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好啊……”
青花瓷妖嘴里嘟哝个不停,一脸不高兴。
它盛过汤盛过饭也盛过酒水,可像今天这样盛墨汁还是头一次。墨汁色重,稍有动弹就顺着碗沿滴下来弄脏桌子,逼得它不敢乱动。
青花瓷妖原本是来万妖楼登记归档,只要在轮回账簿上签个字就能转世了,可偏偏被鹿鸣看中留在了这里,现在只能天天给莲心当墨砚。
莲心不听它抱怨,趴在柜台上专心写字。马五爷死后,她暂时接管了掌柜的位子,对外就说自己是马五爷的外甥女——这是沈琼华的主意,反正莲心来到沧阳城时间极短,只要洗漱干净换身像样衣裳,头发梳开重新编成干净利索的大辫子,谁能看得出这丫头原来是个穷要饭的?
“快快快搭把手,我拎不动啦……”
大门突然被顶开,鹿鸣挑着扁担风风火火冲进来,莲心赶紧扔下笔去帮忙。
一楼大堂零零散散坐着几个酒客,都是住在万华楼附近的熟人。见鹿鸣累得满头大汗,有人扯着嗓子打趣:“鹿鸣啊,怎么买菜的活计也让你小子揽了,这活不是归许大厨么?”
鹿鸣抹了把汗,笑嘻嘻地跳过来捏了颗五香豆扔进嘴里:“再过六天就要过年了,我去买些年货……”
“还有你偷偷买的点心!”有眼尖的酒客故意起哄,“敢从外面的点心铺子买点心解馋,你小子也不怕许大厨揍你?”
“许大厨这几天风寒流鼻涕呢,追不上我!”
鹿鸣吐了吐舌头刚要溜走,一眼瞥见了柜台上的宣纸。纸面上写满了大字,虽然字体看起来还略显幼稚,却十分认真工整,显然莲心是下了苦功。
见鹿鸣拿过一张宣纸细看,莲心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沈琼华说我字丑,我就多写几张练手,省得以后被他笑话……”
“这几张写得也丑。”
沈琼华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莲心一跳。她偷瞄了一眼,确定大堂里的酒客都没往这看,这才转头压低声音:“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死人不偿命是不是!”
为了防人耳目,万妖楼的妖物轮回和各项杂事一般都在夜里进行,沈琼华也很少在白天出现,怎么今天……
“拿了东西就走。”沈琼华把柜台上的轮回账簿收进怀中,“今晚我要带账簿回妖界述职,明天回来。要是有妖物来轮回,就把他们的名号先记下,等我回来。”
转身刚要离开,他又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字太丑,要多练。练好之前,别在账簿上乱写。”
鹿鸣在旁没憋住笑,见莲心气鼓鼓地瞪了过来,他赶紧指着旁边的青花瓷妖:“是它笑的!”
小饭碗欲哭无泪,撒开丫子先跑了。
莲心别过头去不再言语,抿着唇继续练字。自从她进了万妖楼开始,沈琼华就处处挑刺,不是嫌她脑子笨就是说她反应慢,连字写得丑也不放过……
她已经十六岁,是个大姑娘了。爹娘还在的时候,跟莲心念叨过几次:有饭吃的时候得要脸,没饭吃的时候才能不要脸。现在万妖楼里有吃有穿,不用再让她出门要饭,下一步当然就得挣个脸面——莲心不懂妖怪的那些事儿,但她懂人的这些事儿。
“咔啦……”
门突然被打开,一股寒风立刻灌涌进来。
大厅里的食客们立刻嚷嚷起来:“赶紧把门关了!这大冷天的……”
莲心一路小跑着去关门,到门前一抬头却是一怔。
门口站着个体型健硕的少年,穿着一身褐色麻袍,半张脸被兜帽遮住。最让莲心意外的是,这少年的身上竟然散发着浓重的妖气。
来到万妖楼之后,莲心很快就学会了辨认妖气;她毕竟不算是正经妖,对方妖气较少的情况下辨认起来依然有些难度。但面前这个少年实在是太特殊了,身上的妖气多得吓人,连莲心这种半吊子都明显看得出来。
“里边请。”
少年一个箭步冲进屋里,让莲心忍不住有些犯嘀咕——大白天就来轮回?万妖楼一般只在夜里干活,白天可是正常酒楼,这事在妖怪里早就是不成文的规矩,少有人不知道。
果不其然,这少年一开口就压低声音问道:“轮回是这吧?”
“是这倒不假,就是你来得太早……”莲心有些为难地扫了一眼大厅,仍有不少客人在喝酒闲聊,“要不你等晚上再来?”
“我很急。”
他语气十分决绝,莲心只好挠挠头说道:“可我现在也没法子,刚才轮回账簿被我们大司命拿走了……我先把你名字记下来,等大司命回来立刻给你办。你叫什么?”
“吴冬。”
见莲心咬着笔杆犯难,少年干脆自己抓起笔在宣纸上写下名字。他的字很娟秀漂亮,和他壮硕的体格完全不相称。
“平时负责这事儿的都是你们大司命?”
莲心摇摇头:“平时都是我来,只要有轮回账簿就行……”
吴冬打断了她,语气急促:“你能帮我个忙吗?不会让你太为难。”
“什么忙?”
吴冬的头微微垂下,脸在兜帽里藏得更深。他身上的妖气愈发浓重,莲心站在他身边总觉得心慌,下意识地往后悄悄退了一步。
“我想晚一天死。”
入夜时分,渐渐开始起风了。
前些天的残雪还没融尽,混杂着泥浆被往来行人踩得七零八落。日落之后被寒风一吹,整条街全是冻硬的冰碴,几乎让人无处下脚。
莲心一边往手心哈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往万妖楼挪动过去。虽然脸冻得麻了,但她心里总觉得热乎,时不时低头看一眼。
她原来那双烂了底的棉鞋早就被扔了,现在脚上穿的这双是鹿鸣的旧鞋,大是大了点儿,但热热乎乎舒服得很。逃荒要饭这些年,每逢冬天她脚上都会生冻疮,唯有今年是个例外——所以就算沈琼华总是没个好脸色,莲心也打心眼儿里感激他。
前两天发了工钱,莲心专门去买了针线,又咬咬牙买了点布店便宜处理的边角料子、棉麻绒布,想着开了春就闲不住了,缝补衣裳、纳鞋底子都能合用。她很乐意于想这些琐碎的未来,心里踏实而舒坦。
她刚从药铺回来,怀里还揣着刚抓好的药——这几天沧阳城里不少人都染上了风寒,连大厨许胖子也没能幸免,硬撑了两天终于还是开始发烧。沈琼华不在,莲心只好让鹿鸣守在店里,自己摸黑去药铺抓药。
“妖也难免生病啊……和人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白天来万妖楼的那个吴冬。妖也难免怕死,这倒和人一模一样。
虽然看不到轮回账簿,但吴冬说他只有六天寿命了。这并不奇怪,实力稍强的大妖都能感知到自己的寿命,只是主动来万妖楼要求续命的妖怪——吴冬是第一个。
说来也怪,他只希望能多加一天寿命,这个要求听着不算太过分,可莲心的确帮不了他。只要是在轮回账簿上记载过的妖物,寿命都是绝对固定的,哪怕出现一丁点误差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这是沈琼华反复向她交代过的。
“六天寿命……六天之后不就是大年夜了么?”
莲心不禁有些同情吴冬。死在大年夜这种时候,耳畔传来的全都是爆竹声、欢笑声、孩子的追逐打闹声,唯有自己要去赴死……单是想想就觉得心里难受。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眼前的巷子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吓得莲心脚下一滞。这人低着头匆匆前行,身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布袋,不知道是要去哪儿。
“大晚上的快把人冻死了,居然还有人和我一样出门……”莲心拍拍胸口刚要松了口气,却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是妖气!
刚才那人匆匆经过时,身后留下的妖气浓郁至极,让莲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附近临街商户透出的烛火,隐约照亮了这人身上的褐色麻袍。虽然只有一瞬,但她还是一下就认出了这身衣服——吴冬?他大晚上跑出来干嘛?
最让莲心惊讶的是,吴冬身上的妖气比白天见到他时更加浓重了。
妖与人有共通之处,当寿命将尽的时候全身都会显露出征兆,比如出现尘垢、皮肤皱褶、精神萎靡等等;西晋时《法句譬喻经》有佛教“天人五衰”的划分,对此进行了详细描述。而对妖来说,最为重要的特征就是妖气丧失。
莲心在万妖楼的这段日子里,已经见识过了一些妖物前来轮回,每一个寿命将尽的妖物都在迅速流失妖气,这个过程无法逆转。可吴冬的寿命将尽,他身上的妖气应该也消散得差不多了,怎么会更浓重了呢?
“不太对劲……会不会和他背上的那个大包袱有关?”
莲心只觉得胸口“砰砰”直跳,此刻也顾不得多想,悄悄跟在了吴冬的身后。
自从上次“大夏龙雀”在沧阳城肆意杀戮之后,莲心对妖的戒备心就强了许多。她渐渐琢磨明白,天底下没多少活菩萨,只要是喘气的活物,或多或少都带那么点坏水。不光人分好坏,妖也一样。
按吴冬身上的妖气来看,他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莲心不禁想起许胖子曾经说过的话——总有些妖物不愿进入轮回,想通过各种手段续命。“大夏龙雀”就是如此,莫非吴冬也是一样?
夜色已深,街上早已没有几个行人。好在今夜风大,刺骨劲风夹杂着枯叶碎屑,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倒成了莲心的一道保护。吴冬似乎急着赶路,背着硕大的包袱一路匆匆前行,并没有回过头。
过了巷子口,吴冬没有选择平坦易行的东大街,而是转头从旁边的白云桥经过。白云桥附近住户不多,路上石板又高低不平,夜间极少有行人经过,这显然是他刻意想要避人耳目。莲心疑心更重,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行踪。
二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没花多少时间就已经出了城。沧阳城南门外是一片平坦荒野,凛冽的夜风瞬间比城里大了数倍,几乎吹得莲心迈不开步子。
“不信你真能跑一夜!”
莲心越追越是决绝,心里这股子劲儿愣是被逼了出来。她这辈子没被别人欠过债,更不愿意欠别人的债——马五爷救了自己的命,万妖楼给了自己活路,这份恩惠小丫头心里记得明明白白。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就得拼全力给人家干活,干砸了被骂倒是小事,给万妖楼抹了黑就麻烦了。
她心里就这么一条直来直往的线,没别的杂念。
一路小心保持着距离,又怕荒草太多看不见吴冬的行踪,莲心早就把吴冬暗骂了几百遍。沧阳城南面除了这条官道什么也没有,难不成他准备带着这个大包袱连夜赶路么?
在他身后足足跟了小半个时辰,莲心的双腿都快冻得失去知觉。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眼前的吴冬突然拐了个弯,从官道上下来往东去了。
莲心精神一振,立刻跟在他后面向东拐去。拨开一大片半人高的荒草丛,竟有一条隐秘的羊肠小道,不过上面铺的青石板已经有不少裂纹,显然是有些年头了。沿着这条小道前行,不久就到了一处黄土坡地,上面竟然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土地庙。
这土地庙的墙壁早已斑驳破损,小半个屋檐已经被虫蚁蛀蚀,隐约露出灰黑色的椽木。门板烂了半边,像是个黝黑诡异的大洞,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吴冬背着大包袱闪身进了土地庙,莲心也赶紧跟了上去,在一侧断墙旁边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往屋里偷瞄。
“呼……”
吴冬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将背后的大包袱小心放在地上,解开了上面的绳索。火折子的光线虽然略显黯淡,但足够照亮这间狭窄逼仄的破庙——从大包袱口袋里露出来的,赫然正是一个人的头颅,紧接着是脖颈,双臂……
这大包袱里装着一个人?
莲心狠狠咬住自己嘴唇,这才勉强没叫出声。
吴冬竟然背了一具尸体过来?
腊月夜里滴水成冰,火折子的光亮太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莲心只能看见大包袱里露出的这具身体是一个年轻人,此刻他面色铁青、双目紧闭,不知究竟是死是活。
幽幽火光闪烁不定,照出吴冬面无表情的脸庞。他转身在这具年轻人的身体旁边坐好,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黄色符篆,猛地往这年轻人后脑拍去。
“开……”
随着他一声低喝,年轻人的后脑突然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骨头崩裂出了细缝。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这年轻人的后侧脑骨竟然被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微微跳动的血肉!
即使莲心早有心理准备,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剧烈反胃,捂着嘴趴在一旁的荒草丛中干呕。
“这个畜生……”
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般凛冽,刺骨的寒意让她稍稍平静了一些。再站起来往里偷看的时候,吴冬已经开始往这年轻人的后脑中灌注妖气了。几股灰黑色的妖气像毒蛇般蜿蜒缠绕,悄无声息地进入这年轻人的后脑之中。
莲心自己也受过沈琼华的妖气,对这个情景并不陌生。她此刻多少已经猜出了大概——吴冬在想尽办法为自己续命!找个无辜的人做“容器”,然后将自己的妖气逐步灌注进去……到最后,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将会彻底属于吴冬!
越往下想,莲心就越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呼……呼……”
破庙里,吴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许多,身上的妖气也淡了不少。
见他将这年轻人的后脑轻轻盖上,莲心转身悄然溜走。她进入万妖楼时间不长,但对妖物的了解却已不少。吴冬进行的这种妖气转移之术,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恐怕需要多次进行才能做到。为避免引人注意,他肯定是要将这个年轻人暂时送回沧阳城,明晚还会继续来这!
丹砂在绢布上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微响动。
“可算写完了……”
莲心扔下毛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这一抬头,她才发现原来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日头竟然已经到了正中。自己熬了一整晚么?
此刻她身前的桌面上已经布满了绢布条,上面满满都是用丹砂写成的符篆纹路,看起来颇为壮观。桌子下面还放着一只背筐,里面堆满了她连夜收拾进来的物件:枣木钉、竹篾、红丝线……
自从昨夜回到万妖楼,她几乎是一夜没睡,到处搜集材料、书写符篆,足足做了一整夜准备。今夜吴冬一定还会再去那个破庙,这次绝不能让他跑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青花瓷妖的声音出现在门外:“掌柜的,吃午饭啦!你一上午都没出门,没什么事吧?”
“没事!”
莲心对“掌柜的”这个称呼有些抵触,毕竟是顶了马五爷的位置进万妖楼,这一点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马五爷让鹿鸣送来两只烧饼,恐怕自己早已死在茫茫大雪里。虽然沈琼华已经定了让她做掌柜,但每次听到“掌柜的”这仨字,她总觉得有点愧疚。
谁知刚一开门,小饭碗立刻一侧身钻了进来,笑嘻嘻地在房里绕了一圈:“一上午都不肯出房门,到底藏了什么好吃的自己独享……我的乖乖,你这是要干嘛??”
看见莲心准备的这些东西,小饭碗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大半。莲心知道自己瞒不住它,干脆大方承认:“上次你不是教给我一个‘锁妖阵’么?我想试试看。”
小饭碗一脸警惕:“你要锁谁?”
“反正不是锁你,害怕什么?你先说,这阵法的威力怎么样?”
“威力不小!枣木属阳,用作阵脚最克妖气;绢布条上的符篆纹路全是镇妖用的楞严经,对克制妖气也有奇效;只要阵法布好,普通妖物进去之后肯定承受不住,最多半炷香的工夫就得乖乖服软……”
小饭碗说着说着就得意起来,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又难看了许多。这套阵法的确是它教给莲心的,不过它也只是想显摆显摆自己见多识广,谁能料到这丫头竟然真的要用?
“你到底琢磨什么呢?”
莲心蹲下身子,死死盯着它不放:“这你就别管了。你要是敢对许大厨和鹿鸣泄露半个字,我就每天用你盛臭豆腐!”
小饭碗脸色铁青,“咕咚”一下咽了口唾沫。自己哪怕是个铁碗也能硬气点,关键还是个瓷碗……
“莲心姐姐你可别害我,你要是瞎闹出了什么事,我不还是一样得被大司命摔成八瓣吗?”
莲心不搭理它,自顾自把桌上的绢布条收拾进背筐里就要出门。临走还不忘对小饭碗叮嘱了句:“就说你没看见我,听见没?”
小饭碗苦着脸点点头。
临近午饭时分,一楼大堂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趁着无人注意这边,莲心悄悄出了大门,往沧阳城南门去了。
她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马五爷死后,自己突然就变成了万妖楼的掌柜,可这么大的担子她一时半会挑不起来,甚至连那本轮回账簿上的字都认不全……被沈琼华嫌弃倒是小事,可她其实是过不了自己这关。
既然有了吃有了住,不用再在外面挨饿受冻地要饭,那就得拿出点真东西来,让人瞧得起自己。否则自己岂不成了在万妖楼白混日子的,和要饭也没什么两样!
“这次要是能把吴冬抓住,沈琼华就不会嫌我笨了……”
莲心的嘴角不知不觉泛起一丝笑意,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不少。
白天赶路比夜里简单了许多,莲心靠记忆沿着南下的官道一路走去,果然找到了昨夜那里黄土坡。
“这次不信制不住你!”
到了破庙附近,莲心把背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开始认真布置起来。
按照小饭碗的说法,布阵讲究“一极化三芒”,其中的“一极”指的是最中央的阵眼,而“三芒”指的是阵脚、阵势和阵体。阵脚是布阵时位于外侧的关键点,少则两三个、多则八九个,恰如钉子般将整个阵法牢牢固定在原地;阵势是布阵时所遵循的方位与形式,一般以星图或堪舆之术作为布阵基准;阵体则专指布阵时所用的各项材料,同样的阵法用不同材料来布置,所产生的效果将截然不同。
“锁妖阵”名头听来虽大,实际上却只是个压制妖气的小阵法而已,布置起来并不算难。不过莲心之前毫无经验,身边又无人指导,还是耗费了不少精力。再加上现在天寒地冻,枣木钉镶进地面要费不少力气,她足足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把阵法完全布好,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就等吴冬上钩了……”
把额前的汗珠摸净,莲心在破庙侧面的断墙后藏好身形,静静等待吴冬的到来。
今夜无风,晴朗的夜空中隐约可见几颗星辰。破庙附近的枯木荒草在夜幕中丝毫不动,像是一张浸了墨的画片,寂静得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沙沙……”
果不其然,就在莲心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前方的荒草丛中突然传出阵阵脚步声,片刻后吴冬的身影终于出现,背上还背着和昨夜一样的大包袱。
莲心立刻来了精神,紧紧盯着吴冬的一举一动。他正一步步踏进莲心布好的阵法里面,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这些布阵的材料早已被半人高的荒草掩盖,在黯淡的夜幕之中极难被发现。
“上钩了!”
见吴冬背着大包袱进了破庙,莲心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布下的“锁妖阵”正是以这座破庙作为阵眼,只要吴冬进了阵眼,就别想再轻易出来了!
和昨夜一样,吴冬将大包袱放在地上,身上的妖气渐渐往外波动。包袱的束口被打开,那个年轻人的脸再次出现。
然而和莲心料想的不同,他这次并没有立刻给包袱里的年轻人灌注妖气,而是突然间停了手转过头,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这点伎俩也拿得出手?”
眨眼间,吴冬身上骤然爆发出一股凛冽劲风,破庙中的空气竟像是变成了实体一样,向外疯狂扩散出无数水波状纹路!
几乎同一瞬间,断墙后的莲心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猛击,一口鲜血“扑哧”喷涌出来,整个人像是断线风筝一样向后飞去。
这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莲心明明难受到了极致,胸口像是碎成了一片混沌,但她的头脑却又清清楚楚,甚至比平时还要清醒许多。这一刻她恍然间像是一个站在路边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空中迅速坠落,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莲心姐姐!”
小饭碗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与此同时莲心的后背也被一股巨力牢牢拖住,止住了下坠的力道,将她稳稳放回地面。
夜幕之中,沈琼华冷峻的脸庞出现在莲心眼前。
莲心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只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完了,沈琼华又要嫌弃自己了。本来想在他面前挣回点脸面,现在又要欠他一条命……
这番胡思乱想还没结束,莲心被胸口传来的剧痛疼得流了泪。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直到现在才突然察觉自己伤得有多重,断裂的肋骨像是插进了脏器里面,每呼吸一口都是钻心入肺的酷刑。
沈琼华简单查验了她的伤势,皱起眉附在她耳畔,低沉说道:“没本事就别逞强。”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一股暖流自掌心流入莲心体内,让她胸口的剧痛顿时减轻了不少。一旁的小饭碗立刻跟了上来,慌着手脚给莲心喂了颗药丸:“完了完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得出事!这次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大司命还不得把我碾成粉?”
趁沈琼华的注意力放在莲心身上,破庙中的吴冬已经将地上的包袱重新背起,化作一道灰黑色妖气消失在荒野之中。
沈琼华并没有起身去追的意思。见破庙里剩余的几丝妖气还未散去,他迅速把手一抬,干脆利落地从中取了一缕细细查验,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好冷……
这是哪儿?
莲心努力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到一丝光亮。视线,声音,触觉……似乎自己的五感已经全部失灵,整个人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
“沈琼华……救我……”
她心慌得不行,颤着声音高喊沈琼华。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就像这乱世中的一片枯叶,就算死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还能向谁求救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将沈琼华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当成一个雷打不动的靠山。沈琼华冷冰冰没个好脸色,嘴上又常不饶人,可他的确是三番两次救了莲心的命。或许是因为她在万妖楼做工,沈琼华又是万妖楼的主人,所以才依赖他……可好像又没有这么简单。这感觉微妙而隐秘,连她自己也摸不清、看不透。
然而仍是一片混沌,并没有人回应她。
无尽的黑暗当中,莲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向下坠落,像一个即将窒息的溺水者……
“沈琼华!!”
一声惊呼过后,莲心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原来是梦……
旁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碗刚做好的蒸蛋羹,氤氲的热气正袅袅升腾。桌上的蜡烛已经烧掉了大半,小饭碗在旁打着瞌睡,不知已经守了多长时间。见莲心睁开眼睛,小饭碗立刻跳了过来。
“我的小祖宗,你可醒过来了!”
莲心想要支起身子,却觉得浑身上下酸痛不已,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我睡了多久?”
“足足一整天!锁妖阵被那个妖物强行打碎,你被阵法的威力反噬了,好在大司命及时给你补充了不少妖气。”
“那个叫吴冬的妖怪……”
莲心挣扎着还要再说,小饭碗赶紧示意她不必着急:“大司命都已经知道了,正在追查这个吴冬的下落呢。你还是快吃点东西补补身子,不然大司命饶不了我!”
莲心被小饭碗喂了几口蒸蛋羹,肚子里暖和了不少,脸色也缓和了一些。鸡蛋可是好东西,她从小到大也没吃过几次,心里馋得厉害。可现在自己浑身上下又酸又疼,嘴里也干巴巴没什么味道,根本没心思下口。“许大厨不是在发烧么?这蛋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别人,先关心关心自己行吗?许大厨还病着呢,这蛋羹是大司命让我做的。天气太冷,大司命怕蛋羹凉了,让我每隔一会就热热……”
莲心有些吃惊:“你还会做饭?”
小饭碗有点不好意思:“只会蒸蛋羹,这招我熟,做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莲心若有所悟:“原来你之前是个蒸蛋羹的碗啊……”
小饭碗脸色顿时通红,刚要解释几句,门外突然伸进来一个脑袋:“莲心?你也病了么?”
门口站着的这人面容清冷淡雅,身穿一袭素色棉袍,手臂上还挽着一个药箱。她叫黎玥,家里开的“归真堂”是沧阳城最大的医馆,前天晚上莲心去归真堂给许大厨拿药,开方子的医师正是黎玥。
“黎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莲心又想支起身子,一使力却牵动胸口一阵剧痛,立刻猛咳起来。黎玥赶紧过来给她拍背:“先别动,快躺好歇着……你这是怎么回事,伤得这么重?我今天来是给许大厨送药的,刚才见你这屋的门虚掩着,往里一瞧就看见了你这副样子!”
莲心当然不敢说出实情,只能支支吾吾敷衍过去:“不小心摔着了……”
黎玥恍然:“怪不得,那你可得好好养伤。这几天好多人都突发急病,城里的几家医馆早都挤满了。偏偏这些病人又都查不出详细病因,只能暂时按风寒治疗。我怀疑是有什么疫病出现,但看症状又不太像……许大厨的情况倒也不算太严重,应该没什么大碍,你先好好放心歇着吧。”
二人寒暄了几句,黎玥提着药箱离开。莲心却总觉得有些异样,黎玥好像有点……说不出的不对劲。
她的眼神像是蒙了一层水雾,眉宇间总有淡淡的愁容。
“上次去归真堂抓药,黎玥好像就有点发愁……她最近心情不好?”
最近沧阳城里病患太多,或许黎玥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莲心闭上眼不再多想,可脑海里始终不肯平静,一直闪动出刚才黎玥提到的“疫病”。
这事和吴冬有关么?
上次“大夏龙雀”为了续命,不惜在沧阳城里大肆杀戮;这次吴冬又要重蹈覆辙,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的妖气波动影响,所以才让这么多人突然爆发急病?
此刻,黎玥已经从万华楼离开,向着归真堂赶去。这几天归真堂的病人太多,她必须赶紧赶回去接手。她并未察觉,沈琼华已经悄然跟在了自己身后。
刚才黎玥出现在万华楼的时候,沈琼华的注意力就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在这个瘦削少女身上,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妖气,似乎和吴冬身上的妖气极其类似。
归真堂离万华楼有三个街口的距离,黎玥脚步不慢,没用多少工夫就到了门口。还没进门,大堂里已经远远传来呵斥声:“怎么才回来?也不看看家里都忙成什么样了,还不快来帮忙!”
说话的是她父亲黎之平,老爷子行医五十余年,一手创办了这家归真堂,是沧阳城里的名医。除了黎家父女之外,归真堂还聘用了四五个医师坐堂,但此时大堂中已经被前来就医的病人挤得满满当当,医师人手显然不足,也难怪黎之平急躁发火。
“刚才去给万华楼的病人送药,回来时耽搁了一点时间。”
黎之平厉声喝道:“耽搁了点时间?现在多耽搁一刻就可能多死一个病人!伙计跑了,医师又不上心,归真堂干脆关门算了!”
黎玥抿着唇不多言语,转身放下药箱开始帮忙。
沈琼华在她旁边站定,冷眼看着大堂里的诸多病人——和他预料的不同,这些病人的身上并没有妖气出现,但也看不出明显的病灶所在。
“不像是生病,倒像是耗费了不少精气。”
沈琼华之前观察过许胖子的情况,他和这里的病人十分类似,都查不出具体的病因,只是突然间就变得十分虚弱,身上的妖气也淡薄了很多。
妖的身上少了妖气,人的身上少了精气,这怎么也不像是巧合。
来归真堂的病人一波接一波,等黎玥终于有机会歇一会的时候,外面的日头已经西斜了。没有了阳光拂照,温度很快降了许多,寒气不等入夜就已经初现端倪。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黎玥起身裹了件袍子,转身离开了大堂。沈琼华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往归真堂内厅走去。
归真堂内部的大院也是黎家的产业,外面的大堂专供诊治病人,里面的内厅则供家人居住。从大堂的后门进去,绕过影壁就能看见天井,南侧的厢房被一条花廊隔开,这里正是黎玥的住处。
“咯吱……”
推开房门,黎玥迅速闪身进去,机警地向外扫了一眼。确定没人注意到这里,她立刻关好房门,却不知沈琼华早已跟着自己进来了。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靠墙的床榻上却躺着一个年轻男人,脸色铁青、呼吸薄弱。他身上盖着棉被,看不出究竟是受了外伤还是内伤。
黎玥在床边坐下,细细给这年轻人把脉。她的表情从希冀变为失落,眼里的黯淡隐约可见。
“还是老样子……我到底怎么才能救你?”
在她身旁,沈琼华的表情微微一动——
这事有点奇怪了。
黎玥在自己房里藏了个人,而且是个病人?
以沈琼华对归真堂的了解,这里医术最为高明的莫过于老爷子黎之平。就算在年轻一辈里数,黎玥的医术也算不上顶尖。床上的年轻人情况显然已经非常危险,单靠黎玥恐怕是难以回天了。
难道这人是黎玥的相好,所以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可如果二人真是互相爱慕,黎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人丧命呢?
趁黎玥去一旁煎药,沈琼华悄然靠近了床边。
这一次,他终于得以近距离仔细观察清楚——这个躺在床榻上的年轻人,正是在破庙里出现在吴冬包袱中的那个人,绝对错不了!
伸手把窗户打开,一股寒风就立刻灌涌进来,莲心顿时精神一振。
“舒服多了……”
在房里整整休息了一天,整个人都睡得迷迷糊糊的,反倒让她这种闲不住的人觉得不舒服。身上的酸痛已经消除了大半,眼看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想到吴冬还没被抓住,自己又给万妖楼拖了后腿,莲心的心里就隐约有些难受。不知道沈琼华的进展如何,不知道那个被吴冬装进大包袱的年轻人究竟怎样了……
“好些了么?”
沈琼华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把莲心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沈琼华不语,宽大的手掌轻轻放在了莲心的脖颈处。他的指尖很凉,触碰到莲心肌肤的一刹那,她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随后一股妖气从他掌心涌出,像水流般缓缓流入莲心体内。
“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很轻,身体又靠的极近,莲心甚至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一种淡淡的、山茶花一样的香气,在他衣袂之间缓缓萦绕。
倏忽间,她甚至有些微微恍惚,似乎自己不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而是真正属于万妖楼。
“对不起……”
沈琼华坐在桌旁,自顾自斟了杯茶:“怎么?”
“我不该自己去破庙,又给你们添了麻烦……”
她有些嗫嚅,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或许是怕他又对自己冷嘲热讽,或许只是单纯害怕离开这里,重新回到逃荒的日子。
哪个滋味都不好受。
“知道添麻烦,就别去逞强。万妖楼里每个人分工明确,做你分内的事就好。”
莲心垂首,默默点了点头。
沈琼华是个好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心里一团火,脸上万丈冰,无论对谁都一脸漠然,让人怎么也接近不了。
有时候她也纳闷。沈琼华的这种性子她也见识过,大都是一起逃荒要饭的穷苦人,见惯了受冻挨饿,捱过一天是一天,跟死人差不多麻木。虽然沈琼华吃喝不愁,脸皮也白白净净的好看,但他骨子里露出来的感觉和那些人一模一样,麻木且绝望,眼眸里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看不出来。莲心设想过很多次不同的原因,但她活得太短,见过的世面又太少,总琢磨不出沈琼华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她都莫名对他很同情。
等她再抬头时,桌上已经多了一柄手枪。
莲心虽然不懂枪械,但也一眼看得出这柄手枪价值不菲——枪身做工极其精细考究,握柄处用蟒皮完美包裹起来,枪杆、扳机和弹匣处各用鎏金抛光,明晃晃扎人眼睛。
“被吴冬绑走那人,有点来头。这把枪能换百十个现大洋,普通士兵或者警察不可能买得起,他和霍大帅应该有关系。”
莲心一惊:“你找到那个破庙里出现的年轻人了?他也是霍大帅的副官?”
“不好说。”
“那你是想……”
“我是在归真堂里发现的这人。黎玥将他藏在自己房里,不知道二人是什么关系,所以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夜色渐深,沧阳城中早已寂静一片。
几只寒鸦在枯树上休憩,突然间齐齐抬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片刻间,这几只鸦雀全都扑扇着翅膀飞快离开,慌张地飞入夜幕之中。
黎玥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股灰黑色的妖气。这妖气源自房门底下的细缝,悄无声息地在房中迅速弥散开来,片刻后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
“咯吱……”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壮硕的身影一闪而入,正是身穿褐色麻袍的吴冬。
此刻的黎玥已经伏在桌上入睡,似乎对吴冬的到来一无所知。床铺上躺着的正是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只不过他现在的脸色似乎比昨天好了一点,原本苍白的脸颊此刻已经多了些隐约可见的血色。
吴冬悄悄走到黎玥身旁,站在她身边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很轻,连呼吸都像是刻意放缓了许多,生怕吵醒了黎玥。
“唉……”
除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吴冬什么也没有说。他伸出手,在黎玥的脸颊处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敢触碰,慢慢缩了回来。
“唔……”
见黎玥突然间动了一下,吴冬的表情明显一惊,紧紧盯着黎玥的动向。不过她的呼吸很快平稳了下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伏在桌上继续睡了,不知道刚才是梦见了什么。
吴冬轻轻笑了一下。这笑容有些复杂,像是宠溺,又像是遗憾。
“快了,再等等。就快了……”
他转身将大包袱打开,一把就将床铺上的那个年轻人放入了包袱之中,三两下就将束口系好。这一套动作轻车熟路,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干。
将包袱背在身上,他转过头又看了黎玥一眼,悄悄闪身出去将房门重新关好,好像一切从没出现过。
吴冬走后片刻,黎玥突然从桌旁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往四周打量了许久。“沈琼华……你还在不在?”
“在。”
黎玥这才松了口气,突然伸出手从脖颈处往上撕扯着什么。没过多久,她的皮肤像是融化了一样开始飞快变形,一张完整的软皮面具从她头上掉落下来,露出了莲心的脸。
“下回有这种事别再喊我了!离吴冬那么近,他喘气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差点没吓死我……喏,这是你让我收集的妖气,够不?”
莲心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手中还捏着一只白色小木瓶,上面的封口已经被她的拇指堵住。这是沈琼华给她的,二人早就商量好了计划:莲心假扮黎玥装睡,等吴冬进了房间之后,莲心就将手中的小瓶悄悄打开收集妖气,以此来追踪他的行迹。
莲心身后的空气逐渐扭曲,沈琼华的身影渐渐出现。他接过小木瓶检查了片刻,点点头将瓷瓶封好:“够了。”
经过上次破庙一事,吴冬一定会换个更为隐秘的地方对那年轻人施法;他的实力不俗,又刻意一路隐匿行踪,只有趁其不备搜集妖气才有可能追踪到他。这小瓶是用阴槐木所做,集纳妖气最为迅速。
“你不是上古大妖吗,怎么不施个法术自己变成黎玥?”
沈琼华面无表情:“我没有实体,容易露出破绽。你本来就不是妖,假扮黎玥当然最合适。”
他白天潜入归真堂的时候,已经察觉出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两股妖气,其中一股属于上次出现的“大夏龙雀”,而另一股则来自于吴冬。有“大夏龙雀”的妖气,证明这人的确有可能与霍大帅有关,要么是大帅的亲兵,要么是其心腹武官。
但黎玥身上的妖气却十分淡薄,说明吴冬和黎玥的接触极少,二者不太可能是同伙。换句话说,吴冬对那个年轻人下手,黎玥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他才让莲心假扮黎玥,以沈琼华的实力,足以在莲心身上做好手脚,让吴冬看不出其中破绽。只要吴冬再次出现,他一定会来黎玥这里找人;至于真正的黎玥,现在已经在万妖楼里酣睡许久了,许胖子和鹿鸣会保护她的安全。
“咱们还愣着干嘛,赶紧跟着这妖气去找吴冬吧!”
莲心起身刚要出门,被沈琼华冷冰冰一句话顶了回去:“没你的事。”
“啊?”
“还想再让人去救你?”
莲心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一下凉了大半。
是啊,上次在破庙里自己没被吴冬打死已经是万幸,这次难道还要再去给人拖后腿么?
“回万妖楼,把我放在你桌上的那柄手枪拿好,让鹿鸣悄悄寄给霍大帅府邸。记得让他别露身份,看看霍大帅那边什么反应。”
“嗯……”
见莲心低垂着头,沈琼华眸子里微微一动。他本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他模模糊糊记得,很多年前自己是知道怎么跟女人说话的。自然,柔和,像三月时江南湖畔的水雾。那时的他年轻且新鲜,讨人喜欢,也喜欢和人说话,喜欢听那些女人们的娇嗔软语,喜欢热烈而真实的人间。
但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也记不得。现在水雾早已散去,只剩干涸的黄沙。自己这具皮囊虽然看来年轻,实际已经老得不知道怎么和这小丫头说话。
不必在意。
沈琼华努力劝了自己,转身出屋往吴冬的方向去了。
从归真堂一路回到万妖楼,莲心的心里始终还是不好受。
她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之前逃荒要饭受的白眼和嫌弃比现在多得多,渐渐也就麻木了……可当时自己真没觉得这么难受。
自己到底是怕被万妖楼嫌弃,还是怕被沈琼华嫌弃?
莲心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摇摇头往楼上走去。
“青岚……”
刚上二楼,她听见了黎玥的声音,赶紧往这间客房去了。门一打开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黎玥,她双眼紧闭着,脸上渗出许多细密的汗珠,表情十分紧张。
鹿鸣守在床边,眉眼中快愁得滴出水来。
人间只有“万华楼”,没有“万妖楼”。妖的事情让妖解决,尽量不让普通人卷进来,这也是万妖楼一贯的规矩。所以在吴冬被抓住并送往轮回之前,最好不唤醒黎玥。
“黎玥没事吧?她不是睡着了吗,怎么……”
鹿鸣挠挠头:“早就施了法让她睡了,可还是时不时说梦话,怕是心里不踏实。梦话也没别的内容,就只喊‘青岚’,我猜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青岚……莲心在自己脑海中回忆了一圈,不记得认识叫这名的人。
“只能等沈琼华抓到吴冬再说吧……对了,沈琼华有个事让你办!”
莲心把那柄手枪取来给了鹿鸣,简单向他交代了一番。希望能从霍大帅那里得到这柄手枪的信息。
鹿鸣收好手枪,刚准备出门去大帅府,窗外却传来了齐刷刷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军队行进。“齐步走!跟上!”
鹿鸣窜到窗边瞄了一眼,立刻乐了,转头笑嘻嘻地冲莲心挤了挤眼:“这下好了,说不定不用去大帅府打听消息了!”
见他三两步往楼梯跑去,莲心也赶紧把黎玥这屋的房门关好,一路跟下了楼。
二人刚下了楼,门口就进了一个一脸横肉的军官,身后十余个卫兵鱼贯跟来,原本宽敞的大厅顿时拥挤了许多。
“上点吃的,赶紧的!妈的,这天气连狗都能冻死……”
军官骂骂咧咧地坐在一张桌子旁,眼神望四周瞟了一圈。鹿鸣机灵得很,早就拿了壶热酒过来给军官倒上:“这位爷,先喝点酒暖暖身子!”
两杯热酒下肚,军官的脸色才稍稍缓了些。“最近你们酒楼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发现过什么人么?”
鹿鸣佯装不知:“什么意思?”
军官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折好的大纸,展开之后原来是张画像。“见过这人没?”
鹿鸣凑上去看了一眼,眼神立刻亮了。
画像上的这人一身戎装,腰间斜挎着崭新的军刀,左手持着的那柄手枪和沈琼华带回来的那柄一模一样;最重要的是,画像上的这张脸……正是那个被吴冬带走的年轻人!
“这人谁啊,怎么大过年的还惊动各位爷,找得这么着急?”
“我们少帅。”
鹿鸣一口气没上来,呛得自己咳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少帅?”
“就是我们大帅的亲儿子,排行老大!”
鹿鸣眼珠一转,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少帅叫什么名字啊?”
“霍青岚。”
这就没跑了,黎玥在梦里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他肯定是那个被吴冬带走的年轻人!
“前两天少帅走失了,大帅又不愿张扬,所以让我们先在城里各处人多的地方探查探查。有情况立刻去大帅府禀报,大帅有重赏……”军官叼着烟卷猛吸一口,斜着眼瞥了鹿鸣,“要是没情况,先别到处乱说话,懂不懂?”
鹿鸣使劲点头:“懂懂懂!”
他在万妖楼待了太久,脑子活泛得很,早就能在人与妖中灵活变通,很快就相通了其中的诀窍。
霍大帅是谁?沧阳、孟县、郊岭……附近的八九个县镇都在他掌控之中,明面上是军阀,实际上就是这一带的土皇帝!
他当初带兵进城的时候可是巡街鸣炮,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在沧阳城里也一直是呼风唤雨耀武扬威,恨不得全天下都见识他手底下的长枪利炮……这么个性子张扬高调的人,怎么偏偏对自己亲儿子这么不上心,连寻人告示都不肯贴一张?
恐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霍大帅足有四十五六岁,早早就娶了五房姨太太;这么算下来,他的大儿子至少也该是二十多岁,怎么可能“走失”?只怕是上次“大夏龙雀”大闹大帅府的时候妖气太盛,连带着把霍青岚也打成了重伤。只要妖气没从体内除尽,霍青岚的情况就会愈发糟糕,这病不是普通医师能治得了的,所以黎玥只能对此一筹莫展。
霍大帅身边没有行家指点,当然不知道霍青岚是妖气入体,但他不能大张旗鼓寻访名医,不然岂不是昭告天下大帅府里出了乱子?外面几个县镇里紧盯着霍大帅的军阀为数不少,要是少帅出事的消息传出去,恐怕沧阳城里现在已经打成一锅粥了。
送走了这些丘八老爷,鹿鸣把自己的推测告诉莲心,二人又是唏嘘了一番。
“原来黎玥是想救霍青岚的性命……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遇上的,不过黎玥真是个好人。”
鹿鸣摇摇头:“可惜没什么用。大夏龙雀的妖气太强了,霍青岚应该伤得非常重,以黎玥的能力肯定救不了他的命,甚至连大司命出手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莲心有些惊讶,怪不得吴冬要拿霍青岚施法……霍青岚被妖气重伤之后过不了多久就只剩一具躯壳了,岂不是能给吴冬省下不少精力和时间?
看来只有等了。如果沈琼华能成功把吴冬抓回来,解除霍青岚身上的法术,或许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噼啪……噼啪……”
窗外的爆竹声连绵不绝,远处的天空中隐约还看得见烟花的光芒。
终于到了大年夜,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夜。
于平民百姓而言,过年是为数不多的庄重日子。上到权贵富贾下到贩夫走卒,有钱的出钱置办年货、杀猪宰羊,没钱的至少也提二斤豆腐回家炖上,为的是这股难得的喜庆劲儿。生逢乱世,活着就已经不易,过年就显得尤为可贵。
今天万华楼早早打了烊,莲心三人已经张罗布置了许久。沈琼华那边还是没消息,黎玥也还在楼上客房睡着,好在鹿鸣以她的名义往归真堂送了信,编了个去邻县出诊的蹩脚理由蒙混过去。俗话说“病不择日”,这段时间病人太多,赶上过年是没办法的事,三五天回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都让让!刚出锅的热饺子来啦!”
许胖子左右开弓,端着两只装满饺子的大瓷盘赶来。今夜万华楼不营业,鹿鸣和莲心早早就将几只桌子并在一起摆好,上面差不多已经被各色菜肴和瓜果糕点占满。
见许胖子健步如飞,莲心忍不住打趣道:“好在许大厨的病已经好了,要不然大年夜就只能吃小饭碗做的蒸蛋羹了……”
“蒸蛋羹有什么不好!真是有了大厨忘了碗……”
小饭碗气鼓鼓地捻起一颗卤花生往嘴里送,却被莲心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等沈琼华回来,人齐了再开吃!”
鹿鸣正在旁边收拾桌子,闻言插了一句:“不用等了,大司命从不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
莲心有些讶异:“啊?除夕也不回来?”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年,我们也不知道大司命的去向。”
莲心半是惊讶半是心酸,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时候每逢过年,爹娘都会和自己在一起。即使是后来离家逃荒,至少也是和家人一起,直到后来爹娘去世。连要饭的都和家人一起过年,沈琼华却每年都自己一个人过,真是有点太凄凉了。
他就像是块化不开的冰,融不了、摔不碎、捂不热,固执且小心地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既然他长生不老,不知道已经独自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年?
“我要是能活几千年,总不会活得像他这么没滋没味……”
大门突然被打开,把莲心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外面的烟火和爆竹忽明忽暗,照出门口一个壮硕的身影,还有那身破旧的褐色麻袍……是吴冬!
认出他的一瞬间,莲心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左右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合手的家伙,干脆抄起许大厨的擀面杖拿在手里壮胆。本想用阵势把对方镇住,没想到一张口就颤颤巍巍地露怯:“你……你站住!我们这边人多!信不信我给你布阵锁住!”
旁边的小饭碗吓得脸都青了:“咱就别提这茬了行吗?”
鹿鸣和许胖子立刻循声赶来,二话不说就把莲心挡在了身后。
看着眼前的众人,吴冬面无表情:“腾块地方出来。”
“什么?”
“我叫你们腾块地方出来。”
说罢,他将背后的大包袱放在地上,冷眼盯着众人。
莲心认得这包袱,霍青岚现在可能还在里面。她怕吴冬对霍青岚不利,又觉得他这阵势不像是来打架,干脆放下手中的擀面杖小跑过来,把四周的桌椅逐一搬开,看看吴冬究竟是要做什么。
吴冬将包袱束口打开,三两下从中倒出一人,正是莲心在破庙里见过两次的霍青岚。他依然是紧闭双目昏迷不醒,但脸色似乎比上次好了不少,隐隐多了些红润血色。
把霍青岚扶坐起来,吴冬也在他身后盘膝而坐,身上的妖气骤然升腾萦绕,整个一楼大堂的温度也随之迅速降到了冰点。
“呼……呼……”
一小股妖气在吴冬的指尖旋转壮大,而他的身上不断有妖气与之融合汇聚,片刻后指尖竟然隐约有了暴风呼啸的壮阔阵势。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这股妖气却是浓到极致的墨色,更衬出其间鬼魅不定。
而这妖气的方向,正对着霍青岚的后脑!
莲心觉得十分不妙,可自己已经冻得直打哆嗦,好在许胖子实力非凡,手中的铜制烟袋早就朝着吴冬直直飞掷过去:“混账玩意,敢在万妖楼撒野?”
这一掷暗中加持了许胖子的妖气,堪称又准又狠。可烟袋在半空中就被一只大手稳稳截住,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别拦他。”
沈琼华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出现在众人旁边。他声音虽轻,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见大司命现身,许胖子和鹿鸣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莲心性子最耿直爽利,拉着沈琼华就要急眼:“你就眼睁睁看他害人?”
沈琼华默不作声,递出一条毯子给莲心披上,又从柜台后提了一小坛高粱酒。他用食指蘸了酒浆,在莲心眼皮上轻划了一道。
“自己看。”
高粱酒产自邻县,酒性刚烈生猛,熏得莲心鼻子难受。然而这酒浆抹在眼皮上却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在沈琼华的加持下生出一股清凉,莲心隐约感觉得到自己眼珠一颤。
等她再睁开眼,眼前已经没了吴冬和霍青岚。二人原本所在的地方,现在看不到人影,只看得见两团混混沌沌的黑气。其中一团浓重紧实,另一团就稀薄杂乱得多,而且还在不断纠缠交织,实在让人分不清头绪。
“这是妖气。你之前只能模糊感受到,现在我让你亲眼看看。”沈琼华在她耳畔解释,“霍青岚身上的妖气有两股,你仔细看。”
听他这么一说,莲心重新审视了一下那团略显杂乱的妖气,果然看出了端倪——黑色的那股和吴冬的妖气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源;另一股灰色妖气则像是毒蛇般蜿蜒弥漫,正竭力与吴冬的黑色妖气缠斗。
莲心若有所思:“灰色的妖气……是‘大夏龙雀’遗留的?”
“对,当时咱们俩去大帅府追捕大夏龙雀的时候,它已经把大帅府里的卫兵打伤了大半。当时霍青岚带兵镇压,也在那时中了招。”
旁边的鹿鸣和许胖子也看出了门道,恍然道:“吴冬在救霍青岚?”
即使以莲心这种半吊子妖怪的水准,也不难看出其中的反常——吴冬身上的纯黑色妖气正和大夏龙雀遗留的妖气缠斗不休,两股妖气不断碰撞消弭,让吴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的妖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减少。
妖没了妖气,就好比人失去血肉,其中痛苦可想而知。照这个情形看,吴冬非但不是在害人,反倒是在舍身救人。
莲心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琼华不语,指了指二楼客房的方向。
趁着吴冬还在为霍青岚施法,沈琼华将事情原委逐渐道来。
“当夜你假扮黎玥取得吴冬身上的妖气,我正好以此追踪他的行迹。不过在离开归真堂之前,我突然想起了黎之平说过的一句话。”
莲心好奇道:“他说什么了?”
“他嫌黎玥耽搁了时间,所以抱怨说‘伙计跑了,医师又不上心’。我没有立刻去追吴冬,而是去翻了归真堂的账簿,发现这个月的支出的确少了一个伙计的月钱,这人就叫吴冬。”
莲心听得云里雾里,似乎是抓到了那么一点线索,但又觉得飘忽不定,始终摸不清头绪。
“妖也有强弱之分。以吴冬的实力,在人间随便做点什么都比做医馆伙计强得多,他却在归真堂里足足做了将近一整年的学徒伙计,为什么?”
听到这,正在专心施法的吴冬脸色一红,大半张脸都隐进了兜帽里。
莲心虽然未经婚嫁,但也是情窦已开的大丫头,当即明白了沈琼华的意思。难道是因为黎玥……这的确超出她意料之外……
不过沈琼华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言语不留半分情面:“可惜黎玥心里有人了。归真堂是沧阳城最大的医馆,霍青岚常请黎玥去给手下士兵诊病,二人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已经相识。黎玥心里早有了霍青岚,只是二人身份悬殊,见面机会并不多。上次大帅府被大夏龙雀大闹了一场,霍青岚被妖气控制,为避开军中阳刚血气独自出了城,却因伤势太重而晕倒,被出诊归来的黎玥救回了医馆。”
莲心恍然,想起沈琼华提起过“妖气属阴,军中血气与妖气冲突”。看来霍青岚的伤势的确很重,连意识都已经模糊,完全被大夏龙雀的妖气控制了行动。“那她怎么不把霍青岚送回大帅府?”
“她医术不错,很快判断出霍青岚没几天好活了。真要是把他送回大帅府,霍青岚立刻就会被严密保护起来,一直到他死两人也见不到面了。”
话说到这里,接下来的事情就渐渐能拼凑起来了——黎玥擅自把霍青岚带回自己家秘密医治,但他始终不见好转;之后吴冬发现了黎玥房中的秘密,于是对霍青岚展开救治。
鹿鸣在旁啧啧称奇:“说起来霍青岚该算是吴冬的情敌,怎么吴冬还……”
“因为黎玥。”
吴冬的声音幽幽传来,众人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施法完毕。霍青岚的脸色似乎又红润了一些,但吴冬脸上却苍白了许多,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前滴落。见他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鹿鸣赶紧跳过去扶他坐下。
莲心也赶紧去倒了杯茶送到吴冬手上,有沈琼华在旁,她倒也并不害怕。一杯热茶下肚,吴冬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气息也比刚才平复了不少。
“黎玥心里没我,我知道。”他捧着茶碗,盯着升腾的热气发怔,“她心里只有霍青岚。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想让他死。早点死了,黎玥心里就早点少个挂念,说不定就能忘了他。可……”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土黄色的小纸包,语气微微颤抖:“这是我在黎玥房里发现的毒药,是她自己偷偷配好的。我知道她性子烈,霍青岚要是真死了,她肯定也不活了……”
众人默然,莲心更是觉得难以置信——她和黎玥平时有些来往,一直以为她是个柔弱普通的姑娘,没想到竟然还暗藏了这份决绝。“殉情”这个词她只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过,真正像黎玥这样将要付诸行动的,天底下又有几个?
沈琼华冷声道:“你想救霍青岚来让黎玥活命,本来无可指摘。但你不该拿城里的无辜人群做筹码,坏了妖的规矩。”
吴冬凄然一笑:“我还能怎么选?除夕夜我就要进轮回了,只剩六天时间给我施法。可霍青岚身上残留的妖气太强,就算我以命换命,至少也要七天时间才能把他救活。我来过你们万妖楼,只想多求一天寿命,却无论如何也求不来,我只能吸纳城里百姓的精气来加快施法。换成是你,你有得选么?”
莲心在旁听得心里一颤,原来吴冬第一次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怪不得他只说想“晚一天死”,怪不得城里最近接二连三出现急病……这件事就像碎裂的瓷瓶片片拼凑起来,逐渐恢复了本来模样。
想到在二楼客房里安睡的黎玥,莲心的心尖没来由地疼了一下。
迟疑片刻,她终究还是不忍,悄悄从后面拉住沈琼华的衣襟:“要不然……就想办法改改轮回账簿,让吴冬多活一天?霍青岚都已经快救回来了,要是最后这个节骨眼让吴冬走了,出人命了怎么办?”
“账簿改不了。妖也生死有命,这是天道,谁也拦不住。”沈琼华面无表情,“就算其他妖的生死能改,他的也绝对不行。‘吴冬’只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是‘夕’。”
“夕!”
听到这个名字,鹿鸣和许胖子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掩盖不住脸上的震惊。
莲心虽然不懂,但隐约觉得这可能是个很有分量的名字:“夕……是谁啊?”
“据秦时《吕氏春秋》记载,过年时要除‘疫疬之鬼’,后人也曾称其为山魈、年兽,但实际都不尽准确。夕是天地开辟时就出现的大妖,主掌西宫星宿中‘参’宿位。妖的寿命一般极长,但夕不同,它每隔一年就会轮回一次,自当年正月初一始,至当年除夕之夜止。夕不断轮回,妖界和人间也就不断平稳度日。”
莲心本以为自己已经在万妖楼见识过了不少奇人怪事,可直到现在她才感觉,自己这次是真真切切长了见识。怪不得大年夜叫做“除夕”,原来真的竟然有个妖叫夕……他从开天辟地就活着了?如果真的每年都轮回,那他岂不是活了成千上万次?
“那他今晚要是没进轮回,会怎么样?”
沈琼华眉眼微微挑起:“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好事。”
吴冬突然站起身,对众人挨个弯腰行礼。沈琼华,莲心,鹿鸣,许胖子,甚至还有在旁偷吃东西的小饭碗,他都逐一鞠了躬,一脸肃然。他身上的妖气已经越来越淡,身子已经站不太稳,连鞠躬都做得极慢,莲心看得有些揪心。
她很清楚,吴冬马上就要走了。
“我快不行了。大司命说得对,生死有命,这是天道。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求求大家。霍青岚身上的伤就快好了,但还差最后一些妖气……我实在无能为力了,请你们帮我把他救活……请你们……”
他话音未落已经瘫坐在地,鹿鸣和许胖子赶紧过去把他扶住。莲心靠近细看,才发现吴冬的身体已经慢慢开始变得透明,似乎连实体都要消失了。
窗外的烟花朵朵绽开,爆竹声噼里啪啦震天作响。
马上就是子时了,这一年最后的时刻也将过去,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这就是时间最残酷的地方:它无形无质、平淡无奇,却偏偏是世上最固执冷血的存在,如同大江东去、百川归海,终究谁也无力阻拦。
莲心本来十分怕他,但今晚才知道他非但不是杀人夺舍的恶妖,反而是为了黎玥甘愿放弃一切的好人,心里不禁五味杂陈,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她本来就心软,此刻已经狠狠咬住嘴唇才勉强把眼泪噙住,转头却找不到沈琼华的身影。“吴冬,我们一定会把霍青岚救活……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吴冬此刻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吐出的气息发不出音节,但莲心看得清他的唇形——分明是一个“玥”字。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沈琼华抱着黎玥下了楼。黎玥身上的法术还没解除,现在仍在沉睡,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见沈琼华把黎玥抱来自己身边,吴冬终于按捺不住,两行热泪默默滑落下来。
踏入轮回,这一世的记忆就会清空重来,明年他就完全变了个人。黎玥,归真堂,霍青岚,这些都会在他脑中消失,变成一缕带不走的风。
他颤巍巍伸出手掌,想要抚摸黎玥的侧脸,然而掌心还未抚到她,吴冬已经在众人面前渐渐消散无形,融入虚无之中。
最后一刹那,莲心隐约听见了他的声音。
“谢谢。”
把吴冬的轮回各项在账簿上记好,莲心检查无误,终于放下了笔。
外面的烟火正盛,街道上还有不少孩子拿了过年的点心疯跑追逐,到处都是热闹得一片红火。可她总觉得心里堵了口气,说不出的难过。
吴冬消失之后,沈琼华也不见了踪影。或许和鹿鸣说的一样,他就是不愿和大家一起过年。
莲心端了碗饺子上楼,放在自己房间正中央的供桌上。上面已经放了一个小香炉,里面三根香火青烟袅袅。
“爹,娘,今年闺女我有出息了,能吃上饺子……也给你们俩尝尝。”
自打她记事起家里就穷得吃不上饭,后来更是终年逃荒,莲心的爹娘连饺子什么味都没尝过。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有点内疚。
其实她是想见沈琼华一面的。虽然常能见面,但今天毕竟过年,没有沈琼华在她总觉得别扭——其实见了面也未必有话好说,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说来说去也不外是针头线脑的小事;沈琼华可是活了几千年的大司命,什么都经历过。这俩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聊呢?
她觉得自己脑子笨,扯着辫子揪着衣角也想不通,但又忍不住不去想。真是邪门了……
“来窗户这,把手伸出来。”
沈琼华的声音突然出现,清晰而低沉。
莲心又是惊讶又有点高兴,小跑过去一把推开窗户。刚伸出手,整个人就被一个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了上去,吓得她尖叫不止:“啊!”
沈琼华正盯着她看。这里是万妖楼的屋顶,从这往下看,整个沧阳城有一大半都在视线之中,随处可见夜空中的烟花和街巷里火花闪烁的爆竹。
“你怎么在这待着?”
沈琼华面无表情:“我每年都在这。”
莲心讶异道:“原来你每年都没走?”
“除了这,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那你为什么不下去,和大家一起过年?”
沈琼华没回应。他的脸庞被烟火勾勒出一道橘色的轮廓,显得更加瘦削清冷。
莲心渐渐习惯了他的性子,知道他不愿回答,干脆换了个话题:“不知道夕会轮回到哪里……”
“他施法用了太多妖气,百年之内无法化形为人了。”
“啊?”莲心完全没想到,原来吴冬付出的代价竟然这么巨大,“他真是对黎玥用了真心了。”
沈琼华点点头。
想到夕临走前的那声“谢谢”,莲心的心里总觉得难受。她挨过饿、受过苦,知道这世上的事大多没那么顺心如意。可当这种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总还是让人不忍多想。
“对了,你是怎么发现夕的真实身份的?”
沈琼华淡淡道:“有他这种实力的大妖,总共也没几个。其实答案一直都很简单,‘吴冬’谐音‘无东’,那不就是‘西’么。”
莲心其实没听明白,挠挠头缩在沈琼华身边。
“你是不喜欢过年吗?”
沈琼华转头看了她一眼,或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片刻,他抬起手指着远处:“凡人喜欢过年,是因为喜欢团聚。人生只有百年,之后的事不必考虑,所以才简单。”
他话锋戛然而止,一如往常。
莲心本来在看远处的烟火,但听了他这句话,又对沈琼华多了些模模糊糊的感情,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可怜。
活得比常人久,未必就一定比常人快活。他小心翼翼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不愿意和任何人太过紧密,是不是因为怕生出感情?眼看自己身边的人一一离去,不断重复与人相识又别离的循环,这和牢狱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了。
沈琼华就活在这个牢狱里,走不出,逃不掉。
“像吴冬一样不好么?他已经活了这么多次,但每一世都很认真。他可能遇见过千百个黎玥,可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遇见,第一次把人放在心里……要是连活都活得不认真,那和死了也没区别!”
莲心脱口而出,甚至惊讶于自己的这番话。她隐约能看到沈琼华的眸子闪了一下,但很快湮没在夜幕里面,看不真切。
其实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她就有点后悔了——万一惹恼了沈琼华怎么办?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老老实实做工过日子就行了,干嘛非得跟人说这些?
沈琼华却并没恼怒。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遇见莲心一样,重新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沈琼华没那么冷冰冰让人害怕,而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曾经真真切切活过的人。
“好。”
话音刚落,沈琼华已经消失不见。等她再抬头时,只能看到远处的一个模糊身影。沈琼华的宽袍大袖在月光下愈发好看,像一只小小的蝴蝶,消失在烟火漫天的茫茫沧海。
“真是个怪人。”
莲心不知道他说的“好”是指什么,但心里总感觉是个好兆头,嘴角也不自觉扬了起来。远处一朵巨大的烟花绽开,映出她被冻红的脸颊。烟花和爆竹只持续刹那,转瞬便归于沉寂。它们是燃炽之后的余烬,在漆黑夜幕中明明灭灭,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