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等到家声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他连忙起身,却看到哥哥的床上已经不见了人影,他穿好衣裳便跑到外面,娘正在给牛添草料。他叫道:“娘,大哥呢?”
“你大哥去镇上了,他今天还要去带一些粮回镇上,所以走的早。看你睡得沉,就没有叫你。”
“哦,”家声悻悻地转过身去,他心里怪自己睡得太死,怎么没发现大哥走了,又怪大哥走也不叫醒他。他跑回屋子,翻出一块布包,里面是昨天打碎的玻璃镜,他心道这可如何是好,他本来还想着让大哥从镇子上给他买一块赔给永贵,这下好了,如果永贵问起来,他怎么回人家呢?他可是和人家打了包票的。
他把布包揣进衣裳里,一屁股坐在床头,心里如同飞奔的马匹,漫无目的地狂奔。
李刘氏走进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咋了?怪你哥了?他要去粮行上工哩,没办法。莫生气喽!”
家声摇了摇头,靠在了娘怀里。娘抱着他,晃着,“我娃儿大了,昨天还说要娶婆姨嘞,咋又变小娃娃了。走,娘给你留了早饭,快去吃。”
家声被娘这么一说,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起身去吃了点东西。忽然想起还有那只笼子里的怪物今天要去给道长看,便赶忙出去拎了笼子便往西山跑。他娘见状喊到:“你去哪里啊?”
家声头也不回:“娘,我去山上玩会,放心啦!”他娘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西山紧连着村子的西北面,虽然叫一个西山,可实际上这山是三座东西向的山峰连绵起伏的,只是靠在这村子的山峰最矮,大约只有三四十丈高,平常多有人上去,砍柴的,打猎的都有,至于其他山里,却是人烟罕至。所以村里人习惯了称呼这最小的山峰为西山,山上有个玄清道观,道人大概只有七八个,原本这个道观是破落荒废了的,十几年前,来了几个道人装扮的来到山上,重修了道观,便一直住了下来。当时人们就好奇得很,可没人敢去打探,后来有些大胆地过去,发现这些人并不凶狠,甚至还能为一些上山受伤崴脚之类的村民上草药,村里这才平静下来。可尽管如此,这些道人并不主动与村民来往,只是偶尔会下来买粮,所以村民们也不多去打扰,这样一来,这个道观的香火并不鼎盛。这十几年来,村子和道观如同两个世界,一直相安无事。
现在这时节,山上并没有多少绿色,树木大多还没有新色,一条山路在枯草中若隐若现,家声抱着鸡笼,穿梭在枯树林中,只消片刻功夫,竟到了山顶的道观前。几根破旧的石柱便是山门了,上面有一个石牌,刻着“玄清道观”四个字。几步石阶上去就是道观的正堂,三间石屋前后递进,分别是正堂,厢房,厨房。正堂最阔,和一般道观无异,有几尊神像和一些道士日常功课的物件,后面两间屋子都不大,这就能看出这道观的规模不大。可是转过最后一间屋子却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台,方圆约百步,地上都是用青石铺成,他当初曾经问过道长,是如何把这些重千斤的石头铺的如此整齐,道长笑称是神仙帮忙。平台四周有些一些石条栏杆围着。从这平台极目远眺,竟能够将山下的风景尽收眼底,还有那远处的风光。
家声走进大堂,正好一道士刚要出门,几乎撞个满怀,那道士用手扶定家声,一抬头笑道:“原来是你啊!手里抱着啥?”
家声一鞠躬,说了句道长好,便一闪身子,从道士旁边串了过去,原来这山上几个道士已和小家声相处许久,彼此熟悉,不似其他村民那样生分,而且玄城道长还对他很特别,所以早就熟悉地和一家人似的。
家声直接来到山后,只见一人正面向着他,似乎在等待他到来,此人身高八尺,一身青色长袍,头挽一个道髻,鹤顶龟背,凤目疏眉,面色红润,神态飘逸。见家声到来,他竟然露出了笑容,道了声:“来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玄城道长,这里每个人都很尊称他为师兄,也是他最聊的来的人。家声一脸疑惑,“道长,你知道我要来吗?”
“哈哈哈哈,家声,我昨夜点灯夜读,灯芯开花,掐指一算我便知道你今日要来。”
家声半信半疑,但他想道长本来就是神人,昨夜他就想着今天要来道观,也许道长说的就是真的呢!哎,不管了,今天来是有正事请道长赐教的,想着便将鸡笼子放在地上,蹲了下来,抬头道:“道长,昨天我大哥捉了个又像鸡又像老鼠的东西,我请教过我们吴先生,他说这是䖪鼠,我今天特地来请教,果真有这种动物吗?它会带来灾祸吗?”
玄城道长也蹲下身来,将笼子打开,把里面的动物取出,他仔细查看,其他的道士听说后也都过来看热闹,有说是野鸡的,又说是老鼠的,还有说是怪物的,议论纷纷。
过了片刻,玄城道长将捆扎它双脚的绳子解开,它竟然获得自由后不着急逃走,而是闲庭信步,还不时地扑棱翅膀,众人皆以为奇。
玄城道长扶起蹲着的家声,“你们先生是不是说这䖪鼠的出现会让天下大旱哪?”
家声面色一变:“道长说的是,我们吴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众人听家声这么一说,纷纷看向玄城道长,想要听个下文。
“这个我也是想空了脑袋,确实曾在一本书中看过,䖪鼠,似鸡而鼠皮,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发生旱灾。其他就再没有多余的记载了,今天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头一次看到。不过既然是古书记载的神兽,我想还是还它自由吧,如果真的能预言吉凶,它也算造福人间了。家声你看怎样?”
众人都点头称是,家声答到:“一切都听道长的。我今天也只是想看看道长和我们吴先生是否一致,如今我也算了了心愿,足矣!”
那䖪鼠此时竟然昂首轻啸了几声,继而展翅腾空,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便向远处山林中去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其他几个道士看了一会便散了,只留下玄城道长和家声俩人。道长问他是否相信䖪鼠预言吉凶的说法,家声却说不出来。道长便带着他,往山中走去,家声跟在后面,他知道此行必有收获。
绕过了几个弯路,他们已经出现在了一处山角之上,前面是山谷,上面矗立的是一面断崖,崖下有个深坑,坑里是些长满苔藓的石头。
玄城道长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家声摇了摇头。
“我带你来就是要解开你心中真正的疑惑。书上说䖪鼠现天下旱,这只是前人的认识,并记录了下来,可我们知道前人就没有错了吗?当然会有啊。你知道古人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吧!”
家声点了点头,吴先生确实讲过。
“所以会不会干旱,我们就必须自己确定。我带你来的这里,便是你们村子那条河的源头,以前雨水充沛,这崖上会有瀑布冲下,汇集到这下面的潭里,然后在顺着山谷源源不断地流向山下,可是如今你看,这瀑布已经断了,山下的水潭也干了,所以我想,你们山下的水流也快干了吧!”
家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大旱真的要来了?”
道长点了点头,“古人有许多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所以你要记住,古人说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但是道理也必须你自己经过判断验证再加以利用,如此方能不断学到有用的学问”。
“家声记住了!对了,道长,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家声突然想起昨天和娘说起的皇帝的问题了,他本想去问吴老夫子的,可昨天忘了,不如今天一起问了道长。
“但问无妨!”
“道长,你见过皇帝吗?皇帝底下有那么多官,是不是很厉害?”
道长一听到这个问题,竟然沉默了,他转过身去,默默地向回走,过了一会停下了脚步,看着家声笑着说,“好,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现如今,大清皇帝年号光绪,如今恰是光绪三年,而这个皇帝现在比你还小呢?”
“啥?比我还小?”
“不错,当今皇上才七岁而已,你说是不是比你小呢?”
“才七岁?”家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那么小,怎么能有那么多官听他的话?
道长继续说道:“皇上虽然小,可是如今国家却不是在皇上手里,而是在他背后的那个慈禧太后手里!”说到这里,道长的语气已经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仿佛那个称呼对他是一个禁忌,一把刀,锋利而寒冷的刀。
家声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呆呆地看着道长,他从来没有见过道长这样。
良久,道长转身,继续道:“我没有见过大清皇帝,我见过另外一个皇上,不,他不是皇上,他是天王,他是我们永远的天王,他是我们的兄长,永远的天兄!”看见家声一脸的疑惑,他问道:“你觉得如今皇帝好吗?”
家声摇头,他不知道如何判断。道长继续问道:“你想一下,如果有一个皇帝,能够把天下人都看成他的兄弟姐妹,对他们一样好,这好吗?这个人能够让天下的百姓都有一样的田地来耕种,这好吗?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这好吗?”
家声愣在了原地,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他想起了他家的田地,凭什么他家的田都是劣旱田?如果真有有田同耕,有饭同食,那会是啥样?
玄城道长突然仰天长啸了三声,“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家声虽未完全听懂意思,但是却能体会到那种悲凉,他从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那个有田同耕有饭同食的天王,道长一定和他关系匪浅。
道长的眼睛通红,他闭上眼调息了会,这才恢复常态。“吓到你了吧?”
“没有,我…我只是对那个天王很向往!”
道长微微一笑,“那只是个梦罢!记住,今天我和你说的这些,千万不可对别人讲,不然会惹祸,惹大祸的!”
家声用力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回了道观。
道观那个最瘦的道士打趣家声:“家声,你常来此,我看你是与道有缘,不如你拜入我师兄门下,也出家做个道士吧!”其他五个人也附道好。
玄城道长叱道:“不可乱说,家声和你我不同,他家中尚有牵挂,怎可入我道门?”
其中一个赶紧又说道:“师兄,拜师何必一定入门呢?他拜在你名下,给你做个俗家弟子,不也挺好。”
玄城道长听了,闭眼沉思了一会,问道:“家声,你可愿意?”
家声心中正自忐忑,一来如果真能拜师那可是自己意料不到的惊喜,二来正担心不知道长是否肯收他为徒,如今见问他,赶忙面对道长,一头磕到底,又连磕了几个头,答到愿意万分。
道长哈哈大笑,一旁有人端上一杯茶来递给家声,“还不赶快奉茶!”
家声连忙端起茶杯,双手高举过头顶,递到师傅面前,说了请师傅喝茶。
玄城道长接过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放在一旁,将家声扶了起来,对他到:“以前我从未告诉过你他们的称呼,如今你既已拜师,虽是俗家弟子,也要有个称呼才好,省的以后都以道长相称,不成体统。”说罢便一一指着那五人分说称呼。那最瘦的叫玄守,最胖的叫玄明,最黑的那个叫玄仁,最矮的叫玄德,最白净的是玄和。家声正式一一拜见过各位师叔。众人皆乐得像个孩子,也许他们从上山以来,就再没有如此的热闹过了吧!
玄城道长看着这个徒弟,笑道:“家声,如今我成了你师傅,那我就得有所传授,想来想去,我只有三样能传你。一把宝剑,一套武艺,一屋书籍。你随我来。”
来到玄城道长的房间,只见他不知如何打开了床头石龛,从中取出一柄短剑,此剑长仅一尺,外面的牛皮剑鞘已旧,原先上面明显的装饰物都被摘下所以外表平淡无奇。轻轻拔出剑身,却见剑刃寒光闪闪,道长一剑向下,剑身竟然插入铺地石板两寸,可见真是绝世好剑。剑身上刻有几个字:“忠王李…”后面明显有字,却被打磨殆尽。家声双手接过。道长又打开一石壁,现出一间小屋,里面堆着成堆的书籍,看来这就是师父说的那屋书了。
师傅对他说到:“家声,你记住,此宝剑不得见人,我传给你的武功只能自卫,此屋书籍在我驾鹤后再取下山,可否?”
家声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师命不可违,也就一一答应了。
如果家声再早出生几年,或者吴老夫子曾给他讲过太平天国的故事,那么,或许他此刻就能够猜到师傅及众人神秘的身份,解开心中的疑惑了。这群道士正是当年太平天国的部分幸存将士。
当初他们是太平天国最早跟随忠王李秀成的一些人,他们曾经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可最终还是一败涂地、苟活乱世。自从咸丰六年天京内乱后太平军就一直走下坡路。此时,玄城道长已经是李秀成帐下第一军师谋臣,同治二年,天国大势已去,天京已成孤城,他让忠王让城别走,再谋东山。忠王上奏天王,竭尽忠诚,痛切陈词,甚至请死于殿前,以求听从。天王竟断然拒绝,严加斥责。李秀成含泪出了朝门,阖朝众臣都来劝慰,全城百姓也流涕呼留。第二天,天王也赐下龙袍,来安慰他。李秀成只得遵天王意旨,他传令李世贤领军去江西就粮,以天京死守。
同治三年正月天京被合围,四月,天王逝世。秀成扶幼天王洪天贵福嗣位,以安定人心。这时城中军队已寡,粮食又断绝。无奈湘军以五万军马攻城,众寡悬殊,抵挡不住。李秀成奔回朝门,保护幼天王,把自己的战马让给幼天王骑,自己另骑了一匹不得力的马。幼天王就因为骑这匹快速战马得逃出敌人的追赶。而李秀成却因为骑的不是战马,战斗了一天,马不能行被俘。曾国荃痛恨李秀成死守天京,久攻不下,便让手下用刀锥割其臂股,而李秀成却纹丝不动,恼羞成怒的曾国荃亲自动手,遍刺李秀成全身,血流如注。八月,李秀成被曾国藩处死。
在天京被围前,李秀成已心知此次在劫难逃,便差心腹,也就是玄城道长几人将天国重要的书籍文本运出,以免遭到毁灭,这样才有可能让后世人知道真正的太平天国。他们奔走千里,才找到这个偏僻之处,隐姓埋名,苟全乱世。
道士们不告诉家声真实身份,只是为了保住他的安全,保住这个村庄的安全,同时也算是保全自己吧,终有一日,家声会知道,他的师傅们是怎样的一群人。
道长对家声道:“你还没有见过我使过功夫吧,来,随我来,我先给你个演示一遍,然后再教你。”说着便来到平地,打了一套拳,直打得虎虎生风,平地惊雷。家声看的也是目瞪口呆。拳法并不复杂,但是由于师傅身形太快,想一遍看清楚却也困难。
“记住了多少?”
“师傅,只记得一二成。”
“哈哈哈哈,可以了,这想当年我师傅教我,我可不如你,只不过我练得久了,正所谓拳不离手,你勤加练习自然能够融会贯通。”
“师傅,这叫什么拳?我要练多久才能有师傅那么威猛?”
“哈哈哈,这叫什么拳我也忘了,你自己想取啥名就叫啥名,至于练多久嘛,为师我练了三十多年了,哈哈哈哈!”
家声一听,心道这学武看来一点不比学文轻松啊!慢慢练吧!
而此时他师傅玄城道长心中所想却是,大乱或将至,这些虽不能显威风,大概保全性命却是不难吧!
就在家声上山拜师这一天,村子里已经为一件事情吵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