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年之约

  • 大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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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9657字
  • 2024-08-06 15:03:32

德国强占胶州湾后,将青岛这座海滨城市的性质,定为德国在远东的军事基地和港口贸易城市。

1898年9月2日,德国胶澳总督府绘制了《青岛湾畔的新城市规划图》。1900年6月14日,德国胶澳总督府颁布《拟定德属之境分为内外两界详细章程》,将胶澳租借地分为内、外两界。内界为市区,称“青岛区”。随着码头、交通、建筑、商业的兴起和市区建设迅速发展,青岛区渐渐连成一片,大鲍岛形成规模较大的华人商业区,与台东镇商业区遥遥相望。

台东镇丁家的院子里,笑嘻嘻地站着一个绸衣单衫的瓜帽少年,向屋里喊了一声后,等在院中。他冻得搓着手,不时地捂一捂双耳。听到瓜帽少年的声音,招娣怒目圆瞪,一声不吭地向屋外冲去。丁周氏大惊失色,起身跟脚去追。招娣劈手打开垂帘,就在门前微一停顿的瞬间,被奶奶扯住肩部衣襟。

第一眼见是招娣出来,瓜帽少年吓得转身就想逃。紧接着看见有人跟出,认出是丁周氏。他立刻高兴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亲热地喊道:“奶奶!我,胡水!”

此前,丁周氏只是远远地瞧见过,恍惚认得。胡水突然冲进自家来,忡怔间不知说什么好。丁周氏生怕两个孩子像斗鸡一样打起来,脑子里只想赶紧制止招娣。混乱急切间听到打招呼的话,便像平日里街坊邻居来家串门一样,随口应道:“哎!胡水来啦!吃了没?”

胡水立刻顺杆往上爬,笑着回道:“没呢!”

这一问一答,只气得招娣脸色煞白。她冲上去连踢带打,都被奶奶挡了下来。胡水闪身躲过招娣,藏在丁周氏的身后得意地笑。招娣怒道:“不许你这么叫!这是我奶奶,不是你奶奶!”

“反正都是奶奶,还分什么你奶奶我奶奶!”胡水本还有点儿怵,现在有人护着,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嬉皮笑脸地打趣道:“你不让我管她叫奶奶,难道叫你奶奶?”

招娣被气得一笑,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你这无赖……你……”

“原来你喜欢被人叫奶奶!你若停手,我就叫你奶奶可好?”见招娣笑了,胡水更加肆无忌惮地道:“招娣奶奶!招娣奶奶别打……”

胡水敢踏进台东镇丁家的大门,对于招娣来说,简直就是挑衅。现在他不仅闯入招娣的领地,居然还涎皮赖脸地还嘴!招娣被彻底激怒了。

胡水早被练得油滑无比,他一直躲在丁周氏的身后,拽着奶奶的后衣襟转着圈地避开。一个追得急,一个逃得快。两个孩子如陀螺一般。丁周氏三转两转,觉得眼前天旋地动,她又被用力拉扯了几把,人趔趔趄趄地马上要摔倒了。

胡水边逃边抽空问,“奶奶,国毓在家吗?”

她用一种力不从心的声音答道:“在!”

屋子里的人已站起身来,相互望了一眼,一齐关注院里的动静。丁国毓坐着没动,听到胡水叫“招娣奶奶”,他忍俊不禁,不过笑意一闪而过。念娣来到近前,她知道招娣最听国毓的话,希望他能阻止这一切。国毓笑着悄悄告诉念娣,两个人根本就打不起来。胡水看上去白白胖胖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一肚子蔫儿坏,凭身手是打不过招娣的,只要见势不妙就会立刻求饶。人在丁家,有奶奶在院里,又在爷爷的眼皮子底下,任胡水怎么胡闹,肯定不会吃亏,至少不会被揍得很难看。可是,胡水来丁家做什么?丁国毓心里琢磨着。

丁国毓坐着不动,念娣也没有办法。丁永一斜眼瞧了孙儿一眼,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这一局面。丁胡两家早有积怨,若在丁家再把胡家独子打伤,只怕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好在国毓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小声与念娣耳语几句,他对院中吵闹置若罔闻。这让丁永一稍微放心了一些。

只见小国毓取过一块蜜三刀,却未送进口中,只是放在眼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盯着那一小块糕点出神。它表面密里透亮,密密麻麻裹了一层白芝麻,上有三道浮切的刀痕。三刀切得规规矩矩,以不变应万变的样子。

胡水看准时机,转身冲进屋里。人未站定,被招娣在门外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隔着防寒的棉垂帘踹在屁股上。胡水一声惨叫,险些撞在言学梅身上。只听呼地一声,招娣挑起垂帘追了进来。

言学梅斜眼微睨,本想袖手观斗。她见胡水脸蛋圆嘟嘟,眼睛水灵灵的样子,心念微动:“我儿国钦也是这般年纪。唉……若这是我儿子,该有多好!”言学梅轻声尖叫,装出受了惊吓的样子,举着双手闪身躲避,横身挡住了招娣的去路。

“是胡水来了!坐。”丁永一低沉的声音,极具镇摄力。

招娣一怔。经常与国毓、招娣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不少,有时也会来丁家玩儿。只要丁永一回家,孩子们便悄悄地散了。丁永一怕自己拘着孩子们,偶尔遇上,也从来不打招呼,只是静静地把自己关在书房。爷爷破天荒地开口打了招呼,并请胡水入座,显然是把胡水视之为丁家的坐上客。这让招娣心中的顾忌又增加几分。正当招娣犹豫是不是要追上去,念娣已移步至屋门,她挡在妹妹身前,拉住招娣的手,无声地摇了摇头。

胡水顾不得看屋子里有谁,脸上挂着惊魂未定,窜到桌子的另一端。见招娣被拦在门口,显出几分得意。“爷爷!呃……小林先生、章老先生也在啊!见过见过。”胡水随便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他看了看情形,心中连珠价地暗暗叫苦。招娣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口,他已无处可逃。胡水死死地盯着招娣,用胳膊肘拱了一下丁国毓,“今儿还有什么好玩儿的?”他一边问,一边在桌下不断地用脚踢丁国毓的腿。

国毓淡淡地道:“没什么好玩儿的!我们为劳工送粮食,不是为了玩儿。”

胡水眼睛一直盯着招娣,不敢有丝毫疏忽,他嘻嘻笑道:“好玩儿好玩儿,再有这么好玩儿的事一定叫上我!”

“你赶紧回家去吧!”丁国毓料定胡水想钻桌子逃走,就把腿收了上来,盘膝坐在椅子上。胡水一脚踢空。见国毓肯帮忙登时大喜,“刚从家出来,怎好就这么回去?咱们一起出去玩吧!”

招娣听了,更是火冒三丈,不等国毓回答便大叫道:“别以为你掺和一次,就成了我们一伙的!我们是台东镇的,滚回你的斐迭里大街去!”

“招娣奶奶教训得是!”胡水站在丁永一的身边,笑得更加得意,“台东镇不是你的,也不是丁家的!没人说我不能来!是吧,爷爷!”

该死的胡水,居然抬出爷爷压我!招娣怒极,反而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极了!”她肤色白腻,明眸皓齿,头顶双髻丸子头,话虽凌厉如刀剑,但神态带着娇媚,年纪虽小实在是出色的美人。招娣用力甩开姐姐的手,突然向后跃去。念娣挡在妹妹身前,却未想到她不进反退。招娣绕过阻挡,纵身而起,喀喇砰嘭数声响过,挡路的椅子向两旁飞开。

“胡锅巴,别以为有爷爷奶奶在,我便不敢打你。”招娣缓步逼进胡水,娇笑道:“就算你亲爹在这儿,也救不了你!我偷了盘碗儿,关你什么事?你偏要拿去金昌当铺,还几巴掌拍成一百五十块!害我和国毓挨骂!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怪不得我!”眼前招娣像捕猎的猛兽一样越逼越近,她这一笑,只吓得胡水魂飞魄散。“胡锅巴是谁?我是胡水,不是胡锅巴!你们谁是胡锅巴……”胡水嘴上胡扯,心里却是怕极了,脸上硬挤出些许笑容,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凌厉一击。

话音未落,招娣咬着牙,双足前后突然发力,整个人飞了起来。她嫣红的面庞上,竟冷得怕人。一手轻扶丁国毓肩膀,身子腾空,双脚旋起,一只脚向胡水的头狠狠地踢去。丁永一大惊,这一脚若踢到头上还了得!他开口喝止已经来不及了,正欲挡,只见胡水身子一矮,顺着丁国毓抬起腿让出的空档,猛然缩身藏桌子下面。

招娣一脚踢空。眼看她收势不及,踢到硬木桌角,必然受伤。丁国毓眼疾手快,双臂用力一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脚用尽全身之力一蹬。桌子咯地一声移开几寸。招娣落地。桌上杯盘互碰,茶水四溅,小食点心散落一地。胡水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在桌子下面乱撞,他啊呦啊呦地叫着,飞快地往门的方向逃。

丁周氏赶紧拖开椅子,帮胡水逃了出来。她狠狠地瞪了招娣一眼,满心过意不去地扶起胡水,帮他扑去身上的灰土“这么冷的天儿,怎薄衣单衫地出门?棉衣呢?”

胡水回头瞅见招娣又被姐姐扯住,立刻胆子又大了起来。他裂嘴笑道:“走得急,忘了揣铜子儿!就随手脱了棉袍子丢给车夫,抵了车钱!”

言学梅瞧着有趣,一听这话,莫名有一种同道中人的感觉。她心思飞快。胡家家大业大,与胡家小少爷攀上交情,自是少不了好处。日后若去胡记商号赊账,也必然方便些。想到这儿,登时脱了身上的立领琵琶襟坎肩,“呦,这儿哪儿成!外头冷着呢!再把胡家少爷冻着了!来,穿着!”

丁周氏轻轻推开,“没个袖子,挡不了寒气。国毓,快把你的袍子给奶奶……”见言学梅还是往胡水身上套,丁周氏本就被小孙媳妇气得不行,登时压不住火了,“你这大红大绿,又是女人的衣服,让他穿上怎么出门?”言学梅费力不讨好,却不敢当众与婆婆顶撞,只好收了回去,小声嘟囔道:“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打紧。”

说话间,招娣已经追了出去,只听胡水大呼小叫地逃出院子。丁国毓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此时,他倒也听话,一声不吭地脱下衣裳。

胡水一进一出,让人猝然不防。小林雅刀起身告辞,称丁家人若不方便追去送衣裳,他回大鲍岛顺路,愿为代劳。丁周氏求之不得,谢了又谢。言学梅撇撇嘴,心中暗道,倒是个会来事儿的。

丁周氏送小林雅刀和松谷敬一至门外。胡水已逃得不见踪影,招娣也已被她爹挡下。

丁家斜对面,便是苟记馅饼粥。虽不是饭口,依然有零星的人进出。在台东镇经商的,大多是穷苦的小生意人。有些人进苟家粥铺,不仅是为了吃饭喝粥,也是能暖暖身子。苟家因陋就简,接着房檐支出棚子,夏日遮阳,冬天挡风。棚子年久失修,棚布早已破烂不堪,四处窜风漏雪,方桌周围的长条矮脚凳上,依然佝偻着几个避风寒的熟客,远远地照料着各自的小摊子。

胡水怪叫乱喊着,从丁家逃出来。苟文先见招娣在后面追打,赶紧上前拦住女儿。苟文先教训招娣,却被女儿顶了几句,引来一顿轰笑。

“好紧紧骨头喽!”苟文先气得举手要打,“上门便是客,追着打出门,成何体统!”几个避风的熟客见了,又拉又劝。丁周氏也赶紧上前,把招娣扯到一边。苟文先带着尴尬,不好再发火。丁周氏也是满腹为难,赔了几句不是,带着招娣回了。看着丁周氏和女儿的背影,苟文先摇摇头,无奈地自我解嘲道:“女儿打小就给了人家!没吃咱家的粮,我这个当爹的,是不好管教的!”

丁周氏远远地听了,低头看气乎乎的招娣,她沉下脸,“爹教训几句,怎好顶嘴!少教的东西!”

招娣从小就受不了重话,立刻变成了眼泪汪汪的样子。丁周氏又生气又心痛,却唯有一声叹息。

还是在青岛村居住时,苟招娣出生后,苟娘无奶水乳喂,便被抱来丁家。此女虽非二儿媳妇章禹莲亲生,却异常怜爱,事事宠纵。这小嫚儿不到一岁便已经顽皮不堪,不仅性子刁钻古怪,而且争胜好强,不肯有片刻安宁。国毓和招娣两个孩子一起养着,不但有了淘气的伴儿,甚至有时像比赛一样,让人甚是烦难。每每肇事生非,推源祸始,便是招娣的不对,丁家也是只责罚国毓。苟文先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丁家人定是护持招娣。结果,苟家每管教一回,招娣反而更加放肆几分。丁周氏一来顾着邻里乡情,二来对这顽皮的小孙媳妇确实十分爱怜。每当她犯了错,想要责罚,但见扮着委屈可怜,搂着自己软语相求,也只好一声长叹,告诫下次不可再犯。

丁周氏从屋里追出来时,心里就打定主意,此次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招娣。可是,她见了招娣一脸委屈,却身不由己地弯下腰,替心爱的小孙媳妇抹去眼泪。丁周氏心里所有怒火,都被眼泪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俯下身,背起小孙媳妇进院。招娣伏在奶奶的背上,犹自抽泣。见国毓和念娣也从屋里出来,她侧过头,喊:“嘎古蛋儿,我不生你气了!咱俩和好了罢!”

招娣从来不肯示弱,国毓和念娣听了这话,都大感意外。“怎突然转了性?这几天不是一直不肯理我和姐么!”招娣向来蛮不讲理,“谁叫你惹我生气!”她梨花带雨,笑道:“刚才在屋里,你说我饿得狠了,饿得没了肚子才偷东西!听上去虽然勉强,但我知道你是怕我受罚!你虽不理我,但心里是护着我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国毓顽皮地学上了年纪的人苍老的嗓音,但他听得有些糊涂,“不过……”国毓和姐姐对视一下,念娣也是不解,继而一醒,笑问妹妹,“你是说那句‘无度则小者偷盗’吗?”招娣连连点头,“对对对!咬文嚼字文绉绉的,记也不好记!就不能好好说话?”

小国毓顿时大笑起来,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道:“凡夫之为奸邪、盗窃、靡法、妄行者,生于不足,不足生于无度。无度,则小者偷盗,大者侈靡,各不知节。《孔子家语》这段说的就是人一定要吃饱喝好,肚子饿得瘪了是不行的,若饿得没了肚子,定是要惹祸的。”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抚下颌不存在的胡子,语重心长地叹道:“叫燎嫚儿小小年纪,便参破‘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孺子可教也。”

丁周氏听了,哪还顾得上生气,只笑得她浑身发软。招娣发现摇摇欲坠要摔倒,赶紧从奶奶背上跳下来。她见奶奶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地道:“哪里不对么?”念娣赶紧上前扶住奶奶,也忍不住笑,她小声告诉妹妹道:“‘无度’的度,可不是肚子的肚!”

招娣挠挠头,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哪个字,更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已断定国毓在取笑自己。她脸上一红,却很不服气,低声嘟囔地道:“听上去差不多!”见小国毓笑着迅速逃走,她立即追了上去,又羞又恼地大叫:“你又笑话我不好好读书!你去哪儿?等我!我和你一起!”

屋里只剩下丁章二人。

送走小林雅刀,章老先生重新坐了下来。他取出插在腰间的烟袋,磕了磕,装了一袋烟,闷闷不乐地抽着。

章老先生既不说话,也无告辞之意。亲家心里在想什么,丁永一觉得自己猜了个大概。他为亲家添了茶汤,陪着坐在一边,从怀里摸出心爱的寸子,在手里慢慢地把玩。丁永一打定主意,你不开口,我定然是不问的,你若开口,无论如何也要堵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章老先生叹了口气,问:“老茶梗子!巡抚周大人已经离开青岛,丁家安然无事!亲家日后,有何打算?”

丁永一只当听不懂,岔开话道:“老药渣子!有些话,我也憋在心里有些日子了!”章老先生立刻坐直了身子。丁永一不紧不慢地道:“小林先生虽为医者,毕竟是个外乡人。纵然相识多年,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保!你我一把年纪倒是不惧牵连,可是咱们身后却是一大家子人。”

章老先生一怔,“难道你也认为……”

“那晚把松谷敬一背回台东镇,咱们俩个站在院里,我就提过此事!”丁永一装出面色不快的样子,道:“亲家可还记得,当年小林雅刀被毒虫咬伤,人事不醒,你把他救回台东镇,我看那手便知善使刀剑。敬一那孩子的手掌,指根、名指偏右、拇指之下,也均是硬茧。”

“习武之人,大多如此!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廷武、国毓,不也是自幼习武?”

“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小林雅刀被释放,让敬一自己回去也就是了,怎么还带来台东镇招摇?这不是贻人口实么?”

“救死扶伤,是医者应有之义。小林先生虽是个外乡人,但行医采药,造福乡里,人尽皆知。如今遇危难,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路遇陌生,画几张地图,以防迷路走失,也是合情合理。不能就此断定是日本间谍。”

“既然这样,那就言尽于此!”丁永一端起了茶杯。

“你……”章老先生万万没想到,亲家会是这种态度,气得站起身来,抬脚要走。他心里暗自寻思,今日亲家怎地如此反常?章老先生突然一醒,登时笑了,张口骂道:“好你个老茶梗子,话不投机,端茶送客,好!好!三言两语便想将我打发了!我还偏偏不走了!孙儿国毓之事,咱们得从长计议。”

果然猜中,丁永一也笑了。见此招未奏效,暗中再思应对,道:“此事确实得从长计议,刚才小林先生之问,章老先生也听到了!”

“先别跟我说小林先生,咱们现在说的是孙儿国毓!”

“我说的就是咱孙儿国毓之事。”丁永一的声音里有着隔辈亲的慈爱,他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重复着孙儿刚才的话,“你听听,‘巡抚大人来青前,过烟台,访关道,过威海,访驻港大臣……’孙儿国毓一番话,哪像出自一个孩子之口?老药渣子,你发现没有?刚才咱们孙儿答应虽快,但嘴角微翘,似乎笑了一下。那笑,一闪而逝。孙儿看着小林先生的双眼,二人直面相对时,双手扶在桌子上,两手交叠。说话间,左手拇指极细微地动了几下,轻敲在右手的虎口间。国毓神色如常,言语流畅,却分明暗藏心思。”

章老先生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坐下来,“还真是!”。他仔细回想刚刚那一刻的情形,轻笑几声说:“这一点,孙儿像你,心思机巧!不像我这老药渣子,竹筒倒豆子,心里想什么,统统撂在桌子上!”

“国毓一直都是答非所问!”丁永一陪着亲家坐在椅子上,望着章老先生微笑,嘴巴仍然漫不经心地道:“你那宝贝外孙,巧妙地回答了小林雅刀的所有问题,却又什么也没说。”

章老先生琢磨了一会儿,道:“可不是……等等,你先等等!”他拿烟袋锅重重敲了敲桌子,怒道:“老茶梗子!你现在才是答非所问!咱们现在说的是正事!”

“我现在说的就是正事!”丁永一叹了口气,道:“国毓和招娣这次闯下祸事,虽事出有因,但胡家……”

“行了行了!你别跟我张家李家地东扯西扯!”章老先生索性把话挑明了,“咱把刚才和之前所有的一切,统统撇开!我现在是说孙儿国毓,做大裳茶之事,你别再和老药渣子绕弯弯!巡抚大人走了,丁家平安无事!你这老茶梗子现在好模样儿的!你还做你的大裳茶,不能让一个孩子当丁家掌事!”

“丁之所至,信诺必达!这是丁家的祖训!”丁永一见避无可避,索性表明态度。“大裳茶承继,是丁家大事,岂能儿戏?”

“什么祖训不祖训的!这事儿和祖宗没关系,和大事小事也没关系!咱们俩说眼巴前儿的事儿,只是咱俩的事!”

“国毓承丁家第七代大裳茶,是已定之事!章老先生不也是同意了嘛!”

章老先生急了。他就像被谁踢了一脚,几乎立刻跳了起来,连声质问道,“谁同意了?谁同意了?”

丁永一却安安稳稳地喝了口茶,和风细雨地道:“前几日,丁家定了新掌事。当晚,我特意去知会亲家……”

“你也说了是知会!那晚,你是愁容满面,要死要活的……我可是什么都没答应!”章老先生气得语无论次,急得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一锤定音,大声道:“老药渣子只是没反对,但老药渣子是绝对没同意的!”

丁永一知此事已至关键之时,丝毫不能松口,也作出生气的样子,一挥袖子道:“没反对,便是同意了的!”

三言两语,二人争执起来。丁周氏人在门外,听见二人争吵声音越来越大,急得直跺脚。东厢房的章禹莲也听到了,抱着女儿来到院中。婆媳俩左右为难,均不敢进屋相劝。正为难之时,章老先生拉着丁永一出来了。

章老先生抬眼瞧见丁周氏,气咻咻地抬手招呼道:“正好!弟妹,你来断个是非!这老茶梗子年富力强,怎能让一个孩子当一家掌事?既然老茶梗子安然无事,继续掌家做他的大裳茶便是……”

“亲家莫非糊涂了?孔子言,‘后生年富力强,足以积学而有待,其势可畏’。”丁永一故意掰着手指,咬文嚼字地和亲家争讲,“老茶梗子早已不是后生!丁永一文宗咸丰三年生人,如今已是光绪……”

章老先生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一气一急,更是口不达言。丁永一又是心存故意,只气得章老先生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比什么都强!随我行医,也是个正经营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求一世安稳!”章老先生吼得嗓子有些嘶哑,跳着脚道:“做你们丁家的掌事,远有京城的杀头债,近又与那胡家结下冤仇,这分明是个要命的买卖。你老茶梗子都不肯做掌事,偏要让俺那孙儿当,分明没安好心!让国毓随俺行医,好坏不济,也保条小命儿不是?”

丁永一心中感慨,却故意冷哼一声道:“活着不求大富大贵,但求问心无愧。随你行医,能学出什么?总不能让我那孙儿,也像你这老药渣子一样,一辈子拿些树皮草根糊弄人!”

“中医千年传承,怎么能叫拿树皮草根糊弄人?”章老先生一生最讨厌诸如此类言语,他用手背砸着自己的手心道:“中医活血祛瘀、扶正培本、清热解毒、通里攻下,所用草药验方,是代代传承的无价之宝,岂能与树皮草根相提并论……”

“无价之宝!”丁永一背着手,轻轻地笑了一下,道:“福柏医院在咱台东镇设了个门诊部,那西洋医院,咱俩一起去看过的!洋人医生怎么治病,这个粉末治疗腹泻,那个片片是镇痛,讲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这怕冷怕凉的老寒腿,经你破树皮烂草根地一糊弄,倒是见强了。可是,你且讲讲,你那方子里,川乌治什么?附子、细辛治什么?干姜又是治什么?乌附麻辛桂姜汤为什么对症?服下这汤药,老寒腿为什么见强。”

“中医辨症……”章老先生掰着手指欲一一作答,却被亲家打断。

“别说你是辨症施治!骨节寒凉,得温痛减,舌淡苔白,脉沉紧,我的症摆在这儿,不用你讲,咱就说你的药。你这药,是如何治我的病的?也别用扶正祛邪、阳主阴从的车轱辘话,那是老生常谈。你老药渣子就用西医的理儿,把中医的事儿,讲明白!”丁永一心存刁难,他盯着亲家的双眼,看着章老先生张口结舌的样子,心中暗笑。最后,丁永一用一种遗憾的语气缓缓道:“看看吧!你自己都讲不明白,不是用破树皮烂草根蒙人,是什么?连自己都讲不明白,又怎么能教咱们孙儿呢?”

章老先生被气得脸色焦黄,浑身乱颤。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大声道:“西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让人明明白白地死!中医守正固中,标本兼治,能让人稀里糊涂地活!我在和你说孙儿国毓之事,你和我扯什么中医西医?”

丁永一眼角带着笑意,却依然板着脸道:“咱们中医西医还没说清楚,怎又扯上孙儿国毓!”

章老先生气得脖子粗脸红,他瞪着眼睛大声道:“孙儿国毓,不能做大裳茶!这么小的年纪,更不应该做一家掌事!”

“已定之事,无需再论!”丁永一心平气和,气定神闲,笑着摆了摆手,大度地道:“罢了罢了!不管你老药渣子是不是糊弄人,咱都是亲家,我老茶梗子也不便与你争讲!但若让孙儿国毓与你学医,却是不妥。你老药渣子行医一辈子,却连中医中药都讲不明白,总不能让孙儿国毓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这话到了章老先生的耳中,怎么听都是丁永一小瞧了自己的医术,更是小瞧了传承千年的中医。章继道被气得七窍生烟。

“国毓,随我学医!这事儿……”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凭啥?”

“凭啥?就凭国毓是我的孙儿!”

“国毓也是我的……”

“外孙!”丁永一笑了,一剑封喉。“国毓姓丁,这是丁家的事!”

章继道气得掉头就走。看上去,他似乎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丁永一了。可是,人没走出几步,又扭身回来了。章老先生还是不甘心,发狠一般地道:“那就这样!随我学医,与你学茶,两不耽误!咱们以十年为期,若医术出众,便随我行医……”

丁永一知道亲家脾气耿直,生怕气坏了他,更怕章老先生把话说死。他心暗道,老药渣子人虽愚朽,但医术高明,孙儿国毓跟着学医,绝非坏事。只要避过今日之争,十年之后,已是定局,现在我只需先用话搪着他便可。想到这儿,他扬眉一笑,用不肯服输的口吻,迅速接道:“便依你之言!以十年为限,孙儿与你学药,与我学茶!看哪个学得好!十年期到,国毓是否愿意跟你用些树皮草根糊弄人,他自己定!”

章老先生被气得晕乱,哪能细辨亲家言语之意。他沉着脸,伸出巴掌吼道:“击掌为誓!”

“哪个还能抵赖不成!”丁永一笑着伸出手,被章老先生一掌击中。“啪”地一声,震得丁永一手掌生痛。章老先生一言不发,扭过头转身离开丁家。

出乎丁家所有人的意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章老先生与亲家订下十年之约后,竟再也不肯登丁家的大门。丁永一也没想到,吴家村私塾张先生脾气和顺,整天笑咪咪地听背书,完全拿不住学生。小国毓别说学医学茶,就是看书写字都少了,整天在外面厮混。

孩子们几乎变成了一群脱缰的野马,小国毓和小伙伴们不仅把台东镇集市闹得鸡飞狗跳,还闯进了德军在建的炮台等军事禁区。丁国毓发现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一带及伊尔梯斯山兵营正在修建下水道,他领头顺着宽大的排水陶管摸了进去。走了很远,进入一个正在修建的炮台工地,被德国军人发现。小国毓凭借一口流利的德语,骗过德国士兵,拉着招娣迅速逃走。德国要塞建筑中尉道伊,把秘密在建工程被陌生人闯入的事件,上报给了德国海军营指挥官。

这件事,引起了胶澳租借地中央管理部门的高度重视。帝国海军部国务秘书责成海军陆战队和海军炮兵部队的两个总监,立即进行联合调查。

很快,台东镇巡捕房接到命令。警长是个德国人,他带着几个华人巡捕,气势汹汹地直扑丁家。

丁周氏正在海泊河边洗衣。听说几个巡捕进了家门,她顿时慌了神,赶紧丢下洗了一半的衣裳,拔脚上岸,就在这时脚下一滑,“哎呦”一声惨叫,人重重地摔倒在河边的石头上。丁周氏忍着剧痛,挣扎着起身,想要从微胖的身躯下面抽出手来。这时,发现整条胳膊不敢动了。

乡亲上前把她扶起,帮着卷起袖子,发现腕间的骨头诡异地支凸起来。她的右手腕骨,断了。

待续……

049:《良宵引》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