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君去不留痕

晴天朗日,云层稀薄,剑阵如雁阵一般飞于高空。鹿鹤仙人额上微汗,从队首退下来,侧翼的胡思宇补上来,领着众人继续飞行。鹿鹤仙人来至队尾,稍作休整,抬眼瞧着斜前方的“锦书”剑,窄窄的剑身踩着三双鞋子——宋茗的妖分身在前御剑,居中的鬼侍郎背上靠着闭目养神的另一个宋茗。

犹豫片刻,鹿泊舟将剑身靠近他们,意欲相助,可惜宋茗御剑之术太烂,如今分身御剑更是战战兢兢,鹤仙人的剑气稍稍惊扰,那“锦书”剑就乱颤起来,宋茗慌张睁眼,看过来。

鹿泊舟嘴唇微张,踌躇少顷,道:“这会长记性了吧?你若是量力不贪杯,那夜本该下山回营帐;若是群策群力拿下十二缠,也不会疲累至此,休憩不得。”

鬼侍郎火气直冒:“你若是不过来,她这会儿还在睡呢!”

“休得放肆!”宋茗止住鬼侍郎的话,向鹿鹤仙人微微低头,道:“宋茗知错。”

还未行至城镇,云层之下是大片的农田。地上,有一户农舍,孤零零地落在麦田中,临窗坐着一个人,鬓发花白,满脸皱纹,五六十岁的光景,正抬头看着剑阵远去。床榻上忽然传来响动,他忙凑上去。床上那位青年人还未完全清醒,手却摸来摸去,嘴里念着:“守拙?我的‘守拙’呢?”

“什么手镯?你来的时候……哦!你的佩剑,你的佩剑在这呢!”老人从床尾拿过剑来,塞在青年手里,安抚道:“你的剑脏了,我已经洗过了,你拿好!”

剑到了主人的手里,宛若病人的脸色,由晦暗转为透红。

老人眼前一亮,赞叹:“洗剑时直觉得此剑形制上乘,原来还是有剑灵的好剑呢!年轻人是哪里的高徒啊?”

郎为民与剑灵共振,迅速醒转过来,细细打量着室内的场景与眼前的人,感知到确实是户农家、是个农夫才支起身子,行礼道:“在下郎为民,从青头峰出来后经营一家小镖局,不想押运时遇险,幸得老人家救我性命,感激不尽!”

老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年轻人,见对方咳嗽起来,忙起身倒水,看着窗外的麦田稳一稳心神,端杯回来,一边递水一边问:“你的师父姓鹿吧?”

郎为民惊讶不已:“您怎么知道?您见过他?”

老人别过头,轻笑:“没有,只是听说他也是青头峰的人,手巧,能铸剑还能打冠冕做簪子。你既然从青头峰出来,身边又有一把好剑,我便随便猜猜。”

“原来如此,您猜的真对!我正是师从鹿鹤仙人,这“守拙”剑也是师父亲手打造。看您爱剑懂剑,也是同道中人吧?”

“我?”老人搓着手上泥黄色的厚茧,蔑笑着说:“我就是个种地的。”他抬头看向年轻人,问:“还没问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郎为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从床上挣起来抓住老人的胳膊,扯到伤口,吃痛说着:“您就住在城外,可认识城中的唐家?唐家公子可有躲到这里来?”

“你是说唐见义?没见他过来,这些日子,我只遇见了你。他出事了?”

“不清楚……我们走镖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他,他说因为担心流鬼扰民,就一个人赶回家去安顿姐姐们。谁知,此地早就被流鬼入侵,满街满巷,连个活人都没有,都被流鬼夺舍,没了生气……也不知,这唐见义怎么样了……”郎为民抹掉脸上的泪,掀开被子下床,腿上软绵,踉跄着稳住身形,提剑道:“救命之恩难以为报,等我杀净流鬼,再来您这里报恩!”

老人没动手拦他,只是高声劝:“方才看到剑阵向西南方,应是有高人去救了。你身上有伤,不歇一歇吗?”

“世上有高人,却没有完人,我虽伤着,却使得动手中剑,能帮高人一二,便是大善。晚辈告辞!”

老人不再出声。郎为民奔出去好远,才猛地立住,在麦田中回身望去,小小的农家静静地立在柔柔的麦浪里,蜂蝶蹁跹,不受惊扰。“这也是位高人呐……”他嘟囔着,回身继续向前奔去。

老人借着屋内的辟邪镜,把年轻人的举动看在眼里,笑的苦涩:“想不到,我周勉还能遇见他鹿泊舟的徒弟。”

诚如郎为民所言,宋茗等人落入城中后,收服了一波又一波流鬼,半点生息没发现。

疲惫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宋茗立在桥头难受地喘息着,她觉得自己在做噩梦,并且将要在这层噩梦中睡去,陷入另一层有沈思好、有赤焰虎、有陈似熙、有许姑娘、有陈青铜的噩梦里。

包纤纤擦身而过,宋茗忙强撑精神追上去。拱桥的另一头,是大门紧闭的唐府,门前有两个挽着手的母女,已被夺舍,在门前打着晃。

“四姐……玲珑……”包纤纤认出来,哭着站在二人面前,浑身发抖,她小心推开大门,门内不远处,唐见义搂着自家长姐和二姐坐在阶上,他面无血色,双目失神,手背上有鬼牙咬出的血洞,怀中的襁褓里是长姐未足月的孩子。唐见义、姐姐、孩子都已经生出了鬼牙。

“天哪!”包纤纤眼前一黑,向后倒去,护送她来此的胡思凡正好进来,忙接住她,安放在廊下。

宋茗早跟着进来,喉头的腥甜滋味恶心得她神思都清明起来,她跺着脚:“小黑!”

鬼侍郎冒出来听候。

“吹响骨笛,把这城里的流鬼都给我引来!”她回身把佩剑递给伍三秀,道:“好徒儿,你腿脚快,叫四面收服流鬼的都停下,剩下的事让我来!”

胡思凡看着跑出门的伍三秀,按住宋茗的肩膀,蹙眉问着:“你这样子,还打算逞能收掉所有流鬼吗?小心被咬一口!”

宋茗轻拍肩膀上的手,宽慰道:“放心,我不会逞强,只是我想起来这乌云契除了招鬼,还能回魂!”

骨笛声中,流鬼乌泱泱涌来,将唐家内外填满,众人飞到墙头檐上,看宋茗如何回魂。只见她默念着什么,皮肤自下而上,渐渐显出来乌云纹,赶在乌云纹爬上额头之前,她两指并拢抵住一边太阳穴,灌输仙法与之抗衡,接着跃至半空,悬停在假山上,随着越念越快的无声咒,脚底有白纸飞出,一张张贴住流鬼,定住他们。宋茗急促地吐出两口浊气,把另一边太阳穴也牢牢抵住,接着闭上双眼,轻轻念叨:“回家喽,回家,回家吧……”

白纸上接连显出夺舍前这人的名姓和生辰,待所有的都显现出来,宋茗才睁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她一边抽着气一边挑起嘴角笑言:“好,就差一步了!走!”她放下双手,旋转起来,白纸抽离,转瞬成为黑纸,乌鸦一般飞向她,在触碰到她身体时又烟消云散。等她落在假山石上时,已是汗流浃背,但看这内外都已回魂,人声渐渐响起来,又不禁莞尔。

一张黑纸掉到宋茗的头顶,却没有消失,打着旋落在她的掌心,她不由得愣住,看着黑纸白字,明明白白写着:“唐见义腊月初八”。

惊魂未定的人们纷纷散去,唐家人寻遍了整座城,也没找到唐见义。远山托不住夕阳的时候,她们回到家门口的拱桥前,巴望着手执黑纸呆坐在桥墩上的宋茗。

唐家长姐问:“青仪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弟弟,这是去哪里了?”

宋茗说不出的话,只能由鬼侍郎开口:“回魂之术,留人不留鬼。而人被夺舍为鬼,离魂若是不贪生,便会走过奈何桥,过了桥就回不来了。我问过孟婆,唐公子喝汤前自言‘唐家各有龃龉,未曾为恶,投胎都能入的好人家。来处妻儿亦有河西、师门好生看顾。如此,无怨无憾。’”

包纤纤几近哭死,软在地上,腹上显出宋茗此前画下的安胎保命符来,她捧着肚子,在唐家姐姐们的怀里抽噎:“好、好一个心思通透的唐见义啊……早知如此,我定不嫁他!”言至此,哭声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