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卑感与优越感
- 自卑与超越
- (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 10780字
- 2020-09-25 15:57:14
自卑情结
作为个体心理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自卑情结”已经广为人知,多个流派的心理学家也都接纳了这个概念,并将其用于自己的实践中。然而,他们是否能正确地理解或使用这个概念,却不一定。假设只告诉一个患者他有自卑情结,这根本帮不了他,只会加重他的自卑感。我们必须要发现他生活方式中具体有哪些地方表现出了缺乏自信和勇气,然后针对这些方面鼓励他,提升他的勇气。
每个神经症患者都有自卑情结。他们的价值,被这些无力的时刻轻易否定了,而他们的努力范围,也被这些无力感封死了。这时,如果我们对他说“你是在被自卑情结折磨”,这对提高他的勇气于事无补,所起的作用类似对一个头疼的人说:“我知道你有什么问题。你头疼。”
当神经症患者被问及是否有自卑感时,很多人都会说:“没有。”有的人甚至回答:“恰恰相反,我非常清楚我比周围的人都要厉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做的不是通过问话来寻找答案,而是去观察这个人的行为。我们应该注意,他用了什么(自我麻醉的)招数来确保自己的重要性。
比如,一个傲慢的人很可能这样想:“人们忽视我,我必须让他们见识到我的了不起。”如果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手势比画的幅度很大,很可能是因为他在想:“如果我不这样,大家不会把我说的当回事儿。”每一个看似高人一等的表现背后,都藏着自卑感。就好像一个人担心自己身材太矮小,于是踮起脚尖走路来让自己看着高大一样。在两个比身高的孩子身上,我们经常看见这类行为,担心自己个头矮小的那个会拼命挺直身板伸长脖子,全身绷得紧紧的,试图让自己显得比实际的更高壮。如果我们问那个孩子:“你觉得自己太矮了吗?”他却很可能不承认。
因此,我们可以推断,有强烈自卑感的人很难表现得平易近人、稳重自持。自卑感的表达方式有千万种,也许我可以通过三个孩子初次去动物园的小故事来阐明。他们站在狮子笼前,一个躲到母亲的裙子后面说:“我想回家。”第二个孩子站在原地儿,脸色苍白地抖个不停,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第三个毫无惧色地盯着狮子,问他母亲:“我可以朝它吐口水吗?”这三个孩子实际上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但是各有各的表现方式,这些方法都源于他们生活方式的选择。
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都对自己的处境不完全满意。没人能够忍受长期处于自卑感之中,人们将会因此被卷入某种心理压力之中,继而采取某种行动。如果我们拥有足够的勇气,会以最直接、现实的方法去行动——改善目前的境况,去克服自卑感——这也是唯一有效的方法。但假如我们缺乏信心,或不认为付出努力就能改变情况,那么所采取的方式也就不会让自己改善,因为我们的目标依然是“藐视困难”,而不是克服障碍,我们依然在不现实地自我催眠,以保持自己的优越感。但这样做的话,造成自卑感的情况就不会改变,反而会让我们的自卑感不断累积,每走一步,都是向自欺欺人的深渊迈进,所承受的压力和问题也会越来越多。
如果我们只看见他们的行为,而不了解背后的原因,我们会轻率地认为他们毫无目标。然而一旦我们发现,他们是在假装和别人一样去追求充实的人生,实际上早就放弃了改变自身境况的希望,那么,他们所有的行为就说得通了。比如,他们觉得自己软弱无能,就会到能让自己显得强大的地方去,而不是把自己真的培养得更强大,更有能力。但他们自我欺骗的努力,实在是效果有限,且会造成新的恶劣影响。比如当一个人觉得无力解决工作上的问题时,他也许会变成家里的暴君,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这种方式也许可以让他膨胀,有飘飘然的成就感,但是在个人的心理假面下,心底的自卑感依然根深蒂固,旧日的情境激荡起的自卑感挥之不去,如同汹涌的暗流,构成了他的心理背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真正称之为自卑情结。
现在,我们可以给自卑情结下个定义了。自卑情结,是指当问题出现时,个体无法恰当地适应或者应对,并且坚信自己一定没有办法解决,并特意强调自己的无能为力。从这个定义我们就可以看出,愤怒、眼泪以及找借口都可以视为自卑的表现。
自卑总会带来心理压力,个体需要通过某种补偿行为来获得优越感,但这种行为并不能解决问题。因此,为了获得优越感而采取的行为,带来的不是正面的生活方式,反倒是把真正的问题束之高阁,任其发展。他们宁愿在熟悉的领域不失败,也不愿在未知领域更成功。人们会因此缩小自己的行动范围,分外害怕失败,表现为犹疑退缩,而不是勇往直前去克服问题。
患有广场恐惧症的人,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这种症状表达的是:“我不应该走远,我必须要待在我熟悉的环境里。生活里处处是危险,我必须要避免遇见这些事。”当一个人持有这种态度时,肯定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或整天躺在床上。
自杀,是面对困难时最极端的逃避形式。面对生活中的问题时,自杀者选择彻底放弃努力,这表达了他们的这种信念: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他们以自杀方式追求优越感,因为自杀在他们看来,带着谴责或报复的色彩。从每个自杀例子里我们都可以看到,自杀者都会指控某个人是导致自己死亡的罪魁祸首。自杀者好像在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最敏感的人,你却用最残酷无情的方式对待我。”
每个神经症患者,都会或多或少地限制自己的行动范围,限制自己与外界的接触。他们试图远离生命的三大任务,将自己囚禁在自己能控制的环境里。他们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狭隘的空间,画地为牢,关上门远离风雨,但同时,也将阳光和新鲜空气拒之门外。他们控制环境的方式,到底是欺压还是抱怨,主要取决于自己的习惯——他们将会选择让自己屡试不爽的那个手段。如果他们已经厌倦了这个招数,也会换个招数,但无论是哪种伎俩,目的永远只有一个——获得优越感。
一个自卑的孩子,如果发现眼泪是最好的操控方式,就会成为一个爱哭的宝宝,任由其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在成人后成为抑郁症患者。有一种能量,我称之“水能量”,具体说来就是眼泪交织着抱怨,这是杀伤力极大的武器,总能毁掉合作关系,并奴役他人。在这样的人身上,以及那些害羞、尴尬或有负罪感的人身上,我们都可以一眼看出他们的自卑情结,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软弱以及无助。他们想要掩饰的,是自己对于优越感的渴求,是自己的不择手段。与之对应的是,一个总是自吹自擂的孩子,猛眼一看展示出来的是优越情结,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他的行为,而不只是听他说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种表象之下是不容置疑的自卑情结。
恋母情结,其实也是神经症患者画地为牢的一种表现。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害怕面对婚恋问题,他们将无法成功地摆脱神经症。如果他们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原生家庭里,他们的性意识也肯定表现在这个范围内。因为缺乏安全感,他们从不会对陌生人感兴趣,他们担心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自己将无法以惯有的方式控制局面。
有恋母情结的人,多是那些备受母亲宠爱的孩子,他们被母亲养出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心态,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赢得(家庭以外的)爱情和其他青睐。这些孩子长大后,往往心理上还未断奶,依然围着母亲打转。在他们的爱情观里,他们寻找的不是能和他们平等互爱的伴侣,而是一位佣人,给他们提供全方位的呵护。只要有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和一个极度严厉冷漠的父亲,我们就能在任何一个孩子心里种下恋母情结。
神经症患者所有症状的共性,就是行为受困。说话结结巴巴,象征着他们的优柔寡断;他们总是闪烁其词,因为他们仅有的社会感驱使着他们和大家交往,但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又很低,害怕失败。很多在学校成绩落后的孩子,和早已成年却不找工作的人,还有逃避婚姻的,或是不断重复着同样行为的强迫性神经症患者,加上白天精力不济的失眠症患者——所有的这些人都是被自卑情结拦着,无法解决生活里的问题。自慰、早泄、阳痿或性欲倒错,本质上都显示了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他们和异性交往时,害怕自己不够好,如果我们问:“为什么他们觉得自己不够好?”唯一的答案就是:“他们设置的成功目标太高了,根本不现实。”
自卑情结本身并非是绝对负面的心理现象,有时,它反而是人类进步的动力。比如,人类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希望为未来做更好的准备,于是促进了科学的出现。这是人类为了全面提高自身处境、为了了解世界、为了自己能与之合作而付出努力的结果。在我看来,人类文化正是建立在自卑感之上的产物。假如,有一位身为旁观者的外星人访问我们的星球,他一定会这样说:“这些地球人,创建了各种协会和机构,为了获得安全保障不遗余力,为了免遭风吹雨打建造了房屋,为了保持体温制造了各种衣服,为了出行便利建造了街道。显而易见,他们觉得自己是地球上最脆弱的居住者。”从某种角度来说,人类确实是所有物种里最弱小的。我们没有狮子或大猩猩那么强壮,也没有很多动物那种独自解决生存问题的强大能力。弱小的动物常会利用群体力量获得补偿,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成群结队,但人类需要更多样化、更深层次的合作才能生存,这在其他物种身上是见不到的。
人类的婴儿尤其脆弱,不像动物幼崽那样出生不久就具备生存能力,柔弱无助的人类婴儿需要大人多年的照料和保护。人类在婴儿时期处于最年幼、最脆弱的状态,只能听天由命,也正因此,我们应该更加确定,合作是孩子必须学习的能力,否则孩子就会变得悲观厌世,深陷入自卑情结之中。我们也应该懂得,困难是人生常态,连合作能力最强的人也不能免于困难。没有人能成为环境的绝对主宰,也没有人能达成终极优越感,因此我们需要合作。人类的生命太短,身体太脆弱,而生命的三大任务总是要求我们给出更多样、更圆满的解决方法。我们总能发现解决方法,但我们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生命有限,追求不止,只有我们互相合作,我们的追求才有希望,才能为提高人类的共同处境而有所贡献。
实际上,没有人会因为永远无法实现终极目标而忧心忡忡,毕竟,如果一个人乃至全人类,到达了再也没有任何困难的境界,任何事都可以提前预料并做出周密规划,不会有不期而遇的机会和惊喜,未来一眼看到头,生活中再无任何盼望和等待。生活在这种情境里,好比一潭死水。
我们对生活的兴趣和好奇,在于生活充满不确定性。如果我们对一切了如指掌,就不会再去探索和发现。不仅科学将走到尽头,激发我们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艺术和宗教,也将不会再有任何意义。所以,人生充满了无尽的挑战,这是我们的幸运。人类将永远不会停下追求的脚步,我们总能发现或创造出新问题,制造合作与贡献的新机会。
然而,这种发展在神经症患者的身上,很早就已经停滞了。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治标不治本,因此他的问题会越来越严重。而正常的人,身后留下的是越来越完善的解决方法,他们能够面对新的问题,并提出新的解决方案。他们不愿落后,成为社会的累赘,也不需要或要求特殊待遇,他们会兼顾社会感与自我需要,勇敢而独立地前行,去解决自身的问题。
优越感目标
对于每个人来说,优越感目标充满个人色彩。它取决于个体赋予生活的意义,而这个意义并不是说说而已。它就像是他们自己谱写的独特旋律,彰显了个体的生活方式,贯穿他们的整个人生。
他们表达优越感的方式未必直接,所以我们很难一下总结出其目标。相反,他们的表达方式通常很模糊,因此,我们必须从他们生活方式里去猜测其目标。解读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就如同解读一位诗人的作品。诗人用文字构建意义,但其表达的意义却超越了文字本身,绝大部分的意义都属于“言外之意”,需要通过研究和直觉进行推导。我们也必须要以这种方式,去解读每个人最深沉复杂的作品——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哲学。心理学家必须学会解读个体生活方式的言外之意,识别隐藏起来的意义。
我们赋予生命的意义,在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不是依靠数学进行精密演算,而是在懵懂摸索中进行的,我们在跌跌撞撞中寻找答案,体验着尚且不能懂得的感觉,捕捉着各种明示和暗示。同样,优越感的目标也是在摸索和猜测中进行的,这是毕生都会存在的冲动。没人能完全知道自己的优越感目标是什么,所以,也无法完整地描述它。
即使一个人清楚自己的职业目标,这也仅仅是他人生追求中的一小部分,但我们却可以从中获得很多有用的信息。如果一个人的职业目标是成为一个医生,那么,这个人也许不仅希望成为某个医学领域的专家,还会希望在行动中表现出对自己和他人的关爱。我们应该关注他会如何培养自己,从而成为对他人有帮助的人。此外,他定下的这个职业目标,或许是为了补偿某种具体的自卑情结,而且从他在工作中以及其他方面的表现,我们可以推测出来他在补偿哪种自卑情结。
我们经常发现,很多后来成为医生的人,在童年早期就接触过死亡。死亡是人类不安全感的来源之一,这种经历,给这些未来的医生们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他们身边去世的人也许是哥哥、父亲或母亲,所以他们后来的学习发展方向,就是为自己和他人找到一条途径,来抵御死亡带来的不安。另外一些人也许将教师当作自己的具体目标,但如果一个教师的社会感较低,其优越感目标也许是成为小范围内的王者,只有被这些弱小、学识不如自己的学生包围着的时候,他才会有心理安全感。但如果一个教师的社会感很高,这个教师将会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学生,真正希望能够为人类的幸福做出贡献。这两种教师在能力和社会兴趣之间的差别,是可以通过他们的言行举止表现出来的。当一个具体目标被确定下来后,他的潜能一定会在这一范围内发展,所谓最高目标,就是总会试探并超越这个范围。
表象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通过它们去理解每个人。一个人会改变自己实现目标的方式,比如更换职业,我们则必须寻找这些表象下的一致性,即人格的统一性。所谓统一的人格,就是在所有的表达方式里都能有所体现。如果我们将一个不规则三角形旋转到不同位置,每个位置会显示出一个不一样的三角形,但是如果仔细去看的话,其实都是同一个三角形。优越感目标不会由一个单一的表现形式显示出来,我们却能从不同的表现形式中认出它的踪迹。我们无法对一个人这样说:“如果你这样或那样做的话,你就会彻底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因为追求优越的途径从来不只一条。事实上,一个人越健康正常,当其追求优越感的某种方式行不通时,他越能通过其他的方式坚持追求下去。只有神经症患者会盯着自己为自己设下的目标并说:“我只要这个,其他的都不行。”
我们不应该仓促评估某种对优越感的追求,但所有的目标都有着一个共性——努力成为上帝那样的人。有时我们能听见一个孩子说:“我想成为上帝。”很多哲学家也有同样的念头,甚至还有教育家希望把孩子培养成上帝那样的人。在传统宗教教义里,这种主题也很明显:信徒们应该以上帝为目标来修炼自己。“超人”的理念便是对这种信念较为温和的表达方式,而尼采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发疯后写给斯特林堡的信署名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这揭示了尼采想成为上帝的想法。
精神失常的人通常会公然表达自己的优越感目标,他们会说“我是拿破仑”或“我是皇帝”。他们希望成为全世界关注的中心,可以用无线电向全世界喊话,可以听到所有人的对话,能够预言未来,拥有超能力。
成为上帝的渴望,如果用更加温和、理智的表现形式,就是会渴望知晓一切,拥有全宇宙的智慧,或让生命不朽。这种不朽可能是指我们在地球上能长生不老,或是生命的轮回,或能在另外一个世界永生,这些都是人们在渴望成为上帝。在宗教教义里,只有上帝才是唯一的神,永垂不朽。我在这里不是讨论这些想法的对或错,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被困在了这种意义之中——渴望成为上帝或类似上帝的人。甚至无神论者也希望征服上帝,比上帝还伟大,这就是一种特殊而又强烈的优越感目标。
一旦优越感目标被具体化,相应的生活方式也就产生了。一个人的习惯和特质,都要开始为此目标服务,严丝合缝无可挑剔。问题儿童、神经症患者、酗酒者、罪犯或性欲倒错者追求优越感目标的手段,也和他们的目标一样彼此配合,所以,单纯批评他们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一切行为由目标产生的。
有个男孩,是班上最懈怠后进的学生,老师问他:“你的成绩怎么总是这么差?”他或许会在心里想:“如果我是班上最懒的,你就会更关注我,而不会关注那些规规矩矩成绩好的好孩子。”只要他的目标是吸引注意力,操控老师,他就一定会找到合适的手段。试图改变他的懈怠是没用的,他需要用它来实现他的目标。单就他的目标而言,他的所作所为“无比正确”,他不会改变行为,不会与自己的目标背道而驰,因为这会让他像个“傻瓜”。
另外一个孩子,他在学校成绩落后,在家里也表现平平,虽然乖,但乖得有些笨拙。他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生活方式和他截然不同,这个哥哥活泼聪明,但总是因为鲁莽而闯祸。有一天,弟弟对哥哥说:“我宁愿笨一些,也不愿像你那么莽撞。”从他不愿惹祸这一目标来看,他的笨其实是种聪明。因为他笨,别人对他的期待和要求就会少,如果他做错事了,也不会受到过多指责。所以,既然有着这种目标,如果他不笨些,就真的是个“傻瓜”了。
到目前为止,常见的心理治疗都是停留在消除症状上,而个体心理学却不赞成这种方法。如果一个孩子数学成绩差,或在学校表现不好,我们将注意力放在提高他的算数能力,是没有用的。也许他就是想要为难老师,甚至想要被开除,来达到自己不用去上学的目的。如果我们只是阻止了某种现象的出现,他就会用另外一种新手段来达到目标。
这和神经症患者的情况类似。比如,我们假设一个人有偏头疼,他的头疼给他带来很多方便,总会在他极度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他依靠自己的头疼,可以逃避社交和生活上的难题,每当他不得不结识新人,或做出新的决定时,他的头疼就会突然降临。与此同时,头疼也能帮他操控他的同事、伴侣与其他家人。如此一来,我们怎么指望他会放弃这个屡试不爽的利器?从他眼前的出发点来说,他的头疼就是个绝妙的投资,带给他期待的各种回报。毫无疑问,我们可以用一个让他震惊的解释,来吓走他的头疼,原理就和电击或假手术能让受到炮弹惊吓的士兵清醒过来一样。也许,药物在他头疼的时候可以减轻他的症状,或很难再假装头疼,但只要他的目标不变,他即使放弃使用这个方式,也会采取另外一种花招。走了头疼,来了失眠,或折腾出其他新症状。只要他的目标不变,他就会继续变化着方法去追求它。
有一种神经症患者,堪称是神经症大师,他们可以迅速地让某种症状消失,并同时变换出其他症状。即便是在读心理治疗方面的书,也会启发他们“学习”到某些还没来得及采用的神经症状。治疗症状需要先从根源着手,否则就是治标不治本,我们要寻找的,是他们症状背后的心理动机,以及这种动机和优越感目标的一致性。
动机是什么?让我们举个例子。如果有一天,我在教室放了把梯子,然后爬上去,坐在和黑板顶端一样高的地方讲课,任何人看见没准儿都会认为:“阿德勒医生一定是疯了。”他们不知道我拿来梯子的目的,我为何爬上去,为何姿势别扭地坐在上面。但如果他们知道“他坐那么高,是因为他觉得自卑,他认为只有身处居高临下的位置,俯视所有人,才有安全感”,他们就不会认为我是疯了。我选择了绝佳的途径来实现我的具体目标。所以,这时梯子对我来说就是个合情合理的工具,我费尽心思爬到高处的努力,也是经过精心策划和执行的行为。
然而,这个举动真的一切正常吗?这种对优越感的解读,显然太过诡异。除非我能被说服,认为自己选择的优越感目标是错误的,我才能改变我的行为。但只要我还坚持目标是正确的,即便他们拿走我的梯子,我也会拼命或跳或爬,用各种方式让自己显得高一些,去达到这一目标。
每个神经症患者也是如此。他们为达到目标选择的手段没有问题,甚至正确得无可挑剔。问题正在于他们的具体目标。目标的转变,会带来习惯和态度的改善,他们将摈弃旧习惯和行为模式,采取和新目标相符的新习惯和行为模式。
让我们来看看下面这个例子。一个30岁的女子找我求助,因为她有焦虑症,根本无法交朋结友。因为没有稳定工作,她无法实现经济独立,因此成了家里的负担。她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做过速记员、文秘等工作。她的一位雇主曾经频繁向她表达爱意,她吓得赶紧辞职;但是,在另一份工作中,她的雇主对她毫无兴趣,没有任何求爱的举动,她反而觉得受到了羞辱和怠慢,于是又辞职了。多年来,她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但是这并未能减轻她的孤僻,她仍不愿与人结交,也没能找到一份能持续养活自己的工作。
我为她治疗时,追本溯源地探寻了她童年时期的生活模式。在我看来,如果不了解她童年时的状况,就无法理解成年后的她。原来,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从小就几乎被宠上了天。那时她父母的经济条件也非常好,对她有求必应。我听到这些后,对她说:“原来如此,你就像个公主一样被养大。”
“真是巧了,”她很惊讶地说,“那时大家的确都叫我小公主。”我让她说说她最早的童年记忆,她回答:“记得我4岁时,我溜出了家,看见一些孩子在玩游戏。他们时不时地又跳又叫,大喊着‘巫婆来了巫婆来了’。我吓坏了,回到家后,我问家里的一位老人,是不是真的有女巫,她说,‘有啊,不光有女巫,还有小偷和强盗,他们都会来抓你’。”
她的恐惧心理,表现在她所有的生活方式上:她没有勇气走出家门,又害怕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家人必须要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的另外一个早期记忆,是这样的:“我有个钢琴老师,是个男的,有天他企图亲我。我马上停下不弹了,跑去对我妈妈说了这件事,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想弹钢琴了。”此处我们可以看出,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爱情伤害,她们用孤独的堡垒拒男人于千里之外,而她的性发育也和这个目标保持了一致。她还觉得,恋爱是种软弱的表现。
这里我需要指出,很多人在恋爱时觉得自己很脆弱,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是正确的。如果我们爱上一个人,我们就会变得格外温柔敏感,而把心思都放在他人身上,意味着我们很容易受其牵动。只有当一个人的优越感目标是“我一定不能软弱,一定不能透露我的真心”的时候,他才会回避爱情。这些人在爱情面前往往手足无措,会觉得陷入爱情是很危险的,会把爱情当成一个玩笑。他们还会嘲弄、挖苦那个使他们心情摇曳的人,以这种方式来消除软弱感。
上面的这个女孩也是如此,提起婚姻和爱情,她就觉得害怕,所以当在工作中有人向她示爱时,她会反应过激。她觉得无法面对,只好逃跑。当她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父母双双去世,她的公主待遇也到此结束。她试着让亲戚来照顾她,但总不称心如意。过了一阵子后,她的亲友也厌倦了她,不再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了。她责备他们,控诉独自生活对她来说有多危险,靠这一招来避免被亲人疏远。
我相信,如果她所有的亲友真的不理不睬她,她的精神真的会垮掉。她实现优越感目标的唯一途径,就是绑架亲情,以逃避生活里的问题。在她的意识里,她早已认同了这样的人生设定:“我不属于这个星球,而是另外一个星球,在那儿我是个公主。这个世界的人都不懂我,也看不见我的重要性。”她把自己想象成落难的公主,这时如果再有点其他意外,就会导致她发疯。但只要她手里还有点积蓄,能得到亲朋好友的照顾,她就还不至于如此。
下面这个例子,则能让我们辨清自卑情结和优越情结。一个16岁的女孩被送到了我这里,她六七岁就开始偷东西,12岁就开始和男孩子厮混,夜不归宿。而说到她的家庭,在她两岁时,长期不和的父母离了婚,她跟随母亲一起回外婆家,和大多数宠爱孩子的外婆一样,外婆总是对她有求必应。她出生的时候,正是父母关系最恶化的阶段,她母亲从来就没有真正接受她,母女之间总是磕磕碰碰。当这个女孩见到我时,我和蔼地和她说话,态度很友好。她告诉我:“我其实不喜欢偷东西或和男孩子鬼混,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让我妈瞧瞧,她管不了我。”“那你是为了报复?”我问她。“是这样的。”她回答说。她想要证明自己比她母亲更强大,因为她感觉自己很弱小,她觉得母亲不喜欢她,因此有了自卑情结。她能想出来的维护优越感的唯一途径,就是惹祸。通常,当孩子偷窃或有其他不良行为时,都是为了报复。
我还见过,一个15岁的女孩失踪了8天。被找到后,她被带至儿童法庭,据她说,她被一个男人绑架了,这人将她捆起来锁在房间里整整8天。没人相信她说的话,医生甚至用吓唬的语气和她说话,逼她说出实情。她对医生的态度非常生气,还激动地扇了他一巴掌。于是,我见到她时,问她的理想是什么,并且表明我关心的是她的利益,并希望能帮到她。然后,我请她对我讲述一个她做过的梦,她笑了起来:“我梦见我在一个地下酒吧里,我出来时刚好遇见了我妈,很快我爸也来了,我让我妈把我藏起来,这样他就看不见我了。”
她害怕她的父亲,并常反抗他。他总是惩罚她,因为她害怕他的惩罚,就选择了撒谎。这里要注意,如果我们遇到孩子撒谎的例子,我们应该看看他们背后是不是有个严苛的父亲或母亲。孩子撒谎,是因为说真话会带来危险。从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女孩或多或少还是愿意听她母亲的话。后来她告诉了我事情真相,有人将她引诱到了一个地下酒吧,她在那儿待了8天。她不敢说实话,是因为害怕她父亲,但她又渴望战胜他,认为只有伤害他,自己才会是个征服者。
该如何做,才能帮助那些用错误方式追求优越感的人呢?如果我们承认,追求优越感是所有人的目标,我们就可以帮助到他们。如果我们可以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理解他们的追求,就能让他们明白,他们所犯的唯一错误,在于他们追求的是没有意义的目标,没有价值的人生。追求优越感,是人类文明的源泉,人的一生,都是依照追求优越感这条伟大路线进行的——由底层奋斗到上层,由匮乏奋斗到充足,由失败奋斗到胜利。然而,真正解决问题并掌控人生的人,是那些在奋进中为他人做出贡献的人,他们奋勇向前,同时也惠及他人。
如果我们用正确的方式来引导这些人,说服他们也将成为一件容易的事。人类对价值和成功的评价标准,是合作,这是人类最大的共同点。对人类的行为、理想、目标、行动以及性格特征,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它能为人类的合作服务。每个人都有社会感,即使是神经症患者和罪犯也知道“合作是生存之本”,这也是他们绞尽脑汁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找理由、为自己的罪行辩护的原因。他们只不过是失去了勇气,自认无法过上有价值的生活,他们内心的自卑情结对他们说:“那种通过合作而获得的成功,和你无缘。”她们在面对现实中的三大任务时转身回避,忙于同意识中的虚幻的影子斗争,以此来获得安慰和力量,在幻想中确立她们的优越感。
人类世界自有各种职业分工,每个人都会发现自己的职业目标。对某个孩子来说,个人的优越可以在数学里实现;对另外一个孩子来说,也许是艺术;而对第三个也许是体能。消化功能欠佳的孩子,也许会逐渐认为,他可能会营养不良,然后他也许会热衷于研究食物,认为这样做会改善他的情况,最终他也许会成为一个高级厨师或营养学教授。在所有这些具体目标里,我们都可以看见对自身困难做出的真正补偿,比如更专注于自己的目标范围,比如训练自己的某种能力。就好像哲学家需要时不时地脱离社会,用来去思考和写作。只要优越感目标一直和社会兴趣齐头并进,那么在方向上,就不会出现严重的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