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黛比、安奈可、萨比娜、梅丽莎、卡罗琳。

米拉透过玻璃看到五个受害者家属时,她的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名字,他们在法医所的停尸房里聚集到了一起。这是一幢哥特式大楼,上面有很多大窗户,周围还有一个光秃秃的公园。

还差两个人,米拉烦恼地想,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我们还没找到。

应该将第六个女孩取名为“六号左臂”,这是最受阿尔伯特折磨的小女孩,他给这个女孩注射了混合药物来减缓她的死亡,令她更加痛苦。

他想欣赏这场演出。

她的脑海里回想起了她破获的最后一起案子,关于那个音乐老师的,她救出了帕布罗和艾丽莎。“事实上,你救了三个人。”这是莫莱科苏警长说过的话,他指给米拉看了在这个音乐老师的笔记本上找到的笔记,那个名字……

普利希拉。

她的上司说得对:这个女孩很幸运。米拉注意到了她和六个受害者之间残忍的联系。

刽子手早就选中了普利希拉。她没有成为猎物纯属侥幸。现在她在哪儿呢?她的生活如何?

在米拉踏入音乐老师家的那一刻,她也得救了,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不会感激米拉赠与她的第二次生命。

普利希拉和黛比、安奈可、萨比娜、梅丽莎、卡罗琳一样,事先皆已注定,但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普利希拉就像六号一样,是一个没有容貌的受害者。但至少她还有名字。

常坚持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早晚第六个孩子的身份也会曝光。但米拉不抱很大的希望,女孩可能永远消失的想法总是让她很难考虑其他所有的可能。

现在她必须保持清醒。该轮到我了。当她透过玻璃向那边看去时,心里就这么想。那扇玻璃隔着她和已经确定姓名的小女孩的父母。她观察着那个人类鱼缸,那里面装着悲痛的沉默生物。不久,她就要走到那里和黛比的父母说话,她应该把他们剩余的痛苦也交给他们。

停尸房位于大楼地下,走廊很长,很黑。可以通过楼梯或狭窄的电梯到达那里,但电梯通常是坏的。天花板的两侧有几扇小窗户,透进几束极微弱的光线。

黛比、安奈可、萨比娜、梅丽莎、卡罗琳。

“看那儿。”格兰站在她身后说,“你看到了什么?”

刚才,他在所有人的面前羞辱她。现在,他又不用尊称,而直接称呼她“你”。

米拉看了很久:“我看到了他们的痛苦。”

“看得更仔细一点儿,不只那些。”

“我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女孩。尽管她们不在那里,但她们的脸就是她们父母的脸的综合,所以我能看到那些受害者。”

“我却看到了五个家庭。所有人都有不同的社会出身、不同的经济收入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我看到了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而只要了一个孩子的夫妇。我看到了那些明显超过四十岁,因此不抱再次怀孕希望的女人……我看到了这些。”格兰扭头看着她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研究过他们,然后选择了他们——他们都只有独生女。他剥夺了所有可以让他们克服伤痛、尝试忘却死亡的希望。他们的余生都会记着他对他们所做的一切。他扩大了他们的伤痛,夺走了他们的未来。他让他们不可能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把他们的记忆传给下一代,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他要的就是这个。这是对他虐待症的满足,是令他高兴的源头。”

米拉挪开了眼神。犯罪学家说得对:他所说的与阿尔伯特对那些人所犯的罪行很相称。

“一个目的。”格兰说,他把米拉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米拉又想到了第六个女孩。连为她哭泣的人都没有。她有权利像其他人一样拥有别人的泪水。痛苦是有任务的,它能重新理顺活物和死物之间的联系,是一种代替话语的语言,会改变问题的边界。这就是玻璃另一侧的那些父母们正在做的事情。他们带着痛苦,小心翼翼地重建着那个本已不存在的碎片。编织脆弱的回忆,把过去的白线和现在的细线很好地连接起来。

米拉迫使自己跨过门槛。父母们的目光立刻转移到了她的身上,现场一片安静。

米拉走向黛比的母亲,她坐在丈夫身旁,丈夫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米拉走过其他人的跟前时,脚步声里夹杂着不祥之感。

“格尔丹夫妇,我需要跟你们聊两句……”

米拉伸出手,为他们指了指路。于是,她让他们走在前面,走到第二个小厅里去,那里有一台自动咖啡机,一个点心售卖机,一张靠墙的破沙发,一张带浅蓝色塑料椅的桌子和一个装满塑料杯的小垃圾桶。

米拉让格尔丹夫妇坐在沙发上,然后拿来了一张椅子。她双腿交叉着,腿上的伤仍然有点儿痛,但已经不那么厉害了:它正在愈合。

米拉鼓起勇气开始介绍自己。她说了一下调查的情况,但没有补充那些父母还不知道的新细节。重要的是,在提问之前,让他们自在一点儿。

格尔丹夫妇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她有办法能停止这场噩梦。丈夫和妻子都有着姣好的面容,穿着讲究。他们都是律师,而且是按小时收费的。米拉想象他们在自己那完美的家里,光鲜亮丽地站在那些精挑细选的朋友们中间。他们完全有条件把女儿送去一所著名的私立学校。米拉知道:丈夫和妻子在他们的职场中应该如同两条鲨鱼一般厉害。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知道如何处理最棘手的情况,他习惯面对对手的唇舌,绝不会在逆境前气馁。但现在,他们两个完全被眼前的悲剧弄得手足无措。

当做完案件陈述后,她便转移话题,落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格尔丹夫妇,你们知不知道黛比有一个特别的密友?和她同龄,是在校外认识的。”

夫妇俩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在回答之前,他们想找到提出这个问题的合乎情理的理由,但他们没有找到。

“我们不知道。”黛比的父亲说。

但这个干瘪的回答无法让米拉满足:“你们确定黛比没在电话里跟你们提起过一个不是她同学的女孩吗?”

当格尔丹女士使劲儿回忆时,米拉开始观察她的侧影:扁平的小腹,强健的腿肌。她突然理解了,选择只要一个孩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样,那个女人就不会因为第二次怀孕而增加身体负担。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的年龄约五十岁,她不可能再有孩子。格兰说得对:阿尔伯特不是随便选择犯罪对象的……

“没有……但最近她打电话的时候好像开心了许多。”女人说。

“我想她应该跟你们提过,她想回家。”

米拉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但若要知道真相,她就不得不这么做。黛比的父亲用带着负罪感的语气承认说:“是的,她很不习惯,她说她很想我们和斯丁……”米拉疑惑地看着他,男人解释说:“斯丁是她的狗……黛比想回家,回到她以前的学校。呃,其实这个她从没明说过。也许她怕让我们失望,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很明显就能听出来。”

“格尔丹夫妇,很抱歉我还要继续问一些问题,我想象得出这会有多痛苦,但我希望你们能再回想一下你们和黛比的谈话。她校外的朋友对这起案子可能非常重要。拜托了,请再好好想想,有没有想到什么……”

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保证会再努力回忆。这时,米拉隐约看到玻璃门前有个人影。是罗莎,她正试图引起米拉的注意。米拉和格尔丹夫妇打了声招呼便出去了。当她们面对面站在走廊里时,罗莎只说了几句话。

“准备一下,我们要走了。他们找到了一个女孩的尸体。”

特派员斯特恩总是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他喜欢棕色、米色、蓝色的西装和细条纹衬衫。米拉猜想,他的妻子应该为他准备了一堆熨好的衣服。他看起来很讲究。头发背梳到后面,还擦了一点儿发油。他每天早上都刮胡子,脸上的皮肤光滑而柔软,散发出宜人的香气。斯特恩是个很严谨的人,他从不改变习惯,在他看来,整洁比时尚重要多了。

而且,他应该对收集信息的工作得心应手。

在开车去往新找到的尸体所在地的路上,斯特恩把一粒薄荷糖放进了嘴里,然后马上列出了他那时已经知道的信息。

“被逮捕人叫亚历山大·贝尔曼。四十岁,推销员,纺织机械行业一位很棒的销售代表,已婚,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他在他的城市里很受人尊重,很多人都认识他。他的工作收入相当高:贝尔曼也许还算不上富裕,但生活得很好。”

“总之,是一个背景很干净的人。”罗莎补充道,“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当他们抵达公路警察站时,找到尸体的警察正坐在办公室的一张旧沙发上。他被吓坏了。

地方政府让重案科来调查这起暴力犯罪。

一个年轻的中尉陪他们来到了指定地点。他想要表现得很自信,于是声明任何东西都没有移动过。调查队所有的队员都很清楚,这很可能是他们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在一个警察的职业生涯中,这样残酷的犯罪行为并不很常见。

沿途,中尉极其详细地描述了情况。也许在这之前,他已经练过很多遍了,只是为了不丢脸。事实上,他说的话就像是已经写好的书面材料一样:“我们确定,昨天早上,犯罪嫌疑人贝尔曼去了一个离这里很远的镇上酒店。”

“六百公里远。”斯特恩更准确地说。

“看来,他是开了一整晚的车。汽油都快用完了。”中尉补充说。

“他在酒店里见了什么人吗?”鲍里斯问。

“他好像和几个客户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些和他一起的人是这么说的,但我们还在验证他们的口供是否属实。”

在那种环境下,罗莎还是记了笔记,米拉从她背后瞄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收集酒店宾客不同时间段的口供。”

格兰插了一句:“我猜,贝尔曼应该还什么都没说。”

“犯罪嫌疑人贝尔曼在没有辩护律师的情况下,拒绝说话。”

他们来到了停车场。格兰注意到在贝尔曼汽车的周围放了一些白布,用来遮盖死亡的气息,但这只是虚伪的预防措施。在某个残酷的犯罪面前,不安只是一张面具。有一件事,格兰很早就学会了。死亡——暴力的那种——会对活着的人发挥一种奇特的魅力。在一具尸体面前,所有人都会很好奇。死亡是一位非常诱人的女士。

在来到犯罪现场之前,他们除了戴上必不可少的无菌手套,还套上了塑料鞋套和用来收住头发的头套。然后,他们把樟脑瓶一个一个地往后传。每个人都拿了一些涂在鼻孔上,这样就能阻止任何气味。

负责领路的公路警察站的中尉突然失去了自信,他犹豫了很久之后才为他们带路。

在迈进那个“新世界”的门槛前,格兰看了看米拉,米拉点点头,他似乎觉得安心多了。

第一步总是最困难的,那就是如何进入另一个空间。米拉很难忘记。

在小小的几平方米里,阳光被冰冷的卤素灯取代,那里是另一个宇宙,它的规则和物理定律与我们所熟知的这个世界完全不同。在高度、宽度和深度构成的三维空间里,还加进了另一个元素:空洞。每个犯罪学家都知道,只有在犯罪现场的空洞中,才可以找到答案。用受害者和刽子手来填补这些空缺,就构成了犯罪行为,让暴力有了实际意义,清除了未知。它延长了时间,把时间向后拉长了,但这种强度往往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并且再不复返。因此,对犯罪现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最重要的。

米拉的嗅觉尤其灵敏。

尽管抹了樟脑,尸体的气味还是扑鼻而来。死亡的气息既恶心又甜美,这是一种矛盾。最先,你的胃就像受到了冲击一样,然后,你会发现在这种气息深处,有一种让你不得不喜欢的东西。

很快,队员们就站到了贝尔曼的汽车周围。每个人都占了一个视线良好的位置,就好像从他们的眼睛出发,构成了一个覆盖每一平方厘米的网格坐标,没有任何遗漏。

米拉跟着格兰,来到了汽车后面。

后备厢敞开着,保持着发现尸体的那个警察离开时的原样。格兰探出身子,伸进了那个窟窿里。米拉也是。

他没有看到尸体,因为后备厢里只有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隐约显现出了躯体的轮廓。

袋子和躯体完全贴合,它勾勒出了躯体的线条,突出了脸的轮廓。嘴张得大大的,像是在发出一种无声的惊叫。似乎空气被吸入了那个黑暗的深渊。

那就像一件亵渎神灵的寿衣。

安奈可、黛比、萨比娜、梅丽莎、卡罗琳……或者是第六个女孩?

可以看出眼窝和朝后仰的躯体。躯体并不松弛;相反,四肢的线条很僵硬,就好像突然被雷击中了一样。那具人肉雕塑很明显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一条手臂,是左臂。

“好,我们开始分析吧。”格兰说。

犯罪学家的方法就在问题中,即使是最简单、看上去最微不足道的问题,那些人都试图找到答案。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种观点都会被接受。

“首先,进行身份鉴定。”他开始说,“那么,告诉我,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先说,”鲍里斯站在引导者的旁边,说,“我们在这里是因为一张缺失的汽车牌照文件。”

“你们觉得呢?你们觉得这个回答完整吗?”格兰看了看在场的各位,然后问道。

“检查站。”罗莎说,“自从那些女孩失踪后,已经设立了几十个分散在各地的检查站。这可能会奏效,而且已经奏效了……事情进展得不错。”

格兰摇了摇头,他不相信运气。“为什么他要冒险载着这个危险物到处跑呢?”

“也许他只是想把它扔掉,”斯特恩猜测,“或者他怕我们会当场抓住他,于是要把犯罪证据转移到离自己尽可能远的地方。”

“我也觉得他可能想改变行驶方向,”鲍里斯呼应他说,“但他走错了路。”

米拉知道他们已经确信贝尔曼就是阿尔伯特。只有格兰似乎还有些困惑。

“我们还要想办法知道他的计划。现在,我们找到了后备厢里的一具尸体,但最开始的问题并不是这个,我们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东西把我们引到了这辆汽车旁,这具尸体前?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我们要抓的人很聪明,也许他比我们更聪明。事实上,他已经玩弄了我们很多次,他能在全副戒备的情况下绑走孩子……所以,他会因为一张愚蠢的汽车牌照文件而被我们抓住吗?”

所有人都安静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于是,格兰重新转向公路警察站的中尉,此时他正安静地站在一边,脸色苍白得像穿在制服里的衬衫一样。

“中尉,不久前,您说贝尔曼要求为自己请一名律师,是吗?”

“是的。”

“也许有个官方的律师就够了,因为现在我们想和犯罪嫌疑人谈谈,找机会推翻我们截至目前做出的分析判断。”

“你是说现在就给他找?”

中尉希望格兰和他告别,而格兰正要满足他。

“也许贝尔曼会准备一套说辞,所以最好能出其不意,在他背出太多东西前就让他的供词自相矛盾。”鲍里斯补充说。

“我倒希望他有时间可以好好反省一下。”

听到这些话,队员们都难以置信地你看我我看你。

“您是说你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了?”格兰问。

中尉有些不自在,“根据实践经验,我们把他隔离了起来。因为……”

他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鲍里斯就第一个跑开了,他一个箭步跃过了篱笆。后面紧跟着斯特恩和罗莎,他们一边跑,一边脱下鞋套,为了不在跑的时候滑倒。

米拉像公路警察站的年轻中尉一样,看起来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格兰跑在其他人后面,说道:“他是个危险分子,他一刻都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

这时,米拉和中尉才明白了格兰所说的危险。

不久后,所有人都来到了关着男人的房门口。鲍里斯向门口的一位警卫出示证件后,警卫赶紧打开了窥视孔。但从那个小孔里,众人没有看到贝尔曼的影子。

也许他待在房间的死角。格兰心想。

当警卫打开沉重的铁锁时,中尉仍在试图安慰大家——尤其是他自己——他再次声明这是按照规定的程序执行的。贝尔曼已经摘下了手表、裤腰带、领带,甚至还有鞋带,没有这些,他就没法伤害自己了。

但一打开铁门,这种想法就被否认了。

贝尔曼躺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死了。

他背靠着墙,双手垂下来,双腿叉开。嘴角浸透着血。一汪黑色的液体在身体周围漫开。

他选择了最传统的方式自杀。

贝尔曼咬掉了手腕上的肉,然后等待着因失血过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