

章禹莲在厨房忙着,念娣脚步轻盈,帮二娘传菜过来。

苟家听说丁周氏手腕断了,特意打发女儿来丁家搭把手,帮衬些日子。念娣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今天这么重要过。山东巡抚离开青岛,丁家平安无事,不会举家逃亡,一切担忧和恐惧都烟消云散。有弟妹陪在身边,能日日在丁家练琴,念娣心满意足。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念娣面色微微发红,满脸笑容。每放下一个盘子,手指就飞快地掠过瓷盘的边缘。玉腕微转,手指急速扫轮击出,清脆的敲击声带着旋律,均匀连绵,犹如珠落玉盘。

言学梅心中烦躁,偏偏桌前个个都不是能让她拿来撒火的人。念娣快乐的样子,简直就是在嘲笑。她越看越气,悄悄摸起一双筷子,藏在桌下调转过来,手持筷子尖,沉重的一头向外。言学梅嘴角牵着冷笑,眉毛微微扬起,她暗中寻找时机,蓄势待发。

念娣身系襻膊,像春天里的蝴蝶一样。她再次碎步进来,喜眉喜眼的笑着,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枣饽饽。放下小竹笸箩,纤指微曲,依次击出……就在这时,筷子狠狠地抽了出去。

乳白色的雾气,挡住了念娣的视线,她完全没有防备。手背吃了剧痛,念娣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发出一声隐忍的尖叫,“啊……”地一声,竹笸箩掉在桌上,枣饽饽骨碌着四下滚开。

招娣正拉着奶奶受伤的手,拍着胸脯许诺,身为丁家孙媳妇,打明日起,起早下厨。丁周氏听了,顿时喜笑颜开。招娣听到惊呼,回头见姐姐被打,顿时大怒。她顺手抓起滚到自己脚边的枣饽饽,狠狠地砸了过去。言学梅躲闪不及,被枣饽饽击中。招娣眼中冒火,余气未消,想要再抓个枣饽饽砸过去。丁周氏赶紧制止,她这才悻悻地缩回小手。

小国毓抬头一眼扫过,心中亦是大怒。他把手中的木板和工具重重地搁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怒道:“大娘,为何打念娣?”

饽饽上的枣被蒸得软糯。碎枣粘在言学梅的头上,不肯掉落,似乎在等着看笑话。“敲锅打碗,离死不远!没听过么?”言学梅顾不得整理散乱下来的头发,抬手抹去额前黏乎乎的碎枣,恼羞成怒地指着念娣的鼻尖,高声反问众人道:“饭桌上敲敲打打,成何体统?不该打么?”

念娣怔怔垂泪,小心地连声认错道:“是念娣错了!大娘教训得是!是念娣一时忘了规矩。”

“听到没?我打你姐,是因为她没规矩!她没规矩,你没规矩,你们苟家都是没规矩的!”言学梅得礼不让人,斜睨着招娣道:“难道你们的爹娘没教过你们么?饭桌上用筷子敲打碗盆,是大不敬。以前有人下蛊毒,才在下毒时边念咒语边敲打碗盆。现在敲打碗盆,是招唤狗猪来进食。你姐是想在丁家下毒,还是把我们丁家人当畜牲?”

小国毓来到念娣身前,扯起她的手,只见手背上肿起两条触目惊心的红檩子。

章禹莲听到言学梅尖利的叫骂声,赶紧从厨房过来。她见念娣的手伤成这个样子,心痛不已道:“大嫂息怒,是我的不是!念娣随我习琴,已有小成,只是轮指练习小曲仍有微瑕。我教她的原话便是‘还是练得少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日久天长,自有小成!凡边沿之处,皆可练习!桌沿、门边、碗口……心有所思,指有所动,自会处处为弦。’刚才在厨房,我要她轮指给我看。念娣出指击在锅台的边缘,依然不够连贯、紧凑而均匀,便再督促。念娣绝非有意冲撞大娘,是禹莲的过失,还请长嫂见谅。”

“见谅?练琴就可以失了礼数胡来么?”

小国毓背对着言学梅,冷哼了一声,疾言厉色道:“大娘也听到了,念娣遵从我娘之言,是在进行轮指练习!难道大娘没看见,念娣是以指击弹,而不是用筷子,更不是胡乱敲打碗盆么!”

“……”言学梅一惊,语塞。

虽然未见小国毓的脸色,但这清冷的声音中透出许多怒气,听上去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丁国毓年纪虽小,但他是大裳茶,是丁家的掌事。三言两语,便被抓住了理,言学梅心里顿时有些发慌。

“都小点声,也不怕吓到了孩子!”丁永一低头看着怀里的孙女,轻轻拍了拍。他的声音和缓,不辨喜怒,屋里却没人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丁永一道:“老二媳妇,念娣与你学琴,有三年了吧!”

“是的!爹!”

“三年!”丁永一颔首向念娣微笑了一下,说:“可以开指了!”丁永一低下头,看着丁国郡抓着自己的一根手指不放。她看着爷爷的眼睛,无声地咿呀着,一边似乎要说什么,一边轻轻地摇晃着爷爷的手指。丁永一含饴弄孙,笑容更显慈祥,他说:“念娣,去取琴来。都坐下,咱们先赏琴,再吃饭!”

念娣听了喜极,笑中带泪地道:“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她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不住地摇晃着二娘的手。

“爷爷说念娣可以,念娣就一定可以!”章禹莲笑着鼓励,催她去取琴和谱子。

念娣习琴三年,一直都在练习指法,练琴过程枯燥至极。她无数次想说要开指学曲,却一直不敢向二娘开口相求。没想到,今日因祸得福,得偿所愿。

取来琴与谱子,章禹莲选曲《良宵引》。念娣心中忐忑,一看谱子,才知二娘三年来教琴背后的良苦用心。章禹莲一一直要求念娣苦练指法,以求基本功扎实。她为念娣练习指法,编了许多小曲,反复练习,精雕细刻。现在,念娣虽然是第一次拿到《良宵引》曲谱,但句句都经过千锤百炼。与其说是开指,不如说是将琴曲单句连起弹奏。不过是顺顺谱子而已。

念娣端坐琴前,手抚丝弦,闭目凝神,她深吸一口气,杜绝念虑。调息后,心安志定,起手,落指击弦。

章禹莲全神贯注,细细倾听。丁永一也是听得仔细,但他大半的心思,都在留意孙子丁国毓的一举一动。

古琴声中,小国毓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他回到桌前,再次拾起小锯和木板,却听得仔细入神。小国毓也随他娘学了一段时间琴,开始时还能坚持练习,后来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弹上一弹。如今,左手指甲琴吻已经消失,练习跪指留下的茧已退掉,《酒狂》的谱子也差不多忘光了。小国毓坐在那里,脸上若有所思,显出几分愧意。

《良宵引》是一首声少韵多的小曲,虽然音符不多,但有大量的留白和空间值得回味。听着念娣抚琴,见她安定的状态,似乎能看到一种心境,能感觉到集中呈现人内心的最精微处。

曲毕。念娣双手抚弦,含笑站起,躬身施礼。

丁永一点点头,道,“小曲儿才见真功夫!《良宵引》虽为初学入门之曲,但节短韵长,念娣气度安闲,增添了曲子的优美!冰轮初上,静谧星稀,含清越和雅之致。清风入弦,琴声幽幽,令人神往。如同在缥缈凌云之中,闲庭信步。泛音、进复、退复、吟揉打圆的运用浓淡合度,吟猱绰注,井井有条,起承转合,意味深长!好听,很好!”

念娣羞涩地笑着回爷爷,“是二娘教得好!”

“一些人很难理解弹琴要练功夫的道理。”丁永一把念娣叫到近前,手放在桌上,“当把曲子弹顺之后,仍需细细打磨。弹完一句之后,要有一个停留。不一定要停多久,是要留一口气,让它够长够久。这口气,是节奏,也是指与心的提前准备。多加练习,就会慢慢变得越来越自如,你不会再刻意在意那口气,但已经成为习惯。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取音与落指,会越来越干净利落。”

念娣站在爷爷身边,细观左手拾徽走手,右手勾剔。见取音落指,如谱子就在眼前,丝毫不错。念娣心中惊佩至极。

小国毓坐在一边,听得认真,看得仔细。他心想,此前只听娘说爷爷与章老先生俱是琴中高手,却从未见过二人抚琴操缦。今日一见,爷爷果然是深藏不露。

姐姐被打,就这么算了?招娣气恨恨地盯着言学梅。章禹莲深知招娣性子,担心她再生事端,就把招娣也拖去了厨房,好言好语地劝。招娣却不服气地道,“娘!爷爷明显息事宁人,护着大娘。”吃饭的时候,招娣还在生气,说什么也不肯上桌。章禹莲只好回屋,各菜夹了拼成一盘,让招娣留在厨房独自吃。

丁永一在鱼肚上戳下一块少刺的肉,蘸了汤滋味,给孙儿夹到碗里,试探着问:“孙儿,爷爷小的时候,见有人学着做瞎掰凳。连研究到制作,前后摆弄了半个月,最后没掰开,气得摔了。你这……”

“原来爷爷认识这东西!”小国毓立刻笑了,回答说:“师傅说了,这瞎掰凳可不好做,相传是春秋时期木匠的祖师鲁班发明的。孙儿研究快半个月了,这是才开始动手!”

“刚才你说小牛不是你放的,没工夫和那些小孩子一起胡闹。爷爷那会儿听了,还将信将疑。原来孙儿不得闲,是拜师学艺去了。敢问孙儿的师傅,是来自东土大唐,还是西天灵山呢?”

“爷爷莫要取笑,孙儿既不是孙猴子也不是猪八戒!”小国毓可不傻,他大笑着道:“师傅姓钟,只是孙儿这么叫!我见师傅随身带着个奇巧玩意,瞧着有趣,请教了才知道叫‘瞎掰凳’,是钟师傅自己做的。孙儿倒是想拜师,只是人家不肯收。不过我去请教,倒是详细指点。”

丁永一嗯了一声。小国毓心高气傲,能让他佩服的人不多。不肯收徒,却愿意指点,说明这位师傅人品不错。他想了想,不露声色地低声道:“会做瞎掰凳,必是一个好木匠。书房那条平头案子,连接横枨坏了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师傅修。再遇到钟师傅,请他到家里来看看!”

“好!我明天就去请!”小国毓满脸喜欢,立刻一口应承下来。

丁永一取过那把锈迹斑斑的小铁锯,看了看,皱眉道:“前些年,爷爷请师傅来家给你奶奶做饽饽卡子,人家圆凿、直凿大大小小好几把,除了凿子、拉钻、挖子,还有下木料用的刨子、镟子、线锯。你这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书房里爷爷那套雕刻印章的工具,孙儿拿去用!”

小国毓本还担心被爷爷骂自己不读书、不练琴、不务正业,没想到丁永一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把那套珍藏在抽屉里的雕刻工具送了给自己。他立刻觉得爷爷是开明的,祖孙的关系也瞬间拉进了许多。

小国毓大喜道谢。他站起半个身子,贴近丁永一的脸,悄悄地道:“爷爷,你没发现,那套工具里固定印章的夹子不见了么?”

丁永一心中暗笑,爷爷早知是你这小嘎古蛋儿拿去玩儿了。他却故做惊讶,“那印床原来是你拿走了?爷爷还以为自己老糊涂了,用过之后忘记放哪儿,就这么丢了呢!”

“没丢没丢!用完随手放章老先生的药柜抽屉里了!”紧接着,小国毓迫不及待地向爷爷展扬,“我和招娣用印床夹着土蚱,喂了药,把章禹利的将军虫都给麻翻了。”

“啊?那可是你舅舅的命根子!爷爷听说,他有几只将军虫战力非凡,在台东镇和大鲍岛的赌场,都是数得上排位的!偶有哪只将军虫战死沙场,你舅舅都要喊着名字拍着大腿嚎啕哭上一哭。孙儿这祸,闯得有点儿大……”

“孙儿岂能伤了那些无辜虫儿的性命,只是想让章禹利知道厉害罢了!”小国毓得意至极,道:“孙儿翻了医书,麻药配得恰到好处!章禹利本是哭得要死要活,一个时辰之后,那些将军虫就又欢蹦乱跳的了,白费了他许多鼻涕眼泪!”

这边祖孙俩聊得高兴,饭桌的另一边,章禹莲与念娣也在亲昵地轻声絮絮。

“唱谱表面是唱指法音高,暗含徽序弦序。”章禹莲传教唱谱正音之法,时不时地还低声哼唱几句。“凡唱最要稳,不可做作,切忌咂舌、顿足等市井狂悖之态,不能飘忽高低轻重,也不可随意添减太过之音。唱之如游云飞天,悠悠扬扬,上下无碍。使人听了,可以顿释烦闷,气通血畅,和悦性情,才是正音。‘一声唱到融神处,毛骨萧然六月寒’,是谓唱谱之精要。”

丁周氏伤手之后举箸不便,左手用筷显得笨拙。丁永一和孙子边吃边聊,一直瞄着她,不时地帮着夹了平时爱吃的送到碗里。章禹莲也几次起身,将远菜换到近前,方便婆婆取用。

言学梅目光发呆,神情落寞地拿着筷子。

丁周氏见她不知传统奇艺瞎掰凳,也不懂弹琴操缦,两边搭不上话。暗道,这老大媳妇,上不讨老人喜欢,下拢不住孩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丁周氏轻轻摇了摇头,心中甚是可怜。

可是瞥见念娣手上那两条醒目的血红檩子,立刻又气起来。孩子无心之过,怎么能下得去如此重手!对面好意打发过来帮衬日子,却被打成这样,明日哪有脸面见她爹娘?眼看着念娣的手背红肿得越来越厉害,气得丁周氏狠狠地瞪了老大媳妇一眼。

本就味同嚼蜡,入口哽喉。吃了婆婆这一瞪,言学梅怏怏地放下筷子,转身去了。一出屋,人前强忍着的泪立刻落了下来。言学梅恨声自语道:“用筷子教训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似犯了众怒。可见,我言学梅在这个家的地位,是连一个外姓丫头也比不上的。”

言学梅边走边哭,快步直奔后院,扑身开了自己的房门。她掩门而泣,蓦然觉得阴森恐怖。缓缓回过头,见衣柜边慢慢站起一个身影。借着窗边的月光,依稀可辨穿着红衣,又高又瘦,披散着头发。言学梅后背激灵灵地发凉,感觉全身寒毛都炸立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