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米拉管第六个孩子叫普利希拉。

米拉在回汽车旅馆的路上作了这个决定。一名警察奉命护送她。这一次,鲍里斯没有自告奋勇,但米拉在早上生硬地拒绝他后并没有斥责他。

把第六个孩子叫做普利希拉并不只是为了让她人格化。还有另一个原因:米拉再也不想用数字来指代她。女警官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还在意她身份的人,因为在听完贝尔曼的电话后,其他人都认为找出第六个女孩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优先任务了。

他们发现了汽车里的尸体和电话留言,显然有人需要坦白。没有必要再为别的事情奔波了,现在,只要把这个人和其他受害者联系起来就可以了,然后找出动机。也许已经有了……

受害者不是女孩,而是女孩的家人。

贝尔曼没有孩子。他们多番尝试过,他的妻子进行过人工授精,但没有成功。也许因此他才把愤怒宣泄在了那些可怜的家庭上,也许他在用他们来报复自己不能生育的命运。

汽车到达了旅馆,米拉下了车,挥手告别送她回来的同事。他点了点头,然后往后倒车,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开阔的沙地中间。米拉的身后是一排树林,里面有很多平房。天气寒冷,唯一的光源就是指示空房间的氖光灯。米拉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

她是这里唯一的一位住客。

她从看门人的办公室门前走过,里面笼罩着电视机半明半暗的浅蓝色光。电视没有声音,男人不在,可能是去厕所了,米拉想,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幸好她带了钥匙,否则现在她就只能等看门人回来了。

她拿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汽水和两块乳酪吐司面包——她今晚的晚餐——和一瓶膏药,她晚些时候可以涂在手上烫伤的地方。她的呼吸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加快了步伐,感觉快冻死了。踩在沙子上的脚步声是那晚唯一的声音。她的房间在最后一排。

普利希拉。她一边走一边想。常的话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个法医说:“我想他应该是立刻就把她们杀了:没有让她们存活的兴趣和必要,而且没有丝毫犹豫。所有受害者的被害手法都一模一样。除了一个……”然后,格兰博士问:“什么意思?”常盯着格兰说:“有一个女孩的情况更糟糕。”

这些话一直纠缠着米拉。

不仅是因为她想到第六个女孩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它减缓了失血,让她死得更慢……他想欣赏这场表演……”不,还有别的原因。为什么凶手改变了他的作案手法?就像在和常开会时那样,米拉又感到后脖颈一阵痒痒的。

她离房间只有几米远了,但还专注于这种感觉,她确信这次能抓住原因。地上的一个小凸起差点儿绊倒了她。

这时她才听到身后一阵短促的声响,这阵声响一下子扫除了她的推理。这是沙子上的踩踏声,有人正“重复”着她的脚步。他把自己的步伐调整得与她一致,可以不断接近她而不被她发现。当她被绊了一下后,跟踪者的脚步就乱了,于是泄露了行踪。

米拉没有慌张,也没有减缓步伐。跟踪者的脚步声又与她的重合在了一起。她估计他离她有十几米远。此时,她已经开始思考可行的办法了。拔出背后的枪没有任何用处,如果身后的人也带着武器,他绝对有足够的时间抢先开火。看门人。她想。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开着的电视机。他已经把看门人干掉了,现在轮到我了。她总结道。现在,她离房间的门口只有几步之遥。她必须马上作决定。她决定了,因为她没有其他选择。

她把手伸到口袋里掏钥匙,然后迅速爬上了通往大门的三个台阶。她转了两圈钥匙,打开了门,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然后进了屋。她拔出枪,另一只手伸向灯的开关。床头灯亮了。米拉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的肩膀抵着门,竖起耳朵。他没攻击我。她想。然后,她似乎听到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前。

鲍里斯跟她说过,这个旅馆里的钥匙能打开所有门,老板懒得更换,因为客人们总是不付钱就带着钥匙走了。“那个跟踪我的人也知道吗?也许他有一把和我一模一样的钥匙。”她自言自语道。她想,如果他想进来的话,她就能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擒住他。

她跪在地上,从有污渍的地毯上滑到了窗边。她贴住墙,抬手推开窗户。寒冷冻住了铁轴,她费了点儿劲才推开了一扇窗。她重新站了起来,纵身一跃,跳到了窗外,又陷入了黑暗中。

前面是树林,高高的树顶有规律地连绵起伏着。汽车旅馆的后面是水泥地,连接着所有平房。米拉靠着它,压低身子,试图感知身边的每个移动和每个声响。她迅速走过她的房间旁边和再旁边的房间。然后,她停了下来,从两个房间狭窄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此时,她可以探出身子观察平房门口的动静了。但不管怎样,这也很冒险。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手枪,为了抓得更稳,她已经忘记了烫伤处的疼痛。她做了三次深呼吸,数到三,然后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枪对准前方。没有人,这出乎她的意料。她确信有人跟踪她——有人很出色地在她身后尾随,并掩盖住了脚步声。

一个捕食者。

米拉用目光搜寻着空地上敌人的踪迹。他似乎在风中消失了,伴随着旅馆周围树木重复的演奏。

“不好意思……”

米拉一下子跳转身,看着那个没有举枪、说出这四个字后停顿下来的男人。几秒钟后,米拉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看门人。他发现自己吓到米拉了,便又说了一遍“不好意思”,这次只是为自己开罪。

“怎么了?”米拉问,她的心跳声丝毫没有减缓。

“有人打电话找你……”

男人指了指办公室的电话,米拉没等他为她引路,就径直朝那边走去了。

“米拉·瓦斯克兹。”她拿着听筒说。

“你好,我是斯特恩。格兰先生想见你。”

“我?”她的语气很吃惊,但也带着些许的骄傲。

“是的。我们已经打电话给那个送你回去的警察了,他正在回去接你的路上。”

“好的。”米拉很困惑。斯特恩没再多说什么,于是她鼓起勇气问:“有新发现吗?”

“贝尔曼向我们隐瞒了一些事情。”

鲍里斯试图一边看路,一边调整导航。米拉看着前方,没有说话。贾维拉坐在后面的座位上,缩在皱巴巴的大衣里,闭着眼睛。他们要去维罗妮卡的姐姐家,那是那个女人躲避记者的藏身地。

格兰下结论,认为贝尔曼隐瞒了什么。一切都是从电话留言里得出的:“呃……是我……呃……我没多少时间……但我还是想跟你说我很抱歉……对一切都很抱歉……我应该早就做的,但没有成功……请原谅我。都是我的错……”

根据数据信息,他们得出贝尔曼是在公路警察站拨打的电话,就在黛比的尸体被发现前后。

格兰突然问自己,为什么一个在贝尔曼这样处境中的人——后备厢里有一具尸体,想要尽快了结自己的生命——会给妻子打这样的电话?

连环杀手不会道歉的。如果他们道歉,那是为了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样子,因为他们的性格中就有撒谎的天性。他们的目的意在混淆真相,在自己周围释放烟幕弹。可贝尔曼似乎是另一种情况。他的噪音透露出急切。他应该需要了结掉什么事,赶在还来得及之前。

贝尔曼因为什么希望得到原谅呢?

格兰相信这与他的妻子有关,与他们的夫妻关系有关。

“您再跟我讲一遍吧,贾维拉博士……”

格兰睁开眼睛,看到米拉从座位上扭过头,正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也许维罗妮卡发现了什么,这很有可能是引起她和丈夫争执的原因。我觉得他也是因此而请求妻子原谅。”

“这个信息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重要呢?”

“我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但在那种处境下的男人不会浪费时间去解决普通的夫妻争执,如果他没有进一步目的的话。”

“所以?”

“也许他的妻子对她知道的事了解得并不充分。”

“而他,他打那个电话是为了控制局面,为了阻止她继续深入,或者向我们提供一些细节……”

“对,这正是我想的……维罗妮卡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很配合,如果她以为那条留言只是他们俩之间的事,和丈夫的控罪无关,那她就不会向我们有所隐瞒。”

现在,米拉觉得一切都清晰多了。格兰的直觉毕竟对调查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首先需要进行验证。因此,格兰还没有向罗凯报告只言片语。

他们希望能在与维罗妮卡的交谈中找到突破性的线索。作为审讯专家,鲍里斯要引导这种信息交谈,而格兰决定就让他和米拉跟贝尔曼的妻子会面。鲍里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命令,就像这是上级的命令,而不是一个市民顾问的命令。但他对米拉的敌意也加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也要在场。

米拉感觉到了压力,事实上,她也完全不能理解格兰选择她的原因。鲍里斯的任务只是指导她应该如何进行谈话。这正是到那时为止,在他们用导航寻找目的地之前他所做的。

米拉又想了想鲍里斯的话:“我有点儿晕。一切都太‘干净’了。”那时,斯特恩和罗莎正在描绘贝尔曼的形象。

这种完美很难令人信服,似乎是为了某人而预先准备好的。

“我们所有人都有秘密。”米拉重复了一遍,“我也有。”

总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常常跟她说:“我们所有人都会挖鼻子。我们会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挖,但我们确实都会挖。”

那么,贝尔曼的秘密是什么呢?

他的妻子知道什么呢?

第六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呢?

他们抵达时,已经是黎明了。村庄在一座小教堂后面,弯弯曲曲的河堤上,房屋错落有致地建在蜿蜒的河流边。

维罗妮卡的姐姐住在一家啤酒屋楼上的公寓里。罗莎打过电话给她,告知他们的来访。如意料中的那样,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现出有任何迟疑。通知她的目的是打消她认为要接受质询的想法。但维罗妮卡对于特派员罗莎的谨慎并不在意,也许她也同意接受质问。

维罗妮卡的姐姐过来迎接米拉和格兰,快七点了,她一派怡然自得,穿着睡衣和拖鞋。她让他们坐在客厅里,可以看到天花板上的横梁,摆放着细木镶嵌的家具,她给他们倒上了刚煮好的咖啡。米拉和格兰坐在沙发上,维罗妮卡坐在软椅的边缘,她目光空洞,就像是既睡不着又哭不出的感觉。她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格兰注意到她很紧张。

维罗妮卡的姐姐倒完咖啡后,拿走了空壶。他们独自待在那里,格兰让米拉先开口。提问需要策略。米拉慢悠悠地品尝着咖啡。她不急,她希望在她开始前,那个女人能彻底放下戒备。

“贝尔曼女士,我们很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扰你。”

“不用担心,我有早起的习惯。”

“我们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你的丈夫,也是因为只有更好地了解他,我们才能知道他是否真的与此案有关。这个案子,请相信我,还有很多可疑的地方。请你跟我们说说他吧……”

维罗妮卡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但她的目光不再那么紧张了。然后,她开始说:“贝尔曼和我是在高中时认识的。他比我大两岁,是曲棍球队的队员。他是一位很出色的球员,所有人都很喜欢他。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我就这样认识了他。我们开始一起出去,但总是和大伙一起,就像朋友那样。那时,我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我们也没想过会有别的什么。事实上,我不相信他会用那种方式‘看’我……就像女朋友一样,我想。我也没有。”

“后来才发生……”

“是的,难道不奇怪吗?高中后我就和他失去了联系,直到很多年后我们才又相遇了。从我们共同的朋友口中,我知道他上了大学,然后有一天,他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偶然在电话本上找到了我的号码。我后来从朋友那里得知,他大学毕业回来后,就开始打听我的消息,问我在做什么……”

“从那时起,你们就开始交往了……”米拉说。格兰满意地注意到,米拉听从了鲍里斯的指示,决定不是单纯地向维罗妮卡提问,而是向她抛出一些句子,让她补全,因为这样更像是谈话,而不是询问。

“从那时起,我们就开始交往了。”维罗妮卡重复了一遍,“贝尔曼追得我很紧,就为了说服我和他结婚。最后,我同意了。”

此时,米拉决定深入她们的谈话:“但最近你们的关系不太好……”

维罗妮卡停顿了一会儿。格兰觉得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他觉得米拉的钩抛得太早了。

“我们之间有些问题。”她最后承认说。

“你们之前想要过孩子……”

“我曾做过治疗。然后,我们还尝试过人工授精。”

“我想你们很想要个孩子……”

“是贝尔曼更加坚持。”她用一种防备的语气说,让人觉得这能是他们夫妻关系破裂的主要原因。

他们正在接近目标。格兰很满意。他想让米拉跟贝尔曼太太谈,是因为他觉得米拉女性的身份更便于和贝尔曼太太建立起牢固的关系,能化解后者可能的抵抗。当然,他可以选择罗莎,这样还能照顾到鲍里斯的感受。但他觉得米拉更合适,结果证明他没有选错人。

“贝尔曼女士,为什么你的丈夫在电话录音里寻求你的原谅呢?”

维罗妮卡的目光转向了房间的另一侧,试图藏住眼眶里强忍的泪水。

“贝尔曼女士,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们。我坦白地跟你说:没有任何警察、律师或法官可以强迫你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你与调查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因为你的丈夫可能是无辜的……”

当听到最后这个词时,维罗妮卡把头重新转向了她。

“无辜?贝尔曼没有杀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罪!”她激动地说着,毫无预兆的愤怒让她的声音都变了。“我怀疑贝尔曼在外面有情人。妻子总是很在意这类事,那时她会决定是否宽恕丈夫。但妻子早晚都会想知道事实。因此有一天,我开始翻他的东西。我并不清楚我到底要找什么,我不能预测在这样的尝试面前会找到什么。”

“那你找到了什么?”

“证据——贝尔曼藏了一台电子笔记本,和他平常工作时用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为了让第一台把第二台隐藏起来,他为什么要用两台一模一样的呢?于是,我知道了他情人的名字:上面显示着他们所有的约会!我把事实摆在他面前,但他否认了,他马上就让第二台电子笔记本消失了。但我没有放弃:我跟踪他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里,那个肮脏的地方。但我没有勇气进去,我只是停在门口。事实上,我根本不想看到她。”

这就是贝尔曼不能见光的秘密?格兰问自己。一个情人?他们闹别扭就因为这个?

幸好没有报告罗凯他的发现,否则他就要遭到督察的鄙视了。现在,他准备考虑结案了。与此同时,维罗妮卡的眼泪喷涌而出,在她发泄完对丈夫的怨恨前,她似乎没有想让他们离开的意思。在汽车后备厢的尸体被发现后,她英勇捍卫丈夫的行为只是表象,是为了躲过控诉的重压,为了避免被泼到脏水。现在,她找到了从婚姻协议中解脱的力量,她开始在贝尔曼的周围挖坑,让贝尔曼再也无法救出自己。

格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米拉,让她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就在那时,这位犯罪学家发现米拉脸上的线条突然变了。现在,她的表情介于惊讶和犹豫之间。

在格兰多年的生涯中,他学会了从其他人的脸上看出他们的害怕。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深深地触动了米拉。

是一个名字。

他听到米拉问维罗妮卡:“你能告诉我你丈夫的情人叫什么名字吗?”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叫普利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