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萌芽时代
原始日本与任何原始社会一样,肯定有咒文、赞神歌、舞蹈歌、有关祖先的神秘传说、葬礼或婚礼歌之类。这些后来都可能变成了文艺的胚胎。只是就一般而言,较之绘画、雕刻或舞蹈,文艺的发展姗姗来迟,相当缓慢。由石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我们的祖先获得了高效率的生产工具,不断地开拓自然环境,建立了适合人类的生活方式。于是,可以叫作文艺的东西,虽然仅有一点点,就开始茁然萌芽了。日本文艺史大约在这时候迈出了第一步。
当时,个人意识的存在还不明显,只有无个性的共同群体,因此他们的思考或感情具有高度的同质性格。他们的作品中当然没有个人的作者。虽说如此,开始时一定有人插手,否则作品无从产生,但由于作者的思考或感情与周围同性等质,即使后来有别人加以增补或修正,也不至于引起太大的质变。从而一个作品常会发生多数作者参与的现象,而参与的作者们谁也不会意识到这是自己个人的作品。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没有作者。既然没有作者,严格地说,如果硬要称之为作品,恐怕不大适当。
然而,在这样无个性的世界里,“个性”终于逐渐出现了。但不是在表现者一方,而是在被表现者一边。换言之,从共同群体的支配阶级中,出现了能以个人的威权自由贯彻自我主张的人物,而民众的共同思考或感情,就通过这些人物表现出来。这些人物的事迹变成了民众的历史记忆,在萌芽时代的文艺里,开始浮现了典型的个性。民众对那种典型个性的赞美,晶化成了素盏呜尊[8]或倭建命[9]之类的“英雄”。
西欧学者在习惯上,将表现英雄事迹的文艺称为叙事诗[10],所表现的时代叫作英雄时代(heroic age)。早有有识之士指出,类似英雄时代的痕迹已见于日本古代文艺中[11]。最近也可看到有人主张英雄时代确实存在的立场[12]。英雄时代的理想性格可以举出饶有诗意、浪漫性、重感情、敏捷、民族意识等特点。此外,当时贵族仍与民众保持着共同的生活方式与思考感情,而且应该反映着阶级与职业尚未明显分化的社会文化。然而那种状态的英雄时代,在日本是否实际存在过,还是值得怀疑。因为表现英雄时代的叙事诗,在日本其实相当贫弱。大和朝廷的古代叙事诗,即使经过大规模的人为改观,只要英雄时代曾以理想的或近似的状态出现过,那么,其痕迹应该会稍微鲜明才对。要之,稳当的看法是:虽然在日本有过近似英雄时代的时期,但真正名副其实的英雄时代并未存在过。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面对着神或自然,人的个性逐渐开始浮现;表示着原始社会向古代社会的推移,也正是丰富的文艺源泉涌出之时。话虽如此,这个时代的典型的个性文艺尚未晶化定型,仍属所谓漂流的声音(floating voice),要成为正式的文艺,非得再等一段时期之后,而且必须依赖历史的回顾始能成形。
二、古代国家的成立及其文艺
原始时代之后,多个部族构成了日本的社会,但大和的天皇一家逐渐伸张权威,统合周围部族,次第整顿完成了古代的君主专制体制;而且在文艺方面,也终于产生了文艺之为文艺的自觉。
官僚的古代国家机构,以施行律令制的大化改新(六四五)[13]为界,经历了种种抗拒,终底于成。其律令制当然是模仿了中华的国家体制。国家建设的理念既然以中华为典范,后来日本文化——包括文艺——的性格,不免受到强劲的制约。具体言之,就是不承认文艺本身为文艺,只有从属于政治才有其存在的意义。这种意识直截了当,可谓极具特色。政治优先的思想虽见于中华古代,但似乎到了汉武帝时才明确成形。及至后汉,以郑玄的《诗经》研究[14]为代表,终于巩固成不可动摇的传统。六朝时代虽然有强调文艺为文艺的意识,也只是相对而言;在中华传统里,文艺从未超越政治[15][16]。古代日本得自中华的第一个礼物,就是“文艺包在政治之中”的概念。
壬申之乱(六七二)[17]是日本为了创立古代国家而尝受的最大苦恼,然而从此之后,天皇制就显著地巩固了基础。巩固了之后,接着而来的是回顾的时机,于是促成了史书的编纂。《古事记》[18]与《日本书纪》[19]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两书均属史籍,明显含有巩固天皇制的政治意图,从而不能毫无条件地当成文艺史的对象,只是其中所采录的萌芽时代的文艺,虽说大多失去了原型,却是古代文艺传至于今的唯一资料,具有宝贵的价值。
随着国家统一的进展,各地氏族原有的种种英雄传说,可想而知,不是消灭了,就是变了质;因为从《风土记》[20]——各地所编的地方志——所采录的故事中看得出来,都有想和皇家搭上关系的倾向。虽然《记纪》[21]的政治性润饰把故事原型改变到什么程度,我们并不清楚,然而这种变化,与其说是由于传承本身的改变,毋宁说在表现方面受到外来的影响所致。在《记纪》中仍可看出仿佛叙事诗的痕迹或叙事能力的一鳞半爪。不过整体而言,明显是散文式的,离真正的叙事诗精神相当遥远。所谓政治性本来与叙事精神并不互相矛盾,只是日本的政治性是基于来自中华的知识,并非源于自己民族的内部,因此不免有所龃龉而削弱了表现能力。叙事诗不是只要有叙事诗的题材就会产生,而是必须等待燃烧着创作热情的民族诗人,始有可能出现。
对于中华的依存,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意识现象,那就是:用汉文或准汉文体书写的才是正式的文艺,日本话所表现的只算聊备一格而已。对当时的文化人而言,能作汉诗是值得骄傲的教养,反之,和歌不过是私下的玩意。其后,和歌为了争取能与汉诗分庭抗礼,还是非得采纳汉诗式的表现不可。这个时期日本人所作的汉诗,有一小部分收在《怀风藻》[22]中。但是那些诗篇多半是拼凑中华诗人的用语而成,很少出现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感动我们的作品。有人企图把和歌提升到与汉诗对等的地位,如上所述,不得不努力学习与汉诗同样的表现方式,于是出现了像《歌经标式》[23]那样模仿中华诗论的歌论。那种直译式的模仿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但认为只有中华式表现才算正式表现的意识,却极严肃而认真。
无论神话或歌谣,如想依据在中华式意识之下变样的现存资料,试图重建其本来面目,绝非易事。那种变化可能在六世纪中叶——约在《记纪》编纂以前二百年——就在进行了。然而重建未必完全绝望。如倭建命送葬时所唱之歌,其实原来是与葬礼毫无关系的童谣。此类研究成果将会接踵而来[24]。后人试图把这些歌谣从历史的框子里摘出来,正如朱子处理《毛诗》的方式[25],视之为歌谣而试图还其本来面目。只是这类研究,就《记纪》中的全体歌谣而言,尚未到达完备的境地。不过如果把这问题姑且放在括弧里,还是有可能发现一些古代神话或歌谣的特性。
古代神话或歌谣所具共同的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在全体的各方面,没有根本的对立或分裂。日本神话显著的特色,正如研究者经常指出的,就是缺少观察而说明自然现象的自然神话。《日本书纪》开头关于天地分开等的记述,只不过借用了中华的典籍而已[26]。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叙述之际,拟人修辞法极不成熟。不但人格的形象不鲜明,而且精神的主体未被充分客观化;可以说反映着古代的日本民族,在有精神的人类与物质性的自然之间,互无距离,二者从头就紧密融合在一起。在歌谣中,深深渗透着对自然纯粹的爱,几乎看不到什么客观观察自然的态度[27]。要之,精神与自然本来就不是对立的存在。
这样的现象,对日本人来说,虽然大概不会觉得怎么稀奇,但在西洋或甚至在亚洲,其实并不常见。在西洋,自古希腊以来,精神与自然之间一直存在着鸿沟,到歌德才出现了二者融合统一状态的表现。不过,即使在歌德,二者也并不是自然而然的融合,反而看得出有意加以融合的张力,投射着精神对自然的两极性格。在亚洲的中华文学里,精神与自然也是极其疏隔。中华没有什么名副其实的神话,而在其古代歌谣中,纯粹吟咏自然的也几乎不存在。以自然为譬喻的不是没有,但譬喻是一种比较性的表现,因而对自然的态度必然是理智而客观。换言之,精神站在自然外侧,从外侧眺望自然,其间必有距离。降至六朝时代,吟咏自然的诗大量出现[28],但仅仅吟咏自然,精神并未渗透其中。精神与自然融合而统一的表现,必须等到盛唐即八世纪中叶的杜甫,才有其成果。尽管如此,杜甫也与歌德一样,仍然潜在着两极性的痕迹。
如此说来,日本的神话或古代歌谣,不得不说具有世界上稀有的特性。况且在全盘汉化的人为压力下,还能完全保留本来的性格,的确相当值得注目。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认识日本式表现的故乡。
三、万叶世纪
把古代歌谣从《记纪》的框子中解放出来,这样的研究方法当然也应该施之于万叶时代。例如传为仁德天皇皇后磐姬所作的四首歌,其实,原本是各自不同的民谣,但在《万叶集》编纂以前,早被当作磐姬的组歌而流传于世[29]。现在大概已没有学者会加以否定了。站在此一立场进行考察的话,就会发现《万叶集》中含有相当多的民谣。
民谣被认为是一般民众所创作的歌谣。可以想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没有个人作者的存在,而是某集团共同唱出共同感情的集团产物(group product)。这样的创作见于极原始的低开发社会,在日本当在二世纪到三世纪之间,但到了《记纪》歌谣的时代——大概从五世纪到六世纪——不得不承认已有个人作者的存在。不过,即使是个人之所作,由于足以代表集团的共同感情,集团就当作“我们自己的歌”而传唱起来;于是个人的作者融入而消失于集团之中,只剩下了集团的共同性。假如这样产生的歌谣被称为民众的创作,那么,《记纪》的歌谣可说非常富于民谣性,而《万叶集》中肯定也含有不少性质相同的歌谣[30]。
《万叶集》所收民谣性的歌,无论在性质上或成形年代上,我认为与《记纪》歌谣颇有重叠;而在被收入《万叶集》——或其资料来源的古代歌集——之时,企图清算原来民谣性的意识显然相当强烈。硬把原来零星的民谣视为磐姬皇后[31]所作的系列组歌,在这种态度之下,新的文艺意识——个人的创作才算文艺的意识——好像已起了重大的作用。这种意识恐怕学自汉诗,但如此狭义的“文艺”意识,同时却代表着古代人“个人”的觉醒。民谣的世界也存在着个人,然而,这种个人却因与所属集团的个人高度等质,所以在思考或感情上,并不强调舍我其谁的独自个性。反之,在新诞生的和歌世界里,即使在无特定背景下所作的歌中,也要尽量结合某个“个人”的行为来加以鉴赏。我们不可忘记前面所举的四首民谣,已被《万叶集》读者当成磐姬皇后之作而享受的事实。这种情形,与其说是由于误解或曲解,毋宁说是因为这些作品具有民谣世界与和歌世界的两样形态。
这种和歌世界的形成,大概在七世纪时期。不过在和歌世界成立之后,民谣世界并未立刻退化而消失,两者反而继续互相渗透,长期共存。但若要加以分开的话,在七世纪中叶以前,民谣的性格的确较浓;而从七世纪后期即天武天皇治世以后,则和歌的声势有逐渐强化的事实。
七世纪中叶以后,和歌世界“个人抒情”的成长,具有不能忽视的意义。在额田女王[32]的歌里,已有个人抒情的高度表现。如果说,代表集团共同感情而唱的歌归于公众,那么个人只抒发一己之情的应属私人。私人的抒情不久将成为和歌的主流,而且由于短歌比长歌适宜,所以在形式上,终于导致了和歌史仿佛就是短歌史的结果。从长歌向短歌,或从公向私的转换期,正是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时代。
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时期,就歌人而言,就是柿本人麻吕[33]的时代。这位有歌圣之誉的歌坛巨匠,不但展示了作为作家的伟大力量,而且在文艺史上代表着重要的转机。在这意义上,他代表了万叶时代的最高峰。他身为作家的力量,众所周知,毋庸赘述;而他在文艺史的地位更值得注意:他是能够统一公私而吟唱的最后一人。
人麻吕用力最勤的精心作品,多半是从驾之作或皇家挽歌,因而有时难免被认为是宫廷御用歌人。其实,即使攸关职责而咏,也不妨闪烁一下他个人的器识才华。然而他的作品总是充满着质朴的力量,看不出有任何装腔作势的痕迹。我认为这是因为他身在宫廷——具体言之,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权力机构——之中,代表了对天皇的敬仰与赞叹的共同感情。他之能以充实而高雅的歌词唱出那种共同的感情,肯定与他在壬申之乱时,目睹了天武天皇的英勇事迹,甚至可以说,与亲自参与其事的经验不无关联[34]。这个以天武天皇为中心的宫廷组织固然不具有所谓民族的规模,最多也只不过数百人或数千人,但他们在精神上的“血缘关系”,的确含有民族的浓厚感。人麻吕站在公家立场所作的歌印证了这种浓厚感的存在。有昭和年代的大家曾感叹说:“对人麻吕怎么也望尘莫及。”大概是想到现代的人已无法保持古代的“浓厚感”吧。
尽管如此,人麻吕也绝对不是民谣世界的居民。人麻吕就是人麻吕,鲜明地闪烁着任何别人所无的个性。例如看看他枕词[35]表现上的独创性。他所用的枕词多达一百四十余种,其中约有一半初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之中。在人麻吕的追随者中比较喜欢用枕词的笠金村,所使用的枕词不过二十余种,而且笠金村初用的只有两种;比较起来,就明白人麻吕之所以为人麻吕了。另外如山部赤人,虽然使用了数十种枕词,初用的却仅得一种。不仅如此,人麻吕在使用过去的枕词时,也显示有不少给予独自的新意或用法的例子[36]。这种“表现”的独创性,不只在民谣的世界里绝无仅有,在和歌的世界中也不能不说是异数。
人麻吕的表现之远远超越民谣的世界,从他长歌的对句技巧也看得出来。他所用的对句有短对、长对、连对、隔对等,尽管复杂多样,却毫无生硬之感。那种整饬、壮大的格调,非人麻吕不能有。不过,所谓对句的技巧虽然原本发源于中华,但即使在中华,要发展到人麻吕那样复杂精致的程度,也需要十个世纪以上的岁月[37]。无论人麻吕是多大的天才,只凭他一个人应不至于能展现如此高度的水准,所以无疑是摄取、吸纳中华文艺的结果。换言之,在人麻吕的时代,中华文艺开始渗入了日本文艺的“表现”之中。以前,日本文艺虽然被中华的典范层层包围,但至少在表现上还保持着纯粹日本的方式;至此,终于在表现的领域也吸纳了中华体系的技巧。这种现象与吟咏中华素材如七夕之歌,在人麻吕在世时急速进展的事实,大概不能无关。然而,中华因素还只能达到“形式”或“素材”的阶段,仍未渗透表现的深层内部——如把握态度或“样式”等,可以认为是人麻吕时代文艺的特色。
八世纪初,到了所谓奈良时代,知识阶级开始出现。知识分子指具备中华式才学的人们。大学在日本初设于七世纪中叶,大约相当于天智天皇的治世。到了天武天皇与持统天皇时,大学制度应已大致整顿完备。当时的学生们就成了八世纪初的文化指导者,对歌的表现起了极大的影响作用。当然在七世纪以前,日本人也在追求中华的学问,但偏重实用之学,不是纯知识性质的知识。直至八世纪,新式的知识阶级才开始诞生。
经受中华式思考或感情磨炼过的人,在吟咏和歌时,自然难免会受到各种各样的影响。其中最显著的事例,就是歌人开始有了“既存表现”的意识。对既已存在之物的信赖,几乎是汉民族固有的性格[38]。这种意识虽然不像中世歌人那么显著,却已有所流露。具体言之,见于追随人麻吕的山部赤人[39]、笠金村、车持千年等人的作品中。这三人作为宫廷歌人而在歌咏从驾之作时,大都显露着共同的歌风,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个人间的差别[40]。这种共同歌风的源头就是人麻吕。我在此感到前所未有的风格,认为这种风格与中华的精神特色颇为一致。
固然,赤人有“赤人之歌”,谁也不能否认,比其他二人较为出色。他清澄的自然观照、端正的格调、细致的感觉,正印证了他是《万叶集》中屈指可数的歌人之一。不过,赤人的自然观照确属名副其实的“观照”,很明显是用他自己的“眼睛”去捕捉的。因此被正冈子规派系的歌人推为写生的典范。这种把自然置诸身外而凝视的态度,与古代日本人的精神大异其趣,可想而知是受了六朝写景诗的影响。只不过他的自然观照绝不是纯粹的客观,在看似冷澈的观照底下深处,其实悄悄地跳动着微妙的心情。精神与自然在赤人身上尚未分为两极。难怪后来想在赤人的歌中追求“写生”的人,不得不改变写生的定义为“描写人生”,恐怕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
赤人是中央的官僚歌人。大伴旅人[41]与山上忆良[42]则代表地方官僚,歌风各具特色。这两个知识人都在九州太宰府任职,个人关系非常密切,而且都对中华文化有充分的理解与共鸣。旅人爱读《游仙窟》,模仿王羲之举行梅花宴,扮演老子、庄子醉泣。对这样的旅人,足资谈助的最佳亲友,该是曾任遣唐少录而踏过中华土地的忆良。况且他们两人不但是亲近的朋友,同时也是互相抗衡而精益求精的对手[43]。我觉得因此而产生了特异的作品。
忆良有人生歌人或生活歌人的称号。只要看他的代表作《贫穷问答歌》,大概就可肯定认同。然而,这并不等于说他的生活渗透于“表现”之中。换言之,他把当作素材的自身生活置于别处,从外面加以观察;而在生活中的自己与观察生活的自己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又如旅人的《赞酒歌》,也不是单纯的抒情,而是有一双苦楚阴郁的“眼睛”,在身外某处,凝视着醉泣的自己。在忆良或旅人的世界里,以生活本身为表现的——或可称为生活象征的——纯一性,早已不再活现。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他们的歌里,却看不到把生活从表现彻底切割的“倚傍”态度。其实,足可倚傍的表现,在他们所熟悉的六朝诗集中,俯拾即是,而竟不加以承袭,可说表示着他们的精神仍属于古代的日本。
八世纪中叶之后,所谓奈良时代后期的代表歌人,首推大伴家持[44]。到了家持时,长歌已乏可读之作,而抒情的短歌却进入了成熟的阶段。可以说,这是纯粹的“个人”在和歌世界中的确立。也可以说,和歌中的“古代”已近终场而即将落幕。家持的情景融合的表现法最能显示这种趋势。山部赤人的情景融合的表现是日本所固有,因而在叙景深处潜伏着极端沉郁的真情;而且看不到任何试图融合情与景的努力。同样,在家持的作品里也没有可以叫作努力的迹象。然而,为了所要表现的情愫,显而易见,总会选择最合适的景物。能在最合适的状态下融合景与情,表示精神与自然在某种程度上,已到了互相保有距离的阶段。在此我们不能不感到中世的影子。尽管如此,对家持来说,精神与自然总是在“融合”的状态之下,看不到《古今和歌集》时代那样分裂的现象。
大伴家持那种情景融合的境界,在中华诗史上,大概完成于盛唐即八世纪初期,早于家持约半个世纪。但是即使在与唐朝交流频繁的时代,要他立刻吸收且消化刚在中华完成而传来的新风,实在难以想象。在平安初期即九世纪末叶,当人人还在专心诵读六朝诗及其余波的初唐诗时,不可能只有家持已独自在亲近盛唐诗。尤其是家持的情景融合,具有绝对不能仅凭模仿而来的微妙深度,所以怎么也不得不断定是家持独特的表现。若然,则等于说,拥有不世出之天才如杜甫的唐代诗坛,经过长期倾力筑成的表现境界,家持却突如其来地加以达成。当然,无论在任何意义上,我们不能说家持的天分高于包含杜甫在内的盛唐诗坛。这个奇异的现象或许可以这样解释:中华诗人为了统一原本分裂的精神与自然,无疑必须经过困难重重的考验;反之,古代的日本歌人本来就不知精神与自然之间有所分裂,从而也比较容易达到二者融合的表现。尽管说中华诗曾经渗入家持的作品,成为在表现上精神对自然分裂的契机,然而家持毕竟也是古代日本人。
如果这样只举大伴家持为例,恐会让人觉得在八世纪后半叶,古代的色彩已经大为减退。事实上,那只是由于以家持其人为此期代表而引起的印象,并不表示时代全体都走向与他同样的表现,毋宁说是家持一人格外特殊的缘故。其实时代全体的步伐更为缓慢,而且那种缓慢的步伐还要延续到九世纪初。
四、古代拾遗
古代显得特殊的文类有祝词与宣命。祝词是在祈年祭或大尝祭等宫廷祭祀时所诵的词章。虽然迟至《延喜式》[45]或《台记》[46]始有文献上的记载,但大概在七世纪或八世纪时,祝词应该已经出现。因为属于口诵的性质,所以可想而知,在文献中定稿之前,也经过相当长的变化、发展的阶段,只是不知其详。
然而,《大宝律令》(七〇一)[47]既然定有新年祭等种种祭祀规程,当然不能没有祝词,从而可以推断,七世纪到八世纪间,祝词大致已发展成现存的形式。祝词的文章格调豪壮,显示朴素而快速的韵律美。面对祝词的表现,我就会立刻想起汉代的“赋”来。赋是一种以充盈的格调陈述事物的文体[48],正如西洋学者译之为narative style,以叙述为其特色。而且赋在列举、反复、对偶等手法上,甚至与祝词颇有共同之处,所以对二者的关系试加检讨,绝非毫无意义。固然,祝词直接摄取了赋的表现与否,并无明确证据,不可草率遽下论断。但在约与人麻吕活跃期同时代的祝词中,已有足以与人麻吕的长歌抗衡的表现。这一点似宜重加考虑。如果认为人麻吕那整饬、豪壮的长歌是学自祝词的技法所产生[49],那么祝词与人麻吕的长歌,可能均以赋为共同源头的假设,就有加以研究的必要。当然,祝词或人麻吕长歌的豪壮,非仅靠模仿所能达成。何以故?因为格调之所以豪壮,在其根底必有精神的壮大律动[50][51]。不过在技法的层次,摄取或模仿也大有发挥的余地,所以暂且提出与汉赋的比较作为日后的课题。至于宣命,虽然豪壮性远不如祝词,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与祝词等同视之。
在古代文艺中,还有不可忽略的催马乐[52]。这种歌谣原本是地方的民谣,于九世纪时被编为雅乐旋律之曲,变成了贵族的游宴歌谣,十世纪时最为盛行。催马乐的名称出自编曲时所据的唐朝乐曲。因此在歌谣史上,一般认为属于平安时代。但是歌词本身应该更古,或许可以上溯到八世纪,甚至七世纪[53]。催马乐所有的曲子是否同时成形,虽然并不清楚,而且现存歌词到底传下了多少原型,也难以断定。只不过不能否认的是:较之神乐中属于最古成形的歌词,催马乐显得还要古得多。仅就歌词而言,可以认定催马乐是纯粹的民谣,完全没受到贵族的——从而中华的——影响。若想从古代人的表现分析出中华的因素,催马乐与《万叶集》中的古歌一样,都是重要的基础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