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楼

六月重入四圣祠医院作

别院飞花,断檐归燕,是处旧愁萦惹。芳乍拂,药盏初温,尚认剩脂零麝。谁念未褪香瘢,重试并刀,素绡轻卸。甚相逢苦记,华鬘残劫,那时情话。 休更问、病怯高楼,寒生哀角,万一好天良夜。才移月色,还怕新晴,睡起绣帘先挂。输与邻娃梦回,鱼脍金盘,橙遗罗帕。但孤灯写影,又是黄昏近也。

“愁”与“病”似乎是一代才女沈祖棻的宿命。沈祖棻一生命运颇为坎坷,从大环境来看,她经历了家国乱离,眼见大好河山变为剩水残山;从自身来看,她因腹中生瘤住进四圣祠医院,岂料医院起火,她强撑病体,仓皇逃出,可谓劫后馀生。《过秦楼》也正是写于这一背景之下。而后她因生产被庸医所误,数年之后才将当年遗留在腹中的纱布取出;晚年又因车祸意外丧生。坎坷的境遇和连年抱恙的身体让《涉江词》中五百多首作品不断书写着愁和病的主题,这里的“愁”既是自伤身世,也是忧国忧民,恰如交响乐,层层渲染,感慨遂深。

这首词的题目交代了创作背景:“六月重入四圣祠医院作”,重点即是“重”字。着此一字,就将初入四圣祠医院的前事全然拉进了本篇的叙事当中,形成交相呼应的结构,成为这首词上阕描写的重点。词作以暮春景象开篇,“别院飞花,断檐归燕”,点染解不开的“旧愁”,正是四月初入四圣祠医院的自然景象,而往事在重入之时都被唤起,“是处旧愁萦惹”也就皆在情理之中。

词中不乏一些新意象。面临时代的巨变,词人们对新事物的处理各不相同,或锐意革新,或避之唯恐不及,沈祖棻则采取了相对温和的态度。一方面她坚持我手写我心,把新事物写到古诗词中;与此同时,又不想破坏诗词的传统情味,所以用“并刀”来指手术刀,用“素绡”来指纱布,扩充了传统意象的内涵,守护了古典诗词的意境。

上片结处“甚相逢苦记,华鬘残劫,那时情话”指的是1940年4月,沈祖棻因腹中生瘤住进四圣祠医院,不料医院失火,她从火场中逃出,身无长物,孑然一身,想要去旅社寻找自己的丈夫,却中途迷路,经历了一夜身体与精神的折磨痛苦,她终于与丈夫团聚,大有重生涅槃之感。他们相拥而泣,无比感恩大难之后仍然拥有彼此。这便是这首词的本事,也是沈祖棻诗词中不断书写的深刻记忆。

愁与病在《涉江词》中比较多见。即使是良辰好景,她依然以多愁多病之身害怕登上高楼,害怕听到“哀角”,害怕在时间的绵长和宇宙的浩渺间体察个体生命的短暂和渺小,害怕在动人心魄的音乐中体认自己生命的悲凉底色。良辰好景并不属于形单影只的她,陪伴她的是室内的孤灯,室外的黄昏,尾结处一个“又”字呼应了题序的“重”字,早年沈祖棻即以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浣溪沙》)名世,而被誉为“沈斜阳”,从此这一抹斜阳便成为沈祖棻眼中那个时代中国的底色,也成为词人生命的底色。

在这抹斜阳之中,有着词人对国家的热爱和忧虑,有着词人对自身命运的慨叹和认同。这一抹斜阳,早已和沈祖棻的多愁多病身融为一体。

/蔡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