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恶之花》即将受到法律追究的时候,有四篇文章被波德莱尔汇集起来,作为辩护的材料。其中爱德华·蒂埃里把《恶之花》的作者比作《神曲》的作者,并且担保“那位佛罗伦萨老人将会不止一次地在这位法国诗人身上认出他自己的激情、令人惊恐的词句、不可改变的形象和他那青铜般的诗句的铿锵之声”[87]。巴尔贝·多尔维利的笔锋似乎更为犀利,直探波德莱尔的灵魂:“但丁的诗神梦见了地狱,《恶之花》的诗神则皱起鼻子闻到了地狱,就像战马闻到了火药味!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88]可以说,但丁是入而复出,波德莱尔则是一去不返。
当但丁被引至地狱的入口处时,维吉尔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
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89]
当读者来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园的门口时,他警告说:“读者倘若自己没有一种哲学和宗教指导阅读,那他就活该倒霉。”[90]
有人说,报纸是寻找读者,书籍是等待读者。那么,《恶之花》等待的是什么样的读者呢?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和清醒跟着波德莱尔进入恶之花园吗?他们将驻足欣赏、沉溺于这些花的醉人的芳香、诱人的颜色、迷人的姿态而将其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呢,还是手掐之、足践之、心弃之,而于美的享受中获得灵魂的净化?
《恶之花》的卷首是一篇《告读者》,开宗明义,道出了诗人要写的是“谬误、罪孽、吝啬、愚昧”,是“奸淫、毒药、匕首、火焰”,是“豺、豹子、母狗、猴子、蝎子、秃鹫,还有毒蛇”。根据传统,这七种动物象征着七种罪恶:骄傲、嫉妒、恼怒、懒惰、贪财、贪食、贪色。总之,诗人要写的是人类精神上和物质上的罪恶。
不过,在人类的罪孽中,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这罪孽的名字叫“无聊”,诗人把它呼为“怪物”,结束道: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联系到《1846年的沙龙》卷首的那篇《给资产者》,读者是什么便可了然。《给资产者》中写道:“你们可以三日无面包,但绝不可能三日无诗,你们当中对此持相反意见的人错了,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91]这两篇宣言之间,思想上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读者就是资产者,资产者是诗人的同类、兄弟。不同的是,资产者是虚伪的,诗人是真诚的;他解剖的是自己的心,照见的却是资产者的灵魂。他拈出了“无聊”一词,用以概括当时社会中最隐秘也最普遍的精神状态,隐约地透出了世纪末的感觉。波德莱尔当然不是第一个感受到“无聊”的人,在他之前,夏多布里昂、司汤达、维尼、缪塞等都早已哀叹诅咒过这种“世纪病”,但是,他们都没有像波德莱尔感受得那么深刻、那么具体、那么细微、那样混杂着一种不可救药的绝望:
每天我们都向地狱迈进一步。
这是他下的判词。
波德莱尔敞开了自己的胸膛,暴露出自己的灵魂,展示出一个孤独、忧郁、贫困、重病的诗人,在沉沦中追求光明、幸福、理想、健康的痛苦旅程。这是一部心灵的历史,是一场精神的搏斗,是一幅理想和现实交战的图画。诗人千回百转,上下求索,仿佛绝处逢生,最终仍归失败。他的敌人是“无聊”,是“忧郁”,是“恶”。然而他是清醒的,他也可能让别人清醒;他抉心自食,他也可能让别人咀嚼其味;他在恶之花园中徜徉,他也可能教会别人挖掘恶中之美。
《恶之花》(1861)共收诗一百二十六首,如果加上被勒令删除的六首诗,便为一百三十二首。这些诗被分成六个部分:《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死亡》。其中《忧郁和理想》分量最重,占到全书的三分之二。六个部分的排列顺序,实际上画出了忧郁和理想冲突交战的轨迹。
《忧郁和理想》,忧郁是命运,理想是美,在对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中,命运走过了一条崎岖坎坷的道路。那是怎样的追求啊!那是一场充满着血和泪的灵魂的大搏斗。
第一首诗题为《祝福》,像是一座通向地狱的大门洞开着。诗人跨过门槛,“在这厌倦的世界上出现”,一开始就受到母亲的诅咒,说他还不如“一团毒蛇”,接着就受到世人的嫉恨和虐待,就连他的女人也要把他的心掏出来,“满怀着轻蔑把它扔在地上”!但是,诗人在天上看见了“壮丽的宝座”,他愿历尽苦难而赎罪,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
感谢您,我的上帝,是您把痛苦
当作了圣药疗治我们的不洁,
当作了最精美最纯粹的甘露,
让强者准备享受神圣的快乐!
他知道,上帝给他在身边留了位置,虽有痛苦的折磨,心中仍旧洋溢着一种宁静的快乐。
然而,诗人不但经受着肉体上的污辱,还要饱尝精神上不被理解的苦难。他像巨大的信天翁,从天空跌落到船上,成为船员和乘客嬉笑玩弄的对象: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
《信天翁》
堕落到尘世的诗人,多么想摆脱肉体和精神的磨难,重新飞上云端,“怀着无法言说的雄健的快感”,“在深邃浩瀚中快乐地耕耘”。他对着自己的心灵说:
远远地飞离那些致病的腐恶,
飞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涤荡,
就好像啜饮纯洁神圣的酒浆,
啜饮那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高翔远举》
他要超越现实,进入超自然的境界,以便能够“轻易地听懂花儿以及无声的万物的语言”。
于是,诗人进了“象征的森林”,在万物的“应和”中索解那“模模糊糊的话音”(《应和》);忧郁在“精神与感觉的激昂”中只得到片刻的缓解,精神的高翔远举也不能持久。疾病使他的诗神眼中“憧憧夜影”(《病缪斯》);贫穷使他的诗神“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诗”(《稻粱诗神》);懒惰窒息了他的灵魂(《坏修士》)。还有,“时间吃掉生命”,这阴险的仇敌“噬咬我们的心”(《仇敌》);而厄运又使诗人喟然长叹“艺术长而光阴短”,眼看着珠宝埋藏在黑暗和遗忘中,花儿在深深的寂寞中开放而惆怅无奈(《厄运》);而人和大海既是彼此的明镜,又是时而相爱、时而相憎的敌手(《人与海》)。精神上的痛苦,肉体上的折磨,物质上的匮乏,诗人将如何排遣?如何解脱?如何改变?
诗人追求美,试图在美的世界中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美却像一个“石头的梦”,冰冷、奇幻、神秘、不哭、不笑、不动如一尊古代的雕像,多少诗人丧生在她的胸脯上,耗尽毕生的精力而终不得接近(《美》)。他却毫无惧色,仍旧锲而不舍,努力在巨大、强劲、极端、奇特的事物中实现那种“苍白的玫瑰花”满足不了的“红色的理想”:
这颗心深似渊谷,麦克白夫人,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恶的灵魂,
迎风怒放的埃斯库罗斯的梦,
或伟大的《夜》,米开朗琪罗之女,
你坦然地摆出了奇特的姿势,
那魅力正与泰坦的口味相应。
《理想》
诗人发现了美,然而那只是一具美的躯体,当他的目光停在这躯体的头部时,却看到了“双头的妖怪”:假面下隐藏着悲哀。诗人感到惶惑甚至愤怒,他不明白征服了全人类的美为什么还要哭泣:
——她哭,傻瓜,因为她已生活过了!
因为她还在生活!但她哀叹的,
就是那明天,唉!明天还得生活!
明天,后天,永远!——如同我们一般!
《面具》
这是普天下人人皆备的面具,善隐藏着恶,丑包含着美,只要是使人感到惊异,都可以成为美的源泉,于是诗人喊道:
这有何妨,你来自天上或地狱?
啊美!你这怪物,巨大、纯朴、骇人!
只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双足
打开我爱而不识的无限之门!
这有何妨,你来自上帝或魔王?
天使或海妖?——目光温柔的仙女,
你是节奏、香气、光明,至尊女皇!
只要世界少丑恶、光阴少重负!
《献给美的颂歌》
这无可奈何的呼喊,说明求美不获,痛苦依然。诗人在失望之余,转向了爱情,在精神向物质的转换中进了一步,标志着在价值的台阶上下降了一级。
疯狂的肉体之爱,超脱的精神之爱,平静的家庭式的爱,相继成为诗人追求的对象。这里,我们暂且把诗人看作是夏尔·波德莱尔。诗人二十年的伴侣给予他的是廉价的、粗俗的、感官的快乐。诗人既恨她又爱她,诅咒她却离不开她。她身上的气息使他闻到了“异域的芳香”,她的头发像一座“芳香的森林”,使他回到往昔,重见那热带的风光:
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
都还颠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异域的芳香》
诗人心醉神迷,仿佛看见了海港风帆,青天丛林,闻到了由“椰子油、柏油和麝香”“混合的香气”,头脑里闪动着一片热带的景象。他不禁问道:
你可是令我神游的一块绿洲?
让我大口吮吸回忆之酒的瓶?
《头发》
然而,回忆终究是回忆,诗人仍须回到现实中来。他感到肉体之爱充满着“污秽的伟大,卑鄙的崇高”(《你能把全宇宙放进你的内屋》),哀叹自己不能成为冥王的妻子普罗塞耳皮娜,制服他的偶像那无尽的渴求(《还不满足》);他祈求上帝的怜悯,让他走出“比极地还荒芜的国度”(《从深处求告》);他诅咒他的情妇“仿佛一把尖刀”“插进我呻吟的心里”(《吸血鬼》);他想死一般睡去,让“忘川”“在你的吻中流过”(《忘川》);他感到悔恨,看到了年华逝尽后的坟墓,“蛆虫将如悔恨般啃你的皮肉”(《死后的悔恨》)。总之,诗人遍尝肉体之爱的热狂、残酷、骚乱的悔恨,并没有得到他所追求的宁静,于是,他转向了精神之爱。
诗人追求的对象是萨巴蒂埃夫人。对于沉溺在让娜·杜瓦尔的爱情中又渴望着解脱的诗人来说,她不啻一位“远方的公主”,她的美目是诗人深藏其心的一场美梦,她的睫毛是诗人的心酣睡其下的阴凉(《永远如此》)。但她更使他挣脱肉欲的枷锁,用神圣的目光使他变得年轻,并且闻到他精神上的天使的芬芳。于是,她成了诗人追求美的指路明灯:
无论是在黑夜,还是在孤独中,
无论是在小巷,还是在人群中,
她的幽灵有如火炬在空中飞,
有时她说:“我是美的,我命令你,
为了我的爱情,你只能热爱美,
我是天使,我是缪斯,我是圣母。”
《今晚你将说什么,孤独的灵魂》
那是一支有生命的火炬,在追求美的道路上,以比太阳还强烈的光芒歌唱着灵魂的觉醒:
迷人的眼,神秘的光熠熠闪烁,
如同白日里燃烧的蜡烛;太阳
红彤彤,却盖不住这奇幻的火;
蜡烛庆祝死亡,你把觉醒歌唱;
走啊,一边歌唱我灵魂的觉醒,
你任何太阳也遮掩不住的星!
《活的火把》
这火炬犹如一缕晨曦,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唤醒了在放荡中沉睡的诗人:
朱红白亮的晨曦,噬人的理想,
手挽着手射入堕落者的房中,
一种报复性的神秘起了作用,
天使醒了,在沉睡的野兽身上。
精神宇宙的不可企及的碧空,
为了那梦想并痛苦的沮丧者,
带着深渊的吸引力洞开、隐没。
亲爱的女神,澄明纯洁的生命,
愚蠢的欢宴,残羹上烟气缭绕,
你的面影更加清晰、绯红、妩媚,
在我睁大的眼睛前不停地翻飞。
太阳的光照黑了蜡烛的火苗;
你的幻影,这光辉灿烂的灵魂,
百战百胜,就像太阳永世长存!
《精神的黎明》
诗人的精神沉入一片神秘的和谐,在黄昏的时刻与天空、太阳一起进入宁静之中,心中弥漫着对情人的崇拜(《黄昏的和谐》)。他甚至愿意做一只陈旧的香水瓶,多少年之后仍会有芬芳溢出,激起种种的回忆,从而成为他的偶像魅力的见证(《香水瓶》)。然而,觉醒的灵魂感到了往日的生活所造成的焦虑、仇恨、狂热和衰老,诗人于是向他的天使祈求快乐、健康、青春和幸福,他相信这一切都是相互应和的(《通功》)。精神的碧空,高不可及,空气稀薄,终究会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于是,超脱的精神之爱要求物质的内容,变成了温柔的家庭式的爱。
诗人与一个名叫玛丽·多布伦的女伶断断续续来往了五年。多布伦才气平平,但美丽温柔,诗人体验到一种平和宁静的感情。在他看来,酒可以使人安静,“仿佛一轮落日在多云的天上”,鸦片可以使灵魂超越自己的能力而获得忧郁的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那一双“绿的眼”,像一泓清水解除他灵魂的干渴(《毒》)。然而,金风送爽,却预告着冬日的来临。她神秘的眼睛时而温柔,时而迷惘,时而冷酷,使诗人看到天空布满乌云,心中顿生忧虑:
啊危险的女人,啊诱人的地方,
我可会也爱你的白雪和浓霜?
我可能从严寒的冬天里获得
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
《乌云密布的天空》
诗人想象他的伴侣是“一艘美丽的船”(《美丽的船》),她是他的孩子,他的姐妹,他们要一同到“那边”去生活,去爱,去死:
那里,是整齐和美
豪华,宁静和沉醉
《邀游》
然而,那只是诗人的向往,冬日将回,他的“精神好似堡垒终于倒塌,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震”(《秋歌》),那“黑皮肤的女工”又在将他召唤:
我爱您那双长眼碧绿的光辉,
温柔的美人,我今天事事堪伤,
您的爱,您的炉火和您的客厅
我看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
《秋歌》
诗人又重新沉入他试图摆脱的堕落之中,他怀着一种神父的虔诚崇拜他的偶像,“尽管你眉毛凶恶,让你的神情怪异”(《午后之歌》)。他悔恨,悔恨不该枉费心机地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猫头鹰》);他想用烟草消除精神上的疲劳(《烟斗》),用音乐平复他绝望的心(《音乐》);一切都是枉然,他的头脑中出现种种阴森丑恶的幻象,他想着“在一片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上”给自己掘个深坑,“睡在遗忘里”(《快乐的死者》),他想象自己“灵魂已经破裂”,“竭力挣扎,却一动不动地死去”(《破裂的钟》)。
诗人对爱情的追求彻底失败,忧郁重又袭上心头,更加难以排遣。在阴冷的雨月里,他只有一只又瘦又癞的猫为伴,潮湿的木柴冒着烟,生不出火来(《忧郁之一》),阴郁的情怀只能向落日的余晖倾吐(《忧郁之二》),最滑稽的谣曲也不能缓解他的愁绪,能够点石成金的学者也不能使他感到温暖,因为他血管中流的不是血,而是忘川之水(《忧郁之三》),他的白天比黑夜还要黑暗,头脑里结满蛛网,像一个漂泊的灵魂不断地呻吟:
——送葬的长列,无鼓声也无音乐,
在我的灵魂里缓缓行进,希望
被打败,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灼
在我低垂的头顶把黑旗插上。
《忧郁之四》
于是,“可爱的春天失去了它的清芬”(《虚无的滋味》),天空被撕破,云彩像孝衣,变成他梦的柩车,光亮成为他的心优游其中的地狱的反射(《共感的恐怖》),诗人又像一个堕落尘世的天使在噩梦中挣扎,在黑暗中旋转,徒劳地摸索,企图找到光明和钥匙,走出这片满是爬虫的地方(《无可救药》)。然而时间又出现了,时钟这险恶的、可怖的、无情的神,手指着诗人说:
“那时辰就要响了,神圣的偶然,
严峻的道德,你尚童贞的妻子,
甚至悔恨(啊!最后的栖身之地)
都要说:死吧,老懦夫,为时已晚!”
《时钟》
时钟一记长鸣,结束了诗人心灵的旅程和精神的搏斗。诗人失败了,忧郁未尝稍减,反而变本加厉,更加不能排遣。
然而,诗人虽败而不馁。如果说波德莱尔已经展示出一条精神活动的曲线的话,那么,现在他把目光转向了外部的物质世界,转向了他生活的环境——巴黎,打开了一幅充满敌意的资本主义大都会的丑恶画卷。这就是诗集的第二部分:《巴黎风貌》。
诗人像太阳“一样地降临到城内,让微贱之物的命运变得高贵”(《太阳》),他试图静观都市的景色,倾听人语的嘈杂,远离世人的斗争,“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风景》)。然而,诗人一离开房门,就看见一个女乞丐,她的美丽和苦难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任人欺凌的命运引起诗人深切的同情(《给一位红发女乞丐》)。诗人在街上徜徉,一条小河使他想起流落在异乡的安德玛刻,一只逃出樊笼的天鹅更使他想起一切离乡背井的人,诗人的同情遍及一切漂泊的灵魂:
巴黎在变!我的忧郁未减毫厘!
新的宫殿,脚手架,一片片房栊,
破旧的四郊,一切都有了寓意,
我珍贵的回忆却比石头还重。
卢浮宫前面的景象压迫着我,
我想起那只大天鹅,动作呆痴,
仿佛又可笑又崇高的流亡者,
被无限的希望噬咬!然后是你,
安德玛刻,从一伟丈夫的怀中,
归于英俊的庇吕斯,成了贱畜,
在一座空坟前面弯着腰出神;
赫克托耳的遗孀,赫勒诺斯的新妇!
我想起那黑女人,憔悴而干枯,
在泥泞中彳亍,两眼失神,想望
美丽非洲的看不见的椰子树,
透过迷雾的巨大而高耸的墙;
我想起那些一去不归的人们,
一去不归!还有些人泡在泪里,
像啜饮母狼之乳把痛苦啜饮!
我想起那些孤儿花一般萎去!
在我精神漂泊的森林中,又有
一桩古老的回忆如号声频频,
我想起被遗忘在岛上的水手,
想起囚徒,俘虏!……和其他许多人!
《天鹅(二)》
诗人分担他们的苦难,他不仅想象天鹅向天空扭曲着脖子是“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而且还看到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眼中射出仇恨的光,他不是漠不关心,而是敌视这个世界:
拥挤的城市!充满梦幻的城市,
大白天里幽灵就拉扯着行人!
《七个老头子》
在这“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那些瘦小的老妇人踽踽独行,在寒风和公共马车的隆隆声中瑟瑟发抖,引出了诗人心中的呼声:“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小老太婆》)而那些盲人,“阴郁的眼球不知死盯在何处”:
他们是在无尽的黑夜中流徙,
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啊城市!
你在我们周围大笑,狂叫,唱歌,
沉湎于逸乐直到残忍的程度,
看呀!我也步履艰难,却更麻木,
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盲人》
诗人自己寻找的是美、爱情、医治忧郁的良方。路上一个女人走过,那高贵的身影,庄严的痛苦,使他像迷途的人一样,“在她眼中,那苍白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啜饮迷人的温情,销魂的快乐”,然而,
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
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该知悉!
《给一位过路的女子》
夜幕降临,城市出现一片奇异的景象,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同一个夜又是多么的不同:
那些人期待你,夜啊,可爱的夜,
因为他们的胳膊能诚实地说:
“我们又劳动了一天!”黄昏能让
那些被剧痛吞噬的精神舒畅;
那些学者钻研竟日低头沉思,
那些工人累弯了腰重拥枕席。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薄暮冥冥》
恶魔鼓动起娼妓、荡妇、骗子、小偷,让他们“在污泥浊水的城市里蠕动”。
诗人沉入梦境,眼前是一片“大理石、水、金属”的光明世界,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却又看见“天空正在倾泻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巴黎的梦》)。当巴黎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卖笑的女人、穷家妇、劳动妇女、冶游的人,种种色色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开始了新的一天,鸡鸣、雾海、炊烟、号角,景物依旧是从前的样子,然而一天毕竟是开始了,那是一个劳动的巴黎:
黎明披上红绿衣衫,瑟瑟发抖,
在寂寞的塞纳河上慢慢地走,
暗淡的巴黎,揉着惺忪的睡眼,
抓起了工具,像个辛勤的老汉。
《晨光熹微》
然而,劳动的巴黎,在波德莱尔的笔下,却是一座人间的地狱,罪恶的渊薮。巴黎的漫游以次日的黎明作结。新的一天开始了,诗人在这个世界中看到的,仍将是乞丐、老人、过客、娼妓、小偷、疲倦的工人、待毙的病人……他到哪里去寻求心灵的安宁、美好的乐园呢?
至此,波德莱尔展示和剖析了两个世界的内部:诗人的精神世界和诗人足迹所及的物质世界,也就是说,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诗人和敌视他、压迫他的资本主义世界。他们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将如何解决?诗人所走的道路,既不是摧毁这个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也不是像鱼进入水一样地投入到这个世界中去,成为这个世界的和谐的一分子,而是试图通过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诅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来与这个世界相对抗。
诗人首先求助于麻醉和幻觉,由此开始《恶之花》的第三部分:《酒》。那用苦难、汗水和灼人的阳光做成的酒,诗人希望从中产生诗,“如一朵稀世之花向上帝显示”(《酒魂》)。拾破烂的人喝了酒,敢于藐视第二帝国的密探,滔滔不绝地倾吐胸中的郁闷,表达自己高尚美好的社会理想,使上帝都感到悔恨(《醉酒的拾破烂者》);酒可以给孤独者以希望、青春、生活,可以与神祇比肩的骄傲(《醉酒的孤独者》);而情人们则在醉意中飞向梦的天堂(《醉酒的情侣》)。然而,醉意中的幻境毕竟是一座“人造的天堂”,诗人只做了短暂的停留,便感到了它的虚幻。于是,诗人从“人造的天堂”又跌落到现实的土地上,跌落到罪恶的花丛中。诗集的第四部分《恶之花》,就从这里开始。
诗人深入到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他揭示了魔鬼如何在人的身旁蠢动,化作美女,引诱人们远离上帝的目光,而对罪恶发生兴趣(《毁灭》);他以有力而冷静的笔触描绘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女尸,创造出一种充满着变态心理的怵目惊心的氛围(《被杀的女人》),以厌恶的心情描绘了一幅令人厌恶的图画;变态的性爱(同性恋)在诗人的笔下,成了一曲交织着快乐和痛苦的哀歌(《被诅咒的女人》);放荡的后果是死亡,它们是“两个可爱的姑娘”,给人以“可怕的快乐以及骇人的温情”(《两个好姐妹》);身处罪恶深渊的诗人感到血流如注,却摸遍全身也找不到创口,只感到爱情是“针毡一领,铺来让这些残忍的姑娘狂饮”(《血泉》);诗人以那样无可奈何的笔调写出为快乐而快乐的卖淫的傲慢(《寓意》);却在追索爱情的航行中目睹猛禽啄食悬尸——诗人自己的形象——的惨景而悔恨交加:
——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镜;
从此一切对我变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尸衣一重。
在你的岛上!啊,维纳斯!我只见
那象征的绞架,吊着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让我观望我自己而并不憎厌!
《库忒拉岛之行》
诗人在罪恶之国漫游,得到的是变态的爱,绝望,死亡,对自己沉沦的厌恶。美,艺术,爱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弭忧郁的企图都告失败,“每次放荡之后,总是更觉得自己孤独,被抛弃”。于是,诗人反抗了,反抗那个给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这就是诗集的第五部分:《反抗》。
诗人曾经希望人世的苦难都是为了赎罪,都是为了重回上帝的怀抱而付出的代价,然而上帝无动于衷。上帝是不存在,还是死了?诗人终于像那只天鹅一样,“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他指责上帝是一个暴君,酒足饭饱之余,竟在人们的骂声中酣然入睡。人们为享乐付出代价,流了大量的血,上天仍旧不满足。上帝许下的诺言一宗也未实现,而且并不觉得悔恨。诗人责问上帝,逼迫他自己答道:
——当然,至于我,我将满意地抛却
一个行与梦不是姐妹的世间;
我只能使用刀剑,或死于刀剑!
圣彼得不认耶稣……他做得正确!
《圣彼得的否认》
诗人让饱尝苦难、备受虐待的穷人该隐的子孙“升上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来”(《亚伯和该隐》);他祈求最博学、最美的天使撒旦可怜他长久的苦难,他愿自己的灵魂与战斗不止的反叛的天使在一起,向往着有朝一日重回天庭(《献给撒旦的祷文》)。
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诗集从此进入第六部分:《死亡》。恋人们在死亡中得到了纯洁的爱,两个灵魂像两支火炬发出一个光芒(《情人之死》);穷人把死亡看作苦难的终结,他们终于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了。
死亡,
这是神祇的荣耀,神秘的谷仓,
这是穷人的钱袋,古老的家乡,
这是通往那陌生天国的大门!
《穷人之死》
艺术家面对理想的美无力达到,希望死亡“让他们头脑中的花充分绽开”(《艺术家之死》);但是,诗人又深恐一生的追求终成泡影,“帷幕已经拉起,可我还在等着”,舞台上一片虚无,然而诗人还怀着希望(《好奇者之梦》)。死亡仍然解除不了诗人的忧郁,因为他终究还没有彻底地绝望。
诗人以《远行》这首长达一百四十四行的诗回顾和总结了他的人生探险。无论追求艺术上的完美,还是渴望爱情的纯洁,还是厌恶生活的单调,还是医治苦难的创伤,人们为摆脱忧郁而四处奔波,到头来都以失败告终,人的灵魂依然故我,恶总是附着不去,在人类社会的旅途上,到处都是“永恒罪孽之烦闷的场景”,人们只有一线希望:
到那遥远的深渊里去,
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
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
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
倒出你的毒药,激励我们远航!
只要这火还灼着头脑,我们必
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
《远行》
“新奇”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恐怕也是茫茫然,总之是与这个世界不同的东西,正像他在一首散文诗中喊出的那样:“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之外!”诗人受尽痛苦的煎熬,挣扎了一生,最后仍旧身处泥淖,只留下这么一线微弱的希望,寄托在“未知世界之底”。
波德莱尔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灵魂搏斗的世界;他的恶之花园是一个惨淡的花园,一个豺狼虎豹出没其间的花园。然而,在凄风苦雨之中,也时有灿烂的阳光漏下;在狼奔豕突之际,也偶见云雀高唱入云。那是因为诗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忧郁之中,有理想在呼唤:
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
星星点点,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雷击雨打造成了如此的残凋,
园子里,红色的果实稀稀朗朗。
《仇敌》
诗人从未停止追求,纵使“稀稀朗朗”,那果实毕竟是红色的,毕竟是成熟的,含着希望。正是在这失望与希望的争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诗人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