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虔敬与荷马的英雄

亚里士多德对血气的评判,体现在最初对道德美德的广泛讨论中,他把血气降到勇敢美德的第三位。[2]勇敢是一种中道,介于畏惧和自信之间。过度无畏不值得称道,只能称作疯狂,或不觉疼痛;面对可怕的东西过度自信,则是鲁莽;过度恐惧则是懦夫,因为缺乏自信。或许可以用隐喻的方式,将别人称作勇敢,然而,勇敢的人在战斗中直面死亡,无所畏惧,面临危险时,或顽强抵抗,或高尚地死去。血气被纳入五类虚幻的勇敢之中。第一类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政治勇敢属于这样的公民,他们为了荣誉,为了逃避惩罚和羞辱,直面死亡。另一方面,政治勇敢属于军队,如果他们畏缩不战,指挥官就会惩罚他们,他们害怕由此带来的痛苦——这是一种强制性的政治勇敢。第二类是久经沙场的军队表面上的勇敢,经验告诉他们,没有任何危险。随后的一类就是血气。第四类是乐观者的勇敢,他们盲目相信自己的力量。与乐观者表面上的勇敢相应的是第五类勇敢,即无知者的勇敢,他们身陷险境,却浑然不觉。乐观者和无知者都对其处境盲目信任。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血气与勇敢不同。勇敢是深思熟虑,充分意识到危险,却昂然挺立;血气是鲁莽,驱动它的似乎是恐惧和痛苦。当为痛苦驱动时,血气寻求报复,或者不顾死活地拯救。就像疼痛给野兽壮胆,兽性大发,血气之人盲目地冲向险境。亚里士多德说,这种盲目的攻击,好像一头饥饿的驴子,不顾棍棒的抽打而冲进麦田,或者,好像色胆包天之徒,这些都不能叫做勇敢。[3]在这个意义上,血气不是坦然面对战争和死亡危险的固定禀性,而是对痛苦的兽性反映。亚里士多德以受伤的野兽为例,强调血气的非理性方面(参见1147a11-20)。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仍旧说,勇敢之人本质上是有血气的(thymoeides),并给自然的血气加上理性、目的以及为高贵目的而采取的选择和行动。不过,无论血气的性质如何,其本身并不是勇敢的道德美德。

在论述勇敢的这一部分,不仅血气降格了,而且那些被看作勇敢化身的血气之人——荷马笔下的英雄们——也降格了。亚里士多德讨论真正的勇敢时,并没有引用荷马的诗句,只是在讨论政治勇敢和血气时,才引用了荷马。荷马笔下的众英雄是亚里士多德评论两种政治勇敢的实例。第一次引用荷马史诗,是描述赫克托尔(Hector)对羞耻的恐惧:“波吕达马斯[Polydamus]会首先出来责备我”(《伊利亚特》XXII.100)。赫克托尔明知道自己不是阿基琉斯的对手,但仍拒绝躲避阿基琉斯,因为他害怕波吕达马斯谴责他,宙斯先前曾煽起他的自负,使得特洛亚人(Trojans)过度扩张。尽管他的羞耻感进一步危及特洛亚人,他还是决心与阿基琉斯拼死一搏,以便知道“奥林匹斯诸神究竟把荣誉赋予谁”——鉴于阿基琉斯体力上的明显优势,这是多么令人吃惊的理由![4]

亚里士多德第二次引用的是狄奥墨得斯(Diomedes)的一段话,这与赫克托尔有很大关系:“赫克托尔会在特洛亚人的大会上吹嘘:‘梯丢斯[Tydeus]的儿子在我面前逃命回船’”(《伊利亚特》VIII.148)。狄奥墨得斯勇敢地试图从赫克托尔那里营救出勇敢的老涅斯托尔(Nestor)。他非常成功,差点杀了赫克托尔。这激怒了偏爱赫克托尔的宙斯,他射出闪电之矢,吓退了狄奥墨得斯。宙斯劝说涅斯托尔撤退,但是,狄奥墨得斯害怕赫克托尔夸耀自己的胜利。为了说服狄奥墨得斯,三个更强的闪电之矢射向他,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赫克托尔确实奚落了他。赫克托尔和特洛亚人从宙斯的信号中获得勇气。要不是宙斯在最后时刻发出信号,唤起他们的希望,阿开奥斯(Achaeans)人也许就被打败了。亚里士多德在这里摘引的两段文字涉及这样一种场景:羞耻感或对责备的恐惧,使英雄们的行为有悖于好的军事策略。我们看到,赫克托尔既戏弄人,也怕被人戏弄:荷马的英雄们之所以能够使用这种武器,是因为他们很容易被这种武器伤害。

在讨论强制性的政治勇敢这一部分,亚里士多德恰当地引用了赫克托尔和狄奥墨得斯的段落,然后,把阿伽门农的恐吓归在赫克托尔名下:“我要仔细瞧着,看谁敢从战场上溜走,就让他的臭皮囊去喂野狗。”(1116a34)这个错误犯得很有讲究,亚里士多德的目的是表明两种政治勇敢之间的联系。[5]此外,亚里士多德还更改了荷马的这段话,原话是:“我若看见有谁想在弯船边逗留,远远离开战斗,那他逃不掉被野狗和飞鸟吃掉的命运”(《伊利亚特》II.391,强调是我加的)。[6]在强制性的政治勇敢方面,指挥官使对战斗的恐惧次于对死亡(因懦弱而被处死)的恐惧。亚里士多德从荷马史诗的那段话中去掉了“想”(willingly),因为政治上的勇敢或怯懦都不是自愿的选择,他用“溜走”(cowering)取而代之。他指出,即便政治勇敢中的最勇敢行为,也是一种懦弱的形式、一种盲目而无理性的逃避痛苦。[7]但是,既然羞耻也是一种痛苦(是文明的惩罚),那么,第一种政治勇敢也是恐惧痛苦的结果,其行为同强制性的政治勇敢一样,是没有理性的——尽管比它高贵些。[8]

倘若这种考虑经过正确的推理评估,那么,同样作为对羞耻的恐惧,希望避开文明的惩罚或军队的射程便是一种审慎(prudent)。然而,根据荷马的暗示,亚里士多德之所以反对政治勇敢,乃因为它具有教条的、狗一般的品质。正如狗对所有的陌生人狂吠,政治勇敢也避开一切惩罚——无论其结果如何,也恐惧一切反对意见——不论它多么孤陋寡闻或心怀叵测。而且,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预兆,都会激励荷马的英雄们超越理性,或者使他们垂头丧气,失去机灵。在卷四尾,亚里士多德强调,畏惧他人的意见这种政治勇敢具有不完善的特征,畏惧并不是一种美德。[9]亚里士多德把阿伽门农的恐吓归咎于赫克托尔,是为了指出这两类政治勇敢之间的联系。共同的线索是任何行动都缺乏的理由。赫克托尔也被利用,因为他容易为政治勇敢所诱惑,因为在所有英雄当中,偏偏他轻信预兆和意见,最容易受其伤害。

政治勇敢的这些特征比较接近亚里士多德的血气概念,它根源于恐惧、痛苦或某种欲望。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说明,荷马史诗的这些段落为什么也出现在亚里士多德对血气的讨论中。其中有两段涉及血气,在《伊利亚特》中,诸神赋予这些战士以血气。[10]血气因相信武断的、复仇心切的荷马诸神而产生,它并未诱发出真正的勇敢所需要的知识和推理。这种相信基于一种对肉身不朽的不合理的希望。在这种不朽的渴望背后,是对肉身毁灭的恐惧,这种恐惧远远大于对灵魂毁灭的恐惧。政治勇敢是对人之激情的投降,因此,血气是对诸神激情的安抚。亚里士多德责怪荷马的英雄们没有适当地关注灵魂。尽管赫克托尔因波吕达马斯的责备而感到痛苦,但是,他并没有从痛苦中明白,如何不再为自己的城邦带来新的痛苦。他错误地迎战阿基琉斯,让特洛亚群龙无首,这种错误他以前就犯过:轻信预兆,任其模糊自己的理性判断力。他没有勇敢到让人害怕的程度。狄奥墨得斯害怕斥责也有一个物理根源。狄奥墨得斯畏惧敌人的意见,而非自己城民的意见。他的羞耻感基于畏惧他人对弱者的所作所为。他的自我评判取决于他人的评判,他的意图是影响那些评判。他的灵魂被别人奴役。

那么,什么是勇敢?亚里士多德说,勇敢是一种中道,介于畏惧与自信两极之间。尽管这过度的两极缺陷都归属于勇敢:勇敢是唯一的一种道德德行,其极限本身自有限度,因而不是简单的坏。伴随勇敢发生的缺陷并非自信,而是过分自信,或者缺乏自信。因此,在某些场合中,可以有适量的恐惧。场合之一就是面对死亡;亚里士多德可能会质疑公民保卫城邦的义务。然而,亚里士多德说,勇敢的人面对高贵的死亡时,无所畏惧。最高贵的死亡是战死沙场。尽管害怕某些东西也是勇敢,但是,害怕武装战斗却不是勇敢。而且,当海上遇险,面对死亡时,保护自己或高贵地死去都不可能,即便这时,勇敢的人也无所畏惧(但并非没有痛苦[1117b10-16])。死亡是“最可怕的事情”,然而,勇敢的人不怕死。

亚里士多德对道德美德的考察从勇敢开始,其绪言讨论了自愿行为以及人类自由的可能性。勇敢不同于血气,因为勇敢既包含理性,也包含激情,尽管勇敢事实上是灵魂非理性部分的一种美德。勇敢的试金石是理性,而非血气。然而,从理性的角度看,勇敢与政治勇敢大相径庭。勇敢涉及高贵地面对死亡,但也包括在适当情况下,有力量逃避死亡。这是冷静判断的能力,不受意见或羞耻感左右,以正确的时机、正确的理由、正确的方式,坚持应该坚持的,畏惧应该畏惧的(1115b20)。如果人们不应害怕任何本不该害怕的东西,如果死亡依然是可怕的,那么,勇敢的人就会运用理性提供的标准,去判断面对死亡的时机。勇敢的人为了赢得战争,也可以避免一次战斗。他肯定不鲁莽,而是“审慎行动,只做那些伟大而高贵的事情”(1124b25)。勇敢必须伴随着知识——这并不是说,勇敢即知识。[11]

可怕的境况“超越于人”(1115b8),每个有理智的人都害怕。这些景况下,勇敢者的恐惧是适度的——既不过分、也不欠缺,过分和欠缺都是缺乏理智的表现。超越于人的事物是神圣之物。可能“对这些东西,时而怕得多一些,时而怕得少一些;他们甚至怕那些看似可怕,实际上并不可怕的东西”(1115b14)。对神圣之物的过分恐惧导致无能,因为不可知的东西太多了。荷马的英雄们相信自己为诸神所爱,这激发了他们鲁莽的血气:他们对这类东西极少恐惧。如果相信神们对人们充满邪恶,心怀叵测,就必将害怕本来不可怕的事情。正确的态度即适量的恐惧,[12]是亚里士多德对勇敢的最好描述。亚里士多德宣称,源于血气的勇敢似乎是最自然的,血气若与理性选择和一种目的观相结合,就是真正的勇敢,这时,他恢复或者重构了血气。由于人们对神们的无知,哲学活动就需要把血气与理智结合起来。然而,哲人追求真理,像驴子追寻谷物,情人追寻所爱一样,这表明:真理是愉快的。一种血气是被欲望点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