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

次石斋韵

兰舟桂楫。记绿云十里,香生皋泽。倾盖相逢,偶托微波,误被采芳人识。清阴几日鸳鸯梦,早泪泻、铜盘先湿。剩那时、炎热难忘,怕说晚凉消息。 长抱芳心自苦,叹烟渚日暮,看朱成碧。折向西风,万缕千丝,莫把此情重织。江流不尽吴宫怨,纵唱断、莲歌谁惜。漫独立、风露中宵,已是一天秋色。

这是一首步韵的咏物词。徐有富先生《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将其系于1934年秋,此时沈祖棻二十六岁,方就读于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石斋”即高文,当时同为金陵大学中文系学子,他们常聚在一起论艺衡文,诗酒流连。《沈祖棻诗词集》中也多有与高文的唱和之作,只可惜与这首《绿意》相应的石斋原作早已散佚,不复可见了。

《绿意》即《疏影》,本是南宋词人姜夔自度的仙吕宫曲。姜词咏梅花,张炎则用以咏荷叶,故易名为《绿意》,其作今存于《山中白云》卷六。沈祖棻此词同样是咏荷叶,用语上不免受玉田影响,如“倾盖相逢”、“清阴几日鸳鸯梦”显自张炎“鸳鸯密语同倾盖”句脱出,“误被采芳人识”与张炎“且莫与、浣纱人说”一句颇为相似,“折向西风”也与张炎“又一夜、西风吹折”句颇有渊源。沈祖棻早期词作往往有这种模仿痕迹,但效仿之中又孕育着变革精神。这首词的妙处也正在于推陈出新,在结构、章法和命意方面都有所突破,因而显得才华横溢,灵气逼人。

上片首句将画面定格于一个水面泛舟的场景,木兰小舟,清波荡漾,桨声欸乃,引人无限遐思。然而作者并没有就眼前的视野顺势展开,而是陡然一转,将描绘的对象拉向了过去的时空。“记”字表明是回忆,领起下文,基本上统摄了上片。“绿云”两句为整体摹写,是远景、静景,似从张炎的另一首词《水龙吟·白莲》“怕湘皋佩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句中化出,极言花香叶绿,勾勒出了一幅“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夏日荷塘丽景图。接下来,“倾盖”三句为具体描写,是近景、动景。“倾盖”指朋友途中相遇,停车交盖,形容极其亲密,也有初次相逢、一见如故之意,此处则喻指荷叶展开如车盖。“微波”指水面细小的波浪,也可视作女子的眼波,三国魏曹植《洛神赋》云:“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沈祖棻后来的新诗集《微波辞》正取义于此,可见是词人的钟爱语。“采芳人”就是采莲人,也即张炎《绿意》词中的“浣纱人”。郑谷诗云:“多谢浣纱人未折,雨中留得盖鸳鸯。”这里反用其意,语含隐忧。作者对准荷塘一角,将镜头骤然放大,给予特写,只见在层层叠叠的翠叶之间,两片荷盖倏然相碰,水面顿时漾起涟漪,惊动了远处的采莲人。至此,有色有香,有动有静,荷叶那婀娜摇曳的风神,已经尽态极妍了。

于是接下来又一转,“清阴几日鸳鸯梦,早泪泻、铜盘先湿”,情绪转哀,这是很重要的一笔转折,奠定了全词的感情基调。旧传鸳鸯鸟雌雄偶居不离,成双成对,因此“鸳鸯梦”常用来比喻夫妻相会的梦境。“铜盘”语出唐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指汉武帝仙人承露盘,这里借指清圆如盘、晶莹欲滴的荷叶。荷叶下的鸳鸯鸟欢然相会,然而不过“清阴几日”,很快就要分开,这种悲惨的境遇,惹得荷叶上水珠滚滚,仿佛也在为它们哭泣。那么为什么会分开呢?前面说“误被采芳人识”,暗示着给它们提供庇护的荷叶将被采折。可见前后词意虽有跳跃,而内在意脉仍是连贯的。词中多处用了比拟的手法,耐人寻味。我们仿佛看到两位青年男女倾盖相逢,一见如故,脉脉传情,然而没多久便“鸳鸯梦”醒,被迫散去,只剩下当时的缱绻回忆,无语话凄凉。且看结尾处的“炎热”当指夏天,不也象征着当初欢会之时的激情吗?“晚凉消息”当然也指的是秋天的征兆,不也象征着好景不长、感情的秋寒将至吗?汉代班婕妤《怨歌行》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以秋扇见捐比喻嫔妃遭弃,这里则以时序之变比喻爱情遭摧折。到那个时候,只剩下荷叶还痴痴地眷恋着盛夏的炎热,因为一到秋天,它便要枯萎而凋零了。一个“怕”字,将忐忑不安的心情传达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这几句语意双关,写荷兼写人,是景语也是情语。

过片三句再次一转,从所“记”的过往时空挣脱而出,回到开篇“兰舟桂楫”所在的现实时空。如果说上片在物的咏叹中已经隐隐可见人事,下片就更见显豁了。“长抱芳心自苦”,字面上仍是紧扣荷叶来写,这“芳心”当是指荷叶环抱下的“莲子”,而莲心味苦,又恰如人心之悲愁。“看朱成碧”语本南朝梁王僧儒的《夜愁》诗:“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将红的看成绿的,既因眼花,也因人的心绪迷乱。一个抒情主人公的形象显化出来,她自苦于“鸳鸯梦”醒的不幸,在日暮时分久久凝望着那雾气迷蒙的洲渚,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恍惚中,眼前一切红色之物仿佛都变成了翠绿的荷叶。与前文的关系,仍是似断而实续。

“折向”三句突然顿住,看到荷叶在西风中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折断,主人公的心情也如万缕千丝,迷乱已极,她不想再继续这种煎熬了,于是发出了“莫把此情重织”的呼唤。随后“江流”二句,“吴宫”指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建之宫殿,唐代张籍《吴宫怨》诗云:“吴宫四面秋江水,江清露白芙蓉死。”人们还常将其与西施故事相联系,如罗隐诗云:“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兴寄无端。词人自出机杼,谓江流不尽,愁亦不尽,纵然你唱断莲歌,又有谁会来怜惜呢?貌似自我开解,实则郁楚之意更浓。歇拍收束语极俊,造境空灵。“漫独立”两句脱自清人黄仲则的名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表面上刻画的是一枝枯荷在恻恻秋寒中翩然独立的场景,然而读者分明能感觉到一位敏感多情的女子形象,由“日暮”到“中宵”,她一直待在船上,风露沾衣,漫天星空都作了她的背景。“已是一天秋色”本不甚奇,但若与上片结句对读则极妙,前文说“怕”秋天到来,然而最后秋天终是不可阻挡地来临了,季节之变化,人生之无常,都让人无可奈何,思之黯然!

不难发现,这首词在结构上颇有特点,从现实到过去又回到现实,经历了两次时空的转换。这种写法前人早已有过,如秦观《望海潮》(梅英疏淡)即是,但沈祖棻运用起来驾轻就熟,毫不费力。从章法来看,词中转折、提顿纷繁复杂,极尽变化而又张弛有致,富于音乐的美感。全篇虽无一字及荷叶,实则处处写荷。同样是双线索并举,玉田借以寄托自己的品格和身世,沈词则与凄咽动人之爱情相绾结,物、人之间的交错化合,轻灵动荡,或隐或显,若即若离,处理得十分到位,诚可谓“足以上继玉田”(汪东评语)。词人二十馀岁就有如此艺术造诣,恐怕不仅仅是天赋使然。

最后还需探讨下这首词有无“寄托”的问题。《沈祖棻自传》曾言:“在校时受汪东、吴梅两位老师的影响较深,决定了我以后写词的方向,在创作中寄托国家兴亡之感,不写吟风弄月的东西。”结合当时日寇入侵、内战频仍的时代背景,这首词也的确有与时事相关合的文本潜能,何况将男女之情与家国之感相关涉也是词家惯用手法,但我们不必效常州词派胶柱鼓瑟之举,硬要将某一句落到实处。沈词自有寄托,但仅将其视作一首咏物词,也不损其美,所谓“才情妍妙,故其辞窈然以舒”,正中鹄的。

/朱惠国 张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