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晋鞌之战[26]
成公元年，冬，十月[27]。
季孙行父秃[28]，晋郤克眇[29]，卫孙良夫跛[30]，曹公子手偻[31]，同时而聘于齐[32]。齐使秃者御秃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偻者御偻者。萧同姪子处台上而笑之[33]。闻于客[34]，客不说而去[35]，相与立胥闾而语[36]，移日不解[37]。齐人有知之者，曰：“齐之患，必自此始矣！”
二年春，齐侯伐我北鄙[38]。
夏，四月，丙戌[39]，卫孙良夫帅师及齐师战于新筑[40]，卫师败绩[41]。
六月，癸酉，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42]，会晋郤克、卫孙良夫、曹公子手，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
其日，或曰日其战也，或曰日其悉也[43]。曹无大夫，其曰公子何也？以吾之四大夫在焉，举其贵者也[44]。
秋，七月，齐侯使国佐如师[45]。己酉，及国佐盟于爰娄[46]。
鞌去国五百里[47]，爰娄去国五十里。壹战绵地五百里[48]，焚雍门之茨[49]，侵车东至海[50]。君子闻之，曰：“夫甚，甚之辞焉[51]，齐有以取之也[52]。”齐之有以取之何也？败卫师于新筑，侵我北鄙，敖郤献子[53]，齐有以取之也。爰娄在师之外[54]。郤克曰：“反鲁、卫之侵地[55]，以纪侯之甗来[56]，以萧同姪子之母为质[57]，使耕者皆东其亩[58]，然后与子盟。”国佐曰：“反鲁、卫之侵地，以纪侯之甗来，则诺[59]。以萧同姪子之母为质，则是齐侯之母也；齐侯之母犹晋君之母也，晋君之母犹齐侯之母也[60]。使耕者尽东其亩，则是终土齐也[61]。不可！请壹战；壹战不克，请再；再不克，请三；三不克，请四；四不克，请五；五不克，举国而授[62]！”于是而与之盟。
《春秋穀梁传注疏》卷十三，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元刻《十三经注疏》版
[1] 本篇选自《穀梁传》僖公二年。春秋之时，诸侯争霸。晋国是大国，其君献公野心勃勃，想称霸中原，首先必须吞并周边小国，扩张领地，其南边的小国虞、虢自然难逃厄运。这年五月，晋国兴兵灭虢，须途经虞国，拿下虢国要塞夏阳，便向虞君借道。而虞、虢两国唇齿相依，夏阳同时也是虞国的要塞，虞国借道助晋攻夏阳、灭虢国，也等于助敌灭己。本篇在阐释《春秋》“虞师晋师灭夏阳”经义中，记载了晋、虞两国君臣就借道问题的讨论。全篇以对话为主，寥寥数语中，荀息的老谋深算、晋献公的多虑寡断、宫之奇的睿智远见和虞君的贪婪愚蠢相互对比映衬，十分鲜明。末尾打破编年体例，以三年后果然灭虞落实了荀息和宫之奇的预料；而荀息的感叹，照应前言，并意味深长。
[2] 夏阳：《春秋》作“下阳”，虢国边邑，在今山西平陆北。“僖公二年”至“灭夏阳”为《春秋》经文。
[3] 重：重视。
[4] 虞：春秋国名，在今山西平陆北。无师：没有出动军队。
[5] 先晋：指“虞”写在“晋”前面。晋既称师，虞不可以称为“虞人”。
[6] “为主”句：意为在灭夏阳中，虞国起了主要作用。
[7] 虢（ɡuó 国）：春秋国名，与虞国紧邻，在今山西平陆、河南三门峡一带。塞邑：边境险要之邑。
[8] 举：攻克。
[9] 荀息：晋国大夫。
[10] 屈：晋国地名，在今山西吉县北，盛产良马。乘（shènɡ 胜）：车马。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
[11] 垂棘：晋国地名，在今山西潞城北，盛产美玉。
[12] 币：帛，丝织品，古人常用作赠品礼物，这里泛指礼物。
[13] “此小国”三句：意为这种礼物本是小国侍奉大国的，现在是大国送小国，如果虞国不以借道回报，必然不敢接受。所以不必担心它“受吾币而不借吾道”。
[14] “则是”二句：意为虞国如果借道，晋国必然最终灭虞，那么这些宝物终究还是晋国的，现在只不过是从宫内移到宫外存放而已。中，指宫内。府，府库，收藏宝物的库房。外，指宫外。厩（jiù 救），马房。
[15] 存：在，指在虞君身边。
[16] 达心：内心通达，明晓事理。懦：性格软弱，胆小。
[17] 少长于君：意为与虞君从小一起长大。
[18] “达心”句：意为通达明理之人，往往言简意赅，对于愚蠢的人来说，不易领悟。
[19] 玩好（hào 耗）：供人玩赏喜好的东西，指骏马、玉璧之类。
[20] 患在一国之后：指虞的亡国危险在虢被晋灭亡之后。
[21] 中知（zhì 智）：中等智力。知，通“智”。
[22] 语曰：常言道、俗话说。
[23] 挈（qiè 怯）：带领。奔：逃奔。曹：春秋国名，在今山东西部。
[24] 五年：指鲁僖公五年（前655）。依史实，五年应改为四年，传文误。
[25] 长（zhǎnɡ 掌）：增加。马的牙齿，随年龄而增加。
[26] 本篇选自《穀梁传》的成公元年、二年。鞌之战，是春秋时期一场著名的战役，但本篇与《左传》绘声绘色地全程描写不同，仅记载了战争的起因和战后的结盟。本篇叙述文字简练，且颇有戏剧性。战争起因是齐国对四位残疾使者的嘲弄羞辱，在讲述战后结盟部分，先简洁而尖锐地指出齐国败绩的原因，然后具体记载齐使者国佐回应晋使者郤克的苛刻条件的言辞，其悲愤慷慨之情，令人感佩。鞌，齐国地名，在今山东济南。
[27] “成公”三句：为《春秋》经文。
[28] 季孙行父（fǔ 甫）：鲁国大夫。秃：秃头。
[29] 郤（xì 隙）克：晋国大夫。眇（miǎo 秒）：瞎一只眼。
[30] 孙良夫：卫国大夫。
[31] 手：曹公子的名字。此称“公子”之意，详见下文注〔19〕。偻（lóu 楼）：驼背。
[32] 聘：出使、访问。
[33] 萧同姪子：原籍萧国，姓同，字姪子，齐顷公之母。
[34] 闻于客：笑声被客人们听到。客，指四位来使。
[35] 说（yuè 悦）：通“悦”，高兴。
[36] 胥闾：门名，疑为宾馆门。
[37] 移日：太阳位置明显移动，形容时间很长。解：散。
[38] 齐侯：指齐顷公。我：指鲁国。鄙：边境。此句至“齐师败绩”三段为《春秋》经文。
[39] 丙戌：古人以天干、地支依次搭配以纪日。以下癸酉、己酉等均类此。
[40] 新筑：卫国地名，在今河北魏县西南。
[41] 败绩：军队溃败。
[42] 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均为鲁国大夫。
[43] “其日”三句：这是解释《春秋》为什么要记载日期。意为之所以记载日期，是因为有人说是为了记载这一天发生了战事，有人说是为了记载这一天众大夫都来参战了。日，这里作动词，记载日期。悉，都，所有的。
[44] “曹无大夫”四句：这是对《春秋》中“曹公子手”这一称呼的解释。意为曹国的参战者不是大夫，但因为有我鲁国的四大夫和他一起参战，便以“公子”之称显示他的尊贵，这样才不至于辱没我国四大夫的身份。
[45] 国佐：齐国大夫。如师：来到军中。
[46] 爰娄：齐国地名。“秋，七月”至“盟于爰楼”为《春秋》经文。
[47] 国：国都，指齐都临淄。
[48] 绵地五百里：指作战范围绵延五百里之广。绵，绵延。
[49] 雍门：齐都临淄的城门。茨：城门楼上的草盖。
[50] 侵车：侵齐之兵车。
[51] “夫甚”二句：此为口语，意为这场仗败得惨重，真可以用得上“十分”这个词了！
[52] 有以取之：自有取祸的原因。以，原因。
[53] 敖（ào 傲）：傲慢。郤献子：即郤克。
[54] “爰娄”句：盟地爰娄在联军之外，表示联军已经越过爰娄直逼齐都城。
[55] 反：归还。侵地：被侵略的土地。
[56] 纪侯：纪国国君。其国所在地今属山东寿光，春秋时被齐所灭。甗（yǎn 演）：古代一种炊具，也是重要的祭祀礼器，青铜或陶制。此为齐灭纪时的战利品。
[57] 质：人质。“之母”二字为衍文，应删。下文同。
[58] 东其亩：田亩沟陇改为东西走向。齐国境内田亩多为南北向，因此沟渠和道路也多南北向。晋在齐之西，若改为东向，则便于晋军兵车向东进发。
[59] 诺：允诺、同意。
[60] “齐侯”二句：“之母”二字亦衍文。此母犹如彼母，反复强调两位国母同样尊贵。《左传》记载国佐的答复：“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
[61] 终土齐也：完全占有了齐国土地。
[62] 举国而授：把全国土地都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