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生

  • 长夜行
  • 猫刀
  • 24940字
  • 2020-07-07 15:31:18

沧阳城下雪了。

沈琼华把窗打开,默默看着窗外飘落的大雪。

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渐渐浮现,像是从苍茫海面中现身的巨兽,从夜幕中走出,又即将隐匿在风雪之中。

他已经活了太久,通常他的眼中无悲无喜,波澜不惊——对于一个长生者而言,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又一个冬天。

但这次不同。

他的眼眸里,隐约看得出极力克制的怒火。

敲门声传来,鹿鸣端着一碗姜汤站在门口:“许大厨做的,给她暖暖身子……”

“放下吧。”

鹿鸣点点头,把姜汤端到桌上,顺势瞥了一眼缩在桌旁的小姑娘。

小丫头也怯生生盯着鹿鸣,眼神始终在他头上的一对鹿角上转悠。鹿鸣似乎有话想说,但有沈琼华在旁,他终究还是不敢,只能默默退出房间。

氤氲的雾气从汤碗里升腾出来,缩在桌旁的小丫头原本正在发抖,此刻终于贪婪地抽了抽鼻子。

“我死了么?”

没有回应。

“刚才那个小哥头上为什么有角?”

依旧没有回应。

“这是地府?那这碗是孟婆汤吗……”

沈琼华终于转过身,紧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他的眸子阴冷幽暗,声音凛冽如冰。“别多问。把汤喝了,然后告诉我马五爷是怎么死的。”

四个时辰前。

“要下雪了……”

看着阴霾的天色,马五爷缩了缩脖子,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沧阳城地处三山中央,入了数九,也不会太冷。

可不知是怎么了,沧阳城这半个月冷得邪门!连续十几日阴天,总见不到日头,水泼到地上眨眼就结了冰——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景象。

不过这样一来,马五爷的生意才好做了许多。

这座万华楼是沧阳城中最大的酒楼,一楼大厅供人吃喝,二楼专供住店,马五爷则是万华楼的掌柜。最近实在太冷,过往的客商们谁也不敢从沧阳城贸然离开,万一赶上大雪骤降,连人带货被堵在路上那可就全完了。

听着窗外劲风呼啸,屋里吃饭喝酒的众人被炭火的暖意烘得昏昏欲睡。突然间,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屋里。

“老马!上酒!他奶奶的,冻死老子了……”

几个身穿警服的人骂骂咧咧进了门,三两下就将最靠近火盆的那桌客人轰走,搓着手大刀金马地坐下。

见他们这副模样,原本一肚子火的众人也都纷纷把火咽了回去——自从皇上下了台,世道就乱了。现如今是民国了,这些警察才是大爷。别管有理没理,披了这层皮腰杆子立马就硬,混账痞气隔着两条街都闻得见……谁让人手里有枪呢?

“鹿鸣,快给几位爷上酒!”

马五爷一边吩咐小二,一边快步走到门边。刚要关门,透过棉布门帘的缝隙,他一眼瞥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街对面的墙角,倚着一个满脸菜色的小姑娘。她约莫十六七岁,脸上很脏,头发也乱糟糟不成样子,死死抓着自己手里的讨饭棍。乱世多饿殍,每天都有许多流民在沧阳城里出现,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熬得过这个冬天。

马五爷叹了口气,把一旁正在备酒的鹿鸣拉住:“拿两个烧饼给对面这丫头。天寒地冻,没点吃的她迟早死在外头。”

那几个警察却已等得不耐烦,敲着桌子大喊:“酒呢?!快上酒,想冻死人啊!”

马五爷赶忙拎着酒壶过去挨个斟酒,脸上赔笑:“几位爷久等了!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外面巡逻呢?”

其中一个疤瘌脸警察撇着嘴冷笑:“巡逻?连命都要没了,还巡个屁!”

在场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怎么,这年头还有谁敢跟这帮警察过不去?

“昨天晚上,又死了两个大头兵!还是跟上次一样,被人割了脑袋……真他妈邪门了……”

疤瘌脸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刚要再多说几句,却被旁边的同伴拽了拽袖子,只好不甘心地闭嘴。

然而就这短短几句话,已经足够让众人浮想联翩了——

沧阳城最近不太平。

前几天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死者都是在城外大邙山劫道的山匪。山匪被杀本不意外,可坊间传闻这俩山匪都是被齐齐切了脑袋,死状极惨。最邪门的是,前天在城南又发现了一具尸首,身上穿着军服,脑袋也被齐齐切了下来!

如果再加上疤瘌脸说的这俩命案,短短几天之内沧阳城已经出现了五个死者,而且全都是被割了脑袋……想到这里,大厅里的食客们纷纷打了个寒颤,看来最近夜里出门都得多加小心了。

最要命的是,五个死者之中有三个都是霍大帅的人!

自从清廷倒了,各地军阀就蜂拥而起,沧阳城这边则是由一个姓霍的大帅掌控。这霍大帅颇有些本事,接连攻下四五个大城,连同附近几个县镇都被他握在手里,上个月沧阳城也终于被大帅带兵攻下。说是攻城,其实连抵抗都没遇见多少,几百个大头兵大摇大摆就进城驻扎下来。城里的民兵们早就巴不得投靠大帅混口饭吃,警察就更不敢多说什么了——就自己这几把手枪,跟霍大帅手底下这几千杆枪怎么比?

可现在大帅的人居然在城里接连被杀,这岂不是要了这些警察的命?

“走了走了,别废话了!”

喝干碗里的残酒,几个警察抹了抹嘴骂骂咧咧离开。疤瘌脸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了几句:“这两天看见可疑的人一定得报告,宁肯冤枉、不能错过,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几位爷放心!”

马五爷满脸赔笑点头称是,等送走这几个警察,他的脸上才凝重起来。不太平啊……

刚一转头,马五爷眼神一动——

沈琼华来了。

依旧是与以前一样,他出现的地方温度骤降,四周的空气都像是结了细小的冰晶,冷得让人寒毛竖起。

靠近柜台的这桌食客纷纷打了个寒颤,一边喝酒一边咒骂:“这破天真是连狗都能冻死……”

他们看不到沈琼华。偶尔有人望向柜台这边,视线也像是直直穿了过去。

马五爷悄然过去,见大厅里的酒客们都在议论刚才那几个警察,没人注意到这里,这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您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沈琼华头也没抬,翻动着手中厚厚的账簿,若有所思。

马五爷清楚沈琼华的脾气,知道这时候万万不能打扰他,于是恭恭敬敬退到柜台后边垂手等着。

沈琼华好半晌才抬了头。“有股妖气不太对劲。”

马五爷一愣:“是刚才那几个警察?”

沈琼华微微皱眉:“不是。这股妖气很强,又藏得极深,不好找。”

“没在咱们这留过名?”

“没。”

沈琼华的声音很低,冷峻而不容置疑。

马五爷还要再问,突然进来了一伙客商,他只好赶紧去招呼客人。好不容易忙完回过头,柜台前的沈琼华已经不见了。

这让马五爷松了口气。他已经在万华楼做了许多年掌柜,可每次看见沈琼华心里都还发紧——那种难言的压迫力让人太难受了。

“这妖怪究竟从哪冒出来的,实力这么强,又没在我们这留过名?”

马五爷嘴里刚念叨着,心里突然一紧,鹿鸣呢?

他快步走到门口往外打量,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这一来二去没注意,怎么鹿鸣和要饭的小姑娘一起不见了?

想到刚才警察的那番话,马五爷心里怦怦直跳。可别出了什么事……

“许胖子,你帮忙看着点,我出去一趟!”

他朝后厨吆喝了一声,带上毡帽匆匆出了门。

“呼……”

莲心把最后一口水咽下,咂摸咂摸嘴,长长出了口气。

她吃得太急了,连烧饼味儿都没怎么尝出来。饿极的人吃饭很容易噎住,好在她知道这里有口老井,能喝点井水顺顺气。

这里是一处荒草丛生的大院,似乎已经被废弃了许久,平时少有人至。莲心也是偶然间发现这里,晚上常在这过夜,至少这几间破屋还能稍稍遮点风雪。

从她记事开始,这世上就只剩下连年的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赶上大旱之年没有收成,全村老少都要出去逃荒,人活得像畜生。都说老百姓命如草芥,可荒草也有逢春再绿的时候,人命却只有一条。

谁在乎呢?

五年前,莲心的爹娘都在逃荒路上死了,剩下她一个人一路要饭,辗转来到了沧阳城。这个冬天冷得邪乎,她身上这件烂袄又早就破得不成样子,棉絮都没剩几条;要不是今天那个好心的小哥送了两只烧饼,莲心恐怕也熬不过这两天。

莲心默默把脖子上的桃核取下,放在掌心双手合十,跪在地上虔诚磕了个头。

“老天爷保佑,好人一生平安……”

这桃核的中间点了一滴丹砂,是莲心她娘临死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没了爹娘,总还有个念想。在莲心的老家明州,桃核上点一滴丹砂就算是护身符,可以保佑人远离邪祟。

“啪嗒。”

不远处的荒草丛中突然发出一声水滴的声音,莲心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两步缩进了身旁的断墙后面。

天色已经黑了大半,还有谁会来这种地方?难道是路过的鸟兽……

莲心正在胡思乱想,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头戴毡帽的老人——是下午在万华楼看见的掌柜马五爷。

莲心记得他,送烧饼的小哥说这两只烧饼是掌柜马五爷送的,可见这位马五爷是个好人……不过他来这干什么?

“鹿鸣!鹿鸣!”寂静的荒草大宅里,马五爷的声音格外扎耳,“奇怪了,就去送个烧饼,怎么人都不见了?”

莲心顿时恍然:下午给自己送烧饼的小哥原来叫鹿鸣。

当时他把烧饼塞给莲心,之后就悄悄往城南方向去了,临走还对莲心挤挤眼:“我去城南点心铺子买些东西,很快就回!马五爷要是出来问你,你就说我去去就回,别让他扣我工钱,知道么?”

城南那家点心铺子并不算远,鹿鸣应该很快就回得去。看来两人一出一回的时间正好岔开,可怜马五爷估计要白跑一趟了,这大冷天的……

莲心抿嘴一笑,刚想对他招招手,突然间又听到了刚才那种奇怪的声音。

“啪嗒……”

像是水滴打在枯叶上,带着一丝诡异。

马五爷立刻警觉起来:“谁?”

黑暗之中,突然骤起一阵阴风,让这座废弃已久的大宅顿时阴冷刺骨。大院里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被这股突然灌进来的阴风吹得影影绰绰,干枯的草叶发出尖利的摩擦声。连天上的月色也变得模模糊糊,被云翳半遮半掩——民间老话说这叫“毛月亮”,是地煞冲了北方天狼,夜里有脏东西出没。

断墙后面,莲心无端觉得心里一阵发慌;或许是因为今晚还没来得及生火取暖,或许是因为夜里的温度滴水成冰,她现在已经觉得浑身上下都渐渐僵硬起来,连舌头都不听自己使唤了……

“你想得长生么?”

突然间,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出现。

这声音很粗犷,但却不带丝毫感情,又像是刻意说着自己不熟悉的话语,阴冷低沉的语调听得人无比难受。

马五爷一愣,“谁在那?”

这怪异的声音却并不应答。夜风愈发阴冷刺骨,大院里的荒草被吹得四下狂舞,阴寒的气息让人难以忍受。

片刻,这怪异的声音再次出现,幽幽地又问道,“你想得长生么?”

马五爷心底猛地一沉。他眉头紧皱立刻转身,快步向着大宅的门口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出门的时候,一个高大壮硕的黑影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马五爷甚至来不及惊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

“咔啦!”

一声闷响传来,像是某种东西被生生切断;紧接着是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附近的荒草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啪嗒……啪嗒……”

又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只是这一次频率快了不少。

断墙后面,莲心几乎要把自己的手背咬出血——她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一样,体内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拼命咬着手背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

刚才自己听到的声音哪是什么水滴……是血,是人血滴在荒草上的声音!

虽然天色黯淡,但她藏身的这堵断墙离大门不远,隐隐约约看得到刚才的那一幕——马五爷的脑袋被生生砍掉,身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他死了!

此刻,莲心连喘气声也不敢发出,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在断墙后面缩成一团。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抖得像筛糠,想偷偷爬出去喊人救命,可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

废宅里寂静得可怕,她尽力听也听不出任何动静,不知道刚才行凶的那个人走了没有……

“你想得长生么?”

突然间,这沙哑阴沉的声音在她耳畔炸开!

这一瞬间,莲心只觉得自己被冻僵了身体,连心跳都停了半拍——眼前是一个壮硕的黑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前。夜里昏暗无光,莲心惊惶之中看不出这人的面貌,只能看得出他右肩微微耸起,整个人呈现出诡异的倾斜感。

在这黑影的右手上,一柄大刀正向下滴落鲜血……

“还有么?”

沈琼华盯着莲心的眼眸,想要从她眼里看出真假。

莲心摇摇头。

“我只记得这些,后来就晕过去了。再醒过来,就到了你这里……”莲心声音越说越低,眼神也四下躲闪不定。

沈琼华突然冷笑:“怕我?”

莲心迟疑片刻,点点头。

“为什么怕我?”

晨光将沈琼华的脸颊勾出一道金色轮廓。这是莲心第一次抬起头认真看他——他的五官比常人立体一些,挺鼻薄唇、面容白皙,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唯有眼廓极其深邃,看起来外观虽然与常人无异,但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古怪,在光束照射下一双眸子有如深水寒潭,幽幽散发出彻骨凉意。

莲心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空碗。停了半晌,她脸上的慌张居然褪了不少。

“再来一碗吧。死都死了,总得吃饱了投胎。”

沈琼华挑了挑眉,偏偏不肯多解释一句。莲心还在发怔,沈琼华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冷着脸“啪啪”狠敲了两下。

鹿鸣和许胖子本来在门外偷听,被敲了脑袋赶紧干咳两声站定:“咳咳,大司命你别误会,我们俩就是路过……”

“再去给她弄点吃的。”

许胖子和鹿鸣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大司命面前还能有心思再来一碗?这丫头不是饿死鬼托生吧?

沈琼华大步下楼,声音凌厉:“还不快去!”

许胖子赶紧去了厨房做饭,而鹿鸣则跳进了房里,好奇地盯着莲心。

莲心刚把桌上的果盘揽过来,拿了核桃和大枣正要往嘴里塞,冷不防被鹿鸣吓得浑身一抖。“你……你想干嘛?”

虽然这个小哥给过自己烧饼,但他头上莫名其妙出现两只鹿角,还是让莲心有些发自心底的恐惧——人总是害怕未知的事物,这是本能。

鹿鸣神色复杂:“你真是撞了大运。大司命从不出手救人,你是头一个。”

大司命?是刚才那个沈琼华吗……

莲心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试探着问道,“我还活着么?”

“难说。”

“难说?什么意思?”

“在那所废弃的宅子里,你已经快死了。那个凶手砍了你一刀,正中脖颈。”

几个时辰前,莲心亲眼目睹了那个凶手将马五爷的脑袋生生砍下,一刀毙命、凶狠利落。原来自己也中了一刀……那为什么自己的脑袋没掉呢?

或许是看出了莲心的困惑,鹿鸣突然伸手过来,把莲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别怕。”鹿鸣放缓了动作,轻轻把手指停在了莲心的脖颈处,“摸摸看。”

莲心迟疑着把手指放在自己脖颈上,指尖触碰肌肤的一刹那,她骤然一颤。

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道线……手指能摸到微微的凸起。但当她起身跑到镜子前,却又看不见脖子上有什么异样,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别看了,你看不出痕迹。我和大司命赶到的时候,你的脑袋已经被砍了一半下来,是大司命用妖气给你接好了。要是没有大司命给你的这点妖气,你根本看不见我们的真实模样。”

鹿鸣的这番话,让莲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恐慌还是庆幸。

“我们是妖。平时你们人类看见的,只是我们幻化出的躯体,不是真身。只有妖才能看见妖,你现在体内有了大司命灌注的妖气,所以才看得见我们的本体,明白了?”

妖气……

莲心暗自琢磨了一下。跟爹娘逃荒的时候,她偶尔能在集市上听说书先生讲点天南海北的杂闻轶事,虽然没念过书,可她记性是真不赖,封神西游白娘子、聊斋狐仙大马猴,她听过一耳朵就都记得牢靠。鹿鸣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糊弄人的说辞,透着股不真实的劲儿。

“马五爷也是妖?”

鹿鸣点点头:“对,他也是。万华楼是我们布下的幻象,其实这里叫万妖楼,是世间众妖的轮回之地,马五爷是大司命的副手,也就是咱万妖楼的掌柜。你受了大司命的妖气,以后也要在这里挂名的。”

莲心不说话,低着头扯自己衣角。棉袄下摆早就烂透了,只剩下没有棉絮的脏布头,她还是拿指尖绞着。

“我得留在你们这?”

鹿鸣有点惊奇:“你不愿意啊?留在我们万妖楼,不比你在外面要饭强得多?”

莲心又不傻,当然拎得清轻重。不偷不抢就能有吃有喝,这当然比她去要饭强得多!可她心里还是过不去,怎么都觉得别扭。刚才把这当成阴曹地府的时候她也没怎么害怕,反倒是现在心里没底了。

“你以后就是妖了。只要是妖,一定得来我们万妖楼归档的。”末了,鹿鸣又补了句,“只要你不犯事,就不用怕大司命。他这人面冷心热,你慢慢就知道了。”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还是凉了大半。

爹娘死后,莲心也没什么牵挂了,只求混口活命的饭吃。可她是真没想到,活着竟然这么难,难到让人做不成人,她是个干脆性子,活就活死就死,“妖”算怎么回事呢?

越是往深处想,她心里就越是难受,手指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护身符——那个滴了丹砂的桃核,是爹娘死后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也是莲心活到现在唯一的念想。

嗯?

翻遍了全身上下,莲心也没找到那枚桃核。眼见她的脸色越来越差,鹿鸣在旁问道:“怎么了?”

“我的护身符……没了!”

大雪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整个沧阳城一片苍茫。

从昨晚到今天,这场大雪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不知还要再下多久。街道上的小摊已少了很多,零零散散的行人匆匆消失在大雪里,整座城仿佛突然寂静下来。

沈琼华走在路上,神色漠然。他的步子很轻,速度却丝毫不慢,所过之处不留一枚脚印。

“等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让沈琼华停下了脚步。他听得出莲心的声音——只要曾经接触过,沈琼华总能分辨出这人的细微特征。他的记性如他的五感一样,精准、迅捷且凌厉,永远不会犯错。

沈琼华在原地等了许久,莲心才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刚一抬头,她的目光正巧迎上沈琼华的目光。距离他这么近,莲心始终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他。“大……”

“你来干吗?”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总让人如芒在背。莲心瞬间就觉得手心冒了汗,“我……我的护身符掉了,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

沈琼华微微皱眉,显然对这个说辞并不满意。

莲心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怯生生补充道:“其实就是个滴了丹砂的桃核……在我老家明州,每个小孩都有这么个护身符。我爹娘死得早,就留给我这一个念想……”

“回去。”

沈琼华连多停片刻也不愿意,撂下话转身就走。

莲心赶紧快步追在他身后。她知道沈琼华肯定是去缉拿凶手,要拿回护身符,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跟着他。可她的鞋早就烂了个底儿掉,冰冷的泥浆裹进鞋里冻得脚趾头都僵了,追赶得相当费劲。

没走几步,沈琼华突然转了身。他的眸子冷得像冰,硬生生把莲心吓在原地。“滚回去。”

莲心不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烂棉鞋。沈琼华转身一走,她立刻又拔腿跟过去。等沈琼华停下,她也跟着停下,又低头盯着自己的烂棉鞋。

沈琼华终于动了火。

一根手指瞬间就按在了莲心的脖颈上,紧紧压着那条看不见的线。“就这么想死?我给了你这条命,就能把它再拿走。”

“那你拿走吧。”

这下轮到沈琼华一怔。

莲心的眼睛里有种光,是他很久都不曾见过的。

雪花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衬出一双清澈的眼眸。“我和马五爷的死有关,你心里有火,我知道。马五爷是个好人,没有他给的那两只烧饼,可能我现在已经死了……你要想让我偿命,我也躲不了,正好去见爹娘。我不怕。”

沈琼华冷冷乜了她一眼,把手抽回。不怕死的人,他见过不少;但不怕死又清楚为何活着的人,不多。

见他转身径直走了,莲心赶紧跟了上去。“拿回护身符我就走,不耽误你办事!我就是想留个念想……等凶手抓住了,也让我给马五爷道个歉。”

沈琼华不说话,眸子里微微一动。

“我知道,要不是因为我,马五爷可能也不会出门去找鹿鸣,就不会遇见那个凶手……”

“别说了。”

莲心立刻停了话头。她偷着瞄了他几眼,沈琼华仍是面无表情,清冷得像块化不开的冰。

她打心眼里怕这个冷冰冰的人。可是不知咋的,她又觉得这人应该不坏,否则,自己哪能活到现在呢?以前自己逃荒时曾经去尼姑庵里给人打杂,姑子们教她念经诵佛,说真正的好人能从面相上看出来。她一直笃信不疑,后来看谁都像菩萨。

“咱们现在去哪?”

“西市。”

“去西市干嘛?”

“西市有个屠户叫梁广,很可能是凶手。”

莲心有些讶异:“这么快你就知道谁是凶手了?”

“凶手连杀五人,且都是一击枭首,可见他力道与反应都远胜常人,而且习惯用刀。这种人最可能是军中老兵,但一来现在的士兵早就都换成用枪,二来死者之中也有士兵,这就有些矛盾。按你之前说的,杀马五爷那人右肩耸起、身体倾斜。最合理的猜测是,这凶手是个瘸子,跛脚导致身体左右不均。力大,习惯用刀,跛脚,这三条线索交叉起来,像是梁广。”

莲心有些讶异——倒不是因为这番推理,而是因为沈琼华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梁广是个瘸腿的屠户?”

“嗯。”

莲心不禁有些佩服沈琼华,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条条都很在理。

“你咋对沧阳城里的每个人都这么了解,你在这住了很久?”

沈琼华十分不耐,语气冰冷:“你哪来这么多废话?等你拿了护身符,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莲心一怔,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那道看不见的细线。雪花落在她的脖颈里,凉得让人心里发颤。

“我都不算是人了,还能去哪?”

西市。

以吉庆街、元宝巷为界,一直延续到沧阳城西侧的城墙,都算是西市地界。虽然街巷名字起得富贵逼人,但这里实际上居住的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阴暗的巷道里布满积水和泥淖,随处都是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在扯着嗓子哭喊,随处遍布着腐烂与恶臭。

沈琼华的步子很快,带着莲心在西市里穿过一条条脏乱的街道。莲心身上的棉袄又脏又破,与西市的环境相得益彰,沈琼华身上的白色长袍却显得格格不入。

“你穿这一身,实在是不像这里的人……”

沈琼华漠然:“他们看不见我。”

莲心想起鹿鸣说过的话,瞪大眼睛问道:“现在我身上有了你的妖气,他们是不是也看不见我了?”

“你身上的妖气太轻,无妨。”

莲心还想再问,冷不防前面的沈琼华停了脚步,看来是到了。

二人此时已在西市深处,眼前是一处低矮的棚户,南北两间连在一起,门口的青石板大都已经开裂,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几根烂木撑起黝黑的油毡算作屋檐,已被积雪压得弯了许多;屋外的一排木架上零零散散挂着几枚铁钩,依稀能看出上面腻着的干冷油脂。门是锁着的,梁广并不在家。

“在这等着。”

沈琼华冷冷说道,随后径直走了进去。和门接触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像是融化了一样泛出微微水波,毫无阻碍地消失在了门板上。

即使知道对方是妖,看见沈琼华穿门而过的一瞬间,莲心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可是救了自己的命。

可这年头还真是坏人活得长久,好人不得善终。想起枉死的马五爷,莲心总觉得心头拧巴,半是同情半是歉疚。她暗自打定主意,等凶手真被抓住了,自己怎么也得给马五爷亲手上柱香。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莲心的目光突然定住——不远处的街对面,有个老婆婆正盯着自己看。她皱纹极深,两只浑浊的眼眸一动不动,像不喘气的木头桩子一样坐着,怪不得莲心一开始没发现她的存在。

“来买肉么?梁广走了,买不了肉了。”

莲心赶紧走过去问道:“走了?他去哪了?”

老婆婆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像填不满的黑洞。“去找霍大帅了。他说自己要富贵,以后不住这破地方了,呵呵呵……”

霍大帅!

整个沧阳城,无人不知霍大帅的名头。不少街上的混混如今都当了兵痞,就算求不成富贵,跟着大帅总有口饭吃。莲心当然也听过这位大帅的名头,只恨自己不是个糙老爷们,没法去参军混饭。

不过梁广不是个跛子么,他怎么当得了兵?

“退后!”

沈琼华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把莲心吓了一跳。“你可吓死我了……”

莲心的话头戛然而止。

沈琼华突然闪身挡在了她身前,莲心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眼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他推得后退丈余,踉踉跄跄在街对面站定。

刚才那个老婆婆歪着头看沈琼华,依旧是痴痴笑着,脸上的褶皱倏忽间挤成一团。她脸上苍白得不像活人,唯有眼珠黑得浓重纯粹。

“鸠尾、膻中、风池、神庭!”

沈琼华低喝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袖口摸出四张符篆,飞掷出去正好贴在这老婆婆身上的四道穴位上。

符篆刚刚贴合,果然立刻收效:老人脸上青筋暴起,干瘦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整个人以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迅速蜷缩,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从沈琼华出现到老婆婆倒地,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莲心哪见过这种阵仗,正吓得目瞪口呆,突然看见一股黑气从老婆婆眼鼻里面散发出来。这股黑气一散,老人家终于没了挣扎的力道,躺在地上一蹬腿咽了气。

“她……死了?”

莲心惊魂未定,话都说不利索。她本不是容易受惊的人,常年逃荒要饭也见过不少饿殍野尸,心理本该比常人坚强不少;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又是连环凶杀又是诡异妖气,让她心里慌得按捺不住。

沈琼华一抬手,四道符篆从老人身上凭空浮起,在半空中就自燃成了灰烬。“她早就死了。还能动弹说话,是因为妖气附了体。”

莲心听得一阵恶心。“妖气?附体?”

这么说来,这个杀人凶手梁广也是个妖怪?

那就怪不得了。马五爷是万妖楼的掌柜,按理说肯定是有点本事的大妖。梁广能杀得了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弱茬……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倒未必是他故意。老人本就寿命将尽,正好遇上梁广散发出来的零星妖气,就被趁虚而入占了身体。”

莲心壮着胆子去老人身边看了一眼,终于没忍住反胃,小跑到旁边扶着墙吐了半天。好半晌才终于缓过气,她把憋出来的眼花抹干净,对沈琼华说道:“又欠你个人情。”

沈琼华冷哼一声,算作回应。

莲心还有点恍惚。“总归是条人命……”

“早就死了。”沈琼华波澜不惊。

这么多年来他看惯了生死轮回,早就麻木了。

二人从西市离开,始终一前一后保持沉默。

已是中午时分,雪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沈琼华快步在前,走了不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后没了脚步声。转头一看,果然空无一人。

莫非那小丫头被吓傻了,走不动道了?

“真是麻烦……”

话虽如此,可沈琼华还是立刻折返了回去。以梁广家为中心,这条街上依然散布着零星妖气,真要是一个不巧让这小丫头遇上……那可绝不是小事。

一直拐到街角,他突然停了脚步。

莲心把袖子挽到小臂,正咬牙把老婆婆的尸体往街口拖。她脚步很慢,身上又没力气,每走一步都得喘上好一会。

见沈琼华盯着自己,莲心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你先回,我想先埋了她。”

沈琼华抱着胳膊站定。“每天死这么多人,你埋得过来?”

莲心抹了把汗,一边使劲一边答道:“我爹娘死的时候,也是连口棺材也没有……穷人命贱,有张席子裹着就行,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可至少也得入土才行!不入土,连下辈子也没了……”

沈琼华没再劝她。这丫头有股子倔劲儿,劝不住的。世上总是有这种人,榆木脑袋不开窍,可心眼到死都不坏。

莲心肚子里没多少吃食,撑不了多久就得累瘫。沈琼华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片柳叶,放在唇畔吹响。

柳叶哨的声响虽然不大,却偏偏悠扬渺远,在半空中经久不散。像是被这柳叶哨所吸引一样,片刻之后街旁巷子里跑来一黑一白两条大狗,冲着沈琼华“汪汪”叫了两声,无比恭敬地匍匐俯首。

沈琼华指了指莲心,黑白两狗立刻会意,起身一左一右围在莲心身边,居然直着腿站了起来。

“走吧。大黑大白会把这人拉出城埋了,用不着你。”

沈琼华话音刚落,两只大狗就吐着舌头点点头,人模人样地鞠了一躬:“大司命放心!”

这俩狗速度飞快,力道也大,一前一后抬起老人就进了巷子,向城外方向去了。莲心看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转念一想才琢磨明白。

见沈琼华转身离开,莲心赶紧快步跟上,在后面喘着粗气追得心慌。

刚才沈琼华一脸漠然,莲心摸不准他到底生没生气,一路上不敢说话。可她肚子里却早就开始叫唤了——今早只喝了一碗姜汤就冲出来,脚下又走了一上午没停,现在早已饿得头脑发昏。

沈琼华回头看了她一眼。

“饿了?”

莲心抿着嘴点点头。沈琼华的眸子里幽深冰冷,让她总有些害怕。

停了片刻,沈琼华皱眉转身。“真麻烦。”

氤氲的热气不断升腾,一碗刚出锅的牛肉面已经摆在莲心面前。

正是中午时分,万华楼食客众多,莲心坐在楼上客房里都能听见一楼大厅的热闹声音。

见莲心始终不动筷子,许胖子笑眯眯地把碗推得更近:“吃吧。大司命吩咐了要让你吃饱,我可不敢怠慢!想吃什么尽管说,老许我什么菜都拿手!”

莲心这才放了心,夹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面。

她本来就靠要饭为生,受冻挨饿是常事,见了吃食恨不得一顿吃出半个月的量,甩开腮帮子低头狂吃,浑然不顾被烫得满脸通红。

不知是不是饿了太久,这面的味道果然非同一般,刚入口就化作万般香气,整个口腔里的所有味蕾似乎都被瞬间激活,让她几乎停不下嘴。

“慢点吃,管够!唉,可怜的小女娃……”

许胖子擦擦额前的汗珠,把自己的烟袋点上。

吃到一半,莲心才突然想起什么,满嘴面条含糊不清地问道:“沈琼华呢?他不吃饭吗?”

“大司命在楼下呢。我们这万妖楼的账簿原本是靠老马保管,现在他突然死了,众妖的生卒轮回总不能没人接手,只好让鹿鸣先暂时接管着,恐怕大司命有不少事要吩咐给他!”

“万妖楼就你们……仨?”

莲心本想说“三个人”,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是“三只妖”,但怎么说都觉得别扭,索性省略了称呼。

还有句话她没问出口——既然万妖楼掌管妖物生死轮回,那马五爷死了又怎么算?也归这里管吗?

许胖子看出她的意思,眯着眼不说话,狠狠抽了口烟袋。半晌,他把烟袋放在桌上,倒了杯茶双手端好,细细倒在了地上。莲心知道他是在祭奠马五爷的亡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低着头吃面。

“杀老马的凶手,没在我们这挂过名。天下妖物虽归万妖楼掌管,但也有不在其中的例外——它们妖力极强又心怀怨怼,用各种办法延长寿命、迟迟不肯进入轮回,就像你们人常说的‘孤魂野鬼’一样。要是被这种野妖杀了,被害者也将跳出轮回之外,需要把凶手归档挂名之后才能重归轮回。”

听到这里,莲心终于明白了沈琼华的用意。原来他追捕凶手不光是为了报仇泄愤,更是为了让马五爷重归轮回——马五爷本就是万妖楼的人,如果连他都进不了轮回,传出去万妖楼还怎么服众?

尤其是“用各种办法延长寿命”这句话,让莲心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她莫名想起那个滴着鲜血的刀刃,想起那句沙哑阴冷的话——

“你想得长生么?”

许胖子没注意到莲心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马一死,就剩下我们仨了。妖的寿命极长,有时一年半载也未必有妖前来轮回,所以这里不用太多人手。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么!你身上有大司命灌注的妖气,以后就是万妖楼的人了!”

莲心差点噎住,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一碗面刚吃完,沈琼华已经出现在门口,冷冷瞥了她一眼。“走。”

“等我!”

莲心也顾不得烫,用筷子把碗里余下的碎渣扒进嘴里,又咕咚咕咚把碗里的面汤喝完。临走不忘对许胖子挤了挤眼:“香!”

许胖子乐呵呵点点头。他不知道,莲心穷惯了饿怕了,吃什么都觉得香。

有了热汤热饭打底,风雪似乎也不那么冷了。莲心跟着沈琼华走了许久,鼓起勇气问道:“我以后是不是就算万妖楼的人了?”

“不是。”

“啊?”

“找到你的护身符,你就离开,别再回来。”

莲心低头跟在后面,抿着唇不说话。

许胖子说的话都在理,可最终决定她的去向的人,还得是这位大司命。

刚才那碗面给了她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以为万妖楼是个出路,以为沈琼华真能接纳自己。

现在她算不上人,又不是真正意义的妖,连爹娘给的最后念想都丢了,还要被百般嫌弃……说不委屈,那是假的。

就这样一路沉默,二人接连穿过几条街道。越往城中央走,街道上的人流就越熙熙攘攘,道路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绕过前面街角,本来拥挤的人流突然就稀疏起来。除了背着枪成队巡逻的卫兵,看不见多少行人。街角迎头就能看见两杆粗大旗杆,杆上细细刷了桐油亮漆,顶上遥遥挂着两幅明黄色大旗,旗子正中央则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霍”字。就算是不识字的莲心,也能看出这肯定就是霍大帅的住处了——这么烧包的人物,沧阳城里上哪找第二位去?

这本来是城中一个大户的宅邸,后来霍大帅领兵进了城,大户们都带着家眷细软跑路了,剩下的宅子也就被顺理成章占用到现在。

那两杆大旗据说是霍大帅的意思,他老人家讲究摆谱,特地花重金请来几位匠人,精心打造了这两杆异常扎眼的大旗以壮声势。采用明黄做底色,也正是因为这是“皇家气度”。

用霍大帅的原话说,“摩登得很”!

从街口开始,已经有不少背着枪的大头兵在巡逻,大帅的宅子门口更是有重重卫兵把守。看见莲心悄摸靠近,门口的卫兵高声呵斥道:“要饭的滚开!这里是霍大帅的府邸,不是你来的地方!”

莲心心里有点怵。她逃荒要饭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两样:疯狗跟丘八。被狗咬了走不了道,迟早得饿死;被丘八老爷盯上就更惨,一枪子过来谁也别想活!

她胆儿是不小,可也不是没脑子的傻大姐。

沈琼华靠近莲心耳畔说道:“就说你是梁广的妹子,来找你哥。”

莲心一愣:“沈琼华你不是能穿墙么?直接进去找那个大帅不就得了?”

“妖气属阴,但这里有军队驻扎,血气旺盛,专克妖气。真要进去不是不行,可我怕打草惊蛇。”

原来妖也有怕人的时候?

这个念头在莲心的心头一闪即逝,没敢说出声。

“我哥叫梁广,是西市卖肉的,昨天他说来投靠霍大帅了……我是想来问问大帅我哥的下落。”

“滚滚滚!”

见门口卫兵端起枪威吓,莲心赶紧退后两步,对沈琼华使了个眼色:这可不怪我吧?

她这一转头,刚好看见一匹高头大马打对面巷子骑过来。骑马的是个瘦高军官,细长眼鹰钩鼻,长得一脸阴戾。马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个小矮胖子,手里头抱着个红木小箱,一路跑得满脸通红,吭哧吭哧喘个不停。

军官骑马到了大门口停下,早已有识相的卫兵小跑过来牵马。

大门口的卫兵纷纷站得笔直行礼:“裘副官好!”

莲心还在发愣,身后沈琼华悄悄告诉她:“这人是霍大帅的副官裘刚。”

裘刚倒是一眼就看见了莲心,立刻就沉了脸。

霍大帅手底下几千号人,心眼最多的就数裘刚。拿枪打仗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最难的是投上司所好——大帅可是文明人,眼里看见的人自然也只能是摩登的、讲究的。大门口摆个臭要饭的算怎么回事?

刚要发火,跟在后边的那个小矮胖子终于跑了过来。裘刚暂时压了火头,对身后的小矮胖子使了个眼色。胖子立刻会意,点头哈腰地赔笑:“那我先给您老人家送到屋里去?您老人家多费心……”

裘刚不耐烦地点头:“行行行!快去!”

小胖子走后,裘刚转头眯着眼,一脸嫌弃地用手里的马鞭指着莲心。

“哪儿来的臭要饭的!在这附近晃悠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虽然莲心没读过多少书,心眼倒是机灵,脑子顿时转得飞快——既然是大帅的副官,肯定能说得上话不是?

“裘副官好!我是梁广的表妹,家里遭了灾,所以来找我哥讨口饭吃。可他邻居说他来投奔大帅了,所以我就……”

裘刚突然打断了她:“大帅日理万机,没那个闲工夫见你,这里也没人见过什么梁广。滚!”

见他作势掏枪,莲心吓得赶紧转身小跑,一直到出了街口才松了口气。

跟这帮当兵的没法讲理,动不动就是要命的买卖,说翻脸就翻脸!

“这下坏了,见不到霍大帅,又找不到梁广……”

在她身旁,沈琼华的身影在青石墙边缓缓浮现。“急什么。”

莲心听出他话里有苗头,顿时来了精神:“你看出点啥了?”

“裘刚身上隐约缠着几股妖气,和梁广家里的类似。”

莲心闻言恍然。这就说明裘刚肯定是在说谎,他一定和梁广接触过!

沈琼华没再细说,可他心里已经跟明镜似的。裘刚军服上的大毛领是雪貂绒,腰上挎着的盒子炮价格不菲,握柄是用上好的皮料鞣制做成的,就连大皮靴上的钉扣都是纯银——既然霍大帅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发户,他手下的裘刚肯定也不能免俗,到处捞钱肯定是跑不了。刚才那个小矮胖子肯定就是来送礼的人,手里的红木小箱里或许装满了现大洋。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梁广杀人掠财,贿赂裘刚以达到目的。只是这个“目的”尚不明确,不知道他是想通过买通裘刚来暗杀霍大帅,还是另有所图?

莲心虽然也不笨,可她毕竟见识太少,又被刚才那群丘八老爷们吓得心里发慌,不知道沈琼华心里现在正盘算着这些。“那现在……咱该咋办?”

“闭眼。”

莲心有些发懵:“啊?”

沈琼华凑得更近,近到莲心和他几乎肌肤相接。“我让你闭眼。”

大雪之中,莲心的心怦怦直跳——从小到大,她还是头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离得这么近。沈琼华身上好凉,和他隔得越近,就越能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冷意。

闭上眼的一瞬,莲心几乎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这不是风雪加身的那种冷,而是从体内散发出的阵阵寒气,像是连骨髓都被冻出了冰碴,从里到外都冻得透彻无比。

一瞬间,她突然有点后悔。留在万妖楼是有吃有喝,不用再去要饭逃荒,可这些个妖怪怎么都这么古怪?

“睁眼。”

听见沈琼华的声音,莲心忙不迭睁开双眼大口喘气,身上的凉意也终于消散了大半。而此时眼前的一切已经变了样子,二人现在站在一座库房里面,身旁堆得满满当当全都是枪械和军服,刺鼻的枪油味儿直往脑门里钻,而门外隐约传来士兵操练的口号声。

莲心有点害怕,刚要说话却见沈琼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是霍大帅的军营。循着裘刚身上妖气找来,应该能找到梁广的下落。”

话音刚落,沈琼华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悄无声息地拉着莲心在一座架子后面藏好。果然片刻之后大门打开,两个背着枪的大头兵搓着手跑进来。

“真他娘的冷!这么冷的天让咱俩来看库房,那个新来的头儿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嘁,你当他真有什么本事?还不是给裘副官送了礼!裘副官也是个见钱眼开的,居然让这么个废物当咱小队长……就他那副腿脚,连跑操都得一瘸一拐跟在后头,真要打起仗来还不把他裤子跑掉?”

“说的也是,哈哈哈哈……”

躲在暗处的莲心二人听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看来这俩大头兵揶揄的正是梁广,他的确是来投军了,只不过并不是去找霍大帅,而是去找了裘刚。怪不得裘刚在大帅府门口横加阻拦……他擅自收了梁广的贿赂,怎么可能让人把这事捅给大帅?

库房里虽然阴冷,好歹也比在外边冒雪挨冻强得多。不过很快库房大门又被踢开,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顿时涌入屋里,一个壮硕的黑影出现在门口。

“唔……”

莲心顿时紧张起来,如果不是沈琼华及时捂住她嘴巴,恐怕当场就要尖叫出声——是梁广!

眼前这个壮硕的黑影,正和她在废弃宅院里看到的那个凶手一模一样。虽然当时夜幕黯淡,但这副身躯轮廓,这个略显怪异的站姿,她绝不可能认错。

看来杀死马五爷的凶手,正是梁广无误!

“两个废物,谁让你们躲在这的?还不快滚出去给老子站岗!”

梁广的声音和那天晚上莲心听到的丝毫不差,一样的阴沉嘶哑,听得人心里发颤。

马五爷被杀的时候,莲心和梁广曾经近到只有一步之遥,但当时周围一片漆黑,她并没能看得清梁广的模样。此刻在库房昏黄的灯光下,梁广满是横肉的脸庞被缓缓映衬出来。

这一瞬间,莲心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从脖颈瞬间传来,像是电流般骤然席卷全身,让她眼前蓦地一黑!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莲心隐约看到梁广的眼神往这边看着。

杀人犯的眼神!

那种藏不住的凛冽寒意像是一柄利刃,让她心里生出一股无端恐惧……

“哐当!”

沈琼华扛着莲心回到万妖楼的时候,鹿鸣正在柜台前愁眉苦脸地咬着笔杆。

马五爷一死,轮回账簿暂时归鹿鸣掌管。这可不是份好接手的活计,须得分门别类把每个妖物的生卒年月、归属县镇、轮回去向等等逐一记清,没个三五个月工夫只怕摸不着门道。

在他面前站着一只短手短脚的小妖,全身乃是饭碗模样,原是一只青花瓷妖,正等着鹿鸣将它登记在案。沈琼华踹门而入的这一脚声如雷霆,险些把这瓷妖吓得跌落柜台,好在鹿鸣眼疾手快把这小饭碗扶住。

“谁啊这是!这人连万妖楼的门都敢硬踹?你们也不管管?”

小饭碗就差叉着腰骂街了,却听到鹿鸣叹了口气:“管不了。这是我们大司命,整座万妖楼都是他的,爱踹哪踹哪……”

“大司命”三个字刚说出来,小饭碗的脸色立刻煞白一片,干咳两声抹了把冷汗。

这位是真的惹不起……

眼见沈琼华扛着莲心上了楼,没过一会却见他又下了楼,对鹿鸣冷声吩咐道:“黄纸,烈酒。快去准备,现在就要。”

他语气急促,鹿鸣听得出情况不妙,立刻放下手头的活转身小跑离开。

柜台上的小饭碗吓得不敢动弹,它还是第一次离万妖楼大司命这么近——没想到下一秒钟沈琼华突然伸手把它抓住,捏着饭碗“蹬蹬蹬”上了楼梯。

“救命啊!!大司命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说你坏话!”

小饭碗全身抖得像筛糠,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沈琼华放在了一张八仙桌上,旁边的檀木大床上躺着刚才被他扛进来的那位姑娘。

“住嘴。”

沈琼华语气冰冷,指尖悬在这只青花瓷碗上空。片刻,几滴淡青色的汁液从他指间滴入碗底。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鹿鸣抱着酒坛子和一沓黄纸出现在门口。“东西拿来了!”

沈琼华微微颔首,把碗里的东西慢慢喂给莲心,又用酒浆在黄纸上飞快写了道符篆,迅速拍在了莲心的脖颈上。这符篆光芒一闪,片刻后竟消失不见,似乎是融进了莲心脖颈之中,再也看不出痕迹。

鹿鸣小心翼翼问道:“她伤势复发了……大司命,你们俩遇上硬手了?”

沈琼华冷着脸不置可否,算是回应。

当时马五爷刚刚遇害,沈琼华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莲心的伤口。连他自己也没料到,这一次对方的实力如此之强,竟能生生把莲心伤口震出裂隙……

但有一点很不对劲——梁广身上的妖气虽强,但绝对杀不了马五爷。他身上的妖气和裘刚身上的极其类似,却似乎都是偶然沾染上的。

想到这里,沈琼华将桌上的黄纸随手叠了几道,依次滴了些酒浆上去。没过多久,这几张黄纸已经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变成四五个纸人模样。

“去盯着梁广。”

几个纸人点点头,轻飘飘飞出门去不见了踪影,一旁的小饭碗看得眼都直了。

沈琼华细细观察着莲心的伤势,头也没抬:“鹿鸣,你去查查裘刚和梁广有什么来往。”

鹿鸣点头领命,趁机赶紧把小饭碗揣进怀里小跑出门,临走还不忘把门关好。“刚才没看见大司命正烦着呢,你还敢多嘴!”

此刻,躺在床铺上的莲心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见莲心已经没有大碍,沈琼华沉默片刻,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细缝。冰冷的夜风立刻灌涌进来,凉凉的雪花让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被砍了脑袋的士兵,无辜被杀的马五爷,屠夫梁广,副官裘刚,忽强忽弱的妖气……这些碎片在他脑中隐约能凑起一副拼图,却似乎总是少了最重要的一块,无论如何都得不出结论。

最诡异的,还是梁广在行凶前反复提起的那一句话——“你想得长生么?”

长生……

沈琼华口中轻轻念着。

一直到天色渐明,身后传来莲心的咳嗽,沈琼华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一夜过去,莲心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四处打量。

“我怎么睡着了?咱们不是在军营库房里么?”

沈琼华不理她,转身下了楼,不一会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碗棒子面粥。一手递来粥碗,他脸上还是冷漠如常,“先吃饱。”

莲心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接过碗顾不得烫嘴就大口喝起来。值了值了,有吃有喝怎么都值了!没要过饭挨过饿,你就不知道那份罪有多难熬,只要别饿死在路边,被沈琼华骂两句又能怎么着?

一碗粥还没喝完,鹿鸣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大司命!出事了!”

两只纸人比鹿鸣抢先一步飞了进来,晃晃悠悠站在桌上,发出生涩的声音。“梁广……死了……”

断断续续下了两天,沧阳城外的积雪早已深得寸步难行。

莲心的那双烂棉鞋在她昏迷期间就已经被鹿鸣扔了,许胖子把鹿鸣的一双旧靴子改了改让莲心穿上,虽然暖和了许多,到底还是不合尺码,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

“等等我……别走那么快!”

沈琼华走在前面微微皱眉。“谁让你又跟过来?”

话说得不留情面,人倒是站在原地等着莲心跟来。不知道为什么,莲心有点习惯了沈琼华的这份古怪——虽然每次都对自己不客气,可每次都是他救了自己的命。

她偶尔也偷瞄沈琼华两眼。其实这人长相文雅恬静,脸颊被雪衬得无比苍白,居然更显出了一点俊俏。只有一双眸子阴冷幽深,看得人心里发冷;再加上他总是一脸漠然,说话又狠又带刺,更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梁广死了,我得去把我的护身符拿回来。”

莲心跟得理直气壮,沈琼华冷哼一声不再回应。

沧阳城往北十里,是人人皆知的乱葬岗。生逢乱世,人命比草芥更为轻贱,这里是所有穷苦人的终点。

没有了屋舍遮挡,乱葬岗的风雪大得让人睁不开眼。无数尸首被破席草草卷盖,四下凌乱地叠放在道旁。青灰色的手脚从破席筒卷中露出来,大都瘦得像麻杆一样,如同具具枯骨。

“哪个是梁广?”

莲心找了一圈也没看见梁广的尸首,转头却看见沈琼华在一座坟包旁边停了下来。一只纸人站在坟头上转了两圈,倏忽之间钻进了沈琼华的袖口里面。

这是座新坟,虽然被雪花覆盖了大半,仍依稀可见新挖出的土色。莲心恍然:虽然梁广只是个靠送礼上位的小头目,好歹也能在死后有座坟茔,不至于曝尸荒野。

沈琼华用手掌在这新坟上轻轻一挥,坟包上的土立刻如水流般四下涌动起来,不一会已经自动分向两侧。半柱香的工夫不到,坟包已经彻底被分成两半,一个灰黑色草席筒出现在二人眼前。

“转过去。”

沈琼华还特意停了手。莲心立刻会意,她心里也怕看见尸体,只是又想知道梁广究竟怎么死的,自己的护身符到底还在不在他手上……干脆用手捂着脸颊,只是偷偷打开指缝瞧着。

草席筒打开的一瞬间,莲心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梁广的脑袋也没了!

草席里的尸首被一分为二,梁广的脑袋和身子早分了家。

沈琼华细细查验了片刻,微微眯起眼眸:“一刀枭首,力道和角度都极熟练,和之前的几个死者一模一样。”

莲心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平复了许久才忍住没吐出来。冰凉的雪花落进脖颈里,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梁广现在也被杀了……咱们猜错了,凶手不是他?”

沈琼华始终盯着梁广的尸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妖气消失了。”

莲心脑子没转过来,“什么意思?”

“梁广身上的妖气本应很重,连他家对面住着的老人都受了影响。但昨夜在军营仓库里,却并不算浓重,现在更是一丝都没了。”

“他不是妖?”

沈琼华微微颔首。“他是被妖附了身,或是长期与妖共处。”

“你不是说裘刚身上也有妖气么?是不是他干的?”

没等沈琼华回答,莲心自己就琢磨出不对劲了——去投奔裘刚之前,梁广家里就已经出现了妖气,这明显前后矛盾。

“看样子这个凶手和梁广、裘刚都有过接触……会不会是霍大帅手下的哪个士兵或者军官?”

沈琼华立刻否定:“在军营里藏身,对妖而言太凶险。”

莲心这才想起来,沈琼华曾说“妖气属阴”,而军营里血气最为旺盛,是至阳至刚之地,那个凶手肯定不会以士兵身份躲在军营里。

连续几个猜测都行不通,莲心一时之间有些发懵。难道这个凶手天生透明无形,谁也看不见么?否则它究竟是怎么隐藏身份的?

正暗自琢磨的时候,沈琼华悄无声息地走来:“梁广身上没有你的护身符。”

莲心有些失望地点点头。看着乱葬岗上遍地的尸首,她心里有些酸楚,又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抱怨的。和这些被草草丢弃的尸首比起来,自己总算还有条命在。虽是不幸,也是万幸。

沈琼华沉着脸不说话,抖落肩上的雪花,转身走了。

二人回去时,门板正紧闭着。

这是沈琼华的意思,暂时歇业几天。整个沧阳城都知道万华楼的掌柜老马被杀了,这几日谁也不敢来这触霉头,正好也给了众人整顿的时间。

开了门,迎面看见鹿鸣正在柜台附近忙活,昨夜那只青花瓷妖也在旁边帮忙。

柜台后面摆了张檀木小桌,上面摆了水果供品、各色糕点,正中央的位置放着青铜香炉,三根祭香正幽幽燃着。香炉前摆着一只石臼,看起来古旧敦厚,唯独臼口处缺了一角。

莲心没看懂:“这是要干吗?”

鹿鸣语气低沉:“给马五爷设的祭坛。虽然他暂时入不了轮回,至少也让他的本体能享受香火祭拜。”

“本体?”

鹿鸣眼圈有些泛红:“他是医馆里的药臼,马五爷一辈子本份守已,没想到现在连个全尸都没有……”

莲心这才想起来,万妖楼里的这几位都是妖怪,和人不一样。她也觉得心里难受,又有点说不出的内疚。

“好人怎么总没好报呢?马五爷在医馆里给人磨药治病,不知道救过多少条命,怎么他自己的命就这么没了……”

众人正在悲恸,一旁的沈琼华却像是受了什么启发,猛地站起身来。

“你刚才说什么?”

莲心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沈琼华,支支吾吾地答道:“怎么他自己的命……”

“不是这句,上一句!”

“马五爷在医馆里给人治病,不知道救过多少条命……”

沈琼华眼眸骤然一动,神色微微变了。

“鹿鸣,前几个被杀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回大司命,前两个被杀的是城外山匪,之后被杀的是霍大帅手下的三个士兵,这仨人原来都是沧阳城死狱的狱卒,大帅进城之后就去投军了……”

话音未落,沈琼华所有所思地打断了他:“我让你去调查裘刚,你查到些什么?”

鹿鸣有些为难:“裘刚手下士兵太多,我一靠近就被他们的血气灼伤,所以情报不多……不过我查清楚了,梁广的确是贿赂了裘刚才能入伍当兵,据说送了不少现大洋和值钱的玩意!”

沈琼华突然站起身来,从桌案上捻起三根香点了,插进了香炉里,之后转身大步离开。

莲心不明所以,赶紧跟了上去:“又要去哪?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凶手不是梁广!”

“啊?难道是裘刚?”莲心讶然,不知道沈琼华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已经想通了这件案子?

沈琼华突然回过头:“我帮你拿回你的护身符,你要答应我……”

“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莲心叹了口气,“我知道。”

她心里也不是没数。既然沈琼华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再赖在这也没意思,拿了护身符离开沧阳城就是。她是饿怕了,盼着有个稳定的着落,可现如今她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沈琼华没料到她答得这么干脆,索性也不再多说,伸出右手对准莲心,指尖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刹那间,莲心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寒意,耳畔顿时传来风雪呼啸声,但这股冰冷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睁开眼时她已经置身于一座大宅之中,面前的正厅朱檐碧瓦、气势雄浑,内外厅廊是个三进三出的走向,看起来是个有钱人的住处。

“这是哪?”

莲心有些害怕,但借着荧荧雪光,她很快发现四周的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士兵。这些人身上没有血迹,旁边也看不出打斗过的痕迹,可他们一个个都毫无动静、面色铁青,不知道是死是活。

能有这么多卫兵的地方,全沧阳城只有一个——霍大帅的宅子!

沈琼华面色凛然,大步走进了正厅之中,莲心也赶忙跟紧。黯淡的夜色之中,这座宅子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听不到一丝,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哗啦!”

大厅里的烛台突然被点亮,摇曳的火苗发出刺目的光芒,莲心适应了好一会才勉强缓过神来。刚睁开眼,她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瘦削的脸颊,细长眼,鹰钩鼻……此刻站在眼前的,正是曾经和二人见过一面的副官裘刚。而他的手上,正拿着一柄大刀!

在裘刚的身后,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胖子瘫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乌青、双目紧闭。不用说,他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霍大帅了。

“二位,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不断跳动的烛火,将裘刚的脸映得有些失真,隐约露出一丝难以辨别的鬼魅。他眯起双眼紧紧盯着沈琼华和莲心,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外面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莲心气得发抖,说话都变了腔调。她并不怕死,毕竟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如果能在死前把这个连环凶手制服住,至少也算行善积德了!

裘刚无声地笑了起来,脸上不屑丝毫不加掩饰:“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话?”

莲心浑身一颤,死死盯着裘刚:“看来我们的确冤枉了梁广……那天晚上杀马五爷的果然是你!”

“不。梁广并不冤枉。”沉默许久的沈琼华突然开口,“凶手既是梁广,又是裘刚。”

裘刚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流露出欣赏:“我喜欢聪明人,你是怎么看破我的手段的?”

裘刚将手中的大刀抬起,慢慢踱步到了桌旁。烛火映衬之中,这柄大刀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厚重古朴的刀身上隐约可见几点暗红色,像开于幽冥处的鬼魂之花。

沈琼华面色冷峻:“你实力很强,又懂得隐藏妖气,一开始就连我也被你瞒了过去。马五爷死的当夜,莲心目睹了他被杀的全过程,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屠户梁广,可我总觉得不对。”

“哦?”

“马五爷的实力远不是普通野妖可比,梁广怎么可能杀得了他?我在沧阳城待了太久,对这里的每一户都了如指掌;如果梁广是妖物,之前不可能毫无破绽。所以我猜梁广是被妖附了身,这妖恐怕须得千年以上道行才能将马五爷一击毙命。”

裘刚笑得更加诡异,五官逐渐扭曲起来。

“接着说。”

“梁广家已沾染了不少妖气,后来又在你身上发现了相同的妖气。我派出纸人想看住梁广,没想到第二天他却死了。我总想不通是哪出了岔子,直到刚才,莲心的一句话提醒了我。”

莲心听得一愣:“我?”

沈琼华淡淡点了点头。

“‘马五爷救过那么多人的命,为何最后自己丢了性命?’——所有人都以为马五爷的死是场意外,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裘刚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

沈琼华继续说道:“马五爷的本是医馆药臼,经历过不少人命消陨。而最开始被杀的两人是山匪,之后接连被杀的三个士兵原来都是掌管沧阳城死狱的狱卒,至于最后的梁广则是屠户……”

顿了片刻,沈琼华终于沉声说出最后一句:“你根本就不是随意杀人。你要杀的,是那些身上沾染了无数血气魂灵的人。梁广、裘刚都只是你附身的躯壳而已,你真正的本体是这柄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大刀!”

烛火突然黯淡了许多。即使距离裘刚足有丈余,莲心仍能感觉到寒气如刀割般迅速袭来,好在她及时躲在了沈琼华的身后。

豆大的烛火摇摇欲熄,裘刚仿佛一只隐遁在黑暗中的蝙蝠,轻轻拍了拍手。

“啪嗒……”

一朵灯花爆了出来,把大厅照亮了一瞬。尽管只有片刻,但沈琼华眼力极佳,立刻发现了裘刚手中这柄大刀的异样——首为宿鸟,尾如缠龙,刀背处隐约可见的铭文……

沉静如沈琼华,此刻也不禁露出一丝惊诧:“你是‘大夏龙雀’?”

莲心听不明白:“他是谁?什么龙雀?”

“一千多年了……我本以为没人看得出我的本体,没想到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聪明人的。”

莲心听得寒毛直竖:“一千多年??”

她没读过多少书,但从小就听集市上的说书先生讲过不少妖魔志异、鬼怪奇谈,知道千年的老妖怪绝对不是好对付的。虽然许胖子说过“妖的寿命很长”,可这世上真的有能活一千多年的妖怪么?

“大夏龙雀,铸成于五胡乱华时期,是夏王赫连勃勃的佩刀。它是胡夏国的镇国名刀,后来五胡十六国尽数殁散,大夏龙雀也随之销声匿迹,再也无人得知其下落。想不到相隔一千五百年之后再次现身,却已经是个嗜杀成性的刀妖……”

“嗜杀成性?哈哈哈……”裘刚的笑声无比阴冷,“那些胡人兵勇抓我全家的时候,用我妻儿胁迫我为朝廷铸刀的时候,赫连勃勃下令用我的性命祭天开刃的时候……有人说他们‘嗜杀成性’么?”

沈琼华脸上露出一丝恍然,似乎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惑。“你不是修炼成妖,而是被封印在刀身里面的铸刀匠人,对么?”

烛火彻底灭了。

阵阵寒风挟裹着雪花从门外涌入,让大厅更加阴寒刺骨。

“太久了……真的隔了太久了。我本以为,世上的事情只要隔得够久就能忘掉,没想到反倒记得越来越清楚。”

“你们现在所说的‘五胡乱华’,当年可是绝对提不得的字句!晋亡之后,中原各地都被北方部族统御,关中也被胡人侵占。为求避难,我带妻儿入深山隐居。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赫连勃勃的手下找到,逼我出山为他们铸造兵刃……”

裘刚冷笑起来:

“我是当时关中名望最高的铸刀匠人。随手锻造的匕首,就能轻而易举地切断铠甲……”

听到这里,沈琼华心里已经大概明白——这种逆天技艺无疑是乱世中的无价之宝……

“当时胡夏国刚刚建立,夏王赫连勃勃想要一柄宝刀震慑邪祟、彰显国运,于是以我妻儿为筹码逼迫我为他铸刀……他不过是个残暴恣睢的武夫,轻易就信了那些方士们的假话,一柄刀怎么可能影响得了国运?为了妻儿的性命,我被迫留在统万城铸刀,一留就是三年!”

莲心听得一愣:“三年?打一柄刀需要这么久啊?”

“普通刀刃,三天就够。可赫连勃勃要的不是普通的刀……这三年中,我足足铸了上千柄刀,但总达不到水准。眼见妻儿被囚禁三年之久、精神几乎崩溃,我忍无可忍之下只好铤而走险,骗夏王说刀已铸成……”说到这里,裘刚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似乎压抑着巨大的悲伤。

“后来……怎么了?”

许久,裘刚阴沉的声音再次出现:“后来?呵呵呵……他派人把我拉到铸刀工坊里,当着我的面让手下杀了我妻儿,用我最后一次铸成的刀刃,把她们俩的心肝肺肠挑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也很沉缓,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莲心已经听得手脚发凉,一千五百年前的恐怖一幕似乎重现眼前,残暴的君王生生把人逼成了恶魔……

“在赫连勃勃看来,他只不过是拿两条贱命试刀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那是我的妻儿……是我活着的指望!我盯着他,咬碎舌尖把血喷在地上起誓,让赫连勃勃不得好死,胡夏国毁于连年战乱!”

沈琼华冷声说道:“所以赫连勃勃在暴怒之下将你斩首,用的正是这柄大刀。”

“对,就是这柄刀。我被枭首之后,这柄大刀突放光华,众人都以为神刀铸成,纷纷给赫连勃勃下跪道贺……他们都不知道,那是我的魂魄被封进了刀身里!”

这倒是与沈琼华的猜测几乎一致。大多数妖都是自己修炼而成,或是长期沾染了天地灵气,只有极少数妖本来只是普通器皿,偶然间吸纳了人的魂魄才化为妖物,眼前的这只刀妖就是如此。

“赫连勃勃很喜欢这柄大刀,将其名为‘大夏龙雀’,在刀身上铭刻了‘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后来五胡衰落,中原重归汉人统御,我也辗转流落民间,再也无人得知这柄刀里的秘密……”

“那……你说的长生又是什么意思?”莲心壮着胆子问道。

裘刚突然笑了,声音喑哑:“接下来的事,连我自己都未曾猜到。”

“妻儿死后,我在世间再无牵挂。但往往天不遂人愿,我的魂魄被封在刀身里面,想死也死不了……不过我知道,即使我变成了刀妖,寿命也绝不会持续千百年,只要熬到那时,我就能去九泉之下与妻儿相会了。没想到这柄刀竟然被一个刽子手得到,从此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话锋戛然而止,不过沈琼华已经听懂了大半,暗自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枭首大刀会把死者剩余的精元吸纳进刀身里面,也就相当于为你无限续命……这就是你所说的‘长生’,对么?”

裘刚稍稍有些惊讶:“没错,我的‘长生’就是这么来的——刽子手是杀人的行当,很讲究风水迷信,一柄大刀可以延续很多代人。从胡夏国覆灭之后,一直到现在的民国,我在不同刽子手的手中辗转了千余年时间,砍掉的头颅何止数万,寿命也因此被延长到了不可思议的长度。”

一旁的莲心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每次杀人,都会为自己续命?!

说穿了,这不就是把别人的性命夺过来,让自己永生不死么?

想起那晚马五爷被斩首的情景,想起那句阴森诡异的“你想得长生么”,莲心突然间泛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恶心。

从受人尊崇的匠人变成夺人性命的恶妖,过着永远被囚禁在刀身里的生活……这样的所谓“长生”,像一个畸形又恐怖的怪物,已经将他的心智完全吞噬干净,只剩下了一副纯粹为恶的躯壳,让人止不住地反胃。

或许是看出了莲心表情有异,裘刚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哈哈哈哈……自从得知我可以用这种方式续命之后,我反倒不愿去死了。我要活着,把所有残暴如赫连勃勃的人全部杀掉,夺走他们的寿命!暴君,兵痞,山匪,恶霸……这些人身上的血气浓得可怕,手里早就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性命。裘刚,还有这个猪一样的霍大帅,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他们也配活着么?”

“马五爷呢?你知不知道他是药臼之妖,在医馆里救过多少条性命!”莲心眼眶微微泛红,咬着牙步步逼近,“你自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但死在你手里的无辜性命就比这些人少么?你说他们不配活着,难道你配?现在的你,和当年杀你全家的赫连勃勃,到底有什么两样?你真的对得起你枉死的妻儿吗?”

她越说越激动,浑身都气得发抖,没留神突然被身后一股巨力拉扯回去。

“后退!”

沈琼华冰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整个大厅骤然无光,四周突然涌现出浓烈的血腥气息。莲心立刻掩住口鼻后撤几步,空气似乎都已经变得黏稠起来。

沈琼华转身护住莲心,大袖一拂将四周的血气全部击散,指尖在空中连连虚点,片刻后已经在莲心周身化出一道气盾。周围的血腥气息如潮水般阵阵涌来,气盾被打出肉眼可见的道道水纹却始终坚固无比,莲心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黑暗笼罩着整个大厅,裘刚的身影早已隐匿在了黯淡的血气之中。

“你们……想得长生么?”

沈琼华眸中寒意一闪,袖口悄然放出了数团青色妖气。

莲心被这句话激得毛骨悚然,想起马五爷死去的惨状,忍不住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条疯狗!”

“我是疯狗?哈哈哈……我可从不说疯话。我要杀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跑得掉!”

黑暗之中,一道劲风骤然出现,潮水般的妖气汹涌袭来,莲心脖颈上的伤口突然刺痛无比。这痛楚深入骨髓,眨眼间已经将她团团包围,涔涔冷汗从她额前滴落下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莲心已经躺在了万妖楼的客房里。

见她挣扎着坐起来,守在一旁的许胖子赶紧过来扶住了她。

“我咋又晕过去了?沈琼华呢?”

许胖子扶她坐好,从旁边桌上端来准备好的热粥。“先喝口粥,不急。大司命在楼下呢,说等你休息好了再下去找他。”

“裘刚……啊不对,那个刀妖呢?”

“当然是被大司命收拾了,已经入了轮回,现在大司命应该正在归档记账呢。”

莲心始终心有余悸,有点迟疑地问道:“那个刀妖有一千多年的道行……沈琼华真能打得过他?”

许胖子笑眯眯地抽了口烟袋:“你怎么不问问大司命有多少年道行?”

莲心一怔,她还真不知道沈琼华活了多少年。不会也跟刀妖一样,是个上千年的老妖怪吧?

她还想再问,但许胖子已经出了门,莲心干脆也三两下把粥灌进嘴里,披着衣服下了楼。

柜台后面,鹿鸣正端着那只青花瓷妖。小饭碗哭丧着脸,碗里盛满了墨汁,沈琼华正在账簿上写着什么。见莲心下楼,他从一旁的布袋里摸出一件东西放在柜台上:“替你找回来了,记得拿好。”

桃核在柜台上静静放着,上面一滴丹砂红得显眼。

“我的护身符!”

莲心欣喜若狂地飞奔过来,把桃核拿在手心,长长出了口气:“你从哪找到的?”

“刀妖握在手心里。”沈琼华写完最后一笔,看着账簿上刀妖的档案若有所思,“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家是明州?”

“是啊,咋了?”

“刀妖的发妻也是明州人,也曾经送给他一个滴着丹砂的桃核。他被赫连勃勃枭首的那天,那枚护身符被刀刃斩碎了……”

听到这里,莲心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原来不是刀妖发了善心,而是这枚桃核护身符激起了他的回忆。

正是因为这个巧合,那柄‘大夏龙雀’只在莲心脖颈里砍了一半,这才让随后赶来的沈琼华有机会把她的命救回来。

重新把这枚桃核挂在脖颈上,莲心不禁百感交集。她从不信命,但这次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爹娘庇佑,让这枚护身符真的保护了自己……

“别愣着了。”沈琼华头也没抬,“我救了你的命,两次。你怎么报答我?”

莲心心里一紧,脸颊也因为紧张有些发烫:“你……什么意思?”

“养好身体之前,你暂时留在万妖楼吧。”沈琼华写完最后一笔,转身离开,“每月十块银元,月底发薪,不能预支。你住楼上,我已经让鹿鸣替你收拾好房间了。”

莲心简直乐开了花,一高兴反倒嘴笨,想说的话都梗在嘴边出不来。十块银元!抛去吃喝,这点钱满够她再买点针头线脑、手绢头花,堪称是一笔巨款了。不管怎么说,自己突然就从臭要饭的变成了干干净净的体面姑娘,这是哪辈子烧香拜佛求来的?

然而沈琼华刚走到门口,转身冷冰冰地补了句:“明天开始,重新接客营业。鹿鸣会慢慢教你认字,从现在起账簿就交给你负责了。万妖楼掌管天下妖物轮回,出了错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说罢,他打开门大步离开,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莲心傻在原地,不知道是福是祸——还要学认字啊?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就要负责轮回账簿,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许胖子在旁笑眯眯地抽着烟袋,小饭碗忙着把碗里的墨汁倒出来,鹿鸣也夸张地捶了锤肩膀:“可算是不用让我负责账簿了……”

剩下莲心欲哭无泪,挠挠头直纳闷:“让我负责这么重大的事,沈琼华能放心?”

“大司命说,你昨夜和刀妖对峙的时候一点也不怕!有这份心,就配得上这本账簿。”鹿鸣嘿嘿一笑,“大司命认准的人,错不了。”

莲心一愣,心里像是平湖起了涟漪,泛起阵阵细微波澜。

她看不透沈琼华,但有种说不出的莫名直觉,这个人可以信赖。虽然自己现在半人半妖,但留在万妖楼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谁说妖就一定比人更坏?

窗外的风雪渐渐小了,街道上逐渐出现了行人,摊贩的吆喝声隐隐传来,远处有孩童正在追逐打闹,又是安宁无事的一天。雪光把这座老城映衬得格外干净,像是无人曾受伤害,一切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