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女娲氏炼石补天，本来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的这一块却留在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过了许多年，这块石头煅炼幻化，通了灵性，知道自己有补天之才，却被女娲遗弃，心中若有所失。一天，这块石头正在自怨自艾，来了一个和尚和道士，谈论人世间的荣耀繁华，石头听了，动了凡心，也想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就对他们说：“弟子虽然愚蠢，也想去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希望二位仙长能携弟子前去。”二位仙师听了，齐声说道：“善哉！善哉！红尘中虽然有些乐事，却不是永远的，而且好梦易醒，乐极生悲，不如不去。”石头哪里听得进去。二位仙师只好把它幻化为一块扇坠大小的美玉，随身携带，下凡去了。

《红楼梦》就是这块石头下凡历劫的故事，刻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大石上。空空道人看到后，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流传于世。

话说姑苏的阊门，是红尘中数一数二的富贵风流之地，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住着一户辞官回乡的人，名叫甄士隐，过着十分悠闲的生活，然而美中不足：他如今年已半百，却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英莲，只有三岁。

一天，烈日炎炎，士隐在书房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中看到一个和尚与一个道士一边走一边说话。只听道士问：“你携了这蠢物，想要到哪里去？”

和尚答：“现今有一段风流官司要了结，正好趁此机会让它去经历经历。”

道士问：“近来又有风流冤孽之事？在哪里？”

和尚说：“说来竟是一件罕事。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旁，有一株绛珠草，在神瑛侍者的灌溉下，接受天地精华，幻化成女儿，对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非常感激，一门心思想要报恩，刚好遇到神瑛侍者想要下凡，就对警幻仙子说：‘我没有甘露报答他的灌溉之德。他既然下世为人，我就陪他走一趟，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给他，就算是报恩了。’绛珠仙子这一去，又勾出了一干风流冤家来，要陪同他们下凡历劫，最后了结这段报恩公案。”

道士说：“我们要不趁机也下凡帮助他们历劫？也是一场功德啊！”

和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先去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要下凡历练的事交待清楚，等这一干风流孽鬼全都下凡了，你我再去。”

甄士隐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蠢物”是什么，就施礼问道：“仙师所说的这报恩还泪的因果，实在稀奇。弟子愚笨，不能洞悉明白，希望仙师指点。”

和尚和道士笑道：“天机不可泄漏。时机到时，你不要忘了我二人，就可以跳出火坑。”

士隐听了，就不再问，又讨要他们口中的“蠢物”一看。

和尚说：“这蠢物倒与你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给士隐—原来是一块鲜明美玉，上面刻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士隐来不及看清楚就被和尚拿走了。士隐又跟着道士来到一座大石牌坊下，只见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字，两边有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和尚和道士进了太虚幻境，士隐也想跟进去，却突然被一声霹雳惊醒，他所梦之事也忘了大半，于是抱着英莲上街玩耍，刚想回去，迎面走来一个头上长着癣、赤着脚的和尚和一个腿有残疾、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道士。那和尚一见士隐，大哭着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连累爹娘的女儿抱在怀里做什么？”

士隐以为是疯话，没有理睬。那和尚指着他大笑，口里念了四句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想要问清楚，只听道士对和尚说：“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完成之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道士说完就不见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寻思：这两个人一定大有来历，应该问一问的，现在后悔却晚了。士隐正想着，忽然看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书生贾化走出来。这贾化，字时飞，别号雨村，祖上原是当官的，到他这一辈时家业凋零，只剩下他一个人，本要进京赶考，却因没有钱财，只能在这葫芦庙暂住，以帮人写字为生，士隐经常接济他。

雨村见到士隐，就走过来陪笑说：“老先生站在门口张望，是街市上有什么新闻吗？”士隐说：“新闻倒没有。刚才孩子哭了，带她出来玩耍。你来得正是时候，咱们去书房聊聊天去。”说着令人将女儿送进去，带着雨村去了书房。两人刚说了一会话，就有家人来报：“严老爷来了。”士隐就把雨村留在书房，去了前厅。

雨村在书房翻书解闷，忽然听到窗外有女子咳嗽，就起身走到窗前去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摘花，长得眉清目秀，雨村不觉看呆了。甄家丫鬟摘完花，猛地抬头看见窗内有人，连忙转身回避，看他衣衫褴褛却相貌堂堂，猜出他就是主人常说的贾雨村了，难怪主人常说他不是久困之人，心里想着就回头看了一眼，不一会又回头看了一眼。

雨村见她回头，自认为她中意自己，狂喜不已，认为她慧眼识英雄。这时有人来说士隐在前面陪客人吃饭，雨村知道不能久待，就走夹道出门了。士隐送走客人，知道雨村已走，就不再相邀。

转眼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中宴席结束，就来葫芦庙邀请雨村。原来雨村那天看到甄家的丫鬟两次回头看自己，自认为是知己，时常放在心上，正值中秋佳节，就吟了一首诗，吟完后想到平生抱负，恨不逢时，又仰天高吟一联：

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士隐正好走过来听到，笑说：“雨村兄的抱负不浅啊！”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值不得称赞。”士隐请贾雨村喝酒，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笑，就说到进京赶考一事，贾雨村感叹没有路费。士隐于是慷慨解囊，赠送雨村五十两白银和两套衣服。贾雨村来不及等到黄道吉日，在第二天就进京去了。

一转眼到了元宵佳节，士隐的仆人霍启抱着英莲去看花灯，霍启因要小便，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等他回来时，英莲已被拐子抱走了。霍启找不到英莲害怕主人责罚就逃跑了。士隐夫妇因女儿丢失昼夜啼哭，患了疾病。屋破偏逢漏雨，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小心，致使油锅火逸，烧着窗纸。这条街都用竹篱木壁，因此烧了整条街。可怜甄家就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只有士隐夫妇和几个家人没有伤到性命，只得先住到田庄里。偏偏近年发生水灾、旱灾，强盗抢田夺地，偷鸡摸狗，官兵剿捕，田庄里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地低价卖了，带着妻子与两个丫鬟投奔岳丈。

他岳丈名叫封肃，虽然务农，家中还算殷实。封肃看到女婿狼狈前来，心中就有些不高兴。幸亏士隐还有些变卖田地的银子没有用完，就托他买房子和田地，作为日后的生计。那封肃半哄半赚，给士隐一些薄田、朽屋。士隐本是读书人，不懂种庄家，勉强维持了一二年，就穷困起来。封肃当着士隐的面说些空话，人前人后却埋怨他们不会过日子，好吃懒做。士隐心中就十分悔恨，又是年老之人，贫病交加，渐渐露出不久于世的样子。

一日，士隐拄了拐杖到街前散心，忽然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跛脚道士，口中念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走上前来说：“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的。”那道人笑道：“你能听见‘好’‘了’二字，还算是个明白人。要知道世上万事，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这歌名就是《好了歌》。”士隐一听，醍醐灌顶，心中已彻悟，笑着说：“且看我将这《好了歌》解注出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跛脚道士听了，拍手笑道：“解得好！解得好！”士隐便说一声：“走罢！”竟然同那跛脚道士飘然离去了。

当下轰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听了哭得死去活来，与父亲商议，派人到处寻找，却没有找到，只得依靠她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卖点钱，帮衬父亲。封肃虽然整天抱怨，却也无可奈何。

一天，甄家的丫鬟在门前买线，忽然听到街上传来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躲在门内向外看时，只见官兵一对一对地过去，不一会，一个戴着乌纱帽、穿着红袍的官员坐在轿子上，被人抬着过去。丫鬟看了那官员，觉得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进入房中，也不放在心上。到了晚上，正要歇息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官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吓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什么祸事，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