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孙犁
孙犁(1913—2002),原名孙树勋,河北省安平县人。当代著名文学家,中共党员、抗日老战士,被誉为“荷花淀派”(又名“白洋淀派”)的创始人。
孙犁是自学成才的作家。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1933年保定育德中学毕业后流浪于北平,在图书馆读书或在大学旁听,曾用笔名“芸夫”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其文字受京派的影响,但又因为有泥土气与底层精神,遂注入鲜活的气息,与鲁迅的传统汇合了。
抗战爆发后,他加入救亡的队伍,在冀中区从事文化工作。1944年赴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和工作,发表了著名的《荷花淀》《芦花荡》等短篇小说。1945年回冀中农村,1949年起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作协天津分会副主席等职。1956年起因病辍笔。1977年以后又写了不少散文和评论以及少量小说。
孙犁的作品是小桥流水式的,非宏大叙事,但其浓厚的乡情与爱意深深打动了读者。《白洋淀纪事》(1958)是最负盛名且最能代表他创作风格的一部小说与散文合集。作品从多方面勾勒了时代和社会的历史风俗画面,充满浪漫主义气息和乐观精神,以明丽流畅的笔调,秀雅、隽永的风格,生动的情节和丰富鲜明的劳动者形象,在读者中间引起了强烈反响。
“文革”期间,孙犁受到冲击,对生活的感受开始发生变化。晚年所写作品,沉郁、峻急,多肃杀之风。其小品有晚明之风,又多了鲁迅式的悲苦,但战士的信念不变,精神的力度使文章别具风格。
孙犁的其他作品包括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散文集《津门小集》《耕堂散文》等,有《孙犁文集》《孙犁全集》行世。
书衣文录(节选)
序
七十年代初,余身虽“解放”,意识仍被禁锢。不能为文章,亦无意为之也。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此盖文字积习,初无深意存焉。
今值思想解放之期,文路广开,大江之外,不弃涓细。遂略加整理,以书为目,汇集发表,借作谈助。蝉鸣寒树,虫吟秋草,足音为空谷之响,蚯蚓作泥土之歌。当日身处非时,凋残未已,一息尚存,而内心有不得不抒发者乎?路之闻者,当哀其遭际,原其用心,不以其短促零乱,散漫无章而废之,则幸甚矣。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日灯下记
小说旧闻钞
费慎祥印本,版权页有鲁迅印章。一九七三年十月一日,雨中无事,为家人出纳图书,见此本破碎,且有将干之糊,无用之纸,因为装修焉。
中国小说史略
此书系我在保定上中学时,于天华市场(也叫马号)小书铺购买,为我购书之始。时负笈求学,节衣缩食,以增知识。对书籍爱护备至,不忍其有一点污损。此书历数十年之动荡,仍在手下,今余老矣,特珍视之。凡书物与人生等,聚散无常,或屡收屡散。得之艰不免失之易;得之易更无怪失之易也。此是童年旧物,可助回忆,且为寒斋群书之最长者。
时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晚。
室内十度,传外零下十四度云
鲁迅书简(许广平编)
余性憨直,不习伪诈,此次书劫,凡书目及工具书,皆为执事者攫取,偶有幸存,则为我因爱惜用纸包过者。因此得悟,处事为人,将如兵家所云,不厌伪装乎。
此书厚重,并未包装,安然无恙,殆为彼类所不喜。当人文全集出,书信选编寥寥,令人失望,记得天祥有此本,即跑去买来,视为珍秘。今日得团聚,乃为裹新装。
一九七四年一月二日晚间无事记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
今日下午偶检出此书。其他关于鲁迅的回忆书籍,都已不知下落。值病中无事,粘废纸为之包装。并想到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越缦堂詹詹录
今日星期,下午无事而不能静坐阅书,适此书在手下,为觅得此种纸包装。越缦堂日记,久负盛誉,余曾于北京文学研究所借来翻阅,以其部头大,影印字体不清,未积极购求之。后以廉价购得日记补十余册,藉见一斑。后又从南方书店函购此部,虽系抄录,然以铅印,颇便阅览。鲁迅先生对此日记有微言。然观其文字,叙述简洁,描写清丽,所记事端,均寓情感。较之翁文恭、王湘绮之日记,读来颇饶兴味,可谓日记体中之洋洋者矣。
此公在清末,号为大名士,读书精细,文字生动,好自夸张,颇喜记述他人对他的称赞。这种称赞,多是有求于他,他却即当真收受,满心高兴,看来很是天真。其实,在当时,所谓名士,喜怒笑骂,都是有为而发,并能得到价钱,且能得到官做。细读清朝公私文书,此点甚明,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的风习也。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海上述林(上卷)
余在安新县同口镇小学任教时,每月薪给二十元,节衣缩食,购置书籍。同口为镇,有邮政代办所,余每月从上海函购新出版物,其最贵重者,莫如此书。此书出版,国内进步知识分子,莫不向往。以当时而论,其内容固不待言,译者大名,已具极大引力;而编者之用心,尤为青年所感激;至于印刷,空前绝后,国内尚无第二本。余得到手,如捧珍物,秘而藏之,虽好友亦吝于借观也。
一九三七年暑假,携之归里。值抗日烽火起,余投身八路军。家人将书籍藏于草屋夹壁,后为汉奸引敌拆出,书籍散落庭院。其装帧精致者均不见,此书金字绒面,更难幸脱,从此不知落于何人之手。余不相信身为汉奸者,能领略此书之内容,恐遭裂毁矣。其余书籍,有家人用以烧饭者,有换取熟肉、挂面者,土改时遂全部散失。余奔走四方,亦无暇顾念及此。
一九四九年冬季进天津,同事杨君管接收,一日同湘洲造彼,见书架上插此书两册。我等从解放区来,对此书皆知爱慕而苦于不可得。湘洲笑顾我曰:还不拿走一本!我遂抽出一本较旧者,杨君笑置之。即为此册。
后,余书增多,亦不甚注意。且革命不断,批判及于译者,此书已久为人所忘,青年人或已不知此曾赫赫之书名。世事之变化无常,于书亦然乎?
昨晚检出修治。偶见文中有“过时的人物”字样,深有所感。
青年时惟恐不及时努力,谓之曰“要赶上时代”,谓之曰“要推动时代的车轮”。车在前进,有执鞭者,有服役者,有乘客,有坠车伤毙者,有中途下车者,有终达目的地者。遭遇不同,然时代仍奋进不已。
回忆在同口教书时,小镇危楼,夜晚,校内寂无一人。萤萤灯光之下:一板床,床下一柳条箱。余据一破桌,摊书苦读,每至深夜,精神奋发,若有可为。至此已三十九年矣。
今日用皮纸粘连此书前后破裂处,并糊补封套如衲衣,亦不觉夜深。当初购置此书之人,尚在人间乎?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记
鲁迅全集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每个人都会感到:运动一开始,就带有林彪、“四人帮”那股封建法西斯的邪气。
那时,我每天出去参加学习。家人认为:我存有这些书,不是好事。正好小孩舅父在此,就请他把线装书抱到后面屋子里,前屋装新书的橱子,玻璃门都用白纸罩盖。这真是欲盖弥彰,不过两天,我正在外面开会,机关的文革会,就派红卫兵来,把所有的书橱,加上了封条。
我回到家来,内弟以为我平日爱惜这些东西,还特别安慰了我几句。其实,当时我已顾不上这些。因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尚不知如何也。
住在同院的机关领导人,也赶来看望了一下。当然,彼此心照,都没有说什么。运动之始,文革会,乃是“御用”,观机关红卫兵队长由总务科长兼任,即可了然。人们根据旧黄历,还以为抛出几个文艺界人物,即可搪塞。殊不知道此次林、四之用心,是要把所有共产党干部“一勺烩”。
秋冬之交,造反派以“压缩”为名,将后面屋隔断。每日似有人在其中捆绑旧书。后又来前屋抄书,当时我的女孩在场,以也是红卫兵的资格问:
“鲁迅的书,我可以留下吗?”
答曰:
“可。”
“高尔基的呢?”
“不行。”
执事者为一水管工人,在当时情况下,其答对,我以为是很有水平的。
因此,“高尔基”被捆载而去,“鲁迅”得以留在家中。
人、事物、事情的发展变化,都是辩证的、无常的。你以为被捆绑去的,就是终身不幸;而留在家中的,就能永远幸福吗?大不然也。
捆绑去的,受到的待遇是“监护”。它们虽然经历了几年的播迁,倒换了几家的仓库,遇见过风吹雨打,虫咬鼠龁。但等到落实政策,又被“光荣的”护送归来,虽略有残缺,但大体无伤。
留在家中的,因为没有了书橱,又屡次被抄家,这些书,就只好屈尊,东堆一下,西放一下。有时与煤炭为伍,有时与垃圾同箱。长期掷于床铺之下,潮湿发霉,遇到生炉缺纸时,则被撕下几页,以为引火之助,化为云烟。
当初这些书,在我手中,珍如拱璧,处以琉璃。物如有知,当深感前后生活之大变,一如晴雯之从怡红院被逐出也。
被迫迁居以来,儿媳掌家,对寒舍惜书传统,略无所知。因屋小无处堆放,乃常借与同学同事,以致大多不知下落。一日竟将此书之封套,与废物同弃于院中。余归而检存之,不无感慨焉。
此书有详注,虽有小疵,究系专家所作,舍此,无以明当时社会及文坛上之许多典故也。
一九七六年
钦定元王恽承华事略补图
余购置旧籍,最初按照鲁迅日记中之书账,按图索骥,颇为谨慎。后遂泛滥,漫无系统。鲁记中有此书名,然无补图字样,不知究系此本否。今已忘记此书来处,定价颇昂,似钦定原本,内府所出,纸墨甚佳。至于补图,余以外行,不能领略其妙处。看列表诸馆臣名,已系清之末年。国事日非,空存形式,敷文偃武,均成点缀耳。
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下午装讫记
小约翰
此鲁迅先生译文之原刊本。我青年时期,对先生著作,热烈追求,然此书一直未读。不认真用功,此又一证。此本得之天祥市场,似李君家物。大概转多手而致污损,非经多人热心阅读也。前借给同院一青年,以无兴趣而归还。先生当时,如此热爱这本书,必有道理。今日为之装新,并思于衰老之年,阅读一遍,以期再现童心,并进入童话世界。
一九七五年五月十四日下午记
鲁迅致增田涉书简
黄秋耘寄赠。鲁迅书简补遗一书,余未购得,金镜生前,曾托其代觅一册,秋耘或忆及此而寄赠,不可定也。金镜已作古,音容渺茫,不得再见矣,掷笔黯然。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一日
释迦如来应化事迹
余不忆当时为何购置此等书,或因鲁迅书账中有此目,然不甚确也。久欲弃之而未果。今又为之包装,则以余之无聊赖,日深一日,四顾茫茫,即西天亦不愿去。困守一室,不啻画地为牢。裁纸装书,亦无异梦中所为。
一九七六年二月七日
近思录
昨日又略检鲁迅日记书账,余之线装旧书,见于账者十之七八,版本亦近似。新书多账所未有,因先生逝世后,新出现之本甚多也。因此,余愈爱吾书,当善保存,以证渊源有自,追步先贤,按图索骥,以致汗牛充栋也。
(选自《孙犁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简析】
从战争里成长起来的作家,后来多躺在功劳簿上,停止不前了。孙犁不是这样的人。他自认是一个失败的人,忧郁、焦虑一直伴随着他。文章也日渐深邃、迷茫,有着不可言说的痛楚。他把己身的苦和周围的生活连在了一起,述说着人生的不可琢磨性和悲剧性。《书衣文录》分明像一位苦行僧的独白,吟哦的正是人间的谶语。“黄卷青灯,寂寥有加,长进无尺寸可谈,愧当如何?”这里既无士大夫气,又无军人的野气,孙犁让我们感受到了精神煎熬的哀哭,和人失去故园的怅惘。
孙犁的文章,气脉上直追鲁迅,而章法上得益于明清笔记,间杂野史平话的余绪,自成一体。他精于小说,又深味理论,所以创作也来得,研究亦精到。有时二者浑然一体,文章给人以久久的回忆。1949年进城之后,他一直处于厌烦与不安之中,对都市颇不适应。孙犁以为,自己更适宜去写乡村,而都市则把自己的灵光磨没了。所以,到了晚年,除了写一点乡村记忆的文字,他主要的工作是读旧书,看古董,沉浸在时光的旧迹中。他按照鲁迅的书账目录去购书,经史子集、金石美术、农桑畜牧,能得到的都通读一过,并把感想写到文中。以作家的身份走进学术,又以学术的眼光从事写作,于是便有了诗人的性情与史家风范的交融,文字日趋老到,太史公的苍冷与鲁夫子的苛刻深染于身,读之如置荒野,有空旷寒冷的感觉。孙犁写村妇之美是一绝,而言谈历史掌故,臧否人物,亦多妙笔。《书衣文录》里谈士大夫的著述,多反讽之词、旁敲之意,然又不故弄玄虚,通篇是溅血的文字,参透了历史,也激活了历史。
这些文字是一个特殊时期的文人精神的记录。在思想不得畅达、精神受到摧残的年代,一个思考者的文本里折射出复杂的情感体验。汉语的幽玄、明快与深远之意味,从苦涩里飘来,有无穷的回味余地。孙犁作为一名文体家,其作品的审美品位,给荒凉的时代带来了一抹微光。
【思考题】
1.孙犁是一个文章家,他是左翼作家中少见的有学识的人。《书衣文录》有一种书卷气,却无士大夫的意味,你认为原因何在?
2.有人认为孙犁晚年的文字带有鲁迅的风骨,冷峻与孤独的精神闪现其间。你如何理解他对鲁迅文本的理解?
3.《书衣文录》都是精神的碎片,却一唱三叹,有无穷的回味之境。这与京派的文本是否有关联?你如何看待他的趣味与京派文人的异同?
【拓展阅读】
1.铁凝、贾平凹等:《百年孙犁》,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2.孙晓玲:《布衣:我的父亲孙犁》,三联书店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