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4636字
- 2020-08-29 06:32:48
变本加厉
律师卡里亚金在大教堂唱诗班指挥格拉杜索夫的家里坐着,手中摆弄一张调解法官发给格拉杜索夫名下的传票,说:
“不管您怎么讲,多西费依·彼得罗维奇,您总是有错误的,先生。我尊敬您,看重您对我的好感,然而尽管如此,我不得不痛心地对您说,您做得不对。是的,先生,您做得不对。您侮辱了我的当事人杰烈维亚希金。……嗯,您为什么要侮辱他呢?”
“哪个魔鬼侮辱他了?”格拉杜索夫大发雷霆说。他是个高身量的老人,窄额头显得严峻吓人,两道眉毛很浓,纽扣眼上挂着一枚铜质奖章。“我只不过在道德方面对他教诲一下,如此而已!对蠢货是要开导的!要是对蠢货不开导,他们就会闹得人不得安生。”
“可是,多西费依·彼得罗维奇,您对他讲的话不是教诲。按他在状子里所说的,您当众对他不客气地称呼‘你’而不称呼‘您’,骂他蠢驴、混蛋,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有一次甚至举起手来,似乎打算对他做出侮辱的举动。”
“如果他该挨打,那怎么能不打呢?这我不懂!”
“可是您要明白,您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
“我没有权利?哼,这要请您原谅。……您到别处去对别人讲这种话,别来蒙哄我,劳驾。自从主教唱诗班的指挥揪住他的脖颈,请他滚蛋以后,他就来到我这儿,在我的唱诗班里工作了十年。不瞒您说,我是他的恩人。要是他因为我从唱诗班里把他赶走而生气,那就该怨他不对。我是因为他爱夸夸其谈才把他赶走的。只有上过学校,受过教育的人才可以大发议论。如果你是蠢货,没有崇高的智慧,那你就该在墙角下乖乖地坐着,一声也不吭。……你一声也不吭,听着聪明人讲话就是,可是他这个笨蛋,偏要出头,插那么几句嘴。大家就要练习合唱或者做祷告了,他却谈什么俾斯麦和各式各样的格莱斯顿。您能相信吗,他这个混蛋居然订报纸看!就因为他谈俄土战争,我打过他多少次嘴巴,您想都没法想象!临到该唱歌了,他却偏过头去跟男高音讲话,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我们的部队用炸药炸毁了土耳其的铁甲舰“留福契—德热里尔”号。……难道这叫守秩序?当然,我们的军队打胜仗是快活事,可是由此却不能得出结论说不该唱歌。……你可以做完祷告再谈嘛。一句话,他是头猪。”
“这样看来,您从前就侮辱过他!”
“从前他并不生气。他体会到我这是为他好,他心里明白!……他知道对上司和恩人顶嘴是罪过,可是等他进了警察局,做了文书,得,万事大吉,他趾高气扬,什么事也不明白了。他说,现在我不是歌手,是文官。他说,我不久就要参加考试,做十四等文官了。我就说,得了吧,你也还是个蠢货。……我说,你不如少发议论,勤着点把鼻涕擦干净的好,这比你巴望官阶强多了。我说,你命中注定的不是升官,而是受穷受苦。可是他不肯听!喏,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他凭什么把我告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哼,难道他不是下流的坏种?我本来在萨莫普留耶夫的饭铺里坐着,跟我们教会的长老一块儿喝茶。顾客非常之多,一个空位子也没有。……我一看,他也坐在那儿,跟他那些文书喝啤酒。他活像个花花公子,扬起脸,哇哇地大发议论……不住地摇手。……我仔细一听,他在讲霍乱。……哼,您拿他这种人有什么办法?他又夸夸其谈!我呢,您知道,一声不响,沉住了气。……随你去胡说吧,我心想,随你去胡说吧。……反正舌头又没有骨头。……忽然,糟糕,火车头拉汽笛了。……他这个下流货,动了感情,站起来,对他的朋友们说:‘我们来为国家的繁荣干一杯!我,’他说,‘我是祖国的儿子,我们国家的斯拉夫派!我要献出我唯一的胸膛!敌人们,你们一齐站出来!我倒想看看谁不同意我的话!’而且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这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我走到他跟前,客气地说:‘你听着,奥西普。……要是你这头猪什么也不懂,那就不如闭上你的嘴,少发议论。受过教育的人才可以高谈阔论,可你得安分守己。……你是虫豸,是灰烬。……’我说他一句,他回我十句。……于是越吵越凶。……我,当然,是为他好,可是他就这么糊涂。……他生气了,现在就告到调解法官那儿去了。……”
“是啊,”卡里亚金叹道,“这不好。……为区区一件小事,鬼才知道闹出什么结果来了。您是个有家庭、受尊敬的人,如今却闹出什么审讯啦,闲话啦,是非啦,拘押啦。……这件事得了结一下才成,多西费依·彼得罗维奇。您只有一条路可走,杰烈维亚希金也已经同意。今天六点钟您跟我一块儿到萨莫普留耶夫的饭铺里去,凡是您侮辱他的时候在场的那些文书、演员和其他的顾客,到那时候一概在那儿聚齐,您当众对他赔礼。那他就把他的状子撤销。明白了吧?我想您会同意的,多西费依·彼得罗维奇。……我是把您当作朋友才跟您讲这些话。……您侮辱了杰烈维亚希金,弄得他丢了脸,不过要紧的是您怀疑他那种值得赞扬的感情,甚至……亵渎了那种感情。在我们这个时代,您要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应当慎重点。人家给您的话加上那么一种色彩,该怎么跟您说好呢,总之那种色彩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不对头的。……现在差一刻就到六点钟。……您愿意跟我一块儿走一趟吗?”
格拉杜索夫摇头,可是卡里亚金把人家给他的话所加的“色彩”露骨地描绘一番,指出那种话可能引起什么后果,格拉杜索夫才胆怯起来,同意了。
“您,请注意,要照规矩认真赔礼才成,”律师在去饭铺的路上开导他说,“您走到他跟前去,用‘您’称呼他。……要说‘请您原谅……我收回我原先说的话’,等等。”
格拉杜索夫和卡里亚金来到饭铺里,发现那儿已经聚着一大群人。坐在那儿的有商人,有演员,有文官,有警察局的文书,总之每到傍晚照例在饭铺里聚在一起喝茶和喝啤酒的那一大帮“废物”,都来了。杰烈维亚希金本人也在文书们中间坐着,他年纪很难确定,刮了胡子,大眼睛一也不,鼻子像是给压扁了,头发硬得很,您一看见,就不由得生出一种愿望,想用它来刷一刷您的皮靴。……他那张脸得天独厚,因为您只要看它一眼,就什么都能看出来:他爱喝酒,他唱歌用男低音,他愚蠢,然而还没有愚蠢到不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他看见指挥走进来,就略微欠起身子,像猫似的动了动唇髭。聚在这儿的那群人,分明事先已经得到通知,说这儿会有公开的悔过表示,就都竖起耳朵。
“喏……格拉杜索夫先生同意了!”卡里亚金走进来说。
指挥同少数几个人打过招呼,大声地擤鼻子,涨红脸,走到杰烈维亚希金跟前。
“请原谅……”指挥喃喃地说,眼睛没看着他,把手绢放回衣袋里,“我当着众人的面收回我原先所说的话。”
“我原谅您了!”杰烈维亚希金用男低音说,得意地看一下所有在座的人,坐下去,“我满意了!律师先生,我请求您停办我的案子!”
“我是来赔礼的,”格拉杜索夫继续说,“请原谅。……我不喜欢人家不满意。……你要我对你称呼‘您’,那也行,我照办就是。……你要我把你看成聪明人,那也行。……我不在乎。……我,老弟,是不记仇的。……叫魔鬼保佑你好了。……”
“这可不行!您是来赔礼,不是来骂人的!”
“还要我怎么赔礼?我这不是在赔礼吗!刚才我没用‘您’相称,那是因为我记性不好。可是总不能要我跪下来吧。……我赔了礼。我甚至感激上帝,因为你总算还有点头脑,知道应当停止这场诉讼。我可没有工夫到法院里去闲逛荡。……我一辈子也没打过官司,将来也不会打,而且我劝你也不要打官司……那就是说我劝您也不必如此。……”
“当然!您愿意为圣斯特法诺和约干一杯吗?”
“干一杯也可以。……不过你,奥西普老弟,是一头猪。……这不是我在骂人,而是……打个比方说说的。……你是头猪,老弟!你记得当初你从主教唱诗班里给人揪住脖颈撵出来后,怎样跪在我脚跟前吗?啊?你竟敢告你的恩人一状?你这个丑八怪,丑八怪!你就不害臊?诸位顾客先生,他就不害臊吗?”
“不行!这又成了骂街!”
“这怎么会是骂街呢?我只是跟你说话,教训你一下罢了。……我们讲和了,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话,我压根儿就不想骂人。……既然你把你的恩人告了一状,那我还能跟你这个妖精打交道呀!你给我见鬼去吧!我连话都不想跟你说!要是我刚才无意中说你是猪,那也因为你本来就是猪。……你的恩人养活你十年,教会你认乐谱,你非但不永生永世为他祷告上帝,反而荒唐地告他一状,还打发各式各样的鬼律师到我家里来。”
“请容许我说一句,多西费依·彼得罗维奇,”卡里亚金生气了,“到您家里去的不是鬼,是我!……说话要慎重点,我请求您!”
“可是难道我说的是您吗?您哪怕每天到我家里来都成,我欢迎。只是我觉得奇怪,您上过学校,受过教育,可是您怎么会不把这只火鸡教训一顿,反而给他撑腰。是啊,换了我是您,我就会把他送进监牢,叫他死在那儿!再者,您生什么气呢?我不是赔过礼了吗?您还要我怎么样?我不懂!诸位顾客先生,请你们作证,我已经赔过礼了,我不打算给一个蠢货再赔一次礼!”
“您才是蠢货!”奥西普嗓音沙哑地说,气得直捶胸脯。
“我是蠢货?我?你居然对我说这话?……”
格拉杜索夫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
“你敢说这种话?给你一下子!……现在给你这混蛋一个嘴巴还不够,我还要把你告到调解法官那儿去!我要叫你明白侮辱人有什么下场!诸位先生,请你们作证!派出所所长先生,您干吗站在那儿看着?我受人侮辱,您却看着?您领了薪饷,临到该您维持秩序了,却撒手不管?啊?您以为就不能把您告到法院去?”
派出所所长走到格拉杜索夫跟前,于是一场纠纷开始了。
一个星期后,格拉杜索夫在调解法官面前站着受审,因为他侮辱了杰烈维亚希金、律师和正在执行公务的警察分局长。起初他不明白他是原告还是被告,可是后来调解法官“合并”判处他两个月监禁,他才苦笑一下,发牢骚说:
“哼。……我受了侮辱,却反而要坐牢。……这才是怪事。……调解法官先生,您得按法律审案,不能自作主张。您那去世的母亲瓦尔瓦拉·谢尔盖耶芙娜,求上帝让她升天堂吧,见到奥西普这样的人,就会吩咐人用鞭子抽一顿,可是您倒纵容他。……这会闹出什么结果来?他们这些恶棍,您认为没罪,别人也认为没罪。……那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申冤?”
“不服判决,可以在两星期内提出上诉。……请您不必再多说!您可以走了!”
“当然了。……要知道,如今单靠薪金是没法生活的,”格拉杜索夫说,意味深长地挤一挤眼睛,“要想吃饱肚子,就不得不把无辜的人送去坐牢哟。……事情就是这样。……这是不能怪的。……”
“什么?!”
“没什么。……我这是随便说说的……我讲的是哈片—齐—盖维旬。……您以为您戴着金表链,就没处告您去了?不用担心。……我会把黑幕揭穿的!”
“侮辱法官案”就此成立。然而大教堂的大司祭出面调停,这个案子才好歹私下里了结了。
格拉杜索夫把他的案子送到调解法官会审法庭去上诉,相信会审法庭不但会宣告他无罪,甚至会把奥西普关进监狱里。直到开庭审讯,他还是这样想。他站在法官们面前,态度温和,发言慎重,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有一次,那是在审判长叫他坐下的时候,他才生气了,说:
“难道法律上写着要指挥跟他手下的歌手坐在一起吗?”
等到会审法庭批准调解法庭的原判,他就眯细眼睛。……
“怎么?什么?”他问,“请问,这应该怎么理解?您这是什么意思?”
“会审法庭已经核准调解法庭的原判。如果您不满意,可以向枢密院提出上诉。”
“好吧。多承您,大人,迅速而公正地审案,我感激不尽。当然,单靠薪金是没法生活的,这我很明白,不过,对不起,不被人收买的法官我们也还是会找到的。”
至于格拉杜索夫在会审法庭上另外还说了些什么,我不想写了。……目前他正为“侮辱会审法庭案”受审,他的熟人极力对他说明他有罪,他却不肯听。……他深信他没有罪。他相信他揭发了舞弊行为,人家早晚会向他道谢的。
“你拿这个蠢货毫无办法!”大教堂的大司祭说,绝望地摇手,“他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