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封肃出来,那些官差要他请甄爷出来,封肃就说他的女婿甄士隐已经出家一两年了。官差只好带着他去见官老爷。

大约晚上九十点钟,封肃欢天喜地地回来了。大家忙问原因。原来这新上任的官老爷就是贾雨村,路过这里时看到甄家的丫鬟娇杏买线,以为甄士隐就住在这里,就派人来找。封肃就将士隐事详细说了。雨村感叹了一阵,承诺说一定会找回士隐的女儿,还送了二两银子给封肃。到了第二天,贾雨村又派人送来财物答谢士隐之妻,还提出要娶娇杏做妾。封肃高兴地答应了,当天夜里就把娇杏送进去了。娇杏就是那年回头看雨村的丫鬟,没料到得了这样的奇缘。一年后,娇杏生了一个儿子;又过了半年,雨村的原配夫人染病去世,娇杏就被扶为了正室。

雨村虽然有些才干,却贪婪残酷,又仗恃才能,不把上级官员放在眼里,不到一年,就被上级钻了空子,到皇上那里告了一状,说他生性狡猾,沽名钓誉,结党生事,导致民不聊生。皇上大怒,将雨村革职。雨村心中虽然十分惭恨,却一点没有表现出来,嘻笑自若地交代完公事,将财产和家人送回原籍,自己去游览天下胜迹。

这天,雨村来到维扬,听说今年的盐政官是林如海。这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祖上曾袭过列侯,林如海是第五代。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后额外加恩,如海的父亲又袭了一代,到了林如海这一代,就从科第出身。只可惜林家子孙有限,虽有几门,与如海却是堂族而已,没有嫡系亲属。林如海已经四十岁,只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又在去年死了,现在只有嫡妻贾氏生的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只有五岁。如海夫妻无子,所以十分宠爱黛玉,又看她聪明伶俐,就想让她读书识字,当作儿子来养。

雨村因为偶感风寒,在旅店养了一个月才好。一来身体疲倦,二来钱不够了,就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暂住下来。听说林如海家要聘一位老师,就托朋友介绍,做了黛玉的老师。

就这样过了一年,贾氏夫人生病去世,黛玉要守丧尽哀,雨村就想辞职。林如海却让黛玉一边守丧一边读书,就把他留了下来。黛玉生来体弱多病,最近丧母又哀伤过度,导致旧病复发,好几天没有上学。雨村觉得无聊,饭后常出来走动。

这天,雨村来到郊外,想要欣赏村野风光,信步来到一家乡村酒馆,刚进门,座上一位喝酒的客人就起身大笑说:“奇遇,奇遇。”雨村一看,此人是京都做古董生意的冷子兴。雨村欣赏冷子兴是个有本领的人,子兴羡慕雨村是个读书的斯文人,二人说话十分投机。雨村忙笑问:“老兄什么时候来了这里?今天相遇,真是奇缘。”子兴道:“去年年底到家,今年因还要去京师,顺路来探访一个朋友,要留我多住几天。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在这里待几天。今天我那个朋友有事,我就闲逛来到这里,竟然遇到你!”一面说,一面请雨村入座,另外叫来酒肴。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说些离别以后的事。

雨村问道:“最近京师有什么新闻吗?”子兴说:“新闻倒是没有,只是您的同宗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说:“我并没有族人在京师啊!”子兴笑道:“你们同姓,难道不是同一个宗族?”雨村忙问是谁家。子兴说:“荣国府贾府中,可是没有玷污你吧。”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我们还是同谱,只是他家那等荣耀,我们也不敢高攀,一直没什么来往便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如今这宁、荣两府,也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我去年去金陵游览,从他们的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占了大半条街。大门前虽然冷落无人,但是围墙里面却是殿宇楼阁,也都辉煌峥嵘,哪里像是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难道不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然不像早先那样兴盛,但比普通的官宦之家要强多了。如今府中人口渐多,主仆上下,享受富贵的多,没有一人运筹谋划;生活又极尽奢华,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倒,里面却腐败不堪了。这还是小事。还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书香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的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听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宁公是老大,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继承官爵,也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叫贾敷,长到八九岁时死了,次子贾敬继承官爵,如今只顾着修道炼丹,把官爵传给贾珍。这位珍爷没人管束,又不喜读书,一味享乐。贾珍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再说荣府给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喜欢读书,如今担任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妻生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这也倒罢了,我说的异事,是发生在她兄弟宝玉身上。那宝玉说来也奇,刚一出生,嘴里就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不仅如此,这玉上还有许多字迹。你说是不是一件新奇异事?”

雨村笑道:“果然是件奇异之事,我多年前也隐约听说了,这个人怕是来历不小。难道现在又发生了什么新奇事吗?”子兴便道:“当时人人都这么说,所以他的祖母便将他视若珍宝。在抓周的时候,政老爹就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于是把世间存在的东西摆了无数,让他抓取。谁知他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在手里玩,政老爹心里很不高兴,说:‘将来也不过是酒色之徒!’只是那老太君还是将宝玉视为命根一样。更奇的是,如今长到了七八岁,虽然非常淘气,但是说到聪明乖觉之处,一百个孩子也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见了男子,就觉得浊臭逼人。’你说好笑不好笑?长大后必定是个色鬼无疑了!”雨村赶忙止住他道:“这话错了!只是你们不清楚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认为是淫魔色鬼了。若非多读书识事,能够致知格物、悟道参玄者,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连忙请教。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其他的都没有什么特点。大仁者应运而生,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大恶者应劫而生如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正气与邪气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倡。”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雨村道:“正是此意。你还不知道,这两年我到各省游历,也曾见过几个异样孩子。就说近的吧,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知道吧?”子兴道:“有谁不知道呢!这甄府和贾府原本就是亲戚,而且还是世交。两家来往十分亲密。我也和他家来往有一段时间。”

雨村笑道:“去年有人推荐我去甄府教书。但这一学生,虽说是启蒙,却比教一个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还费心。说出的话更是可笑,他说:‘必须要有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才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心里就糊涂。’还常说:‘这女儿二字,是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宝号还尊荣呢!你们这些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若要说时,一定要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行。'”

子兴不禁大笑道:“倒与贾宝玉凑成一对了。”

雨村也笑道:“所以你刚才一提起宝玉,我猜着也是这一派人物。他虽然顽劣憨痴,种种异常,但是一见了那些女儿们,就无比温和敦厚、聪明文雅,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他父亲也曾狠狠地打过几次,但是始终也不改。每次挨打疼得受不了时,口中便胡乱喊着‘姐姐’‘妹妹’。姐妹们取笑他:‘难道是求姐妹帮着去说情讨饶?你就不觉得羞吗?’他的回答更妙:‘我想着疼得受不了时,只叫姐姐妹妹,或许还能解疼也未可知,叫了一声,真的不觉得疼了。因此得了秘法,连叫姐妹。'”

子兴笑道:“确实好笑。”雨村道:“也是因祖母溺爱,常常因为孙子责子辱师,我就辞职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教书。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住祖父的基业,听从师长的规谏。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三个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是赦老爷的庶出,名迎春;三小姐是政老爷的庶出,名探春;四小姐是宁府珍爷的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你这东家林公的夫人,正是荣国府贾赦、贾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雨村拍案笑道:“怪不得这女学生读书时遇到‘敏’字,皆念作‘密’字,写‘敏’字时,又减一二笔;言谈举止也与众不同,大概是因为她的母亲不凡,才能有这样的女儿,既然是荣府的外孙女,那就并不奇怪了,可惜她母亲上个月过世了。”那冷子兴听了叹息一声,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夫婿如何呢?”雨村道:“正是。刚才说这政公,有了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的孙子。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子,名叫贾环。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叫贾琏,二十来岁,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爷夫人王氏的内侄女。这位琏爷捐了同知一职,也不喜读书,如今帮政老爷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亲后,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的夫人,将他本人都比下去了。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

子兴道:“罢了罢了,别提别人家的账,你也喝一杯酒才好。”雨村笑道:“只顾着说话,竟然多喝了一杯。”又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地进城再谈吧。”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账。正要走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地报个喜讯。”雨村赶忙回头看,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