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赞第九
◎颂赞第九
题解
本篇以下十多篇,一篇中大抵兼述两种比较接近的文体。本篇分别论述颂、赞两体。前面部分论述颂体,指出颂的名义性质,原是歌颂人的功德,告于神明。颂体在历史发展中,应用扩大,用于讽刺、歌颂物品,但主要还是颂扬人的功业。又接着和赋、铭两体相比,指出其异同,说明了颂体的特点和写作要求。后面部分论述赞。指出赞的意义是说明、赞助。在《史记》、《汉书》两书的自叙传中,对全书各篇均作赞语,帮助评论历史人物和事件。后来郭璞注《尔雅》,对动植物亦加赞语。最后指出赞文体制短小,应叙述简练,文辞明晰。刘勰认为,各种文体,都有一定的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不宜违背。他批评班固、傅毅的《北征颂》、《西征颂》,前面的序太长,是谬体;批评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华丽似赋,弄文失质。他认为赞是颂体的分支,以赞扬为主。郭璞的赞“义兼美恶”,亦属变体。他对文体的发展变化态度相当保守。
颂着重歌颂功德,在封建社会中用途很广。赞除赞扬外,在篇末以简约之辞总结文意,后世亦常应用(本书五十篇后亦各有赞语)。颂、赞的文学性不及赋体鲜明,它们往往沿用《诗经》的四言句式,比较庄重,不及五言句流美。但它们运用简练的词句扼要叙述对象,也具有一定的文采,表现出作者锤炼词句、刻划描写的功力,即本篇赞语所谓“镂影摛声,文理有烂”。陆机《文赋》提及十种重要文体,其中即有颂,云:“颂优游以彬蔚。”彬蔚,也是指其文辞之美。《文选》卷四七选颂五篇,赞三篇,又卷五十选史述赞三篇。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有曰:“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这些都见出古时文人对颂、赞的重视。本书中的某些赞语(如《辨骚》、《物色》),写得也很好,不妨参读。本篇以下论述的祝、盟、铭、箴、诔、碑各体,大致均运用简括的韵文写作,体式和颂、赞接近,其文学特色也较为接近。
四始之至1,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2。昔帝喾之世3,咸黑为颂4,以歌《九招》5。自商已下,文理允备。夫化偃一国谓之风6,风正四方谓之雅,雅容告神谓之颂。风雅序人7,故事兼变正8;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鲁以公旦次编9,商以前王追录10,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11。《时迈》一篇,周公所制12,哲人之颂,规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13。晋舆之称原田14,鲁民之刺裘鞸15,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高,并谓为颂16,斯则野颂之变体17,浸被乎人事矣18。及三闾《橘颂》19,情采芬芳,比类喻意,又覃及细物矣20。至于秦政刻文21,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22,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国23,孟坚之序戴侯24,武仲之美显宗25,史岑之述熹后26,或拟《清庙》27,或范《冝》、《那》28,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29,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之《广成》、《上林》30,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31,蔡邕《樊渠》32,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挚虞品藻33,颇为精核,至云“杂以风雅”34,而不辨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35。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36。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37;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38,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39。
注释
1 四始:《诗大序》称《诗经》中《风》、《小雅》、《大雅》、《颂》为“四始”。参见《宗经》篇第一段注11 。2 “颂者”三句:语出《诗大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容:仪容,指舞蹈时的形貌。形容:即仪容。3 帝喾(kù):传说中的上古帝王,据《史记·五帝本纪》,为五帝之一。4 咸黑:或作咸墨,帝喾之臣,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载,他曾奉帝喾之命作歌。5 《九招》:咸黑所作歌之一,用以歌颂帝喾。6 化偃:教化所及,如风吹草伏。化,教化。偃,倒伏。7 序人:叙写人事。8 事兼变正:据《诗大序》说,《诗经》中《风》、《雅》有正、变之分,凡治世的《风》、《雅》为“正”,衰世的《风》、《雅》为“变”。9 鲁以公旦次编:意谓周公旦有功于周王朝,周成王便赐鲁国(周公旦封于鲁)以天子的礼乐祭祀周公,于是产生了《鲁颂》。旦:周公名。10 商以前王追录:指宋国大夫正考父到周太师那里校正《商颂》十二篇,用以祭祀其先王。商:指《商颂》,宋国祭祀先王的颂歌。周朝封商朝后代于宋国,故其祭祀先王的颂称《商颂》。11 宴飨(xiǎng):宴会。12 “《时迈》”二句:据《左传·宣公十二年》载,周武王克商后作《时迈》,又《国语·周语上》载周公作《时迈》,则《时迈》为周公于武王克商后所作。《时迈》:《诗经·周颂》篇名。13 壅:堵塞。14 “晋舆”句:《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晋文公将与楚军交战,战前,听到众人诵“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据杜预注,这两句是喻晋军美盛,可谋立新功。舆:舆人,众人。每每:草盛的样子。15 “鲁民”句:《吕氏春秋·先识览·乐成》载,孔子相鲁时,鲁人作诵毁谤他说,:“麛裘而,投之无戾;而麛裘,投之无邮。”意思是说孔子穿着鹿皮朝服,对鲁国没有功劳,抛弃他没有错鞸。(bì):同“”,朝服的蔽膝。16 丘明:左丘明,《左传》作者。子高:据《孔丛子·陈士义》,应为子顺,孔子后裔。颂:《左传》、《孔丛子》分别提到上述两事时作“诵”,唐写本《文心雕龙》作“颂”,可能刘勰所见《左传》、《孔丛子》作“颂”,故云。17 野:民间。18 浸:逐渐。被:加,指用于。19 三闾:指屈原,因他做过三闾大夫。《橘颂》:屈原作品,《九章》篇名。20 覃(tán):延及。21 秦政刻文: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曾在泰山等地刻石颂秦德,颂词为李斯所作。秦政:秦始皇嬴政。22 “汉之惠景、”二句:据《汉书·礼乐志》载,汉惠帝时将《房中祠乐》更名为《安世乐》,汉景帝采《武德舞》为《昭德舞》。述容:指舞蹈,《安世乐》、《昭德舞》均为乐舞。23 子云之表充国:指扬雄作《赵充国颂》。子云:西汉作家扬雄字。充国:赵充国,西汉人,有武功。汉成帝命扬雄作《赵充国颂》,见《汉书·赵充国传》。24 孟坚之序戴侯:据《文章流别论》,班固曾作《安丰戴侯颂》。孟坚:东汉作家班固字。戴侯:窦融,东汉人,以武功封安丰侯,谥戴,故称戴侯。班固此颂文不存。25 武仲之美显宗:《后汉书·傅毅传》载,傅毅作《显宗颂》十篇。武仲:东汉作家傅毅字。显宗:汉明帝庙号。傅毅此颂仅存残句。26 史岑之述熹后:《文章流别论》说史岑有《和熹邓后颂》,今不存。史岑:东汉作家。熹后:汉和帝邓皇后,谥熹。27 《清庙》:《诗经·周颂》篇名。《后汉书·傅毅传》说傅毅“依《清庙》作《显宗颂》”。··28 《(jiōng)》:《诗经鲁颂》篇名。《那》:《诗经商颂》篇名。据《文章流别论》说,史岑《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29 班、傅之《北征》、《西征》:指班固《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傅毅《西征颂》,两篇颂的序都较长,而颂文较短。30 马融之《广成》、《上林》:《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上《广成颂》讽谏邓太后不宜废武功。马融,东汉作家。《上林颂》:今不存。31 崔瑗(yuàn):东汉作家。《文学》:指崔瑗的《南阳文学颂》。32 蔡邕:东汉末作家。《樊渠》:指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33 挚虞品藻:指挚虞《文章流别论》中的有关评论。挚虞:西晋文学批评家。34 杂以风雅:语见《文章流别论》:“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35 黄白之伪说:《吕氏春秋·似顺论·别类》中说相剑的人认为坚硬的白锡与有韧性的黄铜合铸而成的剑既坚且韧,而驳者认为白锡不韧,黄铜不坚,合铸不成良剑。36 辙:车轮碾过的痕迹,此喻颂的体制规格要求。37 “陈思”二句:三国魏曹植被封为陈王,谥思。缀:连缀,指创作。《皇子》:指《皇太子生颂》。标:标举,突出。38 “陆机”二句:陆机:西晋作家。《功臣》:指陆机所作《汉高祖功臣颂》。39 末代:指魏晋时代。讹:变化。
译文
四始是诗的极至,颂是四始的极至。所谓颂,就是舞蹈的仪容,是用舞蹈仪容来赞美伟大的功德。从前帝喾时代,咸黑作颂,就是《九招》的歌辞。商代以后,文章义理实已完备。教化风行一国的诗叫做风,风化能端正四方风俗的诗叫做雅,以雍雅的仪容禀告神灵的叫做颂。风和雅叙述人事,所以因人事有正常和变乱而兼有正和变;颂主要用于禀告神灵,所以意义一定要纯正美好。《鲁颂》是因周公的功勋而依次编成,《商颂》是因追念先王而辑录成篇,这些都是宗庙祭祀时的正式乐歌,不是普通宴会上的寻常歌曲。《周颂》中的《时迈》这一篇,是周公创作的,圣哲作的颂,保存着颂的写作规范。民众各有他们的想法,不应堵住他们的口不让他们表达。晋国的人们称颂“原田每每”,鲁国的民众讽刺“麛裘而鞸”,这些都是直接说出,并不歌咏,简短的言辞,用以讽喻,左丘明和子顺,都称之为颂,这是民间的颂,为颂的变体,渐渐地用于人事了。到屈原作《橘颂》,情感和文采都极美好,用类似的物作比,以寄托自己的情意,于是颂的描写对象又延及细小之物了。到秦始皇时的石刻文,那是歌颂秦的功德。汉代的惠帝、景帝时期,也有乐舞颂歌,相沿而作,代代不绝。如扬雄歌颂赵充国而作《赵充国颂》,班固称述窦融而作《安丰戴侯颂》,傅毅赞美汉明帝的《显宗颂》,史岑颂扬邓皇后的《和熹邓后颂》,有的依照《周颂·清庙》,有的模仿《鲁颂·駉》和《商颂·那》,虽然深浅不同,详略各异,但赞美功德、显扬仪容、合乎颂体的典则是一致的。至于班固的《北征颂》、傅毅的《西征颂》,变成序、引一类的文字了,岂不是赞扬过头而违背了正确的颂的体制!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虽然典雅却像赋体,何以玩弄文采而失去了颂的本质呢?又崔瑗的《南阳文学颂》,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都致力于把序文写得华美,而颂文却写得简约。挚虞《文章流别论》对颂的品评,很是精当正确,至于说有的颂“杂以风雅之意”,则不能辨别颂的旨趣,而徒发空论,有点像黄铜白锡铸剑的谬论了。到了魏晋时代的各种颂作,很少有违反颂的体制的。曹植所作的颂,以《皇太子生颂》最为突出;陆机多篇颂作,唯有《汉高祖功臣颂》最为著称,其中有褒有贬,实在是魏晋颂体的讹变了。
原夫颂惟典懿1,辞必清铄2,敷写似赋3,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4,汪洋以树义5,虽纤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厎6,如斯而已。
注释
1 懿:美好。2 铄(shuò):光采。3 敷:铺展。4 揄扬:宣扬,赞扬。5 汪洋:深广。6 厎(zhǐ):致。
译文
推求颂的写作,唯有典雅美好,文辞必须清明光采,铺写时有点像赋,但不入华艳侈靡的范围;恭敬谨慎如铭,却没有规劝戒惧的用意。通过颂扬来发挥辞藻,用深广的内容来树立意义,虽然颂的写作,细微巧妙之处常常随情致变化而不同,但颂的大体写作要求,不过如此而已。
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1,盖唱发之辞也2。及益赞于禹3,伊陟赞于巫咸4,并扬言以明事5,嗟叹以助辞也。故汉置鸿胪,以唱拜为赞6,即古之遗语也。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7。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8,约文以总录9,颂体而论辞;又纪传后评10,亦同其名;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11,失之远矣。及景纯注《雅》12,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13,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14,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15,此其体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注释
1 乐正:乐官。2 唱发之辞:《尚书大传》说舜禅位给禹时,先由“乐正进赞”,然后“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刘勰认为乐正所进的赞是歌唱前的说明,所以说是“唱发之辞”。3 益赞于禹:《尚书·大禹谟》:“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益,舜时人,曾助禹治水有功。赞,佐,助。4 伊陟赞于巫咸:《尚书序》:“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yì)》四篇。”伊陟(zhì),殷帝太戊之相。赞,告。巫咸,殷帝太戊之臣。5 扬言:高声说话。6 “故汉置”二句:周、秦及汉初均有掌朝贺庆吊之赞导相礼的官,汉武帝时更名为大鸿胪,职掌传声赞导。鸿:声。胪:传。唱拜:即赞拜,臣子朝见君王,司仪宣读行礼的仪式。7 “至相如”二句:司马相如的《荆轲赞》无考,《汉书·艺文志》有《荆轲论》五篇,原注曰司马相如作。8 “迁《史》”二句:司马迁的《史记》在本纪、世家、列传之后有“太史公曰”引出的评论文字;班固的《汉书》各篇之后也有“赞曰”起首的评语。《史记》、《汉书》的这部分文字常常有褒有贬。9 总录:总结记录。10 纪传后评:《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对《史记》每篇都有一段四言韵语加以评论,《汉书》最后一篇《叙传》对《汉书》各篇也分别有四言韵语评论。11 “仲治”二句:挚虞《文章流别论》称班固《叙传》中对每篇的说明评论文字为《汉书述》,因为班固自谦而说“述某纪”、“述某某传”,刘勰认为这些文字属于“赞”,不应称为“述”。仲治:挚虞字。《流别》:《文章流别论》。12 景纯:郭璞字。郭璞,东晋作家。他曾注过《尔雅》。《雅》:《尔雅》,专门解释语辞和名物术语的古书,《十三经》之一。13 促:短。广:长。14 盘桓:徘徊逗留,引申为不超过。韵:韵文一般两句一韵。15 昭灼:明显。送文:结束文辞。
译文
赞,就是说明,就是辅助。从前虞舜的祭祀,乐官郑重地进赞,大约是歌唱前的说明文辞。到益辅佐禹时说的话,伊陟告诉巫咸的话,都高声述说以说明事理,加上感叹以帮助言辞的表达。所以汉代设置鸿胪官职,以大声传话、引导行礼为赞,这就是古代留传下来的说法。到司马相如创作,开始赞美荆轲。到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借助赞辞进行褒扬贬责,用简约的文字来总结记录,有颂的体式、论的文辞;又《史记》、《汉书》后面序目中的总评,也等同于“赞”;而挚虞《文章流别论》却误称为“述”,差得远了。到郭璞注《尔雅》,动物、植物必有赞语,内容兼有褒美和斥恶,也就如颂的变体了。但推原赞的本义,产生于对人和事的赞叹,所以自古以来赞的篇幅都短而不长,必定用四言的句式,不超过短短数韵,简约地述说以叙尽情由,明白地总结以结束文字,这就是赞的体制要求了。赞体产生虽早,但实用场合不多,从大致趋向看,是颂的一个细小分支吧?
赞曰:容德厎颂1,勋业垂赞2。镂影摛声,文理有烂3。年积愈远,音徽如旦4。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注释
1 容德:意即“美盛德而述形容”。厎(zhǐ):致。2 垂:流传。3 烂:光彩。4 音徽:徽音,美好的德音,指好的颂、赞。徽,美好。旦:初升的太阳。
译文
总之,舞蹈仪容赞美盛德,从而产生了颂,功勋业绩流传下来,因而有了赞。雕镂形影,铺写声韵,文采义理,光辉灿烂。年代积累越久,美好的作品仍如初升的太阳。到了降格为物品作颂赞,那是炫耀文辞,当作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