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气与政治(“经典与解释”第18期)
- 刘小枫 陈少明
- 12227字
- 2020-06-26 03:41:15
阿基琉斯传说中的血气、正义和制怒
萨克逊豪斯(Arlene W.Saxonhouse) 著
尚新建 译[1]
荷马史诗的人物,生活在一个没有宇宙秩序的世界中。不朽的诸神由于意见不和而分派,常常引发人类的战争。他们像人一样,为种种力量(forces)——激情和命运——所左右,自己却不理解这些力量,也不能控制。宇宙结构将秩序和意义赋予人类生活,因而人们不能变成神们。诸神反复无常,没有权力,所以正当性(righteousness)不可能来自诸神。相反,人们必须确立自己的正当性规则,规定什么属于他人,什么属于自己,并确定他们共同体的性质和秩序。由于诸神并非总是现身,所以,人们自己必须强制实施这些规则。正是人的血气(thymos)——即对何为正确、何种东西带来尊严与荣誉的精神感受——捍卫并维持着这些秩序规则。当那种秩序受到威胁,当分配法则没有得到遵守时,愤怒之人将努力把结构重新加于世界之上。人类共同体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凭借血气捍卫财富与名誉的分配。没有这种秩序,生活就是一片混沌的沼泽、意义的空白,人不过是诸神的玩物,不过是生活的匆匆过客,犹如森林里的落叶飘零。
在捍卫正义——何为应得之物(what is due)——方面,血气在人类事务中维护着一种微弱的稳定性。对不能依赖诸神的人们来说,凭血气坚持应得之物,这就是正义的守护者。[2]同时,血气维持着人自身共同体中的生存秩序,一个人(如阿基琉斯[Achilles])的血气,在他血性地追求正义时,显露出含糊不清的东西。何为应得之物——或荣誉、或战利品、或权力——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楚的规定;降灾或赐福从来不能与应得的伤害或回报恰相般配。权威的归属不能取决于价值的明确界定。虽然荣誉与合法性(legitimacy)是政治共同体的基础,但是,英雄从来没有得到足够的荣誉,统治者的合法性也从来不是不容置疑的。除了正义及其捍卫者,价值也是人类社会经验的组成部分。凭血性追寻正义、归还应得之物、把荣誉颁予那些追求者、或者服从走向极端的“真正的”统治者,这些都会危及共同体。血气对正义或合法性的要求从来不能得到满足。因此,在人类事务中,捍卫应得之物时有必要适度(a moderation,节制)。阿基琉斯的故事就是关于一个人如何学会适度即节制的故事;不过,学会节制并非意味着要放弃他对应得之物的期望。当他要求一种稍逊于阿伽门农的权威时,他并没有看到合法性,在史诗接近尾声时,他将人类经验置于一个无序世界的背景中。他在悲哀之中学习接受人类的经验,他所接受的并非人类经验的本来面目,而是人的支配能力的有限性。
在《伊利亚特》开篇,阿基琉斯坚持这一普遍原则:最好的战士应当得到认可,为其在战场上的英勇行为而得到战利品。阿伽门农(Agamemnon)要求得到一份礼物以替代克律塞伊斯(Chryseis),否则不会把她归还给克律塞斯。[3]阿伽门农并没有说,这份礼物非得是阿基琉斯的战利品。阿基琉斯挺身而出,捍卫已经分得的战利品。他为阿伽门农的利欲熏心(love of possessions,他称阿伽门农philokteanotate[最为贪婪],I.122)所激怒,也为阿伽门农破坏战利品与物品的既定分配而义愤填膺。那些心高气傲(megathymoi,心高志大,I.135)的阿开奥斯人(Achaeans)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分了。于是,阿伽门农提出,要从其他诸侯(prince)——阿基琉斯或埃阿斯(Ajax)或奥德修斯——那儿得到这份礼物。阿基琉斯再次大骂阿伽门农分配战利品不公平(这是远古特色),并威胁要离开特洛亚(Troy),紧接着,阿伽门农就要把阿基琉斯的战利品布里塞伊斯(Bryseis)带走,以弥补自己失去克律塞伊斯。[4]
两位男子之间的冲突不在于阿伽门农把布里塞伊斯带走,会使阿基琉斯失去奖品或荣誉,而在于阿伽门农没有维护那些支配特洛亚人行为的战利品分配原则。下面这段著名的话清楚地表明了阿基琉斯的生活原则,萨尔佩冬(Sarpedon)问:“为什么……用荣誉席位、头等肉肴和满斟的美酒敬重我们?为什么人们视我们如神明?”回答是:“我们现在理应站在吕底亚人的最前列,坚定地投身于激烈的战斗毫不畏惧。”(XII.310-311,315-16)对于战斗中的英勇无畏,要给予看的见的奖赏,使得人人都承认,人人都羡慕。[5]勇士为这些奖赏而战,也是为他的共同体而战,这个共同体是一个诸民族集团,由阿开奥斯人的军队或特洛亚人的城邦所组成。人们在战场上做出贡献,便期待奖赏。然而,按照阿伽门农的看法,不能根据战斗中的个体价值进行分配。[6]当这些原则被曲解时,阿基琉斯的血气就勃然而起,因为他对战争中共同体的必要结构与期待的理解正是基于这些原则。[7]起初,为了捍卫这些原则,他热血沸腾,剑拔弩张,但被雅典娜制止了。阿基琉斯转而说道:“我得到的战利品和你的从来不相等……然而,是我这双手承担大部分激烈的战斗,分配战利品时你得到的却要多得多。我打得那样筋疲力尽,却只带一丁点小玩意儿回到船上。”(I.163-186)阿基琉斯应得的东西遭到拒绝,共同体的必要原则——他认为,必须用这些原则来保证勇士们的战斗力不被挫伤——遭到践踏,阿基琉斯对会聚起来的阿开奥斯人说:“我现在就回佛提亚[Phthia]去。”(I.169)
在会上,阿基琉斯对阿伽门农的回应非常激烈,以至于需要神来平息。当阿基琉斯退出集会和战斗时,他的悠闲使他有时间反思正义分配体系的意义和价值,他正是按照这一体系寻求他所应该拥有的东西。当战斗激烈进行,狄奥墨得斯(Diomedes)屠戮着,特洛亚人迫近时,阿基琉斯在细细盘算着。在那个世界中,人们对正义、荣誉和酬劳的定义是不充分的,阿基琉斯对那个世界怀有普遍的不满。阿基琉斯认识到正义的不充分以及那些规定所得或应得之物的原则的不充分,这时,他的血气就被抑制了。阿基琉斯失去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他觉得悲伤,而不是气愤。
阿伽门农也懂得无视勇士的期望所带来的后果。原先那些鼓励勇士们战斗的原则、那些为他们的世界提供秩序的原则一旦失去效力,勇士们就不愿参战了。由于最伟大的勇士阿基琉斯退出战斗,整个军队遭受重创。阿伽门农让步了,因为他不能再动员他的军队;他放弃了诸神允诺(恩惠?)给他的荣耀和胜利。血性的狄奥墨得斯坚持留下来投身战斗,坚持不放弃征服带来的荣誉和荣耀。但是,智慧的老涅斯托儿(Nestor)重新恢复了早些时候被践踏的原则,力图借此把阿基琉斯拉回到战斗中来。涅斯托儿认定,智慧应该是劝导的基础,他提议多给阿基琉斯礼物,多说些好话,以消除阿基琉斯的怒气(IX.74-75)。
最后,阿伽门农承认,他试图用以统治的那些原则失败了。这些原则曾让他“盲目地”(愚蠢,IX.115-116,119)行动。他现在提出,愿用异乎寻常的价值标准酬谢那位勇士,承认军队有赖英雄的努力。他表白:“我想挽救,给他无数的赔偿礼物”(IX120)。他列举了无数的礼物——35行有价值的东西:三角金鼎、女人和土地——将它们补偿给阿基琉斯,诱使阿基琉斯返回共同体,其中实施的分配原则注重军事价值。[8]
使节奥德修斯、福尼克斯(Phoenix)和埃阿斯(Ajax)来到阿基琉斯的帐篷,奥德修斯复述35行无数的礼物,然而,补偿的世界对阿基琉斯已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他现在认为,他所属的那个世界,从不按照明白的原则运作——的确决不可能。[9]阿基琉斯说:“人们不断地杀敌,却没有得到感谢”(IX.316-17)。正义的主张若不能完善,那么,人们保持秩序的努力,便不可能建立在这种主张的基础上。阿基琉斯的血气要求在给予与接受方面有精确性,与人们在战争与和平中的经验无关。在一场战争中,人们并不清楚他究竟应该得到什么,阿基琉斯对这种战争的意义提出质疑;阿伽门农应该向阿基琉斯这样伟大的勇士做何等补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胜利者,是否应该得到令他们满意的酬劳?因为给予勇士应得的酬劳,是任何一个共同体力所不及的,“那些待在家里的人也分得同等的一份。胆怯的人和勇敢的人荣誉同等”(IX.318-19)。阿基琉斯有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人的社会生活,这不同于他以前追求的正义,那种正义关系到为其朋友们争取酬劳。现在,分配过程则不受人的影响。他目前关注的分配,不限于阿开奥斯人,而同样适用于阿开奥斯人和特洛亚人。“死亡对不勤劳的人和非常勤劳的人一视同仁”(IX.320)。阿伽门农作为人中之王,不再掌握分配权;因此,他的补偿努力失败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补偿死亡。阿基琉斯的血气先前所捍卫的那些激励原则已然消失了。
阿基琉斯的血气曾要求,共同体要承认他的独特价值,并且要通过酬劳,证明他在战场上比其他人更优秀。现在,阿基琉斯不得不承认,在根本上,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他看不出共同体所做的区分有什么意义。他的视野超出了共同体,质疑共同体赖以存在的那些基本原则。在普遍平等的原则之下,决不存在根据价值所作的区分,阿基琉斯的血气不仅被减弱,而且被扼杀。他不再是勇士,因为他准备打道回府,回佛提亚去,放弃他一直为之奋斗的名誉和奖赏。
奥德修斯按照阿基琉斯撤出战斗时提出的公开条件与之谈判。他列举长长的珍宝细目,意思是给阿基琉斯补偿,并且引用阿基琉斯的父亲佩琉斯(Peleus)的话,大意是说,阿基琉斯应该节制他“心中的血气”(greathearted thymos),表现温和的爱(philophrosune,IX.255-56)。佩琉斯曾告诫:血气导致冲突;它不是一种秩序原则,而会创造出一些使秩序成为不可能的条件——如阿开奥斯人营地曾经出现的情形。福尼克斯在其冗长的游说中,未谈及分配,而大谈激励勇士的其他因素;尤其强调忠于家族。埃阿斯跟着这样说,并且把友情带给遭受苦难的阿开奥斯人,尤其是到他帐篷里的三个客人——他们把最亲近、最友好的东西(philtatoi)带给他(IX.641)。阿基琉斯的回答非常简单——这与他对奥德修斯的回答形成鲜明对比,他简单地拒绝把家族和友谊当作行为动机。他的兴奋点是对王的恨,而不是对朋友们的爱。因为爱、关怀和友谊,能够通过战场上的行为表现出来,福尼克斯向阿基琉斯承诺,阿开奥斯人将会尊他为神(IX.603,也见《奥德赛》第297行)。阿基琉斯知道,他绝不可能等同于神;他是有死的。他豪无理由在战斗中早死,而是选择了晚死——死在家里。[10]
由于未能说服阿基琉斯重返战斗,埃阿斯形容阿基琉斯:“那个残忍的人,他心中的血气已经使他变得苛刻,他无视同伴的友爱……无情的人。”(IX.628-32)阿基琉斯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对那些原则大失所望,他如今发现,那些原则没什么意义。他说:“他们就是将特洛亚的财富说出天花来,那财富也不能和人的性命相比。”(IX.401)他是无情的,因为他无法看到,在战场上拼命与人们因勇敢而获得的奖赏之间,有什么一致之处。死亡总会到来。如果考虑到阿基琉斯是阿开奥斯人,埃阿斯的谴责就是正确的。但是,埃阿斯不明白,阿基琉斯超出了阿开奥斯人的共同体,而同情所有人。阿基琉斯确实关心他的朋友,但他也认识到,关心并不能使他所爱的那些人活着。即便是他的母亲,一位不死的女神,也不能延宕儿子的死期。
阿基琉斯的变化,生动地体现在他对布里塞伊斯(被阿伽门农带走的战利品)的态度的变化上。首先,她是一个战利品,是阿开奥斯人对阿基琉斯战功的酬劳。她一旦被从阿基琉斯那里带走,阿基琉斯在阿开奥斯人面前就颜面扫地。于是,他提出自己与布里塞伊斯的关系是爱人关系:她不仅属于他,而且他与她有爱,他宠爱她。让许多编者百思不解的是,他用“妻子”(alochon)一词描述她——亲爱的妻子(IX.336)。他问阿特柔斯(Atreus)的儿子:“难道凡人中只有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才爱他们的妻子?”(IX.340)阿基琉斯用批评的口吻提出这一修辞问题:“一个健全的好人,总是关心喜爱他自己的人,就像我从心底里爱她[布里塞伊斯],尽管她是女俘”(IX.341-43)。对勇士来说,布里塞伊斯的存在是勇猛伟大的标志。因为阿基琉斯已经成了一个男人——因面对死亡而离开战斗,并意识到共同体由凡人组成——布里塞伊斯不再受她自己与尚武活动之间的关系所限制。血气与分配问题相分离,不再依据可疑的原则规定自己的所属。关注的是自己的所属,人们逐渐喜爱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恩赐他的东西。然而,阿基琉斯将发现,要保护人们喜爱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现在摈弃的那些共同体的基本原则又是必不可少的;他必将遭受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阿基琉斯的好友——编者注)之死的痛苦。他拒绝共同体所表达的正义价值,认为它们不充分,这种态度使他转而喜爱自己的东西,渴望回家,爱被俘的少女,这证明他摈弃了战士伦理。而帕特罗克洛斯之死表明,阿基琉斯不能轻而易举地放弃战士伦理;尽管死亡是所有人的命运,但他明白,自己的行为可能促成他所爱的人死亡。
阿基琉斯的朋友被杀害之后,他就放弃了从不充分的正义世界中退却。阿基琉斯的血气曾经聚焦在他没有得到应得的好处上,现在则转向反对那些伤害他的人。他回到战场,不是出于对苦难同伴的怜悯,而是因为他现在必须做应该做的事情。他必须找赫克托尔(Hector)报仇雪恨。阿基琉斯的愤怒没有被诸神制止,也没有像他对阿伽门农所作的回应那样,仅限于言辞;诸神现在支持他的愤怒,光荣的军队在赫菲斯托斯(Hephaestos,宙斯和赫拉之子,火神——编者注)的战火中为他勇往直前。
不过,阿基琉斯依然远离阿开奥斯人的共同体。当死亡等待着所有人时,他已经看到,按照军事价值进行分配的原则并不充分。阿伽门农在冗长的自责演说中,一再重申他要提供无数的礼物。阿基琉斯冷漠地回答:“送礼物或者夺走礼物,还不是你说了算。”(XIX.147-48)礼物对于阿基琉斯来说不再是问题;他先前回答使者时,已经回绝了礼物(IX.378)。他的血气已不再竭力维护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依据共同体如今毫无意义的标准获得的。他的目的是参战,为朋友的死复仇雪恨。阿伽门农乐滋滋地表示和解,当即准备给予他礼物,曲解了阿基琉斯返回战场的意思。阿基琉斯抗辩道:“你应该另找时间做这些事情,”他告诉阿伽门农,“……那时我胸中的怒火不像现在这样炽烈”(XIX.200-02)。
当奥德修斯说,人们必须进些酒食时,阿基琉斯甚至不愿再有片刻迟疑。他说:“我现在正处在极度悲痛之中,请你们不要劝我解除肉体饥渴。”(XIX.306-07)支配阿开奥斯人的心理动机和肉体需要,在阿基琉斯这里失效了。他的血气不再让他置身于人类社会的结构中。他寻求复仇超出了阵营法则和肉体法则的界限。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的血气得到满足,“只有投入血战的大口”(XIX.313)。现在,他凭借一种痛苦的血气战斗,去伤害那些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先前,他坚持,好勇士的应得之物应通过协定与期待,把自己界定为人之共同体的一员。而当他愤怒地反对伤害他的人时,他超越了人性。[11]
阿基琉斯返回由神的食物强化的战斗,他更接近神,而不是接近人。他与自己的战马交谈,承认自己即将死亡(XIX.421)。在第九卷,我们看到,阿基琉斯既不为死亡的景象所动,也不为体系的不完善性(不能给勇士应有的酬劳)所动。先前战斗中的死亡所面对的是一种不确定性(勇敢是否有回报);对这种不确定性的强压愤怒,是阿基琉斯与阿伽门农最初冲突的表面原因。现在,他参战是为了给敌人以应有的惩罚。死亡被坦然接受(为确保复仇的正义,这是必然的),他返回战场的显著标志是接受死亡(XXI.110),超越肉体(以拒绝进食为特征)。他愤怒地穿越特洛亚平原,像一颗闪耀的明星初升,然后,又横扫千军,杀死他必须杀死的人,然后,自己像狮子一样死去。对赫克托尔的愤怒是对所有特洛亚人的愤怒:“你们都该暴死,直到你们为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偿付血债,为阿开奥斯人的悲伤付出代价为止”(XXI.133)。
在特洛亚巍峨的城墙面前,两位英雄相遇。赫克托尔提出一项协议:胜利者允许战败者赎回尸身。诸神作证(XXX.II254-59)。赫克托尔想像着一个理性对话的世界,该世界受话语支配,理性制约行动,诸神监督誓约。阿基琉斯的行动不是出于理性或算计。假如他工于理性或算计,兴许早就利用狡诈的手段起帆返航,回到佛提亚了。阿基琉斯谈到各种动物,谈到狮子和狼,它们展示的绝非趋于一致的血气(homophrona thymon)。阿基琉斯的血气把他与动物联系起来,然而,动物是为了食物而厮杀,阿基琉斯厮杀则是因为“你杀死我那么多朋友,现在让你还清债务”(XXII.271-72)。在力求复仇时,人的精神与动物的激情不同。血气设想这样一个世界,其中秩序能够得到建立,恶行能够得到清算。对赫克托尔提出的协议(harmononian,XXII.5),阿基琉斯回答:“你这条狗,不要提我的膝盖和你的父母!凭你的作为在我心中激起的怒火[thymos],我恨不得把你活活剁碎,一块块吞下去。”(XXII.346-47)。这种想象的暴力并不破坏根本的秩序,这种秩序规定,一个行为能够补偿或抵消另一个行为。
阿基琉斯恨不得把赫克托尔碎尸万段,生啖其肉。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不是狮子,也不是狼。他不是为了食物而杀戮。他杀戮是为了坚决反对世界的混沌状态。在阿开奥斯人的营地里,在奖励最佳勇士的奖赏中,他都没有找到秩序。在阿开奥斯人当中,其他人提供了秩序;现在在战场上,他按照自己理解的“应得”意义运用秩序。杀死赫克托尔是人的行为,而非野兽的行径;这种行为断定,人有能力建立一个诸神没有建立的世界。赫克托尔提出的协定取决于诸神的强制实施。阿基琉斯则只依赖自己。《伊利亚特》的血性英雄懂得,在神面前发的誓言并不完善,赫克托尔则不懂。阿基琉斯的复仇必然是由他自己来寻求。
阿基琉斯虽然不是他嘴上说的茹毛饮血的野兽,但他确实把赫克托尔的尸体扔给了狗和鸟去吞噬;敌人的尸体既没人清洗,也没人哀悼。阿基琉斯因愤怒,以“不体面的方式”(aeihea)对待尸体(XXIII.24)。[12]阿基琉斯让尸体脸朝尘土,拖在战车后面。阿基琉斯的愤怒并没有随着赫克托尔的死而结束。阿基琉斯无节制的血气,趋向维护复仇的人类标准,阻止他进入人的共同体。惩罚赫克托尔及其尸体,并不能弥补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就像阿伽门农赐予的任何礼物,都抵不上阿基琉斯的战功一样。人间正义决不是完善的。狂热追求正义的阿基琉斯,必须依靠外力(诸神)节制他的血气,例如,雅典娜就曾把他对阿伽门农的愤怒转化为言辞。
阿基琉斯毫无节制地处置赫克托尔的尸体,也标志着他对帕特罗克洛斯之死的悲痛。他径直从战场上回来,带领顺从的部下哀悼帕特罗克洛斯:“我们暂时不要给我们的马解开辕轭,让我们把马车赶到帕特罗克洛斯身边,为他举哀”(XXIII9-10)。不过,阿基琉斯没有出席筵席,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洗净身上的血迹。他来到海滨,发出深深的哀叹。追逐赫克托尔,已经使他的身体疲惫不堪,困倦袭来。当阿基琉斯熟睡时,帕特罗克洛斯的幻影出来提醒他,必须给自己下葬,告诫他任何悲哀都要有度。帕特罗克洛斯的幻影使阿基琉斯复活,尽管并不完美。
阿基琉斯主持的葬礼和殡葬仪式,标志着阿基琉斯渐渐回归人的共同体,并且节制了他的血气。殡葬仪式是高度程式化的竞赛,以荣誉、奖赏和赞美为目的,功过在其中得到重新评价。阿基琉斯作为竞赛的组织者,支配着竞赛的奖励过程。他通过这个角色,表明奖励模式的不当之处。适当的东西是其他原则,并非那些最初建立的东西。最初的原则一旦被取代,便发生冲突,他必须加以缓解。在战车竞赛中,一等奖给予优胜者,然而,阿基琉斯决定把二等奖给予最后一名,因为他本应该赢得竞赛,却成为最后一名。尽管阿开奥斯人同意了,而其他参与者却不同意,他们也要求奖励。为了人们的某种和谐,必须做出调整,重新分配酬劳。他做完这一切,维护了参与者的好兴致。最后的竞赛项目是投镖枪,人们都没有投,因为他们知道,阿伽门农是最好的。不用竞赛,奖励也是他的。墨里奥涅斯的价值尽管比阿开奥斯人的王差很多,也将得到人们的承认,也属于受奖者之列。向帕特罗克洛斯表示敬意的共同体,其和谐既取决于竞赛的结构,也取决于标准的灵活性。血气要求分配方面的完美,这将威胁那些集合者的秩序。
葬礼竞赛一旦结束,阿基琉斯就失去了作为领导者的资格。悲哀和愤怒支配着阿基琉斯:拒绝进食,又拖着赫克托尔的尸体在帕特罗克洛斯坟冢绕圈。诸神发现阿基琉斯缺乏节制,“有失体面”。阿波罗这样描述阿基琉斯的疯狂:“他的心不正,性不温,完全无序……狂暴如狮,凭借力量和心中的血气扑向凡人的羊群,获得一顿饱餐。”(XXIV.40-43)[13]阿基琉斯持续的残忍把他变成人群中的另类和食肉动物,不受理性或怜悯的约束。复仇雪恨是阿基琉斯的目的,用阿波罗的话说,“丧失了怜悯心,不顾羞耻”(XXIV.44-45)。赫拉试图阻止对赫克托尔尸体的任何尊重,然而,宙斯却想把尸体交还普里阿摩斯(Priam,特洛亚国王——编者注),因为“赫克托尔也是伊利昂人神明的宠儿”(XXIV.66-67,参见33-34)。赫克托尔曾在宙斯祭坛前敬献过许多祭品。尽管宙斯不会宽恕某些神所策划的盗尸行为,但是,他还是让忒提斯(Thetis)给他儿子送信儿,让伊里斯(Iris,神使,彩虹神——编者注)给普里阿摩斯报信,确定归还尸体的步骤,制止阿基琉斯的悲痛和疯狂。
阿基琉斯的激情使他无法限制自己。只有宙斯意志的力量才能结束阿基琉斯的悲痛,终止他对赫克托尔尸体的处置。忒提斯作为宙斯的使者前往,于是,阿基琉斯接受诸神提出的限度,同意赎回赫克托尔的尸体。他屈服了,因为诸神之王“强忍着血气……明示这一点”(XXIV.140)。阿基琉斯对忒提斯说:“就这样吧。”他屈服于诸神,或者说,认识到自己不能与诸神为敌,他承认,他是凡人共同体的一员,赎取是一种交换形式。
普里阿摩斯也受到诸神鼓励,设法促成这一交换,既不是因为赫克托尔的尸体属于他,也不是因为他应收回属于他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爱他的儿子:“如果需要,就让我死在我儿子的战甲旁”,他对那些力劝他不要去见阿基琉斯的人这样说(XXIV.222)。普里阿摩斯在诸神面前没有谈及恩惠或约定;他的行为不是受血气驱动要求应得之物,而是出于一位父亲对其高贵的儿子的爱。普里阿摩斯刚到阿基琉斯的营帐,就立即面见年轻的勇士;“神勇的阿基琉斯,想想你的父亲”(XXIV.486)。他并不想证明阿基琉斯复仇无度,也不说要回尸体,只涉及被战争破坏的亲情关系纽带。佩琉斯与阿基琉斯,普里阿摩斯与赫克托尔,这种对应关系表明了关系的普遍性。佩琉斯很快就会哀悼阿基琉斯,就像现在普里阿摩斯哀悼赫克托尔一样。普里阿摩斯带来无数礼物,然而,他强调的却是别的东西:“阿基琉斯,你要敬畏神明,怜悯我;想想你的父亲”,他重申这一点(XXIV.503-504)。怜悯常常对阿基琉斯有所触动,却没有效果。现在,血气和对父亲的回忆让他激动起来(XXIV.507)。他用屠杀普里阿摩斯儿子的手,轻柔地扶起跪在膝下哀求的老人,他们都在为自己所爱的人哀痛,普里阿摩斯为赫克托尔,阿基琉斯为他的父亲和帕特罗克洛斯。
阿基琉斯握着老人的手,用怜悯的目光凝视他,终于停止了哀悼。他说:“尽管我们很忧伤,还是把忧伤藏在心中[thymos]吧”(XXIV.522-23)。阿基琉斯没有把他们的极度痛苦归咎于他们凡人(阿伽门农、赫克托尔和他自己),而是归咎于诸神:“他们使我们成为不幸的凡人,活在痛苦中,而他们却无忧无虑”(XXI.525)。最大的不幸在于利益分配的随意性和多变性以及来自诸神的种种伤害。宙斯祭坛前的三个罐,只有那个用来祈福的是满的;人们从那里,有时得到祝福,有时得到厄运。这种分配没有秩序、没有理由、没有目的。阿基琉斯从一个受祝福的变成一个不受祝福的。普里阿摩斯曾经受祝福,拥有了儿子、土地和财富,然而战争却降临了;儿子被杀,土地被蹂躏,财富被掠夺。佩琉斯曾经也非常幸福,然而,现在老了,而且很快将失去一个儿子(儿子不在将使他哀伤)。好人不一定有福,坏人不一定受苦。阿基琉斯曾深思人之正义与神之正义的不充分性,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怜悯普里阿摩斯,悲哀没有起任何作用。留给人的任务是,提供那种为诸神所否定的秩序。
赫克托尔的尸体被赎回以后,普里阿摩斯的悲痛才有所缓解。普里阿摩斯要求一种秩序和结构,尽管是人造的。阿基琉斯必须接受赎取,在普里阿摩斯不再悲伤之前,把尸体交还他。尽管这一要求激起阿基琉斯的愤怒。普里阿摩斯不再是个可怜的老人,而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求一个给予赔偿的世界,尽管他的世界正在倾覆。阿基琉斯被补偿原则激怒。阿基琉斯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些原则的失败有关。他试图向普里阿摩斯传递这一想法,然而,国王拒绝接受一个没有补偿和价值的世界。他试图强加给阿基琉斯一种秩序,而阿基琉斯知道没有这种秩序。阿基琉斯归还尸体,显然不是因为尸体属于普里阿摩斯,而是因为诸神命他这样做。阿基琉斯意识到,是某位神灵把普里阿摩斯从特洛亚城门领到阿基琉斯的营帐(XXIV.561-67)。阿基琉斯对归还尸体缺乏自信,血气竭力表现自己(XXIV.568-70,585-86),这一切均表明,这笔债决不会完全偿还;他对人的伤害与他遭受的痛苦,二者无法通约,悲痛绝不会终止。归还尸体是一件微妙的事情,能够约束这位父亲和杀人者即将爆发的复仇举动。然而,发生的一切都是阿基琉斯对帕特罗克洛斯幽灵的谈话,请他不要对归还尸体感到生气,因为“赎金不轻”(XXIV.594)。阿基琉斯接受了人的习俗,按照习俗,水火不相容者可以相容,敌人的尸体和大量的珍宝之间可以相容。阿基琉斯自己的经历向他表明,赔偿是重要的——而且有限。
阿基琉斯一旦接受交换的惯例,便准备吃饭。他谈到尼奥柏(Niobe,特拜王安菲昂之妻,傲视勒托,阿波罗和阿尔特弥斯将其子女射死——编者注),尽管她为失去六儿六女而悲痛,但还是吃东西。饭端上来,阿基琉斯就张罗着分配美食,就像他曾经主持分配奖品那样。二者都显示出他必须回归凡人社会。
在赫克托尔葬礼期间,阿基琉斯不赞成攻打特洛亚。这种休战是不应该的,因为诸神没有要求休战。《伊利亚特》接近尾声时,有对赫克托尔葬礼的描述,我们知道,阿基琉斯信守诺言。他兑现了赫克托尔提出的约定。不过,阿基琉斯却没有请诸神前来证明赫克托尔的约定。休战意味着阿基琉斯认同人对自己世界的秩序安排。他先前生动地表现出来的血气现在保证,至少会维持一种短时间的秩序。
阿基琉斯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人;他的火气比别人大得多,他的悲哀也超出一般人。在人与神的冲突中,激情是必要的;然而,这却威胁着共同体。阿基琉斯从凡人的共同体走出,又返回这一共同体。他又食人间烟火了,又承认限度了:限制愤怒,限制悲哀,限制他对正义之可能性的期待。在同意休战时,他也认可参与战斗,认可重新进入不完美的正义世界和有死的肉体世界。在这里,怜悯必定先于诸分配原则。对许多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正是毫无目的的怜悯把人变得可歌可泣,并且向我们表明,必须限制我们的血气。阿基琉斯的故事是一个经过转换的传说,经过反思和节制,并没有引向放弃应得之物这一观念,而是引向理解这一概念的限度。[14]
[1]编辑者对译文做了修改和加工。——编者注
[2]荷马诸神与正义之间的关系含糊不清,这为许多研究《伊利亚特》的学者提供了素材。随着Hugh Lioyd-Jones主张的出现,这一争论达到顶点。Lioyd-Jones认为,在希腊文学的发端,就有了宙斯的正义,这个观点与E.R.Dodds和A.W.H.Adkins等人的意见相左。(The Justice of Zeus[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Sather Classical Lectures)。但是,无论诸神(尤其是宙斯)如何努力保证善恶的公平分配——对特洛亚人、对阿伽门农、对阿基琉斯或对普里阿摩斯,这一向度上的神性努力并不总是被有死的凡人所接受,荷马史诗中的参与者也不依赖这些神性努力。
[3]克律塞伊斯()是克律塞城阿波罗神庙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儿,为阿伽门农所虏。见《伊利亚特》Ι.11-21。译名与引文参考罗念生译,《伊利亚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编者注
[4]见《伊利亚特》Ι.171-187。——编者注
[5]正像佩里(Adam Parry)指出的:“它[萨尔佩冬语]的假设首先是,荣誉能够充分体现在可触的表现中……因为每个人都承认这表现的意义。”见氏著,《阿基琉斯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Achilles”,载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Society 87[1956],p.3),着重号是我的。
[6]对阿伽门农的公平,我们当然必须承认,他是按照自己的秩序和期望原则行动的。作为统治者,按照《伊利亚特》中并不清楚的规则(参见IX.39,狄奥墨得斯在演说中提到,宙斯赐予阿伽门农权杖,IX98-99,涅斯托尔在演说中也说到宙斯赐予的权杖,“所以我们要服从”,史家修昔底德在《战争史》1.9也提到在船上的优先权),阿伽门农试图捍卫他无可争辩的权威。他从阿基琉斯那里带走布里塞伊斯,尽管一些长老反对这一行为(IX.108)。显然,在阿伽门农那里,赞美权威与实施权威的能力是分离的;战斗的力量与成人的智慧都不能证明宙斯赐予的权杖是正确的。他首先捍卫自己的原则。作为阿开奥斯人的王,他认为勇士共同体由一些原则维系,这些原则与阿基琉斯(和萨尔佩冬)倡导的不同;忠于国王,迎合他的意愿就是秩序。实际上,他认为,阿基琉斯的原则对他试图保持的秩序是一个威胁,因为,阿基琉斯的原则鼓励人们凭勇敢获取荣誉,同时也激起军中主将之间的冲突(参见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他强有力地表明,这一纠葛如何深深地渗透到阿开奥斯人的气质中)。我们通过这一冲突看到,共同体深层的不稳定,以不同的预期为基础,涉及谁应该得到什么;预期不仅不同,在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那里,甚至相互冲突。本文下面的讨论,主要集中在阿基琉斯对人类共同体基础的理解。《伊利亚特》中的阿基琉斯血气方刚,尽管他与阿伽门农都学会了如何调节自己的预期,然而,正是阿基琉斯的激情,支配着我们对史诗的理解。
[7]同时,我们必须记住,阿基琉斯认为,在战争中组织共同体的基本原则,或许也威胁着该共同体的生存能力。阿基琉斯追求原则所凭借的激情,决不能保证那些原则使可行的政治结构超越时间。我的这些思想及脚注,来自Catherine Zuckert。
[8]阿伽门农仍然坚持,阿基琉斯要认清他比阿基琉斯更有王者气,这个伟大时代的王者,应该得到更多的尊重(IX.160-61)。这一段被奥德修斯圆滑地删除了,不过,恢复以军事价值为基础的物质分配原则,并没有削弱阿伽门农批评的意愿。
[9]Parry,“The Language of Achilles”,前揭,页6。他把这称作貌似与实际的差异,史诗的行文叙述不能充分表达这一点。这也提醒我们注意《王制》中阿基琉斯与正义问题之间的关系。
[10]阿基琉斯回答埃阿斯时,简短说了一番话(IX.651以下),暗示,假如特洛亚人与身处最前线的赫克托尔一起,接近迈密登的营帐和舰船,那他可以出战,然而,奥德修斯报告出师失利时,反复重申阿基琉斯打算离去,而且撺掇其他人离去(IX.682-83)。参见C.Whitman,《荷马与英雄传统》(Homer and The Heroic Tradition,New York:W.W.Norton,1965),页190-191。
[11]Mera J.Flaumenthaft,《幕后英雄》(The Undercover Hero:Odysseus from Dark to Daylight),载Interpretation 10:1(Jan.1982),页31,详细阐释了《伊利亚特》这一部分关于吃的意义。
[12]“不体面”频频出现在阿基琉斯处置赫克托尔遗体的描述中。不体面是否指阿基琉斯的行为本身不适当(或者过分),是否指一个事实,即赫克托尔的遗体受到阿基琉斯的侮辱,这存在着争论。参见Samuel Elliot Basset,《阿基琉斯如何处置赫克托尔的尸体》(Achilles’Treatment of Hector’s Body),载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64(1933),页41-65。
[13]阿基琉斯在这里不仅被比作一头狮子。这种景象和他血气的力量暗示,与色拉叙马霍斯在《王制》中的作用有进一步联系。
[14]Sech Benardete,《阿基琉斯与伊利亚特》(Achilles and the Iliad),载Hermes 91:1(1963),他描述《伊利亚特》是从“明显的高度跌到明显的低处”(页16)。前面描述的阿基琉斯的转变重点在于血气,而不是同一轨道上的相反轨迹。我们也应该特别指出,阿基琉斯的教训把我们带到公元前五世纪雅典人的方方面面,例如,米蒂利尼人的争论,在那里,血气旺盛的克里翁对正义的要求受到温和的狄奥多托斯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