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辻村多纪走出位于东山若王子[1]的家的时候,京都的天空骤然下起了。
黎明时还飘着零星小雨,上午就停歇了,之后还有些许阳光洒下。此时的这场大雨让多纪倍感意外。
多纪还是决定离开。她来到门口,将皮鞋放进纸袋中,穿上了一双鲨鱼皮花纹的利休木屐。
“下得挺大的呢,打辆车吧。”
身后传来了保姆安代的声音。多纪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个家工作了,今年刚满六十岁。
“嗯。”
多纪麻利地将装着皮鞋的纸袋塞进了旅行包。
也许是因为下雨而天色昏暗的缘故,穿着印花外套的多纪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我走了,家里就拜托你了。”
“我送送您吧。”
“好啊,这个麻烦帮我拿一下。”
多纪将旅行包递给了安代,自己拎起了一个装有丧服的日式小箱。
“东京也在下大雨吧?”
推开大门,院子已经被大雨打湿了。刚刚进入十月,细竹还是郁郁葱葱的,木兰的根部却已有了一片枯叶。
眼睛有些青肿的多纪,一头钻进了安代撑起的黑色雨伞中。
在院子小道的右侧装有一个竹筒敲石[2]。往前走,穿过一扇格子门[3],是一段用砖石铺过的缓缓的斜坡,两侧有雨水哗哗地向下流着。
“西边好像要亮堂一些。”
若王子位于大文字山[4]的山脚,稍稍高出对面的城镇,可以眺望西边的连绵山脉。
厚厚的灰色云层似乎将整个京都笼罩了起来,只有在右手边的爱岩山那一带才有一些亮色。
“先去五条街那边的店里看一下吗?”
“嗯。新干线两点半开,还有点时间。”
多纪迈着碎步,脚尖着地往坡下走。也因下雨的关系,山麓下的这一片住宅区在午后的时光中显得格外恬静。
“明天傍晚前回来吧?”
“我想在那之前就可以回来了。”
有三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黄色的雨披从旁边经过,大概是结束了上午的课程,正在往家走。
安代继续说道:“但是这么重大的事情……”
“怎么?”
“还特地赶去东京……”
“不。”
多纪摇了摇头。两人走完了坡道,转入通向南禅寺的马路。
雨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刚才还有些亮堂的西边的天空,现在也是乌云密布。
两人在一个写着“宇治茶”招牌的茶馆前停了下来等出租车。
以往,从南禅寺方向开过来的空车一辆接着一辆,可在这种天气情况下就没有了。大概在途中就都被别人叫走了吧。
“你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有报社的人打电话来该怎么办呢?”安代不安地问道。
“没关系的,说不在家就行了。”
多纪的语气很强硬。安代在伞下点点头。
“可要是您的继母问起为什么没让她去呢?”
“她要这么问,那我也没办法,毕竟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只有我。”
这时,驶来了一辆空车。
“谢谢。”
多纪从安代手中接过行李,坐进了出租车内。
“请多加小心啊!”安代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纪朝着车窗外点了点头,然后对司机说:“请到五条大桥。”
从若王子到五条大桥,不堵车的话花不了十分钟。由多纪担任总经理的辻村扇子店就位于大桥第二个路口往南的位置。
这是一幢两层小楼,入口处有一段小胡同。房子隔成了五小间,但进深比较长。
来到店前,多纪下了车,没撑伞就快速跑了进去。
“您好!”
门口一个叫中川的年轻人向她问好。他正在往车上装货。
“辛苦了。要送去哪里呀?”
“要将这些扎好的扇子给小池先生送去,然后把一些损坏的带回来。”
“对了,听说小池先生的父亲中风住进了医院。跟大坂说一声,让他买上五六千日元的水果做个果篮,你带上给他送去。”
“好的。”
“其他职员都挺好的吧?”
“都挺好的。”
“那就拜托你了。”
多纪说完就上了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很狭窄,而且还堆着挂历、装扇子的箱子之类的东西,仅容一个人勉强通过。二楼上,从里面数第二间小屋子就是多纪的经理室,还兼做会客室之用。
多纪脱去外套,让女秘书靖子喊来了常务吉冈。
“请问有什么事吗?”
吉冈带着冷淡的表情走了进来。他已经在辻村家工作三十年了,一贯是这副样子。
“早上好。”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要多纪一到公司总会这么打招呼,“过会儿两点半我要去东京,明天傍晚前回来,公司的事就拜托你了。”
“还是要去吗?”
吉冈源治是辻村家的老臣,多纪父亲做生意的时候就聘用他了。可以说,他通晓扇子行业的一切事务。现在成立了公司,吉冈则当上了常务,只有多纪还直呼其名。
“挂历印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可您在东京没什么时间啊。”
“明天的葬礼好像是十一点开始,所以下午还有些时间,我可以去趟日本桥那边。”
“这样的话真是太好了。”
“那样品呢?”
“带几本过去吧。”
吉冈下楼去取挂历的样品。
以前扇子店只是做扇子的,最近,利用空当做起了挂历。多纪去日本桥就是为了跟批发商打打招呼,打通销售渠道。
多纪迅速将摞在桌上的文件扫了一遍。大多数都是要给销售商和工匠们的支付发票或收条。
“可能有点重啊。”
吉冈抱来了十余种挂历样品,多纪并不理会这些,她拿起一张票据递给吉冈看。
“这十万日元是饭田先生借的吗?”
“啊,这是要打给饭田先生的预付款。”
“又来借钱了?”
“他说住在山科的弟弟出了车祸。也许他又去赌博输了钱吧。”
“这事可得多留意。”
“他说是急用的。”
吉冈一边点点头,一边将挂历塞进多纪的包内。
“挺沉的。”
“没关系。现在几点了?”
“快两点了。”
“哎呀,新干线是两点半的,我得走了,还在下雨吗?”
“是啊,没停。我开车送您吧。”
“中川刚才开车出去送扇子了吧?”
“另外一辆空着呢,没开走。”
“那好吧,拜托你了。”
吉冈拎起了多纪的包,叹道:“真是辛苦啊。”
“嗯。”
多纪微笑了一下,往屋外走去。
吉冈开车到达京都车站的时候已经两点二十了,离发车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请稍等一下,我停完车就来。”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多纪拿上旅行包和日式小箱向检票口走去。
与平时相比,今天下午的电车比较空敞。多纪脱下防雨外套,在软席车厢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大雨还在浇淋着京都的街道,电车在雨中缓缓地出发了。
这样乘坐三个小时,傍晚就可以到东京了。在这期间,不用考虑公司的事,也不用烦恼家里的事,睡睡觉或看看窗外的景色就行了。可是,在这之后将会非常辛苦。保姆安代和常务吉冈在多纪临走时的感叹也都口吻统一:“真是辛苦啊。”
这是同情还是勉励呢?
安代说继母应该去,但既然父亲已经过世,由多纪去参加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于没怎么出过门的继母来说,行李过于沉重,对方也不一定认同她。
但是,父亲死后还不到两年就又穿起丧服,这是多纪根本没有想到的。
在为父亲办葬礼的时候,以为从此以后就跟丧服绝缘了,可这次却不得不为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再次穿上。
这是为弟弟干的事去做善后处理,多纪提不起一点精神。
守灵的地点是在下北泽[5]的莲台寺,对于那一带多纪并不熟悉。听说从新宿站出来后乘坐小田快线,在第六站下车即可到达,但从东京站过去的话只能打车了。
到达东京的时间是五点半,灵前守夜是从六点半开始,所以能赶上,多纪这样想。可是,一说是辻村隆彦的姐姐,他们会让自己进去吗?主家倒不至于让前来悼唁的人吃闭门羹,但一齐转过头来盯着自己,那是肯定的。
被冰冷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就是修道成佛的人,可能也会被吓跑。如果到了那个地步,该怎么办才好呢?就是默默地低头行礼吗?还是应该说些什么谢罪的话?
这种时候,如果父亲还活着就好了。可是,在这一个人苦苦支撑的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总之,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多纪又看了一眼那烟雨蒙蒙的原野。
弟弟隆彦,什么时候成了学生运动的策划者了呢?详细的情况,多纪也不太清楚。
才上了两年大学,刚刚开始转入专业课程的学习,隆彦就已经不在家里了。
由于家里只有姐弟二人,出于这份亲情,相差六岁的姐姐和弟弟之间,就是再有隔阂,多纪也想知道一些弟弟的事情。可是,从上大学开始,对于隆彦的生活,多纪突然就一无所知了。
作为京都扇子制造批发商老字号“辻村”家的大少爷,隆彦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但头脑却并不那么笨。
这并不是亲人偏袒的看法,从应届高中直接考入京都大学,足以证明隆彦是相当优秀的。
按照父亲隆平所说,上了经济系,将来继承辻村,这也是既定的事实了。
那为什么又跑去参加学生运动呢?
辻村家的亲戚中,没人抱有那种过激的思想。可能还是上大学后受了朋友的影响吧,抑或是在高中之前受到压抑的青春冲动,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上大学后的第二年,隆彦就突然说出“辻村倒闭了也没什么关系”之类令人不安的话,接着开始不断地讲述学生运动的意义。
父亲和多纪都慌了神儿,隆彦说完便斜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毫无顾忌地出了门。到第二年的年底,他索性提出到朋友那儿去借住,就离开了家。
“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个浑蛋傻小子!”父亲隆平非常不痛快地小声嘟囔着。
对父亲来说,儿子是不能责骂的。
父亲隆平数十年来出入祇园[6]光做些不务正业的事情。多纪的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有所收敛,但自从母亲武子过世之后,便多数日子都不回来了。
现在一起住在若王子家里的继母森子,便是母亲死后两年,父亲在祇园看上并带回来的女人。
因为比隆平小一轮半,所以虽说是继母,但森子和多纪只差十五岁。也许是因为有了那么年轻的后妻吧,隆平七年后便因心绞痛而去世了。
隆平去世的地方,在花柳街茶馆的二楼。娶了年轻的妻子还不满足,一直穷奢极欲地玩到了最后。
这样的父亲,对于教育隆彦,一点自信都没有。
事到如今,多纪没想辩白弟弟的教育方法,她只是想弄明白离家出走、做出这种过激行为的弟弟的真实心境。
父亲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时候,多纪已经二十多岁了,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理解男女之事,但父亲不在家而只和继母一起生活,实在是索然无趣。
森子是一位非常聪明而又亲切的继母,没有什么缺点,可还是比不上亲生母亲温柔。多纪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还一直恋着母亲,虽然也觉得自己过于天真了,但这份孤独感无法治愈。
父亲不在的家里,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姐姐和弟弟。姐弟之间相差六岁,想法和兴趣完全不同,但感觉比一般的姐弟要亲,这也许正是因为只剩下姐弟二人的缘故。
多纪并不以恩人自居,但她高中毕业没有上大学,而是帮忙料理家事,多半是因为想要抚慰弟弟失去母亲的孤独感。隆彦应该也知道多纪的这种想法。
“姐姐,去上大学吧!”“有了合适的人,就结婚吧!”“没必要待在这样的家里!”隆彦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
虽然嘴上逞强,但隆彦肯定还是在多纪身上寻找着母亲的影子。
多纪拖到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最初并不单单是出于对隆彦的关心,也是由于她帮忙料理家事的时候,母亲去世了,那段时间,多纪成了家中必不可少的人。再加上本来扇面绘图就是她的爱好,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本职工作。
刚开始吉冈不满意工匠所画的普通图案,所以他对多纪说:“你也画一幅试试吧。”以此为机缘,多纪试着画了一下,却意外地感觉很有意思。
“感觉完全不同,很新鲜啊!”
多纪将自己的构思绘成了一幅投影画,受到了表扬,而且拿到小卖店出售之后,意外地获得了好评。此后多纪便鼓起了干劲儿,画了下去。
这是一项需要细致和耐心的工作。想到自己画的画能够传到人们手中,勾起他们各种各样的想法,这给多纪也增添了几分乐趣。多纪刚开始只是想画画,来到公司,和工匠们接触之后,渐渐地也开始涉足扇子的销售,所以在父亲去世后便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公司的经理了。
虽然只是一个推脱不掉、形式上的经理,但以多纪的性格,既然当上了,就要好好地干上一番。
仔细想想,父亲隆平虽说也是经理,但那才真的是名义上的经理。实际上,公司都是靠吉冈他们这些元老级的店员们支撑着。隆平基本都住在花街柳巷,只是偶尔到公司听听负责人的报告而已。
正因为吉冈是个靠得住的人,所以公司才支撑到了现在。如果他是个有邪念的人的话,老字号辻村也许早就垮掉了。
总的来说,扇子业界基本都是召集几个自己家里人,然后勤勤恳恳地做扇子,虽没有太多的利润,但也不会赔什么钱。相对来说,这是一个状况起伏较小的行业。平时的生意,即便是最费心的销售,也不过是交给从制造商到批发商、小卖店这条相互联系的渠道,而不用担心什么。
倒是制造商这边,要注意召集实际制作扇子的工匠。从竹材的砍伐到切削,从纸店到装箱,最后加工,分成了一个一个的专业,光工序就有近二十道。其中的各道工序,基本上都是由工匠们手工完成的,可以说制造商的关键是让这些工匠们高水平地工作。
正因为这些人整天关在屋子里,数十年来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所以性情多少有些乖僻,而且还相当自信,很多人都有这种所谓的工匠气质。把这些人哄好,既要摆架子又要使用他们,这必须要有相当高明的手段。
以前,给工匠们工作,再在后面催一催就行了。但现在工匠人数减少,如果不听听他们的意见,不让他们发发牢骚的话,他们就不干活了。上面是制造商,下面是工匠,这种清楚的上下级关系,现在已经完全平等了。不仅如此,近来工匠们还更加盛气凌人了。如果不多顾及一下他们的情绪,能做出来的东西他们也不做了。
不可否认,父亲隆平游走于女人之间,和生来娇生惯养而形成的好吃懒做的毛病不无关系,但从另一方面来解释的话,也许是因为不得不讨好这些工匠,而对此感到厌烦吧。
尽管如此,多纪还是想把工作做好,尽管别人都说扇子制造公司的经理,对女人来说不是个好干的差事。但这就是她的性格。
“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没什么不能做的!”
多纪也这样说过,现在的多纪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
虽然当上了经理,但这几年多纪一直是在学习。被工匠们笑话,被批发商们讽刺,被老职员们轻视,有的时候甚至想哭,多纪还是坚持忍耐着。现在总算被承认是辻村公司的“一把手”了。
多纪作为业界唯一的女经理,爽快、聪明的同时,眉清目秀,那与生俱来的美貌好像也在吸引着人们的关注。
还有人评价说:“比住在祇园的上一代主人要强多了!”
但是,正因为在事业上的这份努力让多纪忽视了家里的事情。
虽然父亲去世后家里还有继母和安代,并不特别需要她的帮忙,但和弟弟隆彦的关系却迅速地疏远了。
当初多纪继承父业的时候,隆彦已经离开家了,所以不能说是多纪专心于经理的工作,才迫使隆彦去参加学生运动的。不过,多纪觉得,有空的时候,还是应该到弟弟借住的地方去看一看、好好地聊一聊才对。
既然随随便便就抛弃了这个家,弟弟隆彦当然是不会主动联系姐姐的,只是每半年左右会突然给多纪写一封信要些东西。那一般都是明信片,写着“天冷了,请按照左边的地址送一套被子过来”什么的,后面肯定也会加上一行“注意身体”。
虽然是家里的长子,却离开了家,隆彦是为此而感到难为情,还是在对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撒娇呢?不管怎样,多纪一看到信,也就放心了,说明弟弟都挺好的。尽管不能将弟弟从热衷的运动中引领回来,不过多纪知道,弟弟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家里的。
说实话,多纪这几年很害怕看报纸。她很担心,弟弟可别引起个什么案子而出现在新闻里。
虽然多纪觉得从小就性情温柔的隆彦应该不会出事,但就怕万一。她每个星期都要到附近的若王子神社去参拜一下,祈求弟弟平安无事。
有一天早晨,这种担心竟真的变成了现实。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半个月之前,也就是九月二十号的早上,当多纪打开报纸的时候,上面赫然登载着隆彦的照片。
据报纸上说,一个星期以前,对立派对藏于京都七条旅馆的学生运动的干部,实施了突然袭击,以铁管和方木进行殴打,导致两人重伤将死,而该案件的主谋正是隆彦。
“京都大学学生,辻村隆彦,二十二岁”,几个铅字清晰地映入多纪的眼中。
在报纸上看到弟弟名字的一瞬间,多纪低低地“啊”了一声,点了点头。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多纪的心好像出乎意料地平静,但这绝不是说没有担心。估计是因为过于突然,所以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了。她只是发呆似的盯着报纸。
真正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是在那一天下午,警察来了。之后,附近的人们便开始说起了关于隆彦的闲话。
这一年来,隆彦的住所基本上都是在京都附近一个叫“枚方”的地方,但案发后就再没有在那里居住了。警察是作为案件发生之后疑犯可能藏匿的地点,而锁定若王子的家的。
“如果他过来的话,请一定要和我们联系!隐匿不报,将以窝藏罪定罪。”
警察的语气虽然平缓,眼神却非常严厉。
多纪当然不想包庇隆彦。虽然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但也不应该容忍那么无法无天的行为。既然已经发生了,多纪也希望隆彦能够早日投案自首。
“如果他来的话,我一定告诉你们!”
清楚地回答,但她并不认为弟弟搞出了这种事情后还敢回来。
警察的到来引起了很多闲话,而且开始向周围传播出去,根本无法控制。
“辻村家的少爷就是七条骚乱的主谋,好像正被警察追捕呢!”
京都这座城市,以东京的眼光来看非常狭小,而且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很紧密,所以闲话一下子就传到了附近的邻居、公司的职员,以及工匠们和批发商那边。
“真不得了啊!”人们纷纷以同情的眼光探寻着多纪的表情。
“打扰大家了,真不好意思!”
多纪好像是自己犯了罪似的,不住地行着礼。
虽说和多纪本人没有直接关系,从法律上讲也不用负责任,但不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多纪在道歉的同时,也在接受着人们的同情。
多纪第一次了解到那些犯了抢劫或是爆炸案而被警察追捕的罪犯家人的苦衷。
这种痛苦,没有地方去诉说。
进一步说,如果是自己干的,还能去负责任或者道歉。可是自己本来什么也没做,就因为是做姐姐的,结果却被人们看成是引起了骚乱的人。
“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来呢?姐姐太辛苦了!”
夜里,多纪对着隆彦曾经用过的书桌小声嘟囔着。
就是到墓前去问一问,父母也什么都不会回答。现在多纪能做的,只有道歉,等着这不好的记忆从人们的心中慢慢淡去。
案发时被人用铁管打了头而丧失意识、伤势不断恶化的一个青年,于十天后的傍晚死掉了。这件事,多纪是从警察打来的电话里听说的。
那个青年的名字叫柚木洋一郎,据说是住在东京下北泽地区的一位医生的儿子。
“可以的话,也许应该去悼念一下才对。”
警察的话并没有强制性,却沉重地回响在多纪耳边。
第二天的报纸上,在一个角落里有几个小字“七条案件的重伤者死亡”,但因为是京都版,所以对周围的人来说,反而非常醒目。
多纪知道,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已经从“参加派系斗争的学生的姐姐”,变为了“杀人犯的姐姐”。
“怎么办呢?”
多纪跟继母森子和安代商量了一下,但她们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也许是应该去悼念一下……”
森子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把脸转向了旁边。从她的侧脸可以看到一种逃避——就算那样做的话,我又不是亲生母亲,所以没有我的责任。
“不过,隆彦少爷很久之前就离开家了,所以和家里没什么关系!”
安代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贵任推到她们头上。
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只是有道理,她俩都不想为之做点什么。
实在想不出办法,多纪便去找吉冈商量。吉冈不是自家人,可是能够商量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他了。
“从法律上来说,没有必要专程去道歉。不过还是去一下好些。”吉冈还是一副和往常一样的冷淡表情,“这样子来看,被人们说成是杀人犯的家人,也不能说对工作没有妨碍。”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吧?”
“工匠们说说这些事倒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批发商那边和银行那边,都和信用有关系……”
“连银行都知道了?”
“四条的分行经理打来电话了,还问我们要不要紧呢。”
多纪点了点头,又一次领教了传言的可怕。
人们的好奇心是可怕的,而传言更胜一筹。因为多纪自己是当事人,所以大家都在有意控制吧,可背后好像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话题了。
“我还是去吧。”
再怎么说,生意也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的。
那天傍晚,多纪终于下定了决心。
因为学生之间的派系斗争而杀死对方,施害者的家人必须要向被害者家属道歉吗?
关于这个问题,也许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有的人的意见是,因为没有法律上的责任,所以没有必要去。也有的人的想法是,法律上的责任先放在一边,应该负有道义上的责任。
另一方面,虽然是施害者,但也是一个集团,并不是隆彦一个人下的手,所以没有必要担负那么大的责任。还有人认为,隆彦也有可能被杀害,所以这种责任应该是相互的。
其中也有人说,都上大学了,已经完全成人了,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没有必要让家人去为他们一个一个地负责。
不过,多纪不是因为担负什么责任而决定要去的。那样的事情,再怎么议论也只不过是冠冕堂皇地兜圈子而已。多纪决定要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去向失去孩子的双亲道个歉。
因此,被嘲笑也好,被谩骂也好,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不管是派系斗争,还是集团行为,既然是自己家里的人把别人害死了,那么去谢罪也是合乎情理的。
不能给别人添了麻烦还默不作声。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多纪正是出于相当纯朴而自然的感情,才决定到东京去的。
尽管别人会说“那太辛苦了”,或是抱以同情的目光,但多纪都只是一笑了之。
为了同胞的弟弟所做出来的事情而去道歉,那是很自然的,而且是应有的姿态。说“这么做好辛苦呀”,或是想博取大家同情什么的,那就太矫揉造作了。多纪的这种耿直,恐怕是在老字号辻村培养出来的。
就算是从法律意义上说已经是成年人了,已经有了独立的人格,但隆彦是辻村家的儿子,是多纪的弟弟,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不管法律上意义如何,隆彦是多纪的家人,这是不会更改的事实。多纪还是想以辻村的名声为重。给社会培养出了一个杀人犯,也许是个可憎的家庭,但这是不可逃避的。
多纪只是想正式道个歉,做自己应该做的。这也是多纪一个人把老字号支撑下来的气魄。
不一会儿,电车就到了名古屋站。名古屋的街道和站台都被雨水打湿了。
一位新的乘客上了电车,多纪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那名男子瞥了多纪一眼,便翻开了周刊杂志。
也许是电车里多纪那美丽的容貌太显眼了。
电车终于慢慢地驶出了名古屋市。到东京还有两个小时。离得越来越近了,多纪感到有些紧张。
以前多纪也来过几次东京。她一般是在月初比较空闲的时候,到日本桥的批发商那边见个面、打个招呼。这种时候,三个小时的新干线,感觉并不太长。而且从各种繁杂的事情当中解脱出来,非常悠闲和安心。
二十多年来多纪的身边都没有男人,当她独自旅行时,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个英俊的男人坐在旁边就好了。那倒不是别的,只是突然有种寻求冒险的心情。
不过现在多纪没有那个闲心。
虽然想要休息一下,但接下来还有去灵前祭拜的事情。
如果有人非常激烈地进行指责的话,那怎么办呢……
不管对方说什么,也只有道歉了,多纪觉得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总之一定要坚持住!一被责骂就喑喑哭泣的话,那太难看了。
多纪一直认为自己是比较坚强的,只是这次,一点自信都没有。
正因为自己是什么事情都想搞清楚的性格,多纪担心最后也许会顺口说出什么没有道理的话来。
“镇定!冷静!”多纪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告诫自己。
到处都在下雨。虽然刚刚四点钟,但秋雨下的原野已然一片暮色。
过了一会儿,车内的快餐车推了过来。中午的时候,多纪和继母森子一起吃了些烤面包和沙拉。多纪只吃了半份沙拉,然后喝了一杯咖啡,可是现在仍然没有饥饿的感觉。也许还是紧张的缘故吧。
卖快餐的过去之后,多纪站起身来,走到卫生间,对着水龙头上面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因为心情不好,镜子里的面容有些憔悴,眼角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二十八岁的年龄,光靠化妆已经掩盖不了皮肤的慢慢老化。多纪拿出粉盒,在眼周边搽了搽,又回到了座位上。
电车到达东京站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零五分。差不多是准点到达。
多纪拿起旅行包和日式小箱从八重洲出口出了站。
东京已是黄昏时分,下着阵雨。也许是因为下雨和交通晚高峰的缘故,站前的出租车停靠点前排起了长队,通向宽阔大街的出口处堵了很多车。多纪从那拥挤的人群旁边绕过,进了八重洲出口左手边的宾馆。
多纪通常都是住在位于赤坂的宾馆,但因为今天到了后马上就要出门,所以选择了靠近八重洲出口的宾馆。多纪曾经和父亲一起在那里吃过饭,多少有些熟悉。
到了房间,多纪马上放下行李,换上了丧服。平时多纪的妆化得都很稳重,这次更是把纸放在嘴上,吸去了所有的红色口红。对着镜子看清楚之后,多纪给前台打了个电话,租了一辆车。
窗外的东京,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无数的灯光亮起。
过了大概十分钟,服务员打来电话说车子已经到了。多纪打开包,确定奠仪包就在里面之后,便出了房间。
像这样的情况,包多少合适呢?多纪也不知道,就先包了十万日元。这当然不是什么赔偿费、赎罪费之类的意思。今天来的目的是道歉,金钱只是那种心意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多也好,少也好,多纪希望对方能够明白自己的诚意。
多纪走出宾馆坐上车的时候,已是五点四十分。
“麻烦你到下北泽。”
多纪说完,司机“哟”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多纪。
“是到小田急吧?”
“是的。”
司机年近五十,看上去是个性格温厚的人。在停下来等信号灯的时候,他看着前方问道:“您是从京都来的吧?”
司机好像是从多纪说话的腔调判断出她是从京都来的。
“京都很好啊!安安静静,很悠闲吧?”
“以前是这样,现在不行了,车和人都多了很多。”
“但是,还是和东京不一样啊!”
司机正说话的时候,信号灯由红变绿,周围的车子一齐动了起来。这么多车子排成一横列,对多纪来说是很少见到的。
东京在雨中入了夜。被雨刮器擦拭着的挡风玻璃上,灯光闪烁。
“走高速公路吗?”
“不管怎么走,早点到就行!到下北泽要多长时间?”
“走高速的话,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那么久……”
虽然到了东京,但多纪还是以为跟京都似的,到哪儿都很简单。她觉得,同样都是在城里,应该不会那么远的。
“您着急吗?”
“有点……”
听说守灵是从六点半开始,这样看来,也许会迟到一会儿。
“全都这样堵着呢,没办法啊!”
司机无可奈何地靠在座椅上,等着红灯。
“不过,看很多高大的建筑,很有活力。东京果然是大都市啊!”
“尽管这么说,但您并不想住在东京吧?”
“那个……”多纪支吾了起来。
多纪来过东京几次,但确实不想住在这里。刚下电车的时候,她就有一种被一个大火球吞噬掉的不安感。
“东京已经不是住人的地方了!”
司机的话很尖刻,现在多纪并不讨厌东京。与之相比,弟弟出事以来,她倒更想从那狭小的京都逃离出去。
“不过,东京很大,人们不会感觉到很吵吧?”
跟东京人说话,多纪自然而然地用了普通话。
“人们都只想着自己,已经和过去不―样了。”
这对于现在的多纪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司机好像非常不满。
熬过了漫长的交通堵塞,车子终于驶入了高速公路。
“下北泽的莲台寺,您知道吗?”
“没怎么听说过,您要去那里吗?”
“听说是从南口下去,到上坡的地方。”
“到那边车站附近,问问就知道了。”
上了高速公路,车子终于顺畅地跑起来了。左右两边,夜色下的东京向远方延伸着。
就在眼前了……
多纪望了望车窗外那灯光的海洋。她取出粉盒,在淡淡的灯光中检査着自己的妆容。
六点半多一点的时候,多纪到了下北泽的莲台寺。
“我想大概要二三十分钟,能等我一下吗?”
“这里太挤了,我到围墙那边等您。”
多纪点了点头,下了车。幸好雨下得很小,不打伞也没有关系。天空很暗。
从寺庙的山门到入口处是一条铺着细石子的路,入口附近有一顶存放鞋子的帐篷。多纪在那里脱下雨衣,借了双凉鞋向里面走去。
守灵已经开始了,大厅那边全都是诵经的声音。
多纪来到走廊跟前的接待处,递上了奠仪钱。
接待处的桌子前坐着两名年轻男子。
“非常感谢!”
青年低头行礼,然后拿出了手里的与会者名册。
“很抱歉,请在这里写上姓名和住址……”
竖着排列的与会者名册上,以各种笔体写满了姓名和住址。
“请吧!”
被催促了两次,多纪才拿起了笔。
“京都市左京区……”
感觉到接待的男子正在看着,多纪的心有些慌乱。
“……若王子,辻村多纪。”
写完之后,多纪逃也似的顺着走廊向里面走去。
厅里已经集结了二三百人,一部分都已经被挤到走廊的边上。也因为死者是名学生,来者当中年轻人比较多。上年纪的人也有不少,应该是身为医生的父亲的熟人。多纪坐在门槛的一端,把带来的念珠挂在了手上。
中央的祭坛上,装饰着白色的、黄色的各种菊花,在其正中间是一张青年人的遗像。距离较远,不是很清楚,只能看到那名青年穿着衬衫,脸稍微侧向一旁。可能是阳光有点耀眼,遗像上的青年微微眯着双眼,看上去好像要说些什么似的。
报纸上说那个青年今年二十岁,比隆彦小两岁。在他那端正的脸庞上,还留有少年般的天真烂漫。可出了这样的事情,葬送了未来的美好人生。
多纪深深地低下了头。
大厅里只有诵经的声音在回响,没有其他杂音,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正因为是非正常死亡,所以那份悲伤才显得更加沉重。
闭着眼睛,多纪想起了刚才接待处的男子。
那两个人应该注意到多纪就是隆彦的家人了吧。
多纪写字的时候,他们俩都在默不作声地看着名册,住址是京都,姓是辻村,如果他们看过报纸的话是应该会知道的。
写完之后,多纪心里非常痛苦,所以没有再去看这两个人的脸,但他们肯定在看自己。
十分钟的诵经结束了,之后便从前面的人开始,依次上香。大多数人都在等着上香,也有些人只是在远处祈祷了一下便回去了。多纪犹豫着自己应该怎么办。
如果可以的话,多纪想走到那遗像跟前,双掌合十,借这个场合向死者的父母亲道歉,以此让对方多多少少了解一下自己的诚意。
实际上,多纪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打算的,但真到了守灵席间,身体却又不听使唤了。
是不是现在就回去呢?多纪怕现在过去会勾起死者家属痛苦的思绪。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还是应该向死者双亲道个歉。与明天的遗体告别仪式相比,也许今晚守灵的时候行礼道歉比较合适。
一边犹豫着,多纪很自然地站到了等待上香的人群里。
上香是在祭坛的前面,分两个地方进行的。祭坛的左手边,有一名身着晨礼服坐着的男子和一名穿着丧服低着头的妇人,好像是死者的父母。两人正在对过来吊唁的宾客郑重地还着礼。
死者的父亲看起来好像是刚过四十的年纪。鬓角有些斑白,那端正的面容和温柔的眼神,和遗像上的青年非常相似。死者的母亲因为一直在哭,眼部红肿、神情憔悴,年纪看上去和她丈夫相差不多。
上香的队列一点点地前进,终于轮到多纪了。多纪静静地向死者的父母行了一礼,跪在了祭坛的前面。
“我是隆彦的姐姐。请原谅!”
多纪以别人难以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并双掌合十开始施礼。她现在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看了看死者的照片,多纪低下了头。
要和死者的父母打个招呼吗?多纪还没有下定决心。正当她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请问……”
多纪回头一看,刚才在接待处见到的其中一名男子正坐在死者母亲的身旁。
“你不会就是……”
被别人叫住,多纪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应该在这里清清楚楚地道个歉。
多纪又一次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直接对着死者的父母磕头。
“真的很抱歉……”
“……”
“请原谅!”
这之后,再说些什么好呢?多纪只是在那里低着头。
由于事发突然,好像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果然……”刚才的青年小声说道。
“请原谅……”
多纪又说了一遍。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了那位瞪着大眼睛,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母亲。
冷汗从多纪的背上流了下来。接下来的一瞬,眼前这位母亲的脸整个扭曲起来。
“给我滚!”
那异常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面。
“滚……”
那位母亲又一次喊了出来。
多纪只是在那里低着头。现在的情况,除了伏身在那里以乞求原谅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过,死者母亲的声音并没有停止。
“我不想看到杀人犯的家人,滚……”
那位母亲双手掩面,哭倒在榻榻米上。
听到这么激动的声音,多纪怎么也抬不起头来。虽然对方说让她回去,但她并不能就这样站起来。
周围有许多人都应声聚集了过来。
“杀人犯……”
那位母亲在呜咽之中又一次叫喊出来的时候,一个低沉而强有力的声音制止了她。
“够了吧!”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多纪赶紧抬起了头。人群当中,那位母亲伏倒在地上,旁边死者的父亲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垂着头。
“我老婆失去理智了,做出了失礼的事情。请不要生气!”
“没有……”
多纪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都不能责怪她。作为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理智,是正常的。
“非常抱歉!”
“没有必要道歉!您还专程赶过来,太感谢了!”
那位父亲又低头施了一礼,对旁边的青年说道:“阿武,送一下这位客人。”
死者母亲的呜咽声又响了起来。
“请吧!”那个叫阿武的青年,来到多纪身旁小声说道,“我送您!”
多纪闭了一下眼睛,心情平静下来后站了起来。
大家都在看热闹,上香的和要回去的宾客好像都停了下来。在无数的视线当中,多纪低垂着目光,跟在那个青年的后面。
“是我多嘴了,真对不起!”走到走廊的拐弯处时,青年说道。
“这不怪你!”
“您拿着存放鞋子的票据吧?”
“在这里……”
“我去给您拿鞋子。”
“不用了,没关系!”
在回廊下台阶的地方,多纪辞别了青年,向帐篷前面走去。先出来的有五六个人,他们好像没有注意到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多纪穿上利休木屐和雨衣,来到了外面。雨基本上已经停了,但云层很厚,没有星星。车子正停在寺院的围墙边上。
“抱歉!”
多纪心有余悸地上了车,又往后看了一眼。从守灵大厅出来的人们正纷纷从那条路上通过。
“直接回宾馆吗?”
“是的,麻烦你了!”
车子开动了,多纪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了座椅上。
多纪觉得很累。之前的紧张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力量全都用光般的虚脱感。
多纪现在只想默默地闭会儿眼睛。但是,一闭上眼睛,刚才守灵席间的事情就又浮现出来。
对方知道自己是隆彦的家人后,肯定会冷眼相待、百般挖苦,多纪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她没有想到会遭到这样的痛斥。
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回嘴;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低头认错。这一点多纪非常清楚。
可是,现在多纪的心里,只有万般的无奈。
作为辻村家的女儿,多纪从未有过如此悲惨的际遇。尽管父亲放荡不羁,她又被加以公司的重担,但再怎么低头,都没有体会过这种屈辱。不论向谁,再怎么低头,总是有些余地的。
这次,却是伤及了内心。那位母亲充满憎恶的眼神绝不是假的,尖锐的谩骂声和央求的哭泣声不绝于耳。
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如果那时候,谁也不说什么,那该怎么办啊!只能跪在灵前听着那位母亲哭泣吗?如果加以辩解会不会引出更大的乱子来呢?
多纪不敢想,她觉得身子在发抖。
那时候,死者父亲的一句“够了吧”救了多纪。一点都不夸张,那听起来简直就像是神明的启示。如果没有那句话,也许多纪的屈辱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那位父亲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说。是不是本来想说的,但因为妻子的不理智而说不出口了呢?
父亲和母亲的态度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吗?作为男人,那种时候也能够冷静吗?多纪又一次想起了临别时看到的死者父亲那痛苦而又温柔的眼神。
第二天,天气好像忘记了昨日大雨的阴暗,万里无云。
多纪起了床,打开窗帘,看到一片光明。
平时最晚也会在七点之前起床,今天竟睡到了八点,也许是因为昨晚太过激动,直到凌晨四点多才睡着吧。多纪睡得很浅,时不时地梦到遗像上青年的脸以及被死者的母亲穷追猛打。虽然没有睡好,但这一抹明亮的朝阳,也算是一种拯救。
听说柚木的遗体告别仪式从十一点钟开始,现在洗漱、换衣服做些准备的话,时间正好。
多纪整了整睡衣的领口,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走进了浴室。
因为睡眠不足,眼睛周围有些凹陷。昨晚上床时解开的头发也一直披散在肩头。多纪对着镜子照了照。仔细洗完脸后,抹上了化妆水和乳液,又上了一层粉底。
洗漱完毕已是八点半了。多纪又坐到梳妆台前,把头发梳好,接着穿上了昨晚就挂好在衣架上的白色长衬衣。
昨天到莲台寺花了一个小时,那么十点钟就必须要出发了。
在守灵夜前去祭拜,再参加第二天的遗体告别仪式,这是离开京都时就已经决定好的,也是此次来东京的目的。
不过现在,如果可以的话,多纪想就这样回京都去。还要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这对她来说,太过辛苦了。
昨夜在车里哭着回来的悲伤,在充满朝阳的房间里又涌上了多纪的心头。
那个时候,多纪只是一心想要早点离开,现在想来,觉得被骂得非常羞耻和难堪。
昨天出了那样的事情,前去祭拜的人肯定都知道自己了吧。先不管那位母亲的辱骂正当与否,人们肯定都对她抱有很大的好奇心。
也许当中有些人出于好奇,正等着多纪今天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出现呢。
恬不知耻地又到那个地方去,会怎么样呢?就算死者的母亲不再像昨晚那样失去理智了,但在人们的视线当中目送那个青年的遗体,肯定会十分痛苦。那简直是如坐针毡。
“不去也可以的吧……”多纪试着问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办呢……多纪一直犹豫不决。
按说守灵和遗体告别仪式都参加比较有礼貌,但昨晚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对那位母亲和亲戚们来说,不去会让他们更安心一些吧。光是去祭拜,应该已经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怎么办呢?”
多纪又一次叹了口气。时钟指向了九点钟。
要去吗?多纪犹豫的同时,还是穿上了丧服。丧服是一件一越[7]的夹服,后背和袖子上有三道桔梗色的花纹。把加厚的菱花腰带系好之后,多纪又照了照镜子。也许是因为丧服那沉重的色调吧,多纪整个人显得郁郁寡欢。
怎么办呢……
多纪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平日里果断的多纪,很少这样犹豫不决。
这样露面反而会打搅他们吧?那等于是在提醒人家想起好不容易开始遗忘的悲伤。
多纪坐回到椅子上,望着窗外。
透过白色的花边窗帘,可以看到秋天那一望无垠的明亮天空。
死者已逝,为之悲伤,自己的立场实在是太尴尬了。
天空如将一切凡尘俗事吞噬了一般,一动不动。望着这样的天空,多纪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不走的话就来不及了……
等多纪回过神儿来时,已经是十点钟了。如果要去的话,得马上出发。
虽然着急,多纪还是往桌子上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用手撑起额头,闭上了眼睛。
眼皮被阳光照得发亮,遗像上青年那眯着双眼的表情又浮现出来,死者父亲那压抑而低沉的声音也在耳边回荡。
是那位父亲温柔的眼神,将自己从无法承受的屈辱中救了出来。能遇上他,她真的很知足。
多纪慢慢睁开眼睛,时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十点二十分的地方。
时间来不及了。多纪又望了一眼窗外。
“如果不去的话,那位父亲应该能理解的。”
多纪对着天空嘟囔了一句,开始解身上丧服的腰带。她下定决心不去了。
为了“去还是不去”烦恼了半天的多纪,脱掉衣服后,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
这样专程带来的丧服就没什么用了,多纪一边想着,一边在床上将衣服叠好,并把它塞进了日式小箱。
快到十一点了,如果刚才去了的话,马上就是遗体告别仪式开始的时间了。
多纪又想起了照片上的青年。为了摆脱这个阴影,她马上站了起来,拿起床头的电话,拨通了日本桥松屋家的号码。
作为东京的扇子批发商,松屋和辻村公司从很早以前就有生意往来。这次销售挂历也得到了他们的帮助。
松屋的老板马上就接了电话。
“啊,是京都的辻村小姐吗?”
和往常一样,松屋老板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在八重洲出口旁边的宾馆,想现在过去拜访一下,可以吗?”
“好啊,好啊,我让友子接电话吧。”
“麻烦您了!”
友子是松屋老板的妻子,今年四十岁了。她是个大个子,有着东京人特有的好脾气,非常喜欢戏剧,这一点和多纪很相似。
到了东京,多纪肯定要到松屋去打个招呼。
“什么时候过来的?”
在电话里,友子一上来就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到下北泽那边有点事,所以现在才打电话。”
“您现在就过来吗?”
“是的,现在就去。”
“那就快点来吧!我正想和您商量秋季的花样呢!”
友子连选和服也要征求多纪的意见,这回好像又在考虑买新衣服的事情。
多纪说了声“我知道了”,就挂上了电话。
听到友子那爽朗的声音,多纪一直沉重无比的心情,多少畅快了一些,但还是因为没有出席遗体告别仪式而感到内疚。
她系上了一条伊达狭腰带[8],又披上了一件大岛绵绸[9]的披肩。
以他们刚才爽快的态度来看,松屋家大概还不知道隆彦的事情。
学生内部的暴力斗争,在京都被广泛宣传了,而在东京的报纸里,也许并没有什么稀罕的。
既然他们不知道,那就不用说什么了……
松屋位于日本桥的批发一条街上。虽然乘坐地铁从日本桥站过去或是乘坐国营电车从浅草桥站过去都比较近,但多纪还是选择了打车。打车要比电车慢,但在不熟悉的地方,坐出租车还是要方便一些。
多纪到达松屋的时候,老板松井正吉正在店门口和客人聊天。
“欢迎欢迎!请里边坐!”
这个家多纪已经很熟悉了,觉得和自己家一样。穿过堆满了各种货物的店面,多纪来到里面,友子正在客厅看电视。
“来啦?我正等您呢!”
友子的声音还是那样爽朗,她快速在桌子前面摆好了坐垫。
“上次见面是八月份吧?都两个月了。您还是那么漂亮啊!”
“又开玩笑……”
多纪假装不听的样子,拿出了京都的名糕点作为礼物送给友子。
“谢谢,每次都这么费心!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有些憔悴啊,是因为穿得太朴素了吗?”友子一边说,一边反复打量着多纪。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都挺好的呀!”
多纪强打精神回答着,但昨晚受到的打击还是从什么地方显露了出来。
“难道说是恋爱了?”
“哪有……”
“不过,像您这么漂亮,肯定是被别人爱上了吧!”
“不是啦,没有人追我啊!”
多纪强装笑脸,犹豫着要不要说隆彦的事情。
松屋和多纪的辻村公司的确有着特殊的深厚关系,但也不是说松屋和京都的其他扇子店都没有联系,就算为数不多,但除了辻村之外,还是会在别家店里采购些东西。
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没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从其他从业者那里听说隆彦的事情。反正会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自己说出来比较好。
正当多纪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友子从壁橱的抽屉里拿出两张照片。
“这个您先看看,怎么样?”友子恶作剧般地笑着,“相亲对象。”
“我现在因为公司的事情……”
友子之前也和多纪说过一次相亲的事情,但那时候,多纪以刚出任经理为由拒绝了。
“这个我知道。您先看看嘛!”
多纪没有办法,只好从友子手中接过了照片。
“今年三十一岁,东京大学毕业,在大洋商务公司工作,好像可以调去大阪分公司的。”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眼镜,感觉是个非常稳重的工薪阶层。
“他父亲在K银行担任要职,他本人也很优秀。说真的,好像是非常不错的人选呢!”友子非常热心,“怎么样,见见面吧?”
“不过,现在还早……”
“可别这么说!你这么个大美人,如果虚度了年华,岂不是暴殄天物吗?”友子心里想什么,马上就会说出来,“公司那边有吉冈呢,而且现在情况也很稳定,没什么可担心的吧!”
“……”
“别总说家庭的原因啊、公司的原因啊什么的,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这个我知道。不过……”
“姑且先见个面看看嘛!”
“谢谢您的一番好意,不过我现在还不想。”
“真让人头疼啊!”友子大声地叹了口气,“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倒没有。”
“好吧,既然是你自己说的,就姑且相信吧。”
“对不起呀!”
多纪道完歉交还了照片,然后拿出了用包裹好的挂历样本。
“这是新产品,请看看吧!”
“马上就是生意上的事啊!”
也许是被多纪的顽固打败了吧,友子苦笑了一下,把照片放回了抽屉里。
“你不会是想一辈子单身生活下去吧?”
“不是……”
“上一次碰到盐路家的老板了,他也很不可思议地说:‘多纪小姐最近越来越漂亮了,可怎么还没有对象啊?’”
多纪并不是喜欢一个人生活,之前她也想过,如果有不错的人选就结婚。
但多纪在成人前就失去了母亲,到了适婚年龄还没有心仪的对象时却迎来了继母,后来父亲又紧跟着去世了,在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当中,自己的婚事自然就被耽搁了下来。就这样,多纪专心于扇面绘图,又挑起公司的管理重担,不知不觉间,已经二十八岁了。
周围的人都在这个那个地猜测着多纪的意中人。老实说,还没有人当过多纪的恋人。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中学时代在母亲的劝说下学习三弦曲时的那位师父,多纪对他倒是有些好感,但那与爱恋相比则显得过于幼稚了。
“人们都在说,你是不是讨厌男人啊?”
“没有那回事!”
多纪马上予以否定。对男人的冷漠,多纪自己觉得,也许是从小对父亲色迷心窍的事情看得太多的缘故。
“今天可以多待一会儿吧?”
“我马上就得走了。今天过来就是看看你们。”
“真是个忙人啊!”
友子叹了一口气,这时老板正吉从外面进来了。
多纪又一次打了招呼,并让他看了看挂历的样本。
“我们也就是这个水平了。请您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正吉一个一个地看着,“不愧是多纪小姐选出来的东西,相当不错啊!”
“谢谢!”
“我们会尽力去卖的。只是这个要看行情,究竟能否畅销,现在我们还无法预测。”
确实,挂历和扇子不同,其中的投机性比较强。现在还没有怎么开始卖,量的大小要看公司、单位的需求,没办法判断哪种图案的挂历更好卖一些。与之相比,更让人担心的是印刷过量导致的卖不完的情况,这些剩下的东西是不能放到明年再卖的。
而扇子的话,图案多少有些流行性,其销售也不仅限于一年当中,而且需求也不像挂历似的,全都集中到年底。
“我们打算有控制地先印一些试试看。”
“好的。”正吉点点头,“对了,多纪小姐也来了,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吃不成了。”友子很不满地说道,“本来还想请你吃河豚呢!”
“实在抱歉!”
如果是平时,多纪肯定会留下来,但今天她是一点也不想待下去了。
多纪担心这样下去的话,心神不定,一不小心就会把隆彦的事情说出来。
“下个月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还要那么漂亮哦!”
“饭塚先生,还是被断然拒绝掉了啊!”
刚才那照片上青年的名字好像叫饭塚。
“因为那种水平的人不是多纪小姐的目标。”
“我并没有要求很高的意思。我现在真的还没有时间去结婚……”“多纪小姐如果想的话,后面有一大堆人排队呢,所以没必要着急!”
正因为是男人,正吉倒是比较赞成多纪一直单身下去。
“那今天就到这吧!”
“这也太匆忙了!”
“真是不好意思!请多多原谅!”
多纪又施了一礼,把包拿在了手上。
出了松屋,多纪直接回到宾馆,从大厅的衣帽间取出寄存的行李,便向东京站出发了。
多纪直接来到售票窗口,买到了三十分钟后,也就是两点十五分发车的“光”之号的软席车票。
多纪已经跟安代说过要到晚上才能回去,所以本用不着这么急着去乘车,但现在如果继续在东京待着的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追着自己似的,无法安下心来。
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多纪来到八重洲出口的百货商店,买了些东京特产荣太楼的羊羹,然后才上了新干线的站台。因为是旅游旺季,平日里下午空荡荡的站台上挤满了人。
车厢的清扫工作终于完毕,在发车前五分钟车门被打开了,乘客们纷纷登车。多纪的座位是5D,和来的时候不同,这次是在窗户边上。
多纪以为会有人坐在旁边,但座位一直空着。电车缓缓出发了。
从昨天离开京都到现在,正好过了整整一天。
电车穿过站台,稍稍向右倾斜着往前加速,多纪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事了吧……
逃离开东京,多纪终于放心了,不过感觉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之前所希望的,也许是痴心妄想,但多纪本来真的想出席遗体告别仪式,和死者的父母好好和解一下。
死者的父亲姑且不说,和死者的母亲还没有相互谅解,就这样子回来了,这让多纪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再去说一说的话,也许就能够得到原谅了,但她没有勇气那样做。心里过意不去,又没有勇气,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草草了事,这无疑让多纪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什么时候有空了,写封信吧……”
多纪自言自语着,望向了窗外。电车以相当快的速度向前飞驰,街道和房屋飞快地闪过。这次没有结果的东京之行,实在让人愉快不起来。
如果电车正点运行的话,五点零八分就能到达京都了,离太阳下山好像还有段时间。
“从明天开始,努力工作吧!”
多纪看着窗外那连成一片的房子,小声地给自己打气。
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多纪就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精力转移到工作上去。借着专心工作,忘掉所有烦恼。工作对于多纪来说,与其说是负担,倒不如说是一种安慰。
尽管单身一人生活,却并不感到孤单,且能够精神饱满地生活下去,也可以说就是因为有了工作。
“把昨晚的事情忘掉吧!”
多纪用手拢了拢衣领,振作起来。
注释
[1]地名。
[2]庭园设施之一。支点架起竹筒,一端下方置石,另一端切口上翘。在切口上滴水,水积多了该端低垂,水流出,竹筒另一端翘起后因重力又落下去而击石发出响声。
[3]将细的木条或竹片呈格子状纵横交错而制成的门。
[4]位于日本京都市东端的如意岳的一部分,海拔446米。因每年8月16日在此燃起“大”字形篝火而闻名。
[5]地名。
[6]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山区八坂神社门前。近代演变为妓馆区,亦为代表京都情趣的欢乐街。
[7]绉绸的一种。在纺织时交互织入不同于捻线方向的横纱。
[8]和服小饰物之一。系衣带之前使用,以防衣服走样。
[9]日本鹿儿岛奄美大岛出产的丝绸。用当地产的车轮梅植物染料和泥中的铁质染成茶褐色,织成碎白点花纹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