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分类法创造之尝试
“四部”分类法之不合时代也,不仅现代为然。自道光、咸丰允许西人入国通商传教以来,继以派生留学外国,于是东、西洋译籍逐年增多。学术翻新,迥出旧学之外。目录学界之思想自不免为之震动。故五六十年前,已有江人度上书张之洞论之曰:“第思目录之学最难配隶适当。《四库提要》所列门目,与昔之目录家颇有出入。中堂《书目答问》,与《四库》复有异同。移甲就乙,改彼隶此,要亦难为定论也。章实斋致慨于‘四部’不能复《七略》,由史籍不可附《春秋》,文集未便入‘诸子’。然处今之世,书契益繁,异学日起,匪特《七略》不能复,即‘四部’亦不能赅,窃有疑而愿献也。《艺文》一志,列于《汉书》,后世遂以《目录》归《史部》。不知班氏断代为书,秦火以后,所存篇籍,自宜统加收纂,以纪一代之宏规。而目录家岂可援以为例?盖目录者,合经、史、子、集而并录。如刘向之《辑略》。安得专归《史部》乎?史氏可以编‘艺文’,而‘目录’不得登乙馆。此配隶未当者一也。《隋志》以‘类书’入《子部》,考诸子之学,‘儒’、‘墨’未碍于并立,‘名’、‘法’亦有所取材,宗旨各殊,不嫌偏宕,畦径独辟,别具精深,所谓自成一家言也。‘类书’者,肴馔‘经’、‘史’,渔猎‘子’、‘集’,联百衲以为衣,供獭祭于枵腹,岂可杂厕丙籍,混迹子家?中堂原注亦有“类书实非子”之语。此配隶未当者二也。《丛书杂纂》同。‘金石’之学,《隋志》列‘经’,《宋志》属‘史’,已觉歧异。且昔之考核者少,尚可附丽;今之研究者多,岂容牵合?六义附庸,蔚为大国,夹漈《通志》所以别为一略也。盖其中有证经者,有资史者。居之甲部,既病其偏枯;置之乙帙,亦嫌其泛滥。此配隶未当者三也。《四库》以“金石”入“史部目录类”之子目,尤非。他若‘谱录’、‘图画’诸书,精心殚虑,各有专长。‘经’、‘史’非其族者,‘子’、‘集’亦非其伦,横牵强附,究多未安。且东西洋诸学子所著,愈出愈新,莫可究诘,尤非‘四部’所能范围,恐《四库》之藩篱终将冲决也。盖《七略》不能括,故以‘四部’为宗;今则‘四部’不能包,不知以何为当?如彼方枘试圆凿,每虞其扞格;譬之算术得大数,而尚有畸零。夙怀此疑,敢以贡之左右。”见《书目答问笺补》卷首。张之洞对此怀疑有何解决之方案,不得而知;然以其平昔“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态度卜之,殆亦未能进一步而废弃“四部”也。对于中外新旧之学术综合条理而分为若干科目者,据吾所知,以袁昶为最先。同文馆、制造局之类,时代虽较早,而偏重西方格致语文之学。昶以光绪二十年主讲中江书院,略仿当时“四明之辨志文会、沪上之求志书院、郸渚之两湖书院,分科设目”,计十有五。“每目之中,再分子目。曰‘经学’,‘小学’、‘韵学’附焉。曰‘通礼学’,‘乐律’附焉。曰‘理学’。曰‘九流学’。曰‘通鉴三通政典之学’,历代正史,则系传分代,史志分门,部居散隶,以便检阅善败起讫与夫因革损益之迹焉。曰‘舆地学’。宜详于图表。曰‘掌故学’,宜详于国朝,以为根柢,渐推上溯,以至于近代。曰‘词章学’,‘金石碑版’附焉。曰‘兵家学’,宜有图。仍略仿班志‘形势’、‘技巧’、‘权谋’、‘阴阳’四目,宜添‘制造’一门。曰‘测算学’。曰‘边务学’。曰‘律令学’,吏治书分类附焉。曰‘医方学’。曰‘考工学’。曰‘农家学’。此十五目皆有益国故政要,民生日用。”见《经籍纂要》中江书院本。规模之阔大,实一扫往古专治制艺帖括之积弊,而畅开新目录学之机运。盖当日袁昶所讲授之学,实际仍不离书本,故其所分之学科,实际亦即书目之分类也。次年,康有为撰《日本书目志》,遂首创新分类法,分(1)“生理”、(2)“理学”、(3)“宗教”、(4)“图史”、(5)“政治”、(6)“法律”、(7)“农业”、(8)“工业”、(9)“商业”、(10)“教育”、(11)“文学”、(12)“文学语言”、(13)“美术”、(14)“小说”、(15)“兵书”,凡十五门。每门各分子目,自数项至数十项不等。特其用意在使中国人知日本有此种要籍而译读之,故吾人不能以分类之当否律之。如“小说”不附于“文学”,“交通”附属于“商业”,“社会”、“经济”、“家政”等学附属于“政治”,皆不甚妥恰。尤以并“物理”、“理化”、“天文”、“历”、“气象”、“地质”、“矿山”、“地震”、“博物”、“生物”、“人类”、“动物”、“植物”、“哲”、“论理”、“心理”、“伦理”等学,合称“理学”,漫无“自然”、“社会”之分,最为乖戾。虽然,揭日本新学之全貌,使国人爽然自失者,固莫之或先也。又明年,梁启超撰《西学书目表》,“将译出各书,都为三类,一曰‘学’,二曰‘政’,三曰‘教’”。除宗教一类之书不录外,“自馀各书分为三卷。上卷为‘西学诸书’,其目曰‘算学’,曰‘重学’,曰‘电学’,曰‘化学’,曰‘声学’,曰‘光学’,曰‘汽学’,曰‘天学’,曰‘地学’,曰‘全体学’,曰‘动植物学’,曰‘医学’,曰‘图学’。中卷为‘西政诸书’,其目曰‘史志’,曰‘官制’,曰‘学制’,曰‘法律’,曰‘农政’,曰‘矿政’,曰‘工政’,曰‘商政’,曰‘兵政’,曰‘船政’。下卷为‘杂类’之书,其目曰‘游记’,曰‘报章’,曰‘格致’,总曰‘西人议论之书’,曰‘无可归类之书’”。见《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一册。梁先生明知“凡一切政皆出于学,则政与学不能分”,而又“强为区别”。乃至并“农”、“矿”、“工”、“商”等实业亦视为“政”之一项,未免作茧自缚。自此例一开,颇有仿行之者。例如《古越藏书楼书目》亦成“学”“政”二部。然此表重西学而轻东学,其弊正与《日本书目志》之有东籍而无西籍相同。故徐维则又撰《东西学书录》,顾燮光补充之,于光绪二十五年、二十八年一再刊行,分类凡三十八。及三十年,燮光复续一编,近年始刊为《译书经眼录》。其目为“史志”、“法政”、“学校”、“交涉”、“兵制”、“农政”、“矿务”、“工艺”、“商务”、“船政”、“理化”、“象数”、“地学”、“全体学”、“博物学”、“卫生学”、“测绘”、“哲理”、“宗教”、“体操”、“游记”、“报章”、“议论”、“杂著”、“小说”。此外复有沈兆袆《新学书目提要》,分“法制”、“历史”、“舆地”、“文学”、“西学”、“西艺”、“杂录”、“小说”八类,其“法制类”刊于光绪二十九年。皆梁先生专录译书一派之继起者也。译书既多,国人自著者亦随之日众。其始各录皆附系于译书目后。后来附庸蔚为大国,倍蓰于译书。各种学术既与旧学不同,遂非旧有之“四部”所能安插,故当时新兴之图书馆颇有收新书目录于旧书目录之后,自成一部者。发其意者,殆为黄庆澄之《普通学书目录》。其书卷一所列为“中学入门书”、“经学”、“子学”、“史学”、“文学”、“中学丛刻书”。试取以与《书目答问》比较,即知其由《答问》脱胎而来。卷二列“西学入门书”、“算学”、“重学”、“电学”、“化学”、“声光学”、“汽机学”、“动植学”、“矿学”、“制造学”、“图绘学”、“航海学”、“工程学”、“理财学”、“兵学”、“史学”、“公法学”、“律例学”、“外交学”、“言语学”、“教门学”、“寓言学”、“西学丛刻书”。其分类较《西学书目表》略多而名称不妥。卷三为“天学”、“地学”、“人学”。“人学”即“医学”。书撰于光绪二十四年,原为指授初学,融贯中西而设。虽非藏书目录,且浅之无甚精义。然混合新旧之目录于一编者,固未之或先也。是后遂有以新书为《时务部》,列于四部之后者。流风所扇,入民国后犹有若干公立图书馆习用此种新旧分列之办法。如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之旧书亦分五部,新书则分“文学”、“政事”、“实业”三类,每类各分子目。合名《新部》;广西图书馆之《新书部》分为“教育”、“政法”、“军学”、“实业”、“哲学”、“医学”、“修身”、“经学”、“国文”、“外国文”、“历史”、“地理”、“算学”、“理科”、“体操”、“图画”、“乐歌”、“杂志”、“小说”十九部,每部或分若干类,或不分类。云南图书馆之《科学部》分“法政”、“财政”、“军事”、“警察”、“教育”、“伦理”、“文学”、“历史”、“地理”、“博物”、“理化”、“算学”、“乐歌”、“体操”、“图画”、“手工”、“农业”、“工艺”、“商业”、“杂著”二十类,皆其显者也。新书日多,一部不足以容纳,则有提出新书,独立于旧书之外,各编目录者。例如光绪三十三年之《浙江藏书楼书目》,编者杨复、胡焕既以《甲编》依《书目答问》之法,“为国粹之保存”,复“循附录外编之例”,“将新书编为《乙编》”,“各行其是,两不相师”。计分十六类:(1)“法律”、“章程”附。(2)“政治”、(3)“宗教”、(4)“教育”、(5)“图史”、(6)“文学”、(7)“文字”、(8)“理学”、(9)“算学”、(10)“美术”、(11)“杂志”、(12)“工业”、(13)“商业”、(14)“兵书”、(15)“生理”、(16)“农业”。然各类之下,并无子目,藏书不多,未为定例。至宣统三年之《涵芬楼新书分类目录》,旧书亦兼用《答问》及《四库》法。始有最完密之类目。分部十四:(1)“哲学”、(2)“教育”、(3)“文学”、(4)“历史地理”、(5)“政法”、(6)“理科”、(7)“数学”、(8)“实业”、(9)“医学”、(10)“兵事”、(11)“美术”、(12)“家政”、(13)“丛书”、(14)“杂书”。每部几皆有《总记》及《杂类》。《哲学部》兼含“伦理”、“论理”、“心理”、“哲学”,《教育部》兼含“法令制度”、“教育学”、“教育史”、“教授法”、“管理法”、“学校卫生”、“体操”及“游戏”、“特殊教育”、“幼稚园及家庭教育”、“社会教育”。《文学部》兼含“文典及修词学”、“读本”、“尺牍”、“诗歌”、“戏曲”、“外国语”、“字帖”、“小说”。《史地部》兼含“本国史”、“东洋史”、“西洋史”、“传记”、“史论”、“本国地理”、“外国地理”、“游记”。《政法部》兼含“政治”、“法制”、“本国法制”、“经济”、“社会”。《理科部》兼含“博物学”、“理化学”、“天文”、“地文”。《数学部》兼含“算术”、“代数”、“几何”、“三角”、“高等数学”。《实业部》兼含“农业”、“工业”、“商业”。《医学部》兼含“卫生”、“医学”、“药物学”。《兵事部》兼含“陆军”、“海军”、“兵器”。《美术部》兼含“音乐”、“绘画”、“游艺”、“写真”。《家政部》兼含“簿记”、“裁缝”。每一类中,各有子目。在十进法未输入我国以前,此《涵芬楼新目》实为新书分类之最精最详者。然新书目录与旧书目录分为二册,则同类之书,散见各处,集中研究,势不可能,对于学术之进步,妨碍殊大。故混合新旧,统一部类,使同一学科之书,不问新旧,庋藏一处,以便于检寻研究,实为至紧要之事功。追溯近代,首先混合庋藏,统一分类者实为光绪二十八年由邵寅署名之《杭州藏书楼书目》。编者何人?未及考出。计其数目:(1)“经学”,“小学”附,(2)“史学”,“掌故”、“舆地”附,(3)“性理”,“哲学”、“家言”附,(4)“辞章”,(5)“时务”,(6)“格致”,“医学”附,(7)“通学”,即“丛书”。(8)“报章”,(9)“图表”。虽书少目略,要亦自辟门户,不蹈昔人徯径者。然其规模完备,分类确当,不若《古越藏书楼书目》。此目先分“学”、“政”二部,《学部》再分“易学”、“书学”、“诗学”、“礼学”、“春秋学”、“四书学”、“孝经学”、“尔雅学”、“群经总义学”、“性理学”、“生理学”、“物理学”、“天文算学”、“黄老哲学”、“释迦哲学”、“墨翟哲学”、“中外各派哲学”、“名学”、“法学”、“纵横学”、“考证学”、“小学”、“文学”上下二十三类。《政部》再分“正史兼补表补志考证”、“编年史”、“纪事本末”、“古史”、“别史”、“杂史”、“载记”、“传纪”、“诏令奏议”、“谱录”、“金石”、“掌故典礼”、“乐律”、“舆地”、“外史”、“外交”、“教育”、“军政”、“法律”、“农业”、“工业”、“美术”、“稗史”二十四类。每类之下,各分若干子目。系统分明,在此派中可谓登峰造极者。惜“学”、“政”二部不足以包摄各类耳。入民国以后,各地图书馆纷纷设立,或强新书入旧类,或别置新书而另创部类,或以新书立科学部,与四部并列,或混合新旧书而仿杜威“十进法”,罕见专为旧书另创新分类表者。惟陈乃乾《南洋中学藏书目》独分为(1)“周秦汉古籍”,(2)“历史”,(3)“政典”,(4)“地方志乘”,(5)“小学”,(6)“金石书画书目”,(7)“记述”,(8)“天文算法”,(9)医药术数,(10)“佛学”,(11)“类书”,(12)“诗文”,(13)“词曲小说”,(14)“汇刻”,十四部,标准不一,次序无理。每部所分之类,亦不足述。此在新分类法之尝试,殆为最失败者。总之,本章所述,实“四部”初衰,“十进法”未兴之际,幼稚者群对于新分类法之开始研究。当时能读西文书者既少,研究图书馆学及目录学者尤绝未见。故“十进法”兴起之后,此项不新不旧之过渡法遂归淘汰。居今日而参观各地图书之林,除少数私家藏书楼仍沿用《四库总目》或《书目答问》之旧法外,其采用此项过渡法者殆已绝迹矣。惟苏州某图书馆仍旧分列新旧,旧书用洪有丰法,新书用杜定友法,不能统一,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