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奥林匹亚的荣耀(“经典与解释”第29期)
- 刘小枫 陈少明
- 3576字
- 2020-06-26 03:40:49
四
品达独特的终末论开始于对财富的高贵使用的思考,这是标准的凯歌式主题。它在结束时更具有凯歌式的特征:在那里,阿喀琉斯被介绍到了英雄们聚集的幸福岛上(行78-80):
他们说,珀琉斯和卡德墨斯就在那里,
阿喀琉斯的妈妈,正用祈祷使宙斯的心志温软,
然后,把他也带到那儿。
索姆森注意到了阿喀琉斯出场时的神奇效果。描写这个人物命运的常见版本,以《奥德赛》11.478-491为代表。让我们回忆一下,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恭维了阿喀琉斯在冥间出类拔萃的身份;后者却回应道,他宁愿做一个卑微的仆人,也不想在死人之中称王。品达与《奥德赛》的分歧极富戏剧性,因为索姆森发现,为了支持自己大胆的观点,品达竟求助于另一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在荷马的史诗中,忒提斯(Thetis)争取到了宙斯的承诺,即恢复她的儿子在特洛伊战场上赢得的荣光;品达则让她再一次向神祈求,不过,这一次却是要让她的儿子在死者而非生者当中获得尊敬。[30]
索姆森的发现——即荷马对品达的影响——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但他的研究意图却存在问题。品达与荷马都认为,阿喀琉斯的英雄气概表现在:他为了替朋友复仇而献出自己的生命。阿喀琉斯面前曾有两种选择:能够延长生命的苟且偷生与赢得英雄盛名的英勇牺牲。阿喀琉斯的早逝和对他的称颂在诗中不可分割;如果试图减轻早逝的痛苦,势必削弱他的英名。[31]在第二首《奥林匹亚凯歌》中,品达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他同样也不会忘记自己介绍死后生活的方式。品达对于阿喀琉斯逃离阴间的描述方式与《伊利亚特》相同,并且拯救他的女神在两处文本中也是相同——在《伊利亚特》中,这位女神还曾使他免遭侮辱。在品达终末论的末尾,诗歌意义上的不朽转化为实际的不朽,这在文本的开端也出现过。为了表明阿喀琉斯这一转化的适当性,品达需要在其他文本中寻求支持。
索姆森的论述还有另一个问题:在探讨阿喀琉斯的命运时,他仅仅提及了《奥德赛》的版本;而且,他忽视了普罗克洛斯(Proclus)提到过的阿克提努斯(Arctinus)的《埃提俄皮亚》(Aethiopis)。将阿克提努斯的著作考虑在内的研究者一般认为,品达只是沿袭了阿克提努斯的观点,或者说两人的观点恰巧类似。[32]不过更为详尽的考察将告诉我们,实际上,品达与阿克提努斯等人有诸多不同。[33]如果我们参考阿克提努斯的所有诗歌,一些不同可能会消失,但有一点分歧却将始终存在:品达笔下,是忒提斯将阿喀琉斯带往幸福岛,而在阿克提努斯的著作中,忒提斯则将他带到了莱乌斯(Leuce)那里。因此,在两位诗人心目中,拯救阿喀琉斯的意义定然有所差异。
普罗克洛斯发现,在阿克提努斯笔下,门农的母亲曙光女神(Eos)从宙斯那里为儿子争取到了不朽之名;门农之前为阿喀琉斯所杀。随后,当阿喀琉斯也在战斗中殒命,阿克提努斯就让忒提斯从柴堆中救出阿喀琉斯的肉体,带往莱乌斯那里。[34]然而,普罗克洛斯并没有继续探讨这一问题,而是将目光从忒提斯与阿喀琉斯身上移开,转向了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人。另一位研究者罗德(E.Rohde)根据晚近的资料指出,阿克提努斯一定也使忒提斯像曙光女神一样,为自己的儿子争得了不朽的名声。[35]至于她是否是经由宙斯的帮助而做到这一点的,罗德没有说明。就我们所知,品达第一个提供了这方面的细节。
阿喀琉斯与门农的决斗是阿克提努斯诗歌中的两大事件之一。[36]他用古老的诗艺处理这一流传甚广的题材;该题材的大致情况是:在安提罗库斯(Antilochus)的尸体旁,两位勇士相向而立;他们身后分别站着各自的母亲,曙光女神与忒提斯,她们都在为自己的儿子打气。[37]同样为人熟知的,是 的场景:两位母亲站在天平两端为自己的儿子求情,宙斯则在权衡两位注定决战到死的勇士的灵魂。[38]
品达在凯歌中六次提到门农。五次是在他与阿喀琉斯的决斗中;[39]还有一次,即在第二首《奥林匹亚凯歌》行83中,他没有提及门农的名字,[40]而是提到了他的祖国埃提俄皮亚(Aethiopia)和他的母亲曙光女神。在这里,品达特意提及他母亲的名字显然大有深意;其他四处涉及门农的地方,只有一处也提到了他母亲的名字。[41]这里有种奇怪的对应关系:品达提到阿喀琉斯之名,却没提到他的母亲忒提斯之名;另一方,他却只提到了门农的母亲曙光女神之名。所有这四处都为人所知;不过那个缩写证明,品达的心目中确实存在一个象征性的场景。
在《埃提俄皮亚》中,阿喀琉斯的死亡紧接着门农之死(页106,7-9行,Allen,前揭)。换句话说,门农的失败正是阿喀琉斯完成的最后一个壮举。[42]在凯歌中,品达三次提到这些事迹,但只有一次——即在第二首凯歌83行——他将阿喀琉斯对门农的胜利放在了最后,似乎是为了完整地保留《埃提俄皮亚》的叙事结构。[43]品达并没有忠实于那些原始资料的习惯,他在此处对《埃提俄皮亚》的引用有着特殊目的。因此,当品达用“埃提俄皮亚的曙光女神之子”来称呼门农时,他不仅仅是要让我们回想那首诗歌,也是要提醒我们,曙光女神在那里扮演何种角色,起到何种作用。我们已经看到,在阿喀琉斯生命的最后时刻,曙光女神与忒提斯两位女神成对出现。
按照普罗克洛斯的看法,阿克提努斯让曙光女神从宙斯那里得到了不朽的名声,并将它送给了儿子(页106,6-7行,Allen);阿克提努斯也让忒提斯向宙斯求助,原因却不相同。在与门农的决斗之前,作为的一部分,[44]忒提斯的祈求与她在儿子死后的行为缺乏联系——也就是说,她的祈求似乎并非为了替儿子赢得不朽的名声。这种情况也许是由于普罗克洛斯简述的模糊和不完整,但也可能是由于诗歌内容本身的缘故。虽然这一简述模糊(涉及阿喀琉斯的拯救)而不完整(这拯救是否来自宙斯的支持),但它的相关内容却在第二首《奥林匹亚凯歌》(行79-80)中呈现出明确的形式。然而要注意,早期的诗歌文本中具有的清晰与完整的因素(曙光女神从宙斯那里为门农争得不朽之名),对于稍后的诗歌来说,是作为背景或典故而存在(行83)。如果我们只考虑普罗克洛斯已经说出的话(而不去推测他可能忽略的话),我们就会发现,第二首凯歌的79-80行,实际上将曙光女神的拯救行为移植到了忒提斯的身上。
不过,普罗克洛斯这一简述的性质,使得它并不能完全支持上述观点。我们无法确知,到底是品达还是阿克提努斯,最先让忒提斯向宙斯祈求。[45]不过,品达在行79-80的强调,用意却极为明显。特殊的词序首先揭示了此处的重要性。从句()与主句()的宾语分别处于诗行的首尾,这样的安排使其语义非常显著;两者之间是两个动词,分别从属于主句和从句,这是一种交错排列的修辞法。万物之主宙斯在此处占据了中心位置;在他的名字前后分别排列着四个词语。我们可以认为,品达在此的种种努力,只不过重述了阿克提努斯的表达;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是在利用阿克提努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阿克提努斯提供的细节中,他只选择与阿喀琉斯的拯救相协调的部分。[46]
从以上这些形式安排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品达努力使自己的作品具有简洁、权威与鲜明的特质。让我们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阿克提努斯笔下曙光女神拯救门农的情节,或者是重复前人的看法,或有类似的先例。曙光女神习惯于做这类事情:她为不幸的人寻求不朽的名声作为安慰,这类描写也并不局限于史诗;[47]忒提斯却只做过一次,[48]不过这一行为对于她在《伊利亚特》中所起的作用是一种扩展。她对儿子的拯救,具有一些高贵的特征。不论品达对于死后生活究竟持何种观点,他对人类必死命运的解决方式都与别人不同。
阿克提努斯安排忒提斯将阿喀琉斯带到莱乌斯,也许仅仅是要埋葬他,如同《伊利亚特》中(卷16,行676-683)死神将萨耳珀冬带到利西亚(Lycia)。然而,忒提斯应该还怀有特别的目的。莱乌斯并不是阿喀琉斯的家乡,特洛伊的希腊人也没有拒绝体面地安葬他。阿克提努斯明白,在莱乌斯,阿喀琉斯是人人崇拜的英雄。[49]然而,这种宗教式的英雄崇拜,与品达在第二首凯歌中为灵魂所安排的不朽之间,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因此,若想真正从整体上理解该诗,我们需要先弄明白,在引入《埃提俄皮亚》的相关内容时,品达究竟作了哪些改变。
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阿克提努斯的莱乌斯与品达的幸福岛之间的区别渐渐模糊了。[50]品达生活的时代已经产生了幸福岛与乐土(the Elysian plain)的混淆。[51]诚如马腾(L.Malten)所言,《奥德赛》卷4行561-569描绘的乐土与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行166-173描绘的幸福岛,其实是一个地方。[52]与莱乌斯不同的是,它们都是神话中的地方,坐落于已知世界的边缘,而且它们的居民免除了必死的命运,如《奥德赛》(卷4,行561-562)中的斯巴达王梅内拉乌斯(Menelaus)。在第四首《涅嵋凯歌》中,莱乌斯是人们埋葬阿喀琉斯并祭他为英雄的地方。在这里,品达的意图是将阿喀琉斯与以下两个形象分离:受当地人崇拜的英雄和黑海某座岛屿上的人物。同时,他要将阿喀琉斯描述为希腊人永远无法忘怀的英雄。[53]品达笔下的英雄形象经过了改造,与《埃提俄皮亚》相比,这一形象变得更有诗学意义,并且更具有泛希腊主义色彩。品达的改造,按照罗德的看法,其实重复了荷马曾使用的方式:为英雄建造的墓碑,已经不再是为了纪念他们真实的事迹,而是为了他们不朽的名声。[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