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楼赋并引
太守苏公守彭城之明年①,既治河决之变,民以更生②。又因修缮其城,作黄楼于东门之上,以为水受制于土,而土之色黄,故取名焉。楼成,使其客高邮秦观赋之。其词曰:
惟黄楼之瑰玮兮,冠雉堞之左方③。挟光晷以横出兮④,干云气而上征⑤。既要眇以有度兮⑥,又洞达而无旁。斥丹雘而不御兮⑦,爰取法乎中央。列千山而环峙兮,交二水而旁奔⑧。冈陵奋其攫拏兮⑨,溪谷效其吐吞。览形势之四塞兮⑩,识诸雄之所存。意天作以遗公兮,慰平日之忧勤。
繄大河之初决兮,狂流漫而稽天。御扶摇以东下兮,纷万马而争前。象罔出而侮人兮,螭蜃过而垂涎。微精诚之所贯兮,几孤墉之不全。偷朝夕以昧远兮,固前识之所羞。虑异日之或然兮,复厌之以兹楼。
时不可以骤得兮,姑从容而浮游。傥登临之信美兮,又何必乎故丘。觞酒醪以为寿兮,旅肴核以为仪。俨云霄以侍侧兮,笑言乐而忘时。发哀弹与豪吹兮,飞鸟起而参差。怅所思之迟暮兮,缀明月而成词。噫变故之相诡兮,遒传马之更驰。昔何负而遑遽兮,今何暇而遨嬉?岂造物之莫诏兮,惟元元之自贻。将苦逸之有数兮,畴工拙之能为。韪哲人之知其故兮,蹈夷险而皆宜。视蚊虻之过前兮,曾不介乎心思。
正余冠之崔嵬兮,服余佩之焜煌。从公于斯楼兮,聊裴回以徜徉。
①彭城:即徐州。
②更生:再生。
③雉堞:即城墙。雉,古时城墙面积单位,长三丈广一丈为一雉。堞,女墙,即城墙上端凹凸叠起之墙。
④光晷:日光。
⑤干:触。
⑥要眇:精微。
⑦丹雘:油漆用的红色颜料。
⑧二水:即泗水和古汴渠。
⑨攫拏:争夺。喻山势高低攒簇。
⑩四塞:四境险要。《战国策·齐策三》:“今秦四塞之国。”注云:“四面有山关之固,故曰四塞之国也。”
繄大河二句:繄(yì),语气助词。稽,至,到。
扶摇:盘旋而上的暴风。《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象罔:即罔象之倒文,传说中的水怪。
螭蜃:此处主要指兴雨之龙。螭,传说中无角的龙。蜃,大蛤蜊。
孤墉:孤城。此指被洪水所围的徐州城。
偷朝夕句:谓只求朝夕之安而无深谋远虑。
厌:通“压”。
傥登临二句:反用汉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淹留”句意。信美,的确很好。故丘,故乡,故土。
旅肴核:陈列菜肴果蔬之类进行祭祀。《诗经·小雅·宾之初筵》:“笾豆有楚,肴核维旅。”
传马之更驰:指不断奔波。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熙宁四年(1071)出倅杭州,七年,差知密州,十年移知徐州,奔走道途不休。传马,驿站之马。
遑遽:遑恐不安的样子。
岂造物二句:意思是难道人之祸福与天无涉,惟得人民之助而已。这里主要指苏轼在徐州时,亲率士民御水,城得保全一事。造物,指天,大自然。诏,告,助。元元,指平民。
将苦逸二句:意思是抑或人生的痛苦与逸乐有一定天数,谁能凭技能工拙而为之。畴,谁。
韪:是。
夷险:平坦险要。
视蚊虻二句:用《庄子·寓言》“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之意,视大为小,毫不介意。
正余冠二句:用屈原《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句意。崔嵬,高耸的样子。焜煌,明亮。
公:指苏轼。斯楼:指黄楼。
裴回:即徘徊。徜徉:悠然从容的样子。
熙宁十年(1077)苏轼守徐州,适逢水患。据苏辙《黄楼赋·叙》:“七月乙丑,河决于澶渊,东流入钜野,北溢于济,南溢于泗。八月戊戌,水及彭城下。余兄子瞻适为彭城守,水未至,使民具畚锸、畜土石……自戊戌至九月戊申,水及城下者二丈八尺,塞东、西、北门,水皆自城际山,雨昼夜不止。子瞻衣制履屦,庐于城上,调急夫、发禁卒以从事。令民无得窃出避水,以身帅之,与城存亡。故水大至而民不溃。”水退之后,苏轼建黄楼于城之东门,元丰元年(1078)八月,楼成,苏轼请秦观为文以志其事,秦观因为急于准备科举考试,没有马上写,而是等到应试之后,于这年冬天才撰就这篇《黄楼赋》寄呈,事见《淮海集》卷三〇之《与苏公先生简》之二。
苏轼率民抗灾,秦观不在徐州,黄楼建成之后,秦观又没有到实地游赏,所以赋文多避实就虚,出以臆度。先写黄楼及周围形胜,绘其高耸之状;再写水患之烈,交代建楼之因;继而由叙发议,写登楼之乐及由此所引发的人生感慨;最后表达从游斯楼的愿望。全文虽始终以黄楼为中心,却不为其所拘,而将重点放在人生感悟上。当时,苏轼出仕杭州、密州、徐州等地,主要是跟王安石政见不一,反对新法而自请外任。党争的阴影,虽得其放旷的性格疗治,被排挤的失意,却在所难免。水灾之后修建黄楼,以土填水是冠冕的借口,某种程度上讲,很可能有追步其所崇拜的前辈滕子京谪守巴陵时重修岳阳楼的心理。秦观此赋,不仅写作背景与范仲淹写《岳阳楼记》相似,而且大有其笔意,深得斯人之用心。所以苏轼得此赋之后,有《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加以赞许:
我坐黄楼上,欲作黄楼诗。忽得故人书,中有黄楼词。黄楼高十丈,下建五丈旗。楚山以为城,泗水以为池。我诗无杰句,万景骄莫随。夫子独何妙,雨雹散雷椎。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南山多磬石,清滑如流脂。朱蜡为摹刻,细妙分毫厘。佳处未易识,当有来者知。
其中“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是就此篇骚体赋的特色而言,“南山多磬石,清滑如流脂”,乃就其温婉从容的风格立论,都可谓公允之评。但从此赋不重实写铺排来看,“朱蜡”二句,未免过誉。最后两句,说此赋另有“佳处”,只有来者能知,则就别有深意了,是否如上面分析的那样如范仲淹作《岳阳楼记》同一心态,读者自可见仁见智。
少游作此赋时,尚是一年轻学人,之所以能有如许成就,跟他曾用心于赋是密切相关的。李廌《师友谈记》中记:
秦少游论赋至悉,曲尽其妙,盖少时用心于赋甚勤而专,常记前人所作一二篇,至今不忘也。少游言凡小赋如人之元首,而破题二句乃其眉,惟贵气貌有以动人。故先择事之至精至当者先用之,使观之便知妙用。然后第二韵探原题意之所从来,须便用议论。第三韵方立议论,明其旨趣。第四韵结断其说,以明其题,意思全备。第五韵或引事或反说。第七韵反说,或要终立义。第八卒章,尤要好意思尔。少游言赋中工夫,不厌子细,先寻事以押官韵,及先作诸隔句。凡押官韵,须是稳熟浏亮,使人读之不觉牵强,如和人诗不似和诗也。
对于作赋的手法,能作如此“程式化”的阐述,可见其谙熟的程度。少游自己也曾承认:“某少时用意作赋,习惯已成,诚如所谓,点检不破,不畏磨难,然自以华弱为愧。”所谓“华弱”,应该说主要是指柔美婉约的风格,但秦观能从严要求自己,以此为愧,性格之外,恐怕跟这种“程式化”的理解也有关系。除此之外,《师友谈记》中还有近十条记载少游论赋的文字。如赋之用典、赋之意脉、赋之用字、赋之属对、赋史、赋与杂文的差别、赋与词的相似等等。作为一位杰出的词人。他论赋与填词的关系特别引人注意:
少游言赋之说,虽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廌曰:“观少游之说,作赋正如填歌曲尔。”少游曰:“诚然。夫作曲,虽文章卓越,而不合于律,其声不和。作赋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若论为文,非可同日语也。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耳!”
对于秦词,我们很容易从北宋词生香真色的总体特征着眼,首先是被其深挚的感情所打动,往往忽视其句法讲究、笔意细密等艺术技巧的运用。从这里所引的夫子自道中不难看出,秦观作词,并非一任情感流注,而是以非常巧妙的艺术手法对感情进行处理,用赋的手法,犹如安排赋中八韵一般,恰如其分地分配感情,使之张弛有度,起伏合拍,从而以完美的形式去最充分地表达内容,用一句最常见的话来说,就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另外,从“作赋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若论为文,非可同日语也”的话中可见,秦观对作赋和填歌曲都不甚看重,他所重视的是“为文”,即策论之类关系国计民生者。这样的文学态度,跟他在后人心目中的词人形象,是有相当差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