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王子的家靠近山边,有六十坪[1],对于多纪、继母和保姆安代三个人来说,住得足够宽敞了。
多纪的卧室在靠近入口处左手边,有八叠[2];安代的卧室在厨房旁边,有六叠;继母森子的卧室在前面面对庭院处,有八叠。三个人一起见面的地方,是兼作餐厅的厨房,还有旁边的客厅。
这是父亲隆平二十年前修建的,整个建筑所有的材料都经过他的精挑细选。
庭院也以若王子山的自然风光为背景,中间配以水池,往里走的话,甚至还有些深山幽谷之趣。当时没有工作、喜好清静的隆平,在前院铺上了鞍马的三叠石,在水池的周围面对面地布置上了陈旧的织部烧[3]和有近代感的雪见灯笼[4]。
隆平在世时,早晨起床后经常在庭院里散步。后来,住进了花街柳巷,家里就基本上见不到他的身影了。最近,将院子托付给园艺工人定期修整。鲜有人走动的庭院显得有点落寞。
早晨,打扫完屋子,多纪一定会去看看庭院。春天、夏天、秋天,倚山而建的庭院有着不同的情趣。每次看到院子,多纪都会想起父亲。尤其是在那雪见灯笼的旁边,还依稀可见父亲怀揣双手、信步而行的样子。
虽然父亲沉湎于女色,可是不知怎么,多纪并没有怨恨父亲。母亲是可怜的,如果父亲再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多纪记忆中的父亲很温柔。自己的嘴角、鼻梁都长得很像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多纪越来越依恋他了。
早晨,多纪必定要去看庭院,也是对父亲的一种祭祀吧。
安代和森子也很早起床。八点钟的时候,三个人就会坐在一起吃早饭。
长期以来,森子早晨都吃西餐。大多是沙拉和烤面包,有时候会做个火腿夹蛋。而多纪基本上只是稍微吃点沙拉,喝杯咖啡。
也只有早晨这段时间,多纪和继母会说会儿话。
九点钟,公司的车便来接多纪去上班了。
“我走了。”
如果森子不在客厅,多纪也会走到房间去和她道别。
“辛苦了。”
森子总是这样回答。父亲不在了,但继母与女儿的关系没有断绝。
父亲在世的时候,森子就很拘谨,虽说作为后妻,那是理所应当的。森子从没有把自己“母亲”的身份强加给多纪和隆彦,也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她总是“多纪”“隆彦”地喊着,更像是个朋友般的存在。
当然,最初的时候,多纪对这个继母也抱有一定程度的抵抗,但那只是那个年纪的女孩所特有的、一种基于洁癖感的东西,与更深程度的厌恶和排斥不同。
森子虽然只是一名艺伎,长年在祇园工作,但她善解人意,为人细心周到。森子原来有个相好的,是大阪一家钢铁公司的老板,后来在一次酒席上结识了隆平,而被赎身出来。
森子和之前的男人有一个女儿,名叫品子。品子被她的父亲领回了大阪,所以森子对隆平的求婚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森子进入辻村家的时候,品子还在上小学,而现在已经有二十岁了。
品子一直住在大阪,与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姐妹一同被抚养,也没有什么不自由的。毕竟长大后开始思考一些东西了,去年,她借考上大学的机会,离开了大阪的家。现在品子在守口市[5]租了一套公寓,一个人居住,偶尔也会去若王子的家看看妈妈。
虽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但品子和多纪终究是姐妹,也曾经见过几次面。品子和森子一样,是个眉眼清秀的美人,好像是学文科专业的。或许是因为上了大学吧,与多纪她们相比,这女孩显得特别干脆爽快。光从表面上看,她没有生长在别人家的阴影。
品子之前很少到若王子来,随着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她的出现逐渐频繁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方便过来了,还是因为年龄的增长对生母的思念之情越来越浓厚了?这段时间品子还经常打电话过来,而森子好像也是一有空就到守口市的公寓去。
“手里拿着礼物,满心欢喜的样子,真是奇怪。”
保姆安代看不下去,却也没权利在多纪面前说三道四。因为一些不得已的事情而分开生活的母亲和亲生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靠近,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她的眼里只有品子一个孩子。”
虽然安代说森子的不好,但是森子来到辻村家还没有完全熟悉时,丈夫就离她而去了,她也只有靠女儿来排解排解郁闷心情。
不管怎样,森子和多纪没有血缘关系,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表面上母女之间总是客客气气的,但毕竟还是外人,而森子和品子之间就没有心理上的隔阂,这还是因为她们有血缘关系。
多纪并没有因为森子对品子比对自己更亲近而表现出不高兴。因为她觉得,作为亲子间的情分,那是理所当然的。
实际上,与其让森子万分勉强地和自己牵扯在一起,还不如完全把她作为旁人划清界限来得痛快。这样的话,相互之间就不用多费心机,气氛也会轻松许多。
也许是因为长期当艺伎的关系,森子是一个表面上非常温柔,但内心十分刚强的人。她不会跟别人过多地亲近。安代富有人情味,她觉得森子总是冷冰冰的,感情冷淡的人才会让独生女儿一个人在别人家生活。
多纪则在森子身上看到了女人的刚毅。委身于男人虚伪的爱情中,被玩弄来玩弄去,但她自己却一点都没有改变。这种刚强,难能可贵。
坦白地说,多纪认为,森子作为继母,她做得很好,至少对任性的父亲体贴入微。父亲放荡不羁,她总是宽容相待。
在祇园从舞伎到艺伎,森子受到过严格的训练。如果没有那种程度的磨炼,她无法做到如此。
多纪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拿森子和自己的生母武子进行比较,当她注意到时,顿感惊慌失措。
母亲也是性格刚强的人,但和森子相比,稍有些不同。母亲的刚强在于,父亲进屋的时候,她会很威严地坐在那里审视着父亲,而森子则会站在一边仰望着他。
父亲到底更喜欢谁呢?现在已经无法得知了,也许是更爱母亲一些吧。
当然,之所以持有这样的看法,无疑是因为多纪对生母的爱恋。
不管表面上日子过得多么平稳,在内心深处,她多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有血缘关系和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不同啊。虽说是两个相互理解的聪慧女人,但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之间怎么也不可能亲密无间,这是无法避免的。
细想起来,森子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虽说没有正式入籍,但毕竟有个体面的男人,有稳定的生活。在父亲隆平的多次求婚之下,她才来到辻村家。
透过与品子的联系可以看出,在那个大阪男人的照顾下,品子生活得也是很舒适的。
在隆平的劝说下,森子丢掉以往的生活,最终成为两个将近成人的孩子的母亲。这在隆平在世期间还过得去,但隆平死后,也就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处于不安的状态了。
明确地说,在隆平死后,森子已经成为辻村家没有什么用处的人了。现在,以前那个男人的家也回不去了。失去了前进的目标,森子只能整天在辻村家无所事事地待着。
从法律上讲,作为隆平的妻子,森子的地位是有所保障的,不过,对于只把照顾隆平作为工作的森子,无其他事可做。
如果从进辻村家开始,她就不时在店里露个面,多少学做一些店里的工作,也许会有所不同。但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不插手店里的所有事务。由于多纪继承了父业,这更把森子推到了完全赋闲的地步。
最初多纪继承父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让森子当经理的呼声。但那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人,形式上说说而已。公司的董事和亲戚们都盼望着多纪能够成为经理。尽管森子是隆平的妻子,然而人们都知道,她只是个后妻,而且资历浅薄。
“还是让继母当经理吧……”
多纪想让位给森子,但众人还是把她推了上去。因为是以辻村命名的店铺,所以让流着隆平的血的多纪来继承,这才合乎道理。
“谢谢大家让我成为了经理。”
决定做出之后,森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而是高兴地说道:“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森子拘谨缄默,所以对于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没完没了地发牢骚,但其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多纪看不清楚。
总之,闲来无事的森子想要去见住在守口市的女儿是无可厚非的,如若对她进行指责,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上午九点的时候,公司的车会到若王子的家来接多纪。司机是去年刚进公司的小田。
多纪去公司的时候,多是穿着和服。虽说是经理,但也要巡视生意、调查货物数量,有很多走动的场合。不过也许是因为从小穿习惯了吧,多纪还是喜欢穿和服。有时候一忙起来,多纪也会穿西服去公司。可不知为什么,吉冈总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为什么不穿和服呢?”
吉冈会这样问,态度一如往常地冷淡。
“那个……因为今天有很多地方要去转。”
“这样的话,还是穿和服更合适吧。”
吉冈不太赞成多纪穿西服。多纪是辻村家的千金,穿上西服的话就感觉像是公司的职员了,吉冈好像非常反对这一点。
实际上,和西服相比,多纪也认为和服更适合自己。
多纪的母亲武子是绳手大街一所大饭店家的小姐,有很多衣服,因此她也常常给多纪买衣服。让多纪学习跳舞、三弦曲什么的,也都是她的意思。
“我又不会去当什么舞伎……”
多纪非常排斥母亲热衷于艺能之事。也许母亲只是想通过让女儿学习各种技艺,来掩盖父亲到处游逛而带来的孤独感。
多纪穿着母亲送的大岛棉绸的和服,系上了一条枫叶红的腰带,坐上了公司来接她的车。
“早上好!”
小田总是很快活的样子。他两年前刚刚从大学毕业,至今还是单身,但有着和他的年轻所不相符的细心。
小田的家在金泽,他是那里一家叫作“丸友”的扇子批发商家的儿子,出于工作见习的目的,去年来到辻村家干活。
小田迟早要回金泽继承家业的,但他好像完全喜欢上了京都。
“天气变冷了啊!”小田一边挂挡一边说道。
十月底,门前的枫叶都染成了红色。
“是直接去公司吧?”
“是的,辛苦你了。”
车子慢慢地从通向南禅寺的坡道上开了下去。
“今天,我父亲要从金泽过来。”
下了坡道,他这样说道。
“啊,一个人吗?”
“嗯。是工作之余顺便过来视察一下我的公寓。”
“可是,小田你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是啊,我父亲实在太爱操心了。”
“有人为你操心多好啊!”
“这我知道。可是过于操心的话我会有压力的。”
多纪点着头,想起了一年多没见过面的弟弟。
隆彦从那以后再没有消息了。他因犯了杀人罪而被警察追捕,逃走自然不会回来,但他连偷偷地打一个电话都没有过。
不管怎么样,他最后肯定会回到自己身边来的,多纪这样想,因为他们有着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
“你……身体结结实实的真好啊!”
“啊?”
“不不,没什么……”
其实多纪是希望隆彦也能像他一样,不过这么说确实是太突然了。
多纪望向车外。车子沿着东大路向南行驶而去。
一周前还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已经有多半变了颜色,黄色的树叶映着秋日的阳光闪耀着光辉。
那场葬礼之后一个星期,从柚木家寄来一张明信片,在黑色的边框内印着几句送殡之语。
最后的落款是“丧主,父柚木洋文,母道代”。
看到这张明信片,那位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和那位父亲稳健的声音好像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多纪被带入了一种奇妙的心境之中。之后,她想要回寄一封表示歉意的信,但最后还是没有寄出。
不寄的话不好,可现在寄也没什么必要了,多纪在犹豫不决中错过了寄信的时机。
自那以后,再没有任何对方的消息,从这一点看,那位母亲应该是从悲伤中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事情好像平息了,但隆彦所犯案子的不好影响仍然存在。比如说,工匠们看多纪的眼光中,总是有一些说不出的警惕之色,与之前尊重的感觉有所不同。弟弟有过激思想,那么看待作为姐姐的多纪时,人们的眼光中总有某种恐惧和好奇的味道。公司职员们好像也有意识地在多纪面前避开这个话题。
从东京方面没有传来什么消息,但在松屋附近一带,没准已经听说隆彦的事情了。
“这样的话,就不要安排见面了,好吗?”
好像松屋的夫妇将会说出这样的话。
“您多虑了,弟弟的事和工作没有关系。”
尽管吉冈这样说,但多纪还是会往坏的方面想。
这一整天,多纪忙个不停。
到公司以后,她马上开始浏览上个月的销售情况和新的订货委托书。
新的订单中有一位大阪的舞蹈老师订了两千把扇子,大概是要在新年送给初次见面的学生们。
那位老师一直很关照辻村的生意,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去道个谢才行。多纪将这件事记在了笔记本上。
之后,她又査看了一下收到的邮件。这时,吉冈走了进来。
“对不起,打扰一下,村上又来诉苦了。”
吉冈提到的村上,是一家制作扇子用纸店的老板。
“他们说纸价上涨了,所以希望提高些价钱。”
“不是刚刚给他们提过价吗?”
纸价在石油危机的时候上涨了四成左右。情况刚刚有所好转,不到一年的时间,又涨价了。
“他们说,那次填补的是上涨的人工费用……”
“真是岂有此理!”
人工费用的上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们搬出这个理由,还真是可笑。
“这样下去的话,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交货。”
“真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啊!”
“是啊。对了,内川那边好像也有要涨价的意思。”
这里所说的内川,是五条的另一家纸店。
“是吗?不用都涨价吧。涂糨糊、贴纸什么的,为什么不能机械化呢?”
“如果使用机器的话,扇子在哪里都变成一样的了,还是手工制作出来的好。”吉冈并不理会使用机器的主意,继续说道,“他们说价钱要涨三成。不过谈了一下,好像只涨一半就能控制住了。”
“那怎么行!让别人知道了,大家肯定会一起要求涨价的。”
纸店单方面向制造批发商提出涨价要求,制造批发商是不会马上浮动价格的。一旦批发价变了,那么从支付方法到赢利,都会因之而改变。
“总之那边态度非常坚决。他们说如果经理您方便的话,他们随时可以带着资料过来进行说明。”
“这样啊,好吧。我会跟他们去谈的。”
多纪明白会谈的时候一定会被施加压力,但这样的会谈必须进行。
“真是的,价钱这样飞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多纪叹了口气。这一年当中,做扇子必需的竹材、纸、金箔,所有的东西都涨了价。不要说一年、半年,厉害的时候两三个月就又涨了,而且无论涨得多么凶,这些材料还是供不应求。
“情况这么严重,还是到土佐[6]去一趟为好。”
吉冈小声说了一句。这个男人,每次提出一个建议的时候,都会用一种听上去毫无精神的语调去说。当然不是因为出了一个馊主意才这样,可能是上了点年纪,每次讲话的时候,都是无精打采的。
“土佐啊……”
扇子的用纸等基础用品,主要出产于高知县或是岐阜县。如果能够直接去那边买到便宜的纸张的话,那就解决问题了。
“但是,这样做的话,村上先生可能会非常生气吧?”
“去不去是另外一回事,把我们的想法跟他透露一下就可以了……”
“就这么办吧!”
真不愧是吉冈啊,果然高明。由于对方的要求只是单方面的,所以在沉默之中,摆出一副自己要直接与造纸公司联系的架势,借以牵制对方。这就是吉冈的作战策略。
“那边估计是什么价格?”
“和他们见过一两次,可以问问看。”
“那么见村上先生之前,大体上先问一下吧。”
吉冈点了点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隆彦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什么也没有。怎么了?”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吉冈轻轻地拢了一下剪得很短的头发,接着说,“呃,有人说见到过一个长得很像隆彦的人。”
“在哪里?”
“据说是在四条大宫附近。”
“谁见到的?”
“是壬生的吉川先生。”
吉川以前在辻村工作过,三年前辞职在壬生开办了一家印刷公司。由于他从父亲那一代就在辻村工作了,所以连隆彦小时候的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
“真的吗?”
“听他说,只是看到了一张戴着眼镜的侧脸,不是很清楚,不过样子很像。”
隆彦不戴眼镜,个子较高,走路时右肩稍微有点下垂,和父亲的背影很像,很有特点。
“我还以为他已经不在京都了呢。他和您联系过吗?”
“没有啊。”
“那也许是认错人了。”
吉冈抱着胳膊向窗外望去,发出了“啊……”的一声叹息。
工作时,隆彦的影子闯了进来,使多纪的心情无法平静。一想到隆彦,多纪一点工作的劲头都没有了。可是,也只有工作才能让她从这郁闷的气氛中逃离出去。
“不管是什么样子,只要还活着就好。”
多纪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叫来了办事员高木靖子。
“把这个钱付掉,把这个给川田先生,然后给这边一个答复。”
多纪把已经过目的文件的邮件交给了靖子。
“我要出去一下,如果有电话你接一下,回来告诉我。”
“您几点钟回来呢?”
“已经一点了,可能四点多吧。”
“知道了。”
靖子今年二十四岁,已经在辻村工作五年了。她相貌质朴,能出色地完成工作,在办事员当中最值得信任。
“最近,和他相处得还好吧?”
“唉,还可以……”
靖子的小眼睛眯得更小了。
所谓的“他”,是指在夷川家具店工作的塚本。多纪曾经有一次在和靖子的谈话中听她提到过这个恋人。听说好像已经有肉体关系了,但这段时间塚本经常去四国、九州出差,所以两人没怎么见过面。
“―个男人,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女朋友,他会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被靖子这样正经地一问,多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靖子想要问的是,男人要怎么解决他们那方面的需求。
“那个啊,一心扑在工作上就可以了吧?”
“但是,以前再忙一周也有一次……”
“你们是男女朋友,他会对你负责的,不用担心他什么。”
多纪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姑且说了出来,其实对于男人,她一点自信都没有。
“我不太知道这种事情。”
这种话题还是干脆地拒绝掉比较好,多纪用了稍显生硬的语气,说完之后,便闭口不谈了。
多纪年长一些,职位也较高,所以靖子才来聊这些的吧。但是,男女之事,好像和年龄、职位没什么关系。无疑,靖子在这方面经验更加丰富。总之,从靖子那镇定自若的目光来看,两个人的关系保持得很好。
“好了,我要出去了,拜托你了。”
多纪拿起装有文件的提包,走出了房间。
她从店里出来直接去了交易银行,和分行经理寒暄了一下,谈了谈关于融资的事情。
扇子是每月二十日清算、月底支付,每个月都有现金入账,但挂历不是这样,挂历在初夏时节做好并交付给批发商,实际变成现金要到年底至正月的时候。这期间,短的有半年,长的要将近八个月,是拿不到现金的。虽然这是一种过于漫长且不合理的做法,但已成为行业长年的惯例,也没什么办法。
今天,多纪到银行来,就是为了借款以筹集周转资金。
“扇子没什么问题,可挂历情况多变难以预测,还是应当尽力而为。”深知多纪的店是绝对靠得住的,所以分行经理同意了融资,但仍然没有忘记事前提醒一下。
“我会注意。”
分行经理的忠告很诚恳,多纪也确实想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谈妥之后,多纪出了银行,向着冈崎的美术馆出发了。
三天前,日本秋季画展开幕了,多纪很想去看看。有两三个认识的画家在画展上展出了他们的作品。另外,这些作品的图案、构图什么的,对于扇面画也是很好的参考。
逛了三十分钟画展,已经三点多了。
本来多纪还想到商场、小商店转转,去看看新扇子的销售情况,但这样一来四点之前就回不了公司了。她给公司打了一个电话。
高木靖子接的电话,并告诉多纪,从大阪的批发商和京都的小商店那边先后来过电话。
“我回去后会给他们回电话的。”多纪回答道。
靖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后来还有一个叫‘有纪’的来过电话。”
“有纪?”
多纪听了,感觉没什么印象。自己有叫这个名字的女性朋友吗?多纪一时想不出来。
“是位男士,他说你们是在东京认识的。”
“东京……”说到这,多纪忽然顿了一下,“不会是东京的柚木[7]先生吧?”
“就是就是。他说是因为有学术会议来这儿的。”
柚木,就是之前多纪前去东京祭拜死者的那家人的姓氏。从过来参加学术会议这点来看,肯定是那位父亲。
“我告诉他您四点左右回公司,他说到时候会再来电话。”
“他现在在哪儿?”
“好像说是在京都宾馆。”
“你没弄错吧?”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我会打电话去问问。如果在这期间他又打来,一定要问清楚联系方式。”
多纪这样说完,便挂了电话。
柚木洋文为什么会来电话呢?他说是因为有学术会议来这儿的,只是顺便打个电话过来吗?他会不会以儿子的死为由,过来追究补偿什么的呢?或者是在儿子葬礼之后和大家一商量,又要过来提些什么要求?
和那位母亲不同,他是个非常成熟稳重的人,肯定不会那样做的。多纪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小人之见。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查到对方的电话号码。
多纪抑制住不安的心情,往京都宾馆拨了个电话。
“请问是不是有位柚木洋文先生住在这边呢?”
“请稍等一下。”电话接线员说,“哦,他住在605房间,我这就把电话给您接过去。”
多纪使劲儿握了握电话。
对方会说些什么呢?看情形而定吧。多纪正了正身姿,当铃声响了三声的时候,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
没错,就是在守灵席间听到的那位父亲的声音。
“呃,我是辻村隆彦的姐姐。”
“哦……”
对方好像也吃了一惊。不过时间不长,就传来了低沉而平静的声音。
“是上次来祭拜的辻村多纪小姐啊。”
“是的。也没有好好道个歉,实在是失礼了。”
“不,是我们失礼了。”
多纪没有说话,目光只是盯着电话机。这之后他会说些什么呢?自己的态度必须要看对方而定。
“实际上是因为京都有个学术会议我才来的。给您打电话是想为上次的事道歉。”
“哦……”
“我妻子说了些过分的话,您一定生气了,请多原谅。”
“没有没有,要道歉的应该是我啊。”
“不不,我们确实没有想到您能来祭拜,虽然令我们有些为难,但真的感谢您的到来。”
“去祭拜一下您的孩子,再道个歉,都是我应该做的。第二天也应该好好地再正式问候一下。”
“真的非常感谢。我那死去的儿子可以安息了。”
“您虽然这么说……”
多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老实说,多纪并没有放松警惕之心。虽然对方示以非常谦逊的态度,但那只是礼节上的东西,多纪觉得,之后对方就要提出一些要求了。
可是,柚木来电话的目的,好像只是为妻子那些不理智的语言道歉而已。
“您肯定生我们的气了,但看在她是个女人的分上,请多原谅吧。”
“那件事已经没有关系了,还是应该我向您道歉啊。”
多纪想到自己只是去灵前祭拜了一下,连葬礼都没去就回家了,感到实在是说不过去。
“您在这边大概要待到什么时候呢?”
“学术会议星期一结束,所以我准备待到那天。”
今天是星期五,还有三天。儿子刚过世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又要准备学术会议,想必是十分操劳的。
“请问一下,您什么时候能有空呢?”多纪直截了当地说,“您方便的话,我想向您道个歉,请您吃顿饭什么的。”
祭拜的时候,就是这个人的一句话,把自己从难以忍受的痛苦当中解救了出来。想到这些,多纪决定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一下。
“就不劳您费心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道歉什么的就不必了。”
不光彩,对这句话多纪深有同感。
“可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那也没理由让您请客呀。”
“这样我心里可以好过些。”
“既然如此,把道歉什么的放在一边吧。说到有空,我明天倒是没什么事。”
“那么明天几点钟呢?”
“因为五点会议就结束了,所以我六点就能回到宾馆。”
“那明天六点,我到宾馆去接您。”
“真的不必这么麻烦。”
“这样强您所难,真是抱歉。那么明天见了。”
多纪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已经四点多了,十一月的大街上,光线快速地暗淡了下去。柚木的死是在九月末,离七七[8]还有四五天。
洋一郎和隆彦差不多一样吧,反正都不在家里。但是在某个地方活着,和已经死去,却是截然不同的。那种给予亲人的孤独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请柚木先生吃饭,也就是为了弥补这种孤独,多纪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报纸上说,市里的枫叶尚且嫌早,高雄[9]、大原等地的红叶已经火红一片了。
这天,多纪四点就回到若王子,换上了点缀有扇面图案的绉绸和服,外罩胭脂色的短褂,然后就出发前往京都宾馆了。
不到六点十分,多纪就来到了宾馆。大厅里有很多客人。多纪在前台确认了一下,柚木确实已经回来了,然后用宾馆里的内线给他的房间打了个电话。
“我是辻村……”多纪说。
“我马上下来。您是在大厅吧?”柚木很快回答并加以确认。
和柚木只是在守灵席间见过一面。虽然有一个大学生的儿子,但他显得很年轻,态度也温文尔雅,对柚木,多纪就这么点印象。因为那天的突发状况,多纪确实记不起什么别的了。
多纪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正对着电梯。她看了看窗外。
六点多钟,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正值交通高峰,再加上是周末,通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河原町大街上挤满了人和车。
不一会儿,左侧的电梯到了。一个身穿灰色西装、手拿外套的男人出现在电梯门口。多纪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走去。
“是辻村小姐吧?”说话的人正是柚木。
“百忙之中把您叫出来,真是抱歉。”
“不不,是我随便打了个电话,才让您如此费心的。”柚木轻轻地低了一下头说,“我们去哪儿呢?”
“我在高台寺那边订了个位子,可以的话去那边怎么样啊?”
“这个……”
“不行吗?”
“不是……”
柚木稍微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不是很远,坐车去很快的。”
多纪先行往宾馆前的出租车站台走去。
外面的大街上好像没有空车,但打车来宾馆的客人很多,所以在宾馆门口很容易就能坐上。
等了一组客人之后,两人便上了车。
“麻烦你到高台寺。”
多纪在座位上坐好,跟司机说了地址,然后看着柚木认真地说:“上次那件事真的很抱歉……”
“不不,这个话题还是到此为止吧。已经那样了。”
一瞬间,多纪在话语之中听到了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的悲伤。
正像柚木所说,多纪再怎么道歉,也不能让死去的儿子复活。不管如何哀悼,死了就是死了,无法改变。
也许道了歉,多纪的心里能够好过一些,但柚木的哀痛并不能因此而减轻。而且,拙劣的道歉反而会加深他的痛苦。
“请您宽恕我吧。”多纪小声自语。
不一会儿,车子左转,沿着御池大街向东驶去。马路很宽,中间种着法国梧桐,可惜车子太多,交通堵塞了。
“京都的车也多起来了啊。”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
“是啊,周末都很拥挤。”
交通信号灯由红变绿,车子动了起来。
“学术会议是在哪里举行的?”
“在宝池的国际大会堂。”
“那么您会经常来京都吗?”
“这边的会议相对比较多,而且东京毫无情趣,我还是更向往这样的城市啊。”
“请问一下,您是医生吧?”
“是的。”柚木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名片,说,“呃,我以为您都知道了呢,就给忘了。”
“谢谢!”
多纪施了一礼,接过了名片。
上面写着“东都大学教授,柚木洋文”,左边用小字写着“东都大学第二外科教研室”,并注有大学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原来您是大学老师啊……”
多纪听说过死者的父亲是一位医生,便认为是单纯营业给人看病的那种。但他在大学工作,这是多纪没想到的。
“很奇怪吗?”
“没有。”
仔细看了看柚木的侧脸,多纪想,这个人温文尔雅,还是更像一位大学老师。
“您是外科医生,那要做手术什么的吧?”
“当然要做了。”
这也让多纪感到很意外。从柚木那安静的脸上来看,一点也不像是拿手术刀的。
“做手术很辛苦吧?”
“到不了你们想象的那种程度。”
柚木从西装口袋里找出香烟,点上了火。
车子顺着鸭川沿岸的道路往南开去。夏天时挤满了乘凉人群的鸭川沿岸,到了枫叶飘红的季节,却没什么人。
柚木问道:“给您公司打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接电话的人好像很尊敬地称您‘经理’……”
“真不好意思。因为父亲去世之后,没有人继承他的事业。”
“是这样的啊。”
“经理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是做扇子的吧?”
“是的。”
“在古都制作那么美妙的东西,在我们看来,简直像梦一样。”
“没有那回事。做好的扇子虽然好看,但其背后的过程是很麻烦的。”
“啊,说的也是啊。”
“都是工匠们一件件纯手工制作出来的。”
“下次我想去看看。”
“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您看到的话,一定会吃惊的。”
“确实,那么费功夫的工作,已经很少有了吧?”
车子驶入了光线较暗的住宅区,有一段上坡路。
已经到东山的山脚了。
坡道的右手边是一大片茂密的草木,往前的道路两侧,排列着许多用日本白纸包裹着的蜡烛。那是通向“石水”的路。
“到这里就可以了。”
门廊跟前的日本灯上写有“石水”的字样。多纪快速地把钱递给司机,下了车。
“您来了。”领班从明亮的侧门那边跑过来打招呼。
“久等了。”
饭店门口铺着一些漂亮的小卵石。领班在前面带路,多纪和柚木并排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真是座气派的庭院啊!”
“听说进到里面的话,有三千坪呢!”
“您知道的真多啊!”
“过去我父亲时常到这边来。”
只要提到“辻村”这个名字,即便是这等规模的店,也能马上订到位子。可以说,极尽放荡任性的父亲,在这一点上还是多少积了点“功德”的。
接替领班出来的女服务员,是个四十多岁的文静女人。脸又长又细,有着京都女子特有的稳重。
“天气变冷了啊。”
“是啊,这两三天一下子冷了下来。”
多纪来这家店的时候,总是由这个叫作“小福”的人来服务。她已经在“石水”干了十年了,对多纪的父亲也相当熟悉。
“今天,能看见八坂塔的那个包间有人吗?”
“真抱歉,已经有客人了。”
“是我现在才问,不好意思!”
在“石水”,入口左手边靠里的大房间景致最好,在那里,夜晚京都的街景能尽收眼底。突然提出要求,确实很难订到。
“这边的院子也很漂亮。”
小福推荐的房间,带有休息室,有八叠大小,把拉门打开的话,两边都能看见院子。
“白天来的话能看到非常漂亮的枫叶。”
笼形的铁栅栏里点着篝火,那光亮映红了夜晚的庭院。
“请吧。”
在小福的推荐下,柚木背对壁龛坐下,多纪则坐在了对面。
“我这就去准备菜肴。喝点什么吗?”
柚木朝多纪这边看了一下,问道:“你呢?”
“我不会喝酒。先生您请吧。”
“那么,少来点清酒吧。”
“知道了。”
小福静静地低头下去了。
“还是京都好啊!”
只剩下两个人,柚木好像松了一口气,目光移向了燃着篝火的院子。
“往前就是山了吧。”
“对,是东山。”
“好像里面真的很深啊!”
篝火的前面有一片茂密的枫林,下面是一个架有石桥的水塘。在夜里看,水面光线昏暗,只有篝火映照的地方摇动着一片火红。
“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请到这么优雅的地方来。”
“哪里,有用到这里的时候可以随时联系我。”
柚木点着头,又环视了一下房间。休息室前挂着幔帐,黑竹编成的篮子里种着翠绿的白椿和梧桐的小苗。
所有的东西,主人照顾得都很周到。
“您一直住在京都吧?”
“是的。”
“全日本不管哪里都没有这儿好啊。”
“不管好还是不好,即使想出去,也没有地方去呀。”
多纪轻轻一笑,柚木也好像受到影响一般,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小福便把菜肴端了上来。“石水”的日式精美菜肴是非常专业的。
“也没有问您喜欢吃些什么,就擅自决定了。我想,既然是在京都,就给您点些京都菜吧。”
“我对吃的没什么好恶,倒是被带到这么气派的地方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多纪接过小福端来的酒壶,给柚木的杯子斟上酒。
“您也喝点吧,怎么样?”
“那,仅此一杯哦。”
多纪双手接过了酒杯。
“可以了。”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共同举杯。
回味着温热的酒香,多纪在想,自己刚才那句“可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忘记上次的不愉快,好吗?还是想说,今后也请您多关照?多纪感觉,两个意思都有,但两者又皆不是。
柚木没有注意多纪的神情,而是盯着端上来的菜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这是女郎花[10]啊。”
代替筷子架,放着一朵女郎花,上面摆放着黑漆的筷子。
放入银杏的海带被折成捕鸟用的笼子的形状,染成绿色的挂面被摆放成纷乱的松叶的样子,处处渗透着京都菜肴的精致。
“见到这个,关东还真是‘蛮夷’啊。”
“没有啦。我想东京还是很大的,是个非常漂亮的城市。”
“大小与好坏是两回事。”柚木喝了一杯酒后接着说道,“实际上,我刚才就想说的,又给忘记了。我想把那时的奠仪钱全部都捐出来。”
“……”
“儿子光给大家添麻烦了,所以我本来极力地拒绝,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位不知姓名的人士给了奠仪钱。人家特地送来,可我都没有向他道个谢,真是太不应该了。对于儿子做出的事情,我想尽量地做些补偿。您也送来那么多的钱,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有的事!”多纪使劲儿地摇了摇头。
孩子给大家添了麻烦,没有道理获得祭奠,柚木的这种心情,也正是此时多纪的心情。
“多亏了您,我们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真是对不起!”
“不不,您没有必要这样说!”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柚木好像不怎么能喝酒。只喝了半瓶,他的眼角便现出了淡淡的红色,一笑起来,还会出现几道皱纹,更显出其温柔和善。
“再来一瓶吗?”小福问道。
“不,可以了。这样下去的话,后面就没底了。”
“您喜欢喝酒吗?”
“并不讨厌,但现在喝多了的话,明天就要有反应了。”
“外科医生不是都很能喝酒的吗?”
“大家都那么说,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
柚木笑了笑,这时从走廊前面传来笛子和三味线的声音。两个人放下筷子,侧耳倾听。
“您知道吧,是《黑发》。”
听了多纪的介绍,柚木点了点头。
独寝的女子寄托黑发,想念爱恋的男子,就是这首曲子的内容。这是在座席之间经常被演奏的曲目。
一边看着舞蹈一边听笛子和三味线的声音,感觉特别好,而隔着一道屏风来听,也别有一番情趣。这并不是信口开河,因为那样可以释放想象力,在脑海中描绘出各种各样的情景。
“你喜欢舞蹈吗?”
“嗯,在像这样的地方看过两三次,感觉很美。”
“那我们今天也看一段怎么样?这里可以请到很好的舞伎和艺伎。”
“不了,下次我请您吧。”
“京都还是我了解哦。下次去外面的房间吧,那里能看见八坂塔。那边的房间之间,还挂着竹帘呢。”
“您经常来吗?”
“偶尔。因为要招待一些客户。”
“我感觉您应该也是会跳舞的。”
“我母亲喜欢艺术。但舞我可跳不好,我会弹一些三弦曲什么的……”
“什么时候让我也听听啊。”
“都是一些雕虫小技,呵呵。倒是您,下次真的还会来吗?”
多纪一边给柚木的杯子斟酒,一边感到自己少有地积极。
吃完晚饭,已经将近八点了。
隔壁房间仍传来三味线的声音。
“这里能住吗?”
“一般不提供住宿,但如果是熟客的话,也没什么关系。”
“那我是不行了。”
“哪里哪里,如果您希望住宿的话,我去跟他们说一声。”
“可能过几天真要麻烦您呢。”
多纪一边吃着饭后的白兰瓜,一边猜想着柚木的年龄。
有个二十岁的儿子,他应该四十多了,但离五十好像还有段距离。从散在鬓间的白发和眼神黯淡的表情来看,确实上了些年纪,但从其笑脸和说话的感觉上判断,也就四十刚出头。
“您自己做的扇子,一看就能马上认出来吗?”
“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有很多相似的,看一下也只能分个大概。”
“看到自己做的东西摆在店里,很高兴吧?”
“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感到害羞啊。”多纪叹了口气,接着问道,“先生您喜欢扇子吗?”
“没什么特别喜欢不喜欢的,但看到以后,不知怎么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那下次用一把我的扇子吧。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不胜惶恐!”
小福出现了,她告诉客人:“车子已经到了。”
“那好吧。”柚木回过身做了一个招呼小福的动作,“结账吧。”
“不行。这里我来。”
“不,那不行,还是我来。”
“尽管您那样说,但这里不行。好了,先生,我们走吧。”
多纪好像要逐客一样,欠了欠身。
“我本来就不想让你请的。”
“我并不是以此作为道歉,只是弟弟的事情……”
“把那事忘了吧。倒是那账单……”
“没关系的,请。”
多纪把外套的纽扣扣好,站起身来。
在小福的引导下,柚木走在前面,多纪跟随其后,出来之后,才发现明亮月光下的夜晚已非常寒冷。
“真冷啊!”
小福把宽大的和服袖子裹在身上,走在前面。她那细长的身影,在院子的草木中慢慢地移动。
可能是因为靠近山而形成了一块高地,穿过月光下的院落,可以看见京都的街道。
“右手边稍远处,据说是明治时期仁人志士们秘密集会的地方?”
多纪如此一问,小福点头称是。
在那茂密的橡树林前面,有栋装有白色拉门的建筑依稀可见。
“在白天可以看到,那里面有西乡先生[11]和高杉晋作、中冈慎太郎先生他们的画像。”
“这样丛林茂密的山脚,即使那些仁人志士混进去的话,也不会被发现。”
“是啊,那些柱子、地板什么的,没有遭到什么破坏,都保留了下来。”
“现在真的是茶室吗?”
“是的。不过一年也就举办两三次茶会。”
柚木点点头,三人顺着砂石路往下走。
夜空里好像有风,到了山下的时候,东山上的月亮已经被云彩遮住了一半。
“欢迎下次光临!”小福在车子旁边礼貌地低下了头。
“谢谢!”
两个人还礼之后,车子慢慢地开动了。
“先生您去哪里?”
“我就直接回宾馆了。”
“好的。”多纪随后对司机说,“麻烦你到京都宾馆。”
“不,我还是先送您吧!”
“好不容易才招待您一次,就让我服务到底吧。”
多纪这样一说,柚木也就不再说话,默认了。
车子不一会儿到了东大路,一路向北,到了八坂神社,在四条的路口向左转。
“明天的会是几点钟啊?”
“应该是九点。”
“您要发言吗?”
“下午有一场关于肝癌的学术报告。”
“您是专门研究癌症的吗?”
“啊,我主攻普通消化系统的疾病。”柚木看着前方回答道。
多纪看着柚木的侧脸,又想起了死去的青年的面容。
“扇子我明天拿到宾馆去吧。”
“明天有大学的同门会,可能要晚一些。”
“没关系,我把扇子放在前台。”
“好吧。”
月亮明亮,也很大。那些法国梧桐树的枝叶在晚风中摇曳。车子开了十分钟便到了柚木下榻的京都宾馆。
九点已过,和出来的时候相比,宾馆前出入的人少多了。
“好了,就到这里。”
多纪让司机稍等一下,便也跟着柚木下了车。
“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夜晚了,我真高兴!”
“也没什么招待。”
两人在门口相对而立。
“下次去东京的时候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让我报答一下您今天的盛情款待。”
“谢谢!”多纪低下头施了一礼。
“那我就先告辞了!”
“晚安!”
多纪一直目送那背影消失在宾馆的大厅里,才回到车上。
“到若王子。”
司机点了点头,又发动了汽车。
入夜之后,白天热闹的大街终于回归了平静。多纪一边随意地看着人流锐减的街道,一边想着刚刚分别的柚木的事情。
如果说他是东都大学医学系的教授,那应该有相当高的地位,但多纪并没有因为柚木那样的头衔而感到拘束。他爽快、自然,一点都没有装腔作势。
在“石水”面对面吃饭时,多纪几乎忘记了对方就是被弟弟杀害的青年的父亲,倒是有一种久逢知己的错觉。
从宾馆前相见到最后分别,柚木对于死去的儿子只字未提。只是在多纪讲到的时候,简单应付一下,便马上转移话题。在那平静的表情当中,没有一点意外丧子的阴影。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不能说柚木的伤痛已经痊愈。不表现出来,极力地避开有关儿子的话题,也许正是这种态度,包含着柚木无限的哀痛。
在多纪的心里,满足感与沉重感交织在一起。满足,是因为得以与柚木直接会面而内心感到平静。之前的杞人忧天一扫而空,再也不会受到负罪感的挑衅,可以安心了。但另一方面,柚木是死去的青年的父亲,这种沉重感没有消除。事实是,这种感觉今后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真奇怪!”多纪小声道。
现在,没有必要再拘泥于那件事当中了。已经得到了对方的谅解,终于可以安心了,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在这应该高兴的时候,自己却在介意柚木是死者父亲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了呢?
第二天,京都也是个大晴天。月初的时候,持续阴雨略显寒冷,到了中旬,好像又变回了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多纪按照惯例,九点从若王子的家中出来赶往位于五条的扇子店。上午和往常一样,看了看记账单和账本什么的,会见了两个来客。
午休的时候,多纪一边吃着从附近餐厅买来的咖啡和三明治,一边想着给柚木送扇子的事情。上午的时候,她就让小田把一些精致的扇子摆放在桌子上了。
多纪没怎么画过男子用的扇面画。男子的扇子,图案要素一点吧,就算有图案,也多是青松流水之类简单的东西,也有的中间配以诗歌或名人的题词。
给柚木什么样的好呢?就要到冬天了,应该不会马上用到,还是朴素一些、品位高的比较好。
想了半天,多纪选了一把白底配以银色流云图案的扇子。绷着丝绸,在男子的扇子中已属高档,但仅仅一把还是稍显不够。于是,多纪又选了一把金底配以牛车图案的舞蹈用扇。本来是跳舞用的,比夏天用的普通扇子要大一些,最近也常被当作装饰扇来使用。
多纪将两把扇子分别装入盒子中。这样,就可以按照昨天的约定,送到宾馆去了。
柚木现在应该是在宝池的会场。
多纪想,只是送的话,让店员拿过去就可以了,可她并没有那样做。下午很快过去了。傍晚,吉冈过来商量工作,看到桌子上放着的扇子,问道:“这是要送人的吗?”
“送给东京来的客人。”
多纪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等吉冈出去之后,她马上给宾馆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柚木还没有回来。
柚木说过,今晚学术会议以后,有一个大学的同门会,所以还没有回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怎么办呢……”
现在也没什么必要考虑了,只能把扇子就这样放在宾馆了。
柚木在不在都没有关系。昨天吃饭的时候,并没有约定今天要见面。
多纪开始做离开的准备。
平时下班以后,都会有些约会,和客户或是银行的人见面,可真是凑巧,偏偏今天没有。
总之,放下就回去吧。多纪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从店里走了出来。
到了宾馆一问前台,柚木还没有回来。他说过会晚一些,所以理应不在房间,多纪有一种摆脱难题的感觉。
“请把这个交给605房间的柚木先生。”
多纪把装有扇子的盒子交给了前台服务员。
白天是晴天,夜里就会特别寒冷。今晚,东山上也有一轮清冷的月亮。
多纪从宾馆出来,在河原町大街打了一辆出租车,返回了若王子的家。
回到家后,安代过来打招呼:“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冷得不得了!”
多纪缩着外套的袖口,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间八叠大的日式房间,右手边并排摆着衣柜和梳妆台。其实住西式房间睡大床的话更舒适一些,但不知为什么,如果睡觉时没有日式铺盖,多纪就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多纪在衣柜前脱下和服,换上一件已经旧了的黄底格子丝绸睡衣,又穿上了一件和服外套。这段时间,多纪在家的时候总是这样打扮。她把脱下来的衣服叠好后回到客厅,安代正在水池子旁边准备晚饭。
“天冷了,所以我准备了火锅。”
“啊,要帮忙吗?”
“已经准备好了,不用了。”
“那我就光准备吃啦。”
每天都在店里工作,好不容易在学校学会的做饭和裁缝,多纪已经全都忘光了。
“可以吃饭了。”
安代迅速摆好碗筷,并把锅移到了桌子中间的电炉子上。
“今天我跟在大和做饭的人学了一下。这个煮了很长时间,还去掉了油,肯定非常好吃。”
“我继母呢?”
“品子来了,她们一起出去了,说要在外面吃完饭才回来。这么冷的天,还出去干吗!”
安代言语之中带着些批评。多纪没有答话,坐到了桌前。
“吃饭喽!”
相对而坐的两人之间,飘散着带着火锅香味的热气。
多纪一边吃着,一边感受着家里只有女人的闲寂。
晚饭结束和安代一起收拾好之后,多纪拿起了晚报。
和以往一样,今天的晚报上也报道了很多事。从政界的贪污、柜子里藏有小孩尸体的案件,到新干线的事故等等,各种各样。经济方面则关注最近一个月批发价的急剧上涨。
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要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多纪一直就有看报纸的习惯。因为如果接不上对方的话题,那可就出丑了。
尽管如此,以前一忙起来,有时还是会忘记,但出了隆彦的案子以后,不论多忙,她都一定会看的。
打开报纸一看到标题,多纪就会有一种类似害怕的紧张感,她就像一直抱着一颗叫作“隆彦”的炸弹一样。什么时间,他在做什么,多纪都一无所知,所以每次翻开报纸的时候,那种不安都会在脑海中掠过。
什么也没有。
确认了今天没有关于隆彦的消息之后,多纪合上了报纸,这时安代沏来了茶。
“今天还画画吗?”
回家早的时候,多纪经常会躲在屋里画扇面。
“不了……”
虽然没去哪儿,但多纪还是觉得有一丝疲劳。
“品子好像要搬到这里来住。”
“为什么?”
“品子现在住的只是毛坯房,周围很吵,她装出开玩笑的样子说什么‘我也想住过来啊’,肯定是她真的想来。”
多纪喝着茶,没有作声。
“如果她真的说要搬过来,那怎么办啊?”
“只能随她的意了,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虽说品子和多纪在户籍上没有关系,但毕竟是形式上的姐妹。妹妹要到生母住的地方来,也没有理由拒绝。
“反正房间也空着……”
“家里很宽敞,没有关系,但问题不是这个啊!”
“是吗?”
“品子可是森子的亲生女儿啊!”
“安代……”
多纪是责怪安代直呼继母的名字,安代赶忙改口道:“是夫人。”
安代好像到现在对称呼森子为夫人还是存有抵触情绪。
“两人毕竟血脉相连,所以还是……”
安代好像是想说,如果品子来若王子的家里,会打破三个女人平静的生活。
这个家的主人是多纪,她是亡父事实上的女儿。公司的生意很兴隆,尽管白天基本上不在家,但没有多纪的话,这个家也就无法维持了。
安代虽说是在伺候森子和多纪两个人,但从心底来讲,她认为自己只是多纪一个人的帮手。森子终归是从别处来的外人而已。
对多纪而言,安代是个忠诚的女人,如果安代表现出什么来的话,多少还是会带给她一些负担。
“总之,还是不要太介意的好。”
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这种感觉会传达给对方,而使自己也受到厌恶。安代就是这样,她冷淡地对待森子,反过来,安代也受到森子冷淡的对待。这两个人之间起了风波,对多纪来说,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而且,那个品子和夫人一样,是个个性要强的人。”
“是吗……”
脾气要强这一点,安代也是如此。多纪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那两个人联合起来说些什么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安代好像是在担心,如果森子和品子联合起来,对家里的事指指点点,自己的地位就没有了。实际上,安代起着一家之“妻”的作用。从买东西、接电话,到饭菜的食谱,都是安代一手安排的。
多纪去公司上班期间,就只剩两个人了,因此安代非常介意品子的加入。
“不会的,她们又不是什么坏人。如果真变成那样,我也会和妈妈说的。”
“多好的人也会讨厌外人来。”
“品子还没有决定要来呢,你多虑了!”
“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家里女人多,操心事就不会断。
“再喝一杯茶吧。”
八点了。多纪喝了一口新倒上的茶后站了起来,到浴室打开了热水阀门。
穿了一天和服,出了不少汗。放满热水后,多纪便进去洗澡了。
出于父亲的爱好,整个浴池左右壁上都镶上了铁平石。算上更衣间的话有五坪,非常奢华的构造。多纪一个人在过于宽敞的浴池里,慢慢地伸展着双臂。
到了晚上,东山这一带一点动静都没有。能听到的,只有浴池里的水流声。
多纪是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体质。也许是因为骨架细小吧,即使长了些肉也不显眼。这一点和母亲武子是一样的。母亲肤色白皙,是典型的京都美人,多纪则很好地继承了她的身材之美。
穿上衣服更显苗条,松屋的老板娘每次见到多纪,都会这样羡慕地说。不过,仔细看的话,她那柔软的身体有时会显僵硬,还有些尚未完全变成女人的青涩感。
二十八岁还是处女,多纪并不认为这是特别值得夸耀的事情,但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耻的。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二十八岁的年纪了,这当然不是多纪刻意追求或是盼望的。
“真可惜啊!”人们这样说。
“这么漂亮的人,为什么总是单身啊?”有的人感到不可思议,还有的人会追问:“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于这些,多纪总是一笑了之。这些事情,她自己比别人更想知道。
多纪泡在热水里,想:谁将会是第一个拥抱这身体的人呢?
多纪那从未被男人抱过的身体,白皙细腻,一点疤痕都没有。已经二十八岁了,头脑中想要去了解与年龄相符的东西,但身体上充满了少女般的踌躇。
什么时候,谁,会来要这个身体,从而引导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呢?
多纪试着考虑了很多人。因为工作或者朋友交往而见到的男人有很多,大体上来说,上了年纪的人比较多,但也有三十左右年纪比较合适的。其中就有认真工作、家境良好、作为结婚对象无可挑剔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积极地追求多纪。有的人靠近了,打个招呼,然后就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了。有的则聚集在周围,一边聊着天,一边关注着她,看究竟会落入谁人之手。
并不是多纪在躲避男人,而是相互牵制。
“那样的美人,肯定已经名花有主了。”
也许是男人们在徘徊不决,或者是京都这座城市的古老与多纪的单身十分相称。
“如果多纪不是经理,不是个大美人,反而容易嫁出去了。”
松屋的老板娘这样说,不过好像确实有一些道理。
是多纪那老字号辻村的美丽的继承人的身份,把男人们都给吓跑了吧。
即使是这样,也不是多纪的责任。并不是因为多纪喜欢,她才拥有美貌,拥有经理身份,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要继承这个家、这间店,必须找个靠得住的人。”
关于多纪的夫婿人选,吉冈和安代他们这样嘱咐,而她唯有苦笑。
对于结婚对象,多纪并没有期待他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只要普通、开朗而又体贴就好了。但周围的人总是列出一堆苛刻的条件来进行讨论。最初他们是在担心,实际上,他们也是在以谈论此事为乐吧。
“都是些没用的事情。”
多纪站了起来,去冲淋浴。一直覆盖到肩头的泡沫被热水冲了下来,露出白皙而柔软的裸体。
那未经男人触碰过的乳房,在热水的温暖下,呈现出赤红色,乳头也稍稍突了出来。
也许因为在想男人的事情吧,多纪脸上露出羞赧的表情,只是那突起的乳头一时间难以复原。她只好用左手按着,继续冲洗。
热水从脖颈流到后背,感觉很舒适。多纪重复地冲着,这时,浴室的玻璃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有电话。”
“哪位啊?”
“是个叫柚木的人打来的。”
“啊……”
多纪赶紧关上了淋浴。
“怎么办?我还没洗完呢!”
“我去告诉他过会儿再打过来吗?”
“问一下对方的电话号码吧,我出来后马上打过去。”
“知道了。”
“啊,还有,不要告诉他我正在洗澡。”
“啊,什么?”
“就说方才还在,刚刚出去什么的。”
“唉……”
安代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声,离开了更衣室。
多纪慌忙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淌。她拿了条毛巾,将覆盖在头发和雪白肌肤上的晶莹水珠擦拭干净。
开完会回来了吧……
多纪一边把毛巾挡在胸口上,一边猜想着柚木回到宾馆看到扇子时的神情。
洗完澡,多纪会涂些化妆水和乳液,然后用粉扑轻轻拍打脸颊。可这个电话让她心神不定,连这些都忘了。
“对方说好像是在京都宾馆什么的。”
多纪到了客厅,安代说道。
“是吗?谢谢!”
多纪点了点头,把电话切到了自己的房间。
电话安在客厅的入口处,也能切换到多纪的房间。给柚木打电话也没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的,但安代坐在旁边,多纪总觉得心里不安。
回到房间,多纪拨通了宾馆的电话,短暂的等待之后,柚木接了起来。
“刚才真不好意思!出去了一下。”
“不,是我不好意思!不在的时候,您送来了这么漂亮的礼物,我想表示感谢,所以才打了电话。”
“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马上要到冬天了,扇子其实也不怎么用得到了。”
“十分文静的图案,我非常喜欢!”
“实在不敢当!”多纪低了低头,问道,“学术会议那边怎么样啊?”
“和平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您说过,那之后有个同门会什么的。”
“嗯,来了好多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之后,又到京都的大街上溜达了一圈。”
“又喝酒了吧……”
“在花见小路周围,去了两家酒吧。”
“肯定有很多漂亮姑娘。”
“她们用京都话和我打招呼,确实有几个挺漂亮的。”
只是听柚木这么一说,多纪竟有几分嫉妒的感觉。
“在京都有什么必定会去的店吗?”
“也没有。今天也是医院的朋友们带我去的。”
虽是医学系的教授,但柚木的表情中有种让女人想要以心相许的温柔。
“明天还有会议吧?”
“是的,开到中午。”
“那么结束以后……”
“一个大学时候的朋友生病住院了,所以准备去看看他,然后乘傍晚的新干线回去。”
“非常匆忙啊!”
“是啊。”
多纪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在东京家里苦苦等待丈夫归来的柚木妻子的脸庞。
“下次什么时候能来呢?”
“年内可能不行了。明年一月份在大阪有一个小型学会,不过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过来。”
“要来的话,到时候请告诉我一声。”
“您要有机会来东京的话,也一定要告诉我。”
“好的,谢谢!”
“那我先挂了。”
电话随即被切掉了。从刚才的对话来看,并不是什么不好的挂线方式。多纪盯着那已经没有声音的听筒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客厅。
安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
“妈妈这么晚还没回来啊。”
多纪好像刚从电话里回过神儿来,她坐到了安代对面。
“也许是要住那边吧。”
一说到森子,安代马上接上了话茬。
“可是,品子那边挺窄的吧。”
“窄是窄了点,不过母女两个人,在哪儿都能睡。”
安代给多纪倒了点茶:“刚才那个电话,说是什么叫柚木,不会是东京的吧?”
“是的。”
“那是隆彦少爷的……”
安代吃惊地看着多纪。
“怎么了?”
安代摇了一下头,马上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个人,怎么样?”
“只是出于工作原因来到京都,所以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是医学院的老师,很爽快,是个好人。”
“哦,那你们见面了吗?”
“寒暄总是要的吧。”
安代睁大眼睛,点了点头,不过目光中好像还有些疑惑。
安代在多纪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辻村家,所以她对多纪的行动,总是想完全掌握。多纪在安代不知道的情况下,和不认识的男人见了面,这让她感到有些不满。
“好像他明天就回东京了。”
“那,没有要钱什么的吗?”
“哪有这种事……”
多纪差点笑出来。不过在昨天以前,她也一直在考虑同样的事情,所以没什么可笑话安代的。
“总之,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非常绅士,又通情达理。”
安代这才渐渐地相信了。
“我还在想,他是不是又来发什么牢骚呢!”
“没关系了!”
“那就好,我去洗澡了。”
安代说完便站起身来。
二十多年来,安代一直陪伴在身边,所以没有太在意,但今天多纪突然发现她的背已经驼了,脚步也不那么自如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森子打来了电话,她们好像还在街上,是用公用电话打的。
“现在我和品子在一起呢。天太冷了,品子说不想一个人回去。不好意思,我想现在去守口住一晚,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妈妈您想去就去吧!”
“可是出来的时候我说过要回去的。”
“没关系,您就和品子在一起吧。”
“那就那么办了。明天我会早点回去的。跟安代也打个招呼吧。”
“知道了。您路上慢一点!”
“今天晚上很冷,你也当心啊!”
“妈妈走好!”
“嗯,晚安。”森子好像要挂电话了,突然又说道,“另外,这事儿不应该在电话里商量,不过可以的话,品子说她想搬到若王子来住。”
果然来了,多纪在电话前换了个姿势,想道。
“她说,现在住的房子太旧了,离大学又远。说实话,是可以回大阪的家,但一旦从那个家里出来就不想再回去了,因此想问问你行不行。”
“那是您的孩子,没什么不合适的啊。”
“但是,对那个孩子来说,这是别人的家啊。”
“妈妈,别那么说!”
“说了这样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由于是公用电话,森子好像又续了十日元。多纪稍等了一下:“我不会介意的。”
“可以吗?”
“品子过来住的话,家里也变热闹了,我觉得挺好的啊。不过,还是要问问安代吧……”
“安代在吗?”
“她在洗澡。”
“是吗?那你跟她商量一下好吗?”
“知道了。”
“尽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了,占用了你的时间,那我先挂电话了。”
“您辛苦了,要当心啊!”
“好好休息吧!”
森子用听上去非常轻松的声音结束了通话。
还真如安代所说的那样,品子要来这个家了。
想到这个家里要住四个女人,多纪心里有些郁闷。
注释
[1]日本度量衡的面积单位,用于丈量房屋和宅地的面积。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
[2]“叠”指榻榻米。在用稻秸编织的草垫上铺上用灯芯草编织的席面制成的垫子,铺在地板上。这里表示房间的大小。
[3]织部陶瓷。日本尾张、美浓地区从安土桃山时代开始烧制的陶瓷。装饰性强,技法、形状和图案均多种多样。作为茶陶久负盛名,多上品。据说起源于精通茶道的古田织部的构思。
[4]观雪灯笼。伞顶大、三条腿距离宽的低矮灯笼。置于庭园用于观赏。
[5]位于日本大阪府中部,西南邻大阪市,今为大阪市的卫星城,以电器工业为主。
[6]位于高知县中部仁淀川下游。农业、造纸业发达。
[7]“有纪”与“柚木”在日语里发音相似。
[8]人死后第49天。在日本,传说此日死者灵魂将离家远去,很多地方有捣制七七年糕的习俗。
[9]位于京都市西北,以红叶著称的胜地。
[10]一种败酱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夏秋开众多黄色小花,是秋日七草之一。
[11]西乡隆盛(1827-1877),日本明治初期政治家。明治维新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