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源于五十年代的一个严冬,或许这并非故事的起源,仅是一首长歌中的某段插曲罢了。
那年,东北的雪很大,下得比往常都早。还没到腊月,大雪便封了东北安岭,举目望去,莽莽群山,尽是一片皑皑的银白。
源自西伯利亚的凛冽寒风不出数日就统治了整个东北,风裹着刀刃般的雪花,从山脊刮到谷地,再从谷地刮上山林。林间,松树的针叶被吹得“嘎嘎”作响,柏木拍打着彼此的枝干,发出“邦邦”的敲击声。山里除了风声,似乎就只剩下这两种声音。
“沙沙沙……”
“沙沙沙……”
蓦然间,雪地深处多出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沉闷而轻微,像是某种生物掂着脚尖在雪上行走。
不一会儿,密林之中伸出一只手,包裹在牛皮手套里的手指动了动,轻轻推开耷拉在面前的枝丫。枝叶上的雪唰唰落下,像个调皮的娃儿,坏着心思往下方男人的衣领里钻。
雪融化成水,浸湿他的内衬。
他却无动于衷,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风雪交加间,冬日竭尽全力送来一抹阳光,正照耀在他的脸上,一张苍白的脸庞猝然裸露风中,竟看不见一丝血色……
男人握着一把砍刀,侧着刀锋,用力劈在面前的枝叶丛里,“沙沙”几声,葱郁的盖着白雪的枝叶应声而断,再接上几刀,男人眼前豁然开朗——正是一条蔓延向山脚的野径。
于是又听见“沙沙”的一阵轻响。
男人身后再度走出数道人影,他们穿着同样的大衣,脸上同样的苍白,眼里同样的无神。
最后方的男人望了望面前的小路,埋在毛巾里的嘴唇翕动片刻,发出一阵沙哑而粗犷的嗓音:“要下去吗?”
“下去吗?”
“下去吧!”
其余男人紧随其后,发出与他同样沙哑且粗犷的呢喃。
“下去?下去!”
领头的握着砍刀的男人环视他们一眼,重复了两遍“下去”后,僵硬地转过头,保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步一步迈向面前的山路。
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却又十分自然。仿佛一个受人操纵的木偶,又如同一具思维凝滞的行尸走肉。
“下去吧!”
“下去吧!”
随着他的步伐逐渐迈大,其余男人低声呢喃着,同样僵硬无比地伸出双脚,跟着领头的男人,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天上,乌云重新掩埋了太阳,山间再度晦暗起来,风的呼声愈发狂躁,好似孤魂野鬼的呻吟,如泣如诉。
一队诡异的人影,在寒风的吹拂中木讷地往山下走去,一边机械行走着,一边发出沙哑的低吟:“下山吧?下山吧!”
“下山吧?下山吧!”
令人毛骨悚然的喃声,随着风的吹拂逐渐远去,一种莫名而惊悚的气氛在山间开始酝酿……
三天前,山下的木人屯迎来一伙身份神秘的客人。
他们开着三辆军用卡车,硕大的车轮咆哮着撕碎沿途的冰雪,哗啦啦停在木人屯屯口。
后车厢的幕布被同时掀开,洒落一片寒霜,碎冰簌簌下落间,一队身着毛袄的大兵鱼贯而出。下了车,他们彼此间也没有交流,只是绷着脸、踏着整齐的步伐,在雪地上组成一个戒备森严的小型方阵。
良晌,最前排卡车的副驾驶座里,走下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他眯着眼睛,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随意挑了一根,给自己点上。
“走吧!”
他吐出一口烟,冲面前的步兵队长点点头。
于是,大兵们拱卫着他,径直走进木人屯,敲开了屯长的家门。
片刻以后,屯长睡眼惺忪地打开木门,等看清面前的情景,他脸色瞬然剧变。
讪笑着,他将他们请进房子。
中年男人盯着他,冷哼了一声,摆摆手吩咐其他人在门口等候,自己只身进入村长的屋子。
所有村民不约而同地撬开自家窗棂,猫在窗缝前,心怀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数个时辰后,屯长再次打开家门,一脸阴翳地走出宅子。中年男人尾随在他身后,面上厚重的毛巾早已被摘下,露出一张满是欣然的脸庞。
他手里多了一张泛黄的纸,质地不明,乍一看像是牛皮,仔细看又不像。
“王同志啊,你的帮助我们一定牢记心中,这次行动若有所得,组织绝对会给你记个大功!”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压抑不住的激动。
“成首长,大功不大功俺不在乎,可,可现在天寒地冻的,您可千万不能上山啊!”王屯长拄着木拐,一脸的无奈。
“诶!”成首长听到这话,脸上正色起来,闷声问道:“你这老同志,跟你好说歹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这会儿时间急迫,我们只争朝夕,慢上几分钟说不定连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都得不到!”
“各位的期切俺也晓得,只不过现在的安岭遍地大雪,稍有不慎,就得跌进大坑里,一时半会儿的,真不能上山啊!”
“而且,而且……”
老屯长还有话要说,成首长却不耐地挥挥手,厉声打断道:“不必而且了,王同志,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待我们凯旋归来!别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我们始终相信科学,相信组织!”
说完,也不等王屯长反驳,将手里的皮纸放进大衣,扭头就走。
老屯长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片刻,最终却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成首长与大兵们的动作很快,几步便上了卡车,驾驶座踩下油门,“轰隆”几声,卡车缓缓发动。
几分钟后,卡车逐渐远去。
屯长目送他们离开,眼神迷离,似有无尽的悲哀。
他干裂的嘴唇上下碰撞,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句:“长生……真的这么重要?连命都给搭上咯……”
半晌,卡车的轮廓消失殆尽。
老屯长犹然站在原地。风雪呼啸而过,令他的身影变得更加萧瑟,也很加佝偻……
三天后,安岭山下。
一间小木屋在风雪中巍然屹立,天昏地暗间,木屋的窗缝里漏出一丝微弱的烛光。
一个男人坐在屋子中央的木墩上,面前是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摆了一只煤油灯与一小碟花生。
男人手里拿着瓶酒,借着烛光,就着花生,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
他叫徐爱国,是大兴安岭唯一的护林员,那时候,若要讨论起最没油水的行当,这护林员肯定是其中之一。
他祖上是南方人,他却生在北方。
就像他手里装是南方的黄酒,嘴里嚼的花生却扎根在北方。
屋外的风雪很大,呜呜地响,有如某种野兽的咆哮。
徐爱国本来很早就可以回家,不必在这狭窄的小屋里经受风雪的折磨。无奈兜里空无一物,别说挑上几样捎回家里的特产,就算是回家的车钱,他也凑不齐。
想来想去,他最终决定:今年晚点回家,先在这安岭里蹲几只鹿狍子,剥了皮毛作车钱,制了肉干当特产。
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他布好陷阱,这雪就开始哗哗地下,并且接连下了半个多月,把山路都给埋了。
“咕嘟咕嘟……”
徐爱国用力往嘴里灌酒,试图借酒消除心里的郁闷。
还没等他咽下喉里的酒,门却突然被敲响了。一阵“扣扣扣”的闷声,在寒风的咆哮中,显得格外刺耳。
听到这声音,徐爱国往嘴里灌酒的动作一下子止住了,他竖起耳朵,一边缓缓放下手里的酒瓶,一边死死盯着面前的木门。
见无人回应,门外敲门的东西,又“扣扣扣”的敲了一阵。
“那个山炮啊(东北俚语,意思是傻瓜)?”徐爱国迅速攥起身旁的土喷子,猫着腰板,一步步挪到门后。
听见他的呼喊,敲门声顿了顿,旋即又敲了几下。
仿佛一个行将就木、濒临死亡的老人,这敲门声一阵比一阵轻缓,一阵比一阵虚弱,最后竟然没声儿了……
“该不会真有那个山炮误打误撞上了山,跑到这儿来,搁我门前敲死了吧?”
徐爱国抱着怀里的土喷子,有些犹豫不决。
作为东北安岭唯一的护林员,他十分清楚这座山的邪门——特别是下雪的时候,正常野兽大多藏进树洞山坑里,这会儿该敢在外闹腾的,大多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有时候,在老林子里独自行走,没有风,却总能听见“邦邦”的敲打声,好奇的人或许会走到声源地,用手扒拉发声的树木,可当他们扒开密密麻麻的枝叶,看见的往往不是什么动物——有的是张睁大了眼睛的干枯的脸,有的是双几近腐烂的手,有的甚至藏着一具枯骨,一碰就烂……没人清楚为什么这些死物能够凭空发出声音。
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么解释:东北的深山老林里有种精怪,叫做“祟”,白手黑身,能够看见人的灵魂。如果这些祟触碰了深林里死者的躯干,那么这些死物就会发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声音。
而冬天的大兴安岭,更是这些“祟”的乐园。
徐爱国不敢开门。
此时门外已经寂静一片,风雪停了,敲门声也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条缝,眯着眼睛往外瞅。
果不其然,门外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只远远看见一排乌萋萋的树,还有白茫茫的雪地、灰蒙蒙的天。
“敲门的到底是啥玩意儿?”
轻声嘀咕着,徐爱国仰头豪饮一口酒,权当壮胆。抹了抹嘴角的酒液,他咬起牙,用力推开面前的木门。
“吱嘎——”
门悠悠敞开,露出诡异的一幕。
徐爱国只看了一眼,身体里的血便好似凝固了一般,只觉得仿佛有一股凉意,从脚底一直钻到头顶……
他面前,跪着八道人影。
它们穿着同样的大衣,背后却开了一个大洞,通过这个洞,可以看见大衣底下冻得一片紫红的肌肤。
这八个人像是冻僵了,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面上没有毛巾,挂了一脸白净的霜,最令徐爱国惊遽的,是他们的表情——那是怎样一张脸?徐爱国说不清楚。
映入眼眶的,是一抹狰狞的笑容,它们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瞳孔里没有眼仁儿,鼻子被削掉了,只剩下两个孔,嘴巴咧得老大——两处嘴角甚至蔓延到耳根下,渗出牙齿的唾液冻成了冰柱,悬挂在它们的下巴上……
它们的脸是金纸一般的苍白,看不见一丝血色。
“同,同志,你,你,你们没事吧?”
不经意间,徐爱国的声音带上些许颤巍。
像是被突然惊醒了,雪地上,八道人影齐齐回头,它们的动作十分机械,有如八具关节僵硬的木偶。
“嘎巴,嘎巴……”
四周死了一般的寂静,徐爱国甚至能够听见这些人骨骼的摩擦声。
须臾,八双白溜溜的眼睛齐齐盯住徐爱国的脸……
“你……”
一道人影出声了,脸上仍保持着那幅诡异的笑容,裸露的牙床上下磕碰,硬生生挤出一阵沙哑而沉闷的嗓音。
“你,想不想长生?”
”想不想?”
“想不想?”
其余人影纷纷附和。
“嘎巴,嘎巴……”
最先出声的人影挣扎着从雪地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迈到徐爱国跟前,把脸凑近他的眼睛。
后者的大脑已是空白一片,手里的酒瓶与喷子先后坠落,他却浑然不知。
“你……”
人影凑到徐爱国眼前,嘴唇又开始动起来,这次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两张咧得大开的嘴唇上下蠕动。
徐爱国蒙了,他似乎感觉不到眼前男人的呼吸,却能读懂男人的唇语:
“你,想不想长生?”
“想不想?”
“长生!”
“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