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

第一节 中国旧史之传信问题

居今日而谈王安石，自必扫除陈腐观念，确认为中国历史上有数之大政治家。为欲显示其对于政治上之伟绩，又必先矫正历来俗士对于安石之种种谬评。涉想及此，盖未有不嗒然若丧，而慨叹于旧史学之诬妄误人者矣！

虽然，安石毕生之事业文章，见于其遗集及《宋史》等书者，苟能循绎有方，则其真相之大白，亦殊易易；更条分而缕析之，亦即裒然成帙；彼相沿千载之俗议，又何俟一一辞而辟之哉。

夫我国旧史籍往往迷乱是非，不可据为信史，今日究心史学者，类能言之。观于安石之蒙冤千载，尤觉无复疑义。今之为安石不平者，亦往往大声疾呼曰：“中国史部之书，有大部分不足以传信后世也！”是说也，彼安石固尝知之稔而言之豫矣。其《与韶州张殿丞书》有曰：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栗，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邪？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

试观“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等语，凡今之为安石作不平鸣者，孰有能逾于此者乎？察之至明者，适以蹈之至深，是则堪为安石长太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