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英雄之诗

《心经》是英雄之诗。能把佛陀的思想如此精粹地在一篇短文中表达出来的人物,其襟怀之大、眼界之高古,自然非英雄莫属。

此人一出口,就诵出“观自在菩萨”,且直接就说菩萨的修行达到了觉悟之玄妙至境的时候,“照见五蕴皆空”。也就是说,他一咏叹,就把心灵结构凝聚的五条通道——五蕴,都咏颂出来。不但咏出五蕴之为因,且咏出了“度一切苦厄”的修行之途,乃至修行之果。这是直笔的写法,霸气非凡且温润如初。

大凡英雄之诗,都用直笔书写。圣人是直白的,那种拐弯抹角、哼哼唧唧、玩弄概念、空喊口号的人,非怯懦书生即文字盗贼。但这种霸气,是外圣内霸,一般的心灵是接不住的,也体会不到。文字外圣内霸,是说它的表达非常平易朴实,恰似儒家讲的不偏不倚的“中和”之美,这种美从“中”截断众流,漂移而出。

只要“照见五蕴皆空”,即“度一切苦厄”啊,多么直截了当。一切苦都度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此壁立千仞之秀也。

比尔·波特说:“在大本《心经》里,菩萨之后还缀有‘摩诃萨’一词,这也是大乘佛经中的常见用法(但并不限于大乘佛经)。根据对‘萨埵’的不同理解,摩诃萨可以理解为‘伟大的人’或者‘大英雄’。不过,这个词在佛经里最初是用来指称狮子的,后来才逐渐用于尊称那些勇气堪与百兽之王媲美的人物。从历史上看,‘菩提萨埵’的称呼在佛教出现以前就已经为古印度的其他宗教派别所使用,而‘菩萨摩诃萨’却是佛教特有的。1

大英雄吟诵英雄之诗,更何况《心经》并非仅仅是文字般若,更重要的是,它是行动般若,即身心兼修的行动般若。这就是说,玄奘译的《心经》仅仅260个汉字,就把佛陀的思想讲到位了。它不是制造概念,而是稀释概念。其非立亦非破,而在破立之间。这种书写,是洪流滚滚却又平静无声的诗意迁流。此诗意,是一种古朴的诗意情怀。万物洞开世界,且尚未被染污;语词洞开世界,语词也尚未被污染。

英雄吟咏英雄之诗,实则是以诗意自救或自觉。而文字盗贼吟诗作赋、玩弄辞章,实质是制作一个个概念电筒去照他人而不照自己。

雨果说:“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而我要说,在绝对正确的价值系统、意义系统之上,还有一片绝对正确的无意义的天空。

若把世间学问分为真、善、美三层,则第一层之真是科学、工具理性层面(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实相存有层);第二层之善是价值观、意义系统层面(人文学之心相构造层);第三层之美是无意义层面(诗与神之空相诗意漂移层)。

在三个层次中都有英雄心,亦有英雄的行为书写,但最高级的英雄心不是发现理性、创造理性,也非创造价值观系统或巩固价值观系统,而是在空的无意义最高层,引领有执障者释放心灵结构的凝聚(诸法)之重。

如此说来,所谓英雄之诗,非实相、心相(心法)之诗,而是空相之诗。乔达摩·悉达多是位伟大的诗人,《心经》的作者也是位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人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第一次化万物为文辞符码,让万卷葱茏作为诗意在空天漂移。古朴而空幻,古朴即空幻的澄明;空幻而初心,空幻即初心。空非无,而是万物初相的绽放登临。

自觉而觉他的英雄,不是一个整体的神,不是一个观念整体。这一点,必须向世人振铎告白。

佛法思-想和基督教思想是不一样的,它的伟大之处是不设置一个整体的神。小乘的“自觉”,大乘的“觉他”,都是度人到达彼岸——“觉他”的过程本质上也是一个“自觉”的过程。

佛法不设置一个整体的神——一个没有生死、没有缺陷、没有时间更替变化的整体的神,所以人人都可以成佛,都可以在自性自足的此在泅渡。

当然佛还有很多称呼,一般老百姓和小乘佛教讲的佛,是现在佛释迦牟尼。佛是觉行圆满者,是正遍知,菩萨是追求觉行圆满者。虽差着一级,但也已经证得般若。很多到达菩萨层次上的修行者,最后都可以成佛。所以,观自在菩萨能达“照见五蕴皆空”的境界。

观自在(或圣母观世音)菩萨,是位无诗意和法蕴执障的诗意英雄。英雄是孤独的,菩萨英雄是诗意英雄。但诗意英雄的孤独,并非曲高和寡的孤独,而是自性般若的孤独。这样的孤独无因亦无果,无风亦无浪,可还要在因-果和风-浪的夹缝之中开显,蕴得诗意的漂移迁流。

伟大的文学中都浸润着“英雄义”和“儿女情”两种高蹈文韵,我以为《心经》和《金刚经》等佛经中,即风奏着如是“高山流水”。

我的《春荒》组诗中,有一阕《归去来》可叹。此为“英雄义”在寻找“缪斯妹妹”的“儿女情”:

一千匹马中听不见知音

一山,一水。一山,一水

一千只鸟中看不见知音

一天,一地。一天,一地

一千年的日子里没有知音

一黑,一白。一黑,一白

一千里的坟堆没有知音

一高,一矮。一高,一矮

缪斯妹妹呀,莫辜负

古往今来,两个人影

一前,一后。一前,一后

人世间寻觅旷古知音者,必有英雄心。宁愿饿死首阳山而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兄弟,琴师俞伯牙与樵夫钟子期,皆为诗意英雄。当然,最伟大的诗意英雄,还是我的那位古往今来的灵魂师傅,乔达摩·悉达多。还有视死如归的、永远的青年导师苏格拉底,骑在牛背上的那位维特根斯坦的祖先李聃,带着众弟子在河边风咏的诗人教授孔丘,在梦中迷恋蝴蝶、化作鲲鹏从北冥飞往南冥的庄周,在东篱下采菊、忽然在灵魂中惊现南山的陶渊明;还有诗神缪斯妹妹引来的万斛春水,以及她的农夫哥哥播种在大地上的千壑辞藻。

陶渊明《拟古·其八》中的诗句,可喻我心: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英雄心,是般若心;儿女情,是般若花。

英雄之诗不是用语言来书写,而是用身体去书写的。又譬之少年英雄霍去病,他和他的长途奔袭的马队犹如万象风涌的音符,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心灵视野中的壁障,不荒于目,不绝于耳,不冷于心。我的《春荒》组诗中有一首《霍去病墓前的石马》赞颂:

祁连山,祁连山,祁连山

所有苍蝇都服从它们的翅膀

所有明亮的翅膀都服从它们的苍蝇

只有英雄的石马服从它的风化

大漠,大漠,大漠

我的空白向四面八方铺开

他的马蹄声,他的音符堆积如山


担当,《太平有象图轴》,纸本墨笔,116×55.6cm

担当,《太平有象图轴》,局部

1 [美]比尔·波特:《心经解读》,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