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灵犀

  • 一年天下
  • 煌瑛
  • 41212字
  • 2020-03-20 17:26:18

良缘大约是在野外吹风受寒,归来之后,素盈神昏乏力,白天打不起精神,夜里睡不安稳,觉得有人在她窗外偷窥。

很多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窗外传来低语:“睡了吗?皇后……皇后……”

她总觉得是文彩环的鬼魂来找皇后,忙说:“我不是!我不知道!你、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暗影知晓她的心迹,顷刻间有了文彩环的样貌声音:“因为你有罪。”文彩环仍是做奉香时的打扮,直勾勾地瞪着素盈。

“用你配的‘春来芳满庭’攫取奉香之名,是我的主意吗?你为此怨我,觉得我欺世盗名,占了你的便宜。”她步步逼近,素盈在梦境里无处可躲。

“你明知我是冤枉的,可你希望我有错、有罪——‘谁让她一晚上犯了所有的错!’‘谁让她自己大意!’这样你就能说服自己,只要不犯同样的错,就可以高枕无忧。你这个可悲的、卑鄙的人!”

素盈浑身哆嗦,弱弱地抗议:“我能怎样呢?你看看我!你看到的是上苍派来的神仙吗?是手持免死牌的御史吗?他们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魅影停在素盈前方的黑暗中,以更加哀怨的口气说:“一个人若把自己放在万全之地,就无处安放正义。你不可能为我昭雪冤屈,你已经发觉了吧,小姐?”

素盈手脚冰凉,发现面前的魅影换了容颜:“轩叶?”

“小姐终于知道下人的难处了。听话难,听从内心更难。”轩叶幽幽地叹息,又换了面目。

“正义从来得不到昭彰,只是一层一层裹上恶。”文彩环带着充满恶意的笑,说,“皇后的栽赃、你的沉默裹在我身上。有一天,也会有人把这些恶臭裹到你身上,你也会死于臭烘烘的冠冕堂皇。”

“我和你不一样!”

“是啊,你希望我们不一样。可是狗与狗有多大差别呢?”

鬼魅被房中某种东西迷住,微微侧转身。朦胧月色中,黑影忽然一分为二,像是文彩环和轩叶,又像是另外两个人,声音也走了调:“香……好香……会不会死呢?”素盈吓出遍体冷汗,猛地从梦境中挣脱。

房中燃着助人熟睡的香,令柔和婉微正坐在香炉旁轻摇扇子,催动香风。素盈觉得那香味激起胸中一阵恶心,跳起来冲到桌边,抄起半杯残茶泼上香炉。

令柔和婉微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素盈颤抖着跌坐在地,仿佛看不见她们二人似的,掩面大哭。

从那夜起,她房里不燃夜香。虽然睡眠仍不安稳,但也没再见过文彩环与轩叶的鬼魂。

婉微、令柔看出她心病沉重,几次劝:“娘娘近来十分厚待你。不如向娘娘禀报一声,休息几日?”

素盈边揉额头边说:“眼下只剩我一名奉香,怎能动辄懈怠,惹娘娘扫兴?一点小毛病而已,还不至于病倒。”

皇后这些天确实对素盈格外器重。狩猎归来,她便对素盈说:“昨天的香,圣上说,味道质朴,却比精心配制的好,以后就用这种香来熏衣。”她只记得衣服上的香味和皇帝的关心,死者已从脑海中抹掉了。

素盈暗暗觉得讽刺。她为皇后熏衣的香,是由佛前供奉常用的几种香配成。皇帝喜欢诵佛,宫中人挖空心思念经,无一能得要领——皇帝不会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他是否对经文有所领悟。皇帝不闻不问,他们念了也是白念。唯独文彩环前往御前侍奉时,改以礼佛之香熏衣。皇帝一嗅便知,这人若非虔诚信徒,就是格外伶俐。这位机灵人去丹茜宫侍奉时,又刻意改穿别种香料熏过的衣服,以至于皇后从未嗅出蛛丝马迹。

大慈大悲的香味,却涌动于尔虞我诈、刀光血影之中。

“从前配的不必用了,还有多少?”

素盈听皇后发问,马上答:“娘娘常用的‘摇光散彩’还有十副。”皇后颔首说:“拿给柔媛。你记得将香料和去处登入簿子。”这独一份的恩赐,证明柔媛果真没白忙一场。

不久之后,素盈听说蕊珠宫的茶会散场。柔媛偶尔去坐一坐,不花太多时间喝茶了。

狩猎的余波很快消失,宫中无人再提昙花一现的文才媛。素盈心里还惦念这回事,问宫女:“玉英宫的人还没放出来?”婉微谨慎地说:“好好静心休息吧,想别人的闲事做什么!”

“那么多人,因为一个文彩环,不明不白地就……”

令柔说:“这就是宫女的命。哪一回上面风吹草动,到我们这里不是电闪雷鸣?但愿从此太平无事,别连累我们运气太低。”

婉微也哀叹:“奉香心善,与其操她们的闲心,不如可怜可怜我们两个活着的。”

素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子,刺客事件逐渐风平浪静。素盈在丹茜宫外碰巧遇到东宫睿洵一次。睿洵不知从哪里听说她身体欠佳,和颜悦色地问她病况是否严重,与初次见面时的虚情假意截然不同。

素盈离他远远的,回答:“一点小小风寒,哪里称得上病?”

睿洵立即说:“小恙也需要时时提防,才不至于酿成大病。”又饶有兴趣地问些关于香料的事。

素盈对答清楚,他问什么便说什么,只讲些选香、调香的技巧,绝口不提其他。

末了,睿洵说:“听起来是一套有趣的学问,改天要向奉香好好请教。”

素盈猜他另有目的,由衷希望这只是一句客套,万万不要当真。

可惜,睿洵不解她的烦恼。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丹茜宫传话说,东宫请素奉香去演示调香。

素盈的病总不见好,本来想要休息,此时只得提起精神,拿出惯用的工具和上好香料。婉微热心帮她修饰,妆容比平日稍稍艳丽,以掩盖憔悴,又特意寻出一根丹嫔送的粉红珊瑚发簪。

脸色可以遮掩,精神没法焕然一新。走去东宫时,素盈三番五次感到眼前金星流窜,太阳穴上咚咚地疼,不得不咬牙强撑。

虽然睿洵说过,她可以随便去找她哥哥,但素盈从来不敢拿他们张口就来的一句话当真。这天是她第一次进入东宫,只见花木扶疏,亭阁连绵,廊庑、便道上往来男子甚多。她奉命前来,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他们看见她,免不了有些疑惑。

宦官径自引她进了一处大屋。里面光线极好,摆设尽显古朴典雅,没半分奢华迹象。除了四壁图书字画,还有一只高耸的刀剑架,供着两刀一剑,儒雅之中别有一股英气。素盈的情绪为之一振。

睿洵走出来“咦”了一声,问:“奉香的病,近来仍不见好吗?”

素盈连忙垂首回答:“多谢殿下垂问。大概这几日就快痊愈了。”

她气力虚弱,答得很慢。睿洵上下细看,又叮咛:“拖了这么久,可要格外注意。”

素盈谢恩之后抬起头,不禁愣了一瞬。他原就一表人才,今天穿件水色长袍,象牙花纹,比平日更显素净利落。只看一眼,素盈便觉得胸中有团压抑的乌云倏然散尽。

“唉……”她心里无端地叹了一声,心想,这和猎场上满身血污的模样,哪个是真正的他?还是今日的样子更适合他。

睿洵仿佛没留意她的神色,指着她怀里的包裹问:“这就是调香用具?”

“正是。”素盈在桌上解开包裹给他看。木匣的抽屉一层层打开,分别放置各种用具与香料。

“其实调香也没什么难的。”她说着便要开始,想及早完成这件差事。

睿洵却不急,款款笑道:“我也想效仿母后,找一处好风景,对景焚香,不枉风雅。”

旁边伶俐的宦官立刻结好包裹,打手势说:“奉香请这边走。”

睿洵看见素盈出乎意料的表情,微微笑了笑,走到前面去了。

三人向宫内有花木的方向走,睿洵随口问:“奉香今年多大年纪?”

“奴婢眼看就要十五岁了。”

睿洵笑道:“原来是生得早了。难怪你家里没指望你进宫侍奉君王。”

素盈轻皱眉,郑重回答:“奴婢在宫里当奉香,一样是侍奉皇家。”听她答得有板有眼,睿洵回头瞥她,笑而不语。

绿荫中有一亭名为“澄澜”,睿洵入内坐下,素盈恭谨地立在旁边。睿洵不提调香,却一派悠闲地举目四望,问:“你看这里风景如何?”

素盈环顾周遭——不过是宫中寻常的一个角落,有树有石而已。

睿洵自嘲似的冒出一句:“这就是……我一辈子能看到的风景。”

素盈微微转眼去看他的面庞,只见俊秀容颜一片落寞,不由得柔声说:“殿下是天子之子,国之储君,人生即是风景,胸中自有大千,何须求声色耳目的肤浅愉悦呢?”

“心内的风景,一生能得几人共赏?”睿洵不胜唏嘘,挥了挥手。宦官打开木匣,将香炉、香料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睿洵见那香炉顶上一颗核桃形的大琥珀,问:“我几时给素率的?竟不记得了。”

宦官赶紧替茫然的素盈回答:“殿下那个还在库里收着呢!奉香这个看起来确实像,大约从前也是宫里的东西。”

先皇在时,给了她父亲东平郡王无数赏赐。睿洵听了也就不见怪,目光却在上面多留了一会儿。

“不知殿下想要看哪种香的制法?”素盈无意耽搁,看到睿洵以眼色表示不解,便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宫内常用的香有两种。一种是香材不加修饰,取其单纯明净,如檀香、乳香、丝柏,自有独特味道;一种是众香混配,求其丰富曼妙。”

谈起香料,素盈的语调不由得变得轻快。睿洵泛起微笑,问:“我听人说过什么南法制香、北法叠香,不知有什么差别?”

“差别很大。”素盈顺着他的话提起叠香的原委。

“南国制香,往往将香料以酒蜜、乳蜜、苏合油调和,制成香丸香饼。我朝忌讳这种制法,恐有差失难以查证。后宫赏香是不准用的。焚玩功夫尽在叠放之中,就是我国独树一帜的燃香法。”

说到此处,她想起第一次进丹茜宫时,见识到文彩环叹为观止的叠香技艺,眼中光华黯淡几分,为防冷场,匆忙说道:“不知殿下有没有特别忌讳的气味?”

睿洵摇头说:“奉香是个细心人,别挑那些辛辣的即可。”

素盈暗自称奇,调香又不是做菜,哪儿来辛的辣的?难道他竟然从香炉中闻过辛辣味道?这话自然不敢说出来与他玩笑,当即用丝绢拭净双手,挑选香料。

睿洵悠闲地看着,拈起一块香料,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降香,产自南国,能活血行气,当药也可内服。”素盈神色肃然,强调说,“奴婢所用诸多香料,皆有药性,因此用在何处、用了多少都要向典香司通报。倘若典香司以为香谱不妥,还要交给太医院验证。今日带来的香,用不着的,还需原样带回,不能留给殿下把玩,还望勿怪。”

睿洵知道她姑姑几个月前私夹香料入宫,其中恰有药材,被皇后抓个正着。丹嫔至今还在赌气不碰香料。见她警惕的样子,睿洵忍俊不禁:“奉香放心,不会令你为难。”又若无其事地拈起一块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龙脑,对付头疼很管用。今天奴婢不用它。”素盈说罢,专心致志地挑选香料。

“这个呢?”睿洵又递来一物。

素盈瞥一眼,眉头便蹙起来——那不是她的香料。她的香料品种、分量皆有备记,多了少了是大差失,向来谨慎。今日带出来的香料也有清单,突然多出一块绝非意外之喜。她从睿洵手中接过那干枯的东西,觉得样子眼熟,掰开观察,双眉拧得更紧。

睿洵一直紧盯她,缓缓地问:“到底是什么?”

素盈脑中一个疑问左右来去:这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睿洵用慢悠悠的口吻再问一遍:“奉香,到底是什么?”

她瞥见他淡然的脸孔,瞬间找到答案——东西不是她带来的,是他带来的。他对调香没有兴趣。找她来,是因为他脑子里也有同样挥之不去的疑问。

既然这是他的目的,素盈料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忙跪下。她没有想好怎样作答,口舌一时结巴:“奴婢不知,这、这不是奴婢准备的香料……”

“谁让你跪的?抬起头来!”

隐藏表情的把戏对他不管用了。素盈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睿洵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看一眼就放手,心平气和地说:“若真不知,为什么这副表情?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他的声音仿佛劝诱,素盈觉得快要落入他的陷阱,垂下眼睛逃避他的凝视,余光瞄到一旁,发现随侍宦官不知何时已走了。再偷看睿洵,英俊的脸孔依然和蔼可亲,目光传递的信息却截然相反。

素盈睁大眼睛望向他眼眸深处,看出他虚张声势,但他誓不罢休。她小心翼翼地说:“那、那是冬珊瑚的果实,不能用作香料。”

睿洵眼睛转视别处,仿佛去看遥远的一棵树或一株花:“有毒,是不是?”

“冬珊瑚的叶子有微弱毒性,大量服用必有损伤。奴婢没听说过焚烧果实有何危害。”

睿洵淡淡地吟哦一声,口气缥缈:“我也没说这是香炉里发现的。”

“殿下!”素盈头皮发麻,希望他不要再说。她早已不想知道更多秘密。

“你告诉我,冬珊瑚叶什么样?中毒有什么症状?”睿洵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温柔地与素盈四目相对,“我信得过你们兄妹的忠心,才会问这些。”

忠心……素盈为这两个字失神。忠心只有一个方向,由下奔向上。她不觉得自己对他有什么忠心,猎场上更像是一种同情。而身为太子,他只需要奴仆的忠心,在猎场上大概没有从她言行中感觉到多少。此时,他满脸诚恳地问她,将来定要私下查证。若她对答失误,连哥哥也免不了受牵连。

素盈攥紧那颗果实,如实回答:“冬珊瑚的叶子形如柳叶,不及柳长,更为肥厚,干燥之后仍有浓绿。中毒会头晕恶心,时常困倦。若是严重,腹中会剧烈疼痛。奴婢未听说过致死之事,但是长久服用,必有贻害。”

睿洵认真聆听,片刻之后咬了咬牙,说:“你起来。”

素盈近来虚弱,加上心中一紧一松,站起身时便有黑云障目,几欲摔倒,急忙去扶石桌。睿洵见她摇晃,不假思索去扶,恰好将她的手握在手中。素盈急忙甩手,退开两三步。

“继续配香吧。”睿洵若无其事地侧过身,静静观赏周围风景。素盈哪里还有心思配香,手抖个不停。

沉默了一会儿,素盈开口说:“殿下……”听睿洵也在同时唤:“奉香。”

两人同时收声看着对方,一瞬又把目光调开。素盈深深呼吸,问:“殿下有何吩咐?”

睿洵垂下眼睛,一手握拳放在膝头,一手摆弄桌上的香料:“奉香说过,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不得不逢迎宰相。那有传言说,奉香拜了宰相为义父,又是为了什么?想讨好他,庆云宫里听到的话可谓天赐良机,但事情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素盈拨弄手里的香料,低声回答:“为了什么,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他像是不信,又像是不解。大约他从小所知的素氏,从来没有一个会做不清不楚的事。

素盈苦涩笑道:“上天……生我为女子的那一天,就夺走了我给许多事情做主的资格。菟丝浮萍,哪里去问为什么?”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素盈故作轻松道:“殿下若是不喜欢东宫的香,用香时只管吩咐奴婢,绝不会有什么辛的辣的。”

睿洵摇头说:“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香气。它们一搅,别的味道都闻不出来了。不说这个,你现在配的是什么?”

素盈将心思放回香料上,答说:“九华香,能散发九种香气。”

“都用什么香料?”

“这一种是迷迭香。”

睿洵拿在手里看,低吟道:“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

素盈温和地低声接了下去:“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

下一句是“信繁华之速实兮,弗见凋于严霜”,她顺口背出来,旁边他的声音也一字不错地同背出这句。素盈憋闷长久的胸腔仿佛松了一刹那,转眸向他微笑。

睿洵眼中含笑地望她,带着赞许说:“素率曾经说过,你喜欢曹子建的赋。”

素盈涩涩一笑,没有让他知道,曹植所作的这篇《迷迭香赋》当中,她最牢记的,其实是“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和她一样,不甘心地想要开花结果,抗拒严霜,结局却只是依托他人,为旁人锦上添花。她努力隐藏情绪,拿起另一种香料,说:“这是龙脑。”

“龙脑?”睿洵放在鼻端轻嗅,“不是说今天不用它?”

素盈立即发现自己走了神,结结巴巴连说两声“奴婢”,仍未想出一句话为自己辩白。

睿洵宽厚地笑了笑,问:“龙脑可是乌苌国出产的最佳?”

“这……奴婢不知。只见过书上记载,贞观年间,乌苌国向大唐献过龙脑香,大约不会差。”

睿洵点头夸她:“总听素率夸你博学广记,连上次在宫中讲史的两位范家公子,也附和说是博览经史颇有见地。”

听他提起范公子,素盈立即想起去年冬天哥哥书房里发生的事情。轩叶满脸惊奇地问“哪里有人”,仍然历历在目。想起轩叶,素盈的心复又沉重,再笑不出来。

“素氏当中聪敏博学的女子数不胜数,我实在不值一提。”素盈摆弄着香料,轻轻地说,“倒是范家的公子们当真好气度,我当日口出不逊,他们却不介意。”

睿洵奇问:“你说了什么?”

“说范氏高谈阔论,如隔靴搔痒,我不喜欢。”素盈说罢,微微脸红。

睿洵笑道:“我也不喜欢他们。”

素盈眨动眼睛,双目泛起神气,好奇地问:“他们对殿下说了什么?”

睿洵想了想,谨慎地告诉她:“他们讲历代刑志,偏要扯到孝敬父亲与孝敬母亲哪个重要,大段地说,母若伤父,做儿子的该怎么办——听了让人讨厌。”直到今日说起,他脸上犹有嫌恶之色。素盈也觉此话有离间之嫌,不晓得范公子们怎会对太子讲出这种事来。

正要说下一种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一望,连忙跪倒。

道路上走来一队侍从,是御前服色。侍从簇拥下,向澄澜亭信步而来的人,正是皇帝。

平日皇帝去丹茜宫,文彩环想方设法地支开素盈,只她一人侍奉。文彩环死后,素盈谨记着皇后冷森森的提醒,哪怕终生不逢圣面,也好过多事。想不到今日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遇见。

睿洵行过礼,面带微笑,恭谨地问:“父皇怎么到这里来了?”

“随便走走。”皇帝的声音柔和清朗,意外地年轻温柔。素盈无端受到那声音的鼓舞,险些偷看君临天下的人到底什么模样。但她终于忍住,只看见一件薄紫色常服从眼前过,几无婆娑之声。

皇帝身边跟着一个少女,胭脂红的裙子绣满金花,举步之间淡淡幽香,是皇后自创的“待春晖”。素盈一嗅便知:少女是东宫妃素璃,皇后的侄女。

这女孩儿也没有生在逢七之年,但丹茜宫已在素若星手中,她家对素璃的生辰不太在乎,还庆幸她与睿洵正合婚配。睿洵立为太子那年,素璃毫无悬念地成为太子妃。但宰相率大臣们进言说,东宫未及弱冠,血气未定,正值勤学精进之际,不宜耽于女色。又进言说,皇家嫔御当在十七岁合婚,素璃年纪亦不合规矩。如此,素璃便暂居在绣屏宫,等待年及吉数。

素盈在丹茜宫常见到她,只觉得容色柔和,与艳绝天下的皇后相去甚远,谈吐见识也不见得特别出众。

据说,当年很多美人备选东宫妃,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后也动容道:“天下竟有如此丽人!”然而最后雀屏中选的是素璃。因为皇后还说:“过美则不祥。东宫妃德才兼备即可,无须苛求容貌。”

皇后对这侄女爱逾骨肉,凡是公主们有的,绝不会少她的,遇着特别稀罕的东西,宁可公主们没有也要先给她。相比之下,东宫身为储君,行为举止绝不逾矩,更不愿与大臣们的谏言背道而行,对她的态度便冷淡很多。

素璃碍于没有合婚,顾及睿洵与自己的名声,鲜少出入东宫。大约今日听说他有闲情,特意前来造访。

宫女向桌上放了一样东西,素璃大大方方地说:“妾做了一些殿下喜欢的包儿饭。”不知是不是皇帝在场的缘故,睿洵对她客气到有些冷淡,道声“辛苦”,接过那盘点心,随手放在桌上香料之间。

“二郎,这香料是用来做什么的?”皇帝以小名呼睿洵,指着石桌上的香料问。

睿洵答说:“儿臣一时好奇,请丹茜宫的素奉香前来演示调香。”

皇帝便问素盈:“你是奉香令人素氏?”

素盈忙答:“是。”

“玉鸣的女儿?”

素盈又答一个“是”,除此之外不敢多说一字。皇帝不知想些什么,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周围也跟着屏住声息,亭中顿时寂静。

冷场来得猝不及防,素璃含笑转向睿洵,找话说:“殿下对香料有兴趣吗?”

睿洵一板一眼地回答:“有点好奇。”

素璃莞尔道:“近来妾也很好奇,有心学一两招。”

皇帝忽然发话:“韶光似箭,一去难追。你们二人是国之未来,不如多读些书,修身养德。这些消遣待到五六十岁再玩,也不嫌晚。”

素璃连忙垂首应道:“陛下教诲得极是。”

睿洵却指着素盈,对他父亲微笑说:“用心之人,倒也不会因为消遣耽搁。比如这位奉香,任取一种香料,皆能说出来历典故,着实令人叹羡。”

他忽略父亲的指责,反而趁机抬举这小女官,素璃眼角含笑地打量他,玩笑似的拿起一片香料,说:“既是这样说,我想开开眼界。奉香,这是什么东西?”

素盈跪了许久,地寒从双腿慢慢染遍全身,不得不咬紧牙关,赔笑回答:“殿下,此物是木兰。”

“可有来历?”

素盈略想了想,一字字清晰地说:“去皮不死,经冬不凋,荫蔽云梦之北,千仞立于上林。阿房之梁,未央之椽,婆娑华林园里,摇香显阳殿前。鲁班刻舟,载骚人别离。屈子饮露,取至洁合德。花经封八品,香醉往来人。”

众人听了都显出吃惊。尤其素璃,平日进出丹茜宫,只知道这小姑娘擅长调和香料,从未看出她深藏不露。她不愿素盈继续出风头,向东宫点头赞道:“不愧小小年纪当得起丹茜宫奉香,果真是在这上面用过心的。”

“奉香,这是什么?”皇帝拈起一样东西置于鼻端轻嗅,问素盈,“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过……”

见他发问,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离半分,看仔细就低下头回答:“禀陛下,那是甘松。”

皇帝放下甘松,随意问:“可有妙用?”

素盈心思电转,立刻答:“《浴像功德经》说的‘以诸妙香水,而浴于佛像’,众妙香当中就有甘松。宫中洗浴诸佛正是用经中所列的众香,故而常有甘松香气。”说完之后,隐隐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她并未说错什么,可周围气氛突然更冷了。

素璃因为刚刚出过难题,怕东宫当她故意刁难,这时有意要显出气度来维护素盈,连忙拍着手说:“是了是了,是有这么一种香汤!”

“又信口开河。”皇帝笑嗔,“你何时见过浴佛?”

素璃从容辩白:“妾也努力看过许多佛经,当然记得有这样一种香汤,何须亲眼见过?”经她一提醒,素盈立刻明白哪里犯了忌讳——文彩环刚倒下,就有人拿佛经来讨好皇帝,简直冒失可笑。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有理,也不知道像谁。”皇帝站起身要走,素盈跪着没动,其他人又行礼送皇帝,闹腾一番才静下来。

素璃和蔼地说:“奉香快快起来!你是丹茜宫女官,我们哪里能受得起这样的礼!”

素盈的腿脚早已麻痹,勉强慢慢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到渐行渐远的皇帝。他正侧目望着远处,犹如感应到素盈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澄澜亭。

他的样貌还很年轻,穿便服显得非常俊雅,奇的是眼角眉梢含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气韵,让人一见心折。素盈无端慌乱,急忙垂下头。

这就是天下至尊。她好奇过,却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男人。他的目光太奇妙了。

她的义父琚大人,目光冷冽,与之对视就好像行走在寒风凛冽的冰谷。皇后的双眼太美,目光深不可测,四目相遇便无地自容。东宫睿洵的目光时而清澈如水晶,无比干净,时而又像迷雾,柔和模糊。而回眸的皇帝,目光仿佛徘徊世外。素盈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人与他神似,便是那来去无踪的白衣女子。

素璃难得等到与东宫相处,便说:“这里没什么事了,奉香请回吧。”素盈应一声,待到迈步时,脚下虚浮无力。她不敢声张,静静向澄澜亭外退。

“奉香请留步。”睿洵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不疾不徐地说,“奉香对东宫妃可谈诗赋,对圣上可谈佛经,真是人才。我再来考考你,这是何物?”

素盈又走上前,几步之间,眼前便涌起密密麻麻的金星,定神看了片刻,答道:“回禀殿下,这是芸香。”

睿洵盯着素盈,面上一股森冷。然而素盈眼前越发昏暗,看不清楚。耳中嗡嗡不绝,中间夹着他似远似近的声音:“奉香可曾读过‘始以微香进御,终于捐弃黄壤’?这一句,让人联想起另外一位奉香。”

想到文彩环以卑微之身亲近圣驾,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时容颜失色,几番张口欲辩,气却沉在胸口出不来。

“奴婢……”她勉强吐出蚊吟似的两个字,骤然觉得头重如铅,眼前一黑。耳边似有男人女人的呼声。

怎么能在这里出丑呢?这念头闪了一下,她便不省人事了。

周围更静,也更冷。世间种种归于寂暗,仿佛同她再无瓜葛。但是细看,幽暗中有高大廊庑,还是宫殿模样。深远无尽的阴森之中,泛起飘飘忽忽的声音。

“阿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浑身苍白的女人悄然从暗中闪出来,“臣无贤愚,入朝见嫉……”

“妇无美丑,入宫见妒。”素盈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震。

“走开!”她想要呼喊,可是发不出声。

白衣女人所过之处亮了起来,素盈发现这里其实就是自己的房间。女人坐到素盈的桌边,摆弄桌上的茶具:“写这警句的人,以为庙堂之上,深宫之中,只有‘嫉妒’一种可怕的破坏力。你若是以为自己无足轻重,没有值得别人嫉妒之处,因此掉以轻心,那就大错特错了。今日种种,不可逆转。”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你放过我吧!去找别人!”素盈几乎是在哀求。那女人无动于衷,雪白的手指从银提壶的手柄上滑过,慢慢移到茶碗,忽然手指一戳。

咕噜噜的声响如霹雳雷鸣。素盈一惊,睁开眼睛。屋中已经点灯,并没什么白衣女人。原来是梦。素盈撑起身左右回顾:婉微和令柔不知去向,确实有一只茶碗不知为何掉落。月光照在水渍上,映出一层冰冷的光,晃得她难受。

素盈起身倒杯清水,顺便捡起碎片,捡着捡着停下手,疑惑地蹙眉。

茶碗里原是松花柏叶饮,她去东宫走得匆忙,撇下半杯。洒落的水渍中,有些东西不像柏叶。素盈顿时起疑,掀开银提壶,倒出残余不多的汤汤水水,立刻看到颜色特异的碎花碎叶。

松花柏叶饮是宫里的方子,怎么会有花瓣?素盈犹豫片刻,挑出较大的含了一下,没尝出味道。柏叶的芳香掩盖了那东西原本的气味。

“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香气,被它们一搅,别的味道都闻不出来了。”睿洵的话不知怎的冒了出来。被掩盖的味道……素盈忙吐了出来。

窗上晃出两个人影,吓了她一跳,以为此时仍身在梦中,鬼魅般的文彩环与轩叶又来了。但那两个人影却会交谈,低语着“她睡了没?”“进去看看”,便要进屋。

素盈怔了一刹,用力掀翻桌子。银壶、茶碗叮哐摔了满地。

“奉香!”婉微和令柔一齐惊呼,看到桌子掀翻,遍地碎瓷片和水渍,脸色苍白的素盈瘫坐中间。

婉微急道:“奉香别动!小心伤到!”令柔上前嗔怪:“怎么起来了?”

“我口渴。”素盈含含糊糊地说,“不知怎的,没站稳。”

“还好只是碰倒桌子,伤到自己可怎么好?!”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扶着素盈回到床上。

令柔问:“奉香今天又做噩梦了吗?”

素盈点点头,令柔便透出些许担忧的样子。

窗外天色已晚,素盈问是什么时辰。听说酉时将过,急问:“丹茜宫有没有来取夜熏的香?”

婉微笑着安慰她:“就是奉香今天配的‘桂风萝月’嘛!我晓得,已送过去了。”又说,“皇后娘娘专派了人来叮嘱,说好好休息,不需入侍。刚才东宫右卫率也差人来看,还有副卫尉。”

“不大的事,怎么惊动他们?我晕倒之后竟一概不知。”

令柔笑笑说:“事虽不大,偏巧是在储君夫妇眼前。他们二位宅心仁厚,不能不担心。”她说这话的神态,仿佛素盈是故意在东宫面前表演,又刻意加重“储君夫妇”,素盈听了实在不舒服。

婉微横了令柔一眼,似有责备之意,转而对素盈说:“东宫妃派人送来一盒点心,说是照顾不周,让丹茜宫的人在东宫出了事,过意不去。奉香现在饿不饿?我去把点心热一热?”素盈点点头,她便出去张罗。

令柔重新沏上热的松花柏叶饮,徐徐说:“东宫听说奉香睡过晚饭时辰,也让人送来夜宵,说是免得夜里起来肚子饿。我正道谢呢,正好被东宫妃那边的宫女撞见。东宫的小宦官匆匆走了,宫女却要那夜宵。我怕当下不给她,以后的麻烦少不了,便给她了。”

素盈心里揪了一下,问:“是什么夜宵?”

“一整盒包儿饭。”

“可曾动过?”

“没有。”

素盈愣了愣,心想,难道是东宫妃做的那盒?东宫怎么想的,竟赏给一个女官,岂不是给人找麻烦!唉,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替她思量难处呢?碰巧被撞见,只怪她运气不好。

她向来言行小心,一天之内却两次惹得东宫妃不悦,越想越为难,一点食欲也没了:“告诉婉微不用热夜宵了,你们去休息吧。”

令柔出去寻婉微,两人恰好在窗外遇见。一对人影落在窗纸上,窃窃私语。素盈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却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禁开始怀疑:狩猎归来后的第一个噩梦,有几分是虚幻的,几分是真实的?

听说素盈在东宫昏厥,丹茜宫专门派了一位太医来看。太医说素盈喜静不喜动,气血运行有些问题,除了服药补益,还要效仿她姑姑丹嫔,每天早晚去太平湖边绕行到永寿山攀登。素盈不答应——太平湖方圆数里,加上登山,一趟少说一个时辰。每天两趟,只有丹嫔耗得起,女官哪敢这样挥霍时间!

皇后得知,接连几天传话说不需侍香,要她谨遵医嘱,就当是丹茜宫的差事一般认真完成。素盈不敢不从,也感激皇后关照。可没过多久,越变越多的闲暇时间害她心慌——这是个危险的信号。皇后得了爱惜女官的好名声,可素盈入宫是侍奉皇家,不是来游山玩水养病的。

现如今,调香早不是一两人专有的伎俩,连婉微也晓得“桂风萝月”这种复杂香料。有那么多人希冀以调香的手段崭露头角,被撇在一旁的奉香若是不能改变境遇,不出三日便会寂寂无闻,接下来就该打发她出宫去尽情休养了。

素盈暗自揣测,皇后召她入宫的本意是取代文彩环,眼下就是鸟尽弓藏的时候。偏她在这节骨眼上,惹了东宫妃。又或是,皇后本人对她在皇帝面前巧舌对答不满。

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在太平湖边绕行,路过柳堤。晨风迢迢,飒飒飘摇的细叶当中,响起清脆的金属声。素盈抬头一看,只见柳枝中藏着系好的成串大钱,随翠浪颠簸起伏。

忽然一箭如电,射断柳丝。金钱落地,众人喝彩。那箭犹有去势,直落入太平湖里。原来是东宫正在此练习射箭。素盈忧心忡忡地低头走路,没来得及回避。

睿洵看见她,唤到面前仔细端详一番,口气不冷不热:“奉香的气色还是不大好,怎么不安心休养?”

素盈心中委屈,淡淡地说:“承蒙殿下厚待,奴婢受益匪浅。”

睿洵张弓向湖心的浮靶连放三箭。他不仅目力惊人,臂力亦如神助。湖中乘舟的宦官火速取靶呈来,箭都正中靶心。睿洵对结果毫不意外,笑着问素盈:“奉香是怪我话说得重,把你气倒了,还是怪我根本不该叫你去调香?”

“奴婢不敢。”

睿洵又搭上箭,缓缓道:“反正没有下次。你也听到圣上怎么说。”

随风摇动的柳叶剪碎晨光,他的眼神在翩翩光影中忽明忽暗,透出一股不痛快。素盈羡慕地轻叹:“那才是父亲啊。”睿洵没有听清,报以询问的目光。

素盈遥望粼粼水波,苦涩地追忆,说:“奴婢小时候不喜欢和姐姐们一起读书,整天跟乐手学吹笛。女塾师向郡王提了几次,郡王说,由她去吧,她还能干什么呢?”

睿洵哑然不知如何安慰她。素盈笑了笑又说:“殿下受到责备和约束,是因为身负厚望,将要担起无人可及的责任。”睿洵不置可否地提起嘴角,没笑出来。

“这世上总会有人指望你。”他话里似有玄机。

素盈忽然感到心中一阵凄凉:“曾经有。我想,我和她都错了。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指望。就算想要不负众望,也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做是对的。”

她这股忧郁似乎让睿洵不快,他又转身连放三箭,射落三串金钱之后冷笑:“奉香进来有些日子了,还说这种傻话?等着别人告诉你答案,只怕最后既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死。这字眼在他口中如此轻易。素盈自遐思中回过神,更觉凄然,垂下头低声道:“多谢殿下点拨。”

睿洵垂下手臂,眼睛还是看着湖中一起一伏的标靶,说:“我是诚心问你,你要说实话……”素盈听到这种口吻就犯愁,怕他又问起香炉里的香、冬珊瑚之类的。

“点心好吃吗?”

素盈想了想,小声回答:“奴婢没有吃,不知道好不好。”他挑了一下眉梢。素盈如实答道:“殿下送来点心,刚好被东宫妃的宫女撞见,要走了。”睿洵哼了一声。

素盈偷眼看他,他是真的不懂东宫妃的心意,还是故意让她难过?

“东宫妃一番心意,奴婢不敢糟蹋。”

睿洵放下弓箭,微微笑道:“素氏生来锦衣玉食,恐怕连菜和草也分不清。说是‘她做的’,不过是她想起这回事,吩咐御厨去做,就算是她的功劳了。”他看了素盈一眼,笑起来,“若当着右卫率的面说这些,又要被他抢白——‘殿下这话有失偏颇,臣的妹妹就很会做点心’。你哥哥总是把你挂在嘴边。”

她也是素氏,洗衣做饭不是值得夸耀的本事。素盈微微脸红,但听他夸奖自己,心中虽然有一半羞赧,也有一半高兴,面庞不由得透出笑意:“哥哥……右卫率平常说些什么?”

睿洵扫她一眼:“你真不知道?”见她摇头,睿洵不相信似的笑道:“你去问他。”态度不明不白的,害素盈又一头雾水。

她还有一座山要爬,几次三番想要告退,但睿洵每每顾左右而言他,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素盈看出他还有话要说,便从容侍立一旁,等他习射结束。

东宫作息有固定时辰,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片刻误差。习射时辰将满,他收起弓箭,转身面对素盈,紧紧盯了片刻,说:“退下吧。”素盈等了许久,以为他有要紧的吩咐,想不到只是这样一句。她纳闷地欠身告退,睿洵又反悔了,要她站住,挥手屏退旁人。

他在她面前负手而立,目光垂地,似乎在斟酌言语,又像仍在迟疑当不当讲。素盈不敢催,他也没让她等太久。

“每次宫里办过丧事,就有人飞黄腾达。”他说。

素盈不知他卖这么大的关子有何用意,又惊又奇地眨眼打量他。

“太后刚驾薨,丹茜宫的女官就得蒙圣恩,生下盛乐公主。三皇子、四皇子不幸病殁之后,怡媛、丹媛有了身孕。之前那位睿奉香遭人暗害,没多久,文奉香变成文才媛。”

这些事如何扯到一起,素盈一时间不能明白。睿洵知道她没有留心过这些事,继续用淡泊的口吻说:“也许圣上自己没察觉——他在用这方式暗示,他不能管遍每个人的死法,但每个人的活法,只有他能主宰。你们素氏总以为,后宫是你们的。他会提醒你们,这里和整个天下一样,是他的。”

素盈感到讶异,又不敢反驳。睿洵深深地注视她,说:“这回文才媛死了……大家都很小心。一不小心,也许就变成那个特别幸运的人。可是福祸相依,幸运的人最终往往特别不幸。你成日在丹茜宫出入,没准几时会撞见圣驾。最好小心言行,别再惹他注意。”

原来澄澜亭中的静寂,周遭众人突如其来的冷场,是因为皇帝在注意她。她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呢?但她更诧异的是睿洵的口吻和神情。

素盈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他,忘记这是失礼至极的举动。睿洵并没有见怪,也大大方方地回望她。她被他看得心慌,胡乱说:“我已经不能成日出入丹茜宫了。”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含笑说:“今天黄昏那一趟绕湖就免了吧,老实等着。”

素盈愣一下便懂了,恭敬地问:“殿下喜欢哪种香?”

睿洵向前凑了一点,低声说:“提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看见旁边侍从暗示时候不早,他微笑道:“退下吧。”

素盈急忙行礼,飞快地逃避他呼吸中的暖意。

这回他没再喊住她。

当天黄昏,丹茜宫传香,素盈进宫便看到睿洵坐在皇后身边。母子二人正说什么。皇后见她进来,含笑说:“东宫的鼻子灵,一进来就闻到宫里的味道变了。他喜欢‘悠然见南山’,你就在这儿置炉。”素盈应诺,埋头在角落里调香。

那母子二人依旧接着之前的话题,款款地闲聊。皇后说:“你讲的这事倒也有趣,可见活在南国的宫廷里同样不轻松。”

南国宫廷。近来宫里时不时提到邻国,素盈烦心事多,不曾格外留意。零零碎碎地听说,那边的皇太后逼年轻的皇帝退位,要群臣拥戴皇太弟称帝。皇太弟审时度势,亲自保护皇帝平乱。皇太后削发出家,皇太弟反而立了功。

做母亲的偏心幼子,将皇位当作私财,竟至谋反;做儿子的算计胜负,背叛母亲保全自己;皇帝逼生母出家——皇家闹到这地步,也算近年少见。最近有流言说,皇太弟担心兄长暗算,想要北投。

素氏皇后有参与朝政的惯例,丹茜宫里少不了议论这些事。只是素盈接连数日不曾聆听皇后高见,拿不准她的态度,也不知今天是为谁感慨。

睿洵小心翼翼地说:“哪里谈得上‘有趣’呢?弟弟为他做到这地步,那个人果真意图加害的话,实在令人心寒。若真投过来,母后怎么看?”素盈听了暗自吃惊。丹茜宫里还有众多女官宫女,他不避讳地说出来,仿佛这事十有八九要发生。

皇后笑了笑:“令人心寒?”她的笑容总是像藏着难以捉摸的心事,浮现的一瞬间,便让人不敢贸然去接她的话。她悠悠叹息说:“感人肺腑的结局是什么样呢?那兄弟二人从此不分彼此、亲密无间?”

睿洵脸色难堪,皇后扫他一眼,继续说:“当年你父皇饶秀王性命,太后说过一句话,‘只要对天下人仁慈,秀王那样的弟弟,随你杀掉多少个,天下人都不会介意’。当时,我内心惊怖无以言表。待到秀王谋反,生灵涂炭,我才懂得,太后的冷酷或许是超越俗人境界的慈悲。”

素盈不禁打个冷战——北方这宫廷里,过去也曾有骨肉相残。皇帝对二十几年前的梁秀之争并不避讳,但鲜少有人公然回顾过去。

皇后提起嘴角,却没有笑意:“皇帝能够控制自己的权力,江山稳固,就是最大的尽责。南边那个年轻人知道怎么当皇帝,我儿子却想收留他弟弟,做个好人。”这话与其说是感慨,更像是深深的嘲讽。她冷哼一声,说:“你要记住,在这宫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她总是能带着微笑,说出冷酷的结论。

睿洵垂下眼睛,似乎不能苟同,低声问:“人若不思考是非善恶,该怎样看待自己?”

皇后脸上有笑,声音却无情:“思考是活人才能做的事。”

睿洵默了短短片刻,但凝重的神情不像是在铭记他母亲的教诲,而是思考反驳。

很快,丹茜宫里再度响起他清朗温暖的声音:“既然成为‘活人’比成为‘好人’更难,那么活下来的人,为什么不尝试举手之劳,想想如何做个好人呢?”

炉中的“悠然见南山”恰恰这时流淌出来,温和的、柔软的味道。

素盈很明白,绝不应该在这时候抬头。然而她被睿洵掷地有声的话音吸引——那是她的父亲、哥哥、姨娘、姐妹、东平郡王府的崔先生、宫中的姑姑,所有认识的人绝不会说出来的话。

他们没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信念。

她实在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睿洵正在回避皇后责备的目光,无意中和她四目相对。尽管皇后用严厉的神情责备他天真,但他眼里没有惭愧和畏缩。

他们的眼睛里是两种温暖的情绪,和此时此刻的丹茜宫格格不入。素盈短暂一瞥表达出赞赏,他就知道她懂了,丹茜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听懂了。素盈觉得他似乎有笑意,而自己也快要不合时宜地微笑鼓励他时,急忙低下头。

忽听皇后一声断喝:“都退下!”丹茜宫霎时展现它应有的威严,抹杀了睿洵眼里的暖意。素盈打个哆嗦,炉中香烟魂飞魄散。她匆忙垂首起身,跟在无声退出的众多宫女身后。睿洵稍稍一顿,也做出告退的表示。

皇后清晰有力地说:“东宫留步。”素盈已经走到门边,听到那严厉的话语,忍不住又担心地回头偷看。

睿洵神情黯然,垂目盯着素盈留下的香炉。素盈便后悔起来——她不应该坏了规矩,不应该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让他看见赞许。她的认同根本不重要,皇后的才重要。他应该专注聆听他母亲的话,而她不该让他知道,有人支持他唱反调。

她不知不觉在门边多停了一下,听见皇后用温和的声音对东宫说:“过来坐。”她松了口气——毕竟是亲母子,不需要她多虑。

这时候,她终于担心起自己——万一刚才一幕被哪个眼尖的宫女瞧去,只怕绕湖爬山的差事不会结束了。

数日之后听说,南方那位皇太弟最终没有逃亡北上,死于风寒后的一场高热。北方的宫廷里不再提这回事,只有皇后偶然说一句:“今年冬天确实冷得很,不知多少人要遭殃。”转过脸,又和颜悦色地叮咛素盈,“你身体弱,更要注意。调香这事,不过是一种消遣,犯不着呕心沥血。”

弦外之音袅袅不绝,害得素盈胡乱猜测。

这不是皇后第一次透露出对调香失去兴趣。她为别的缘故产生成见,素盈或可努力想出挽回的办法。如果皇后厌倦的是调香,那么一时高兴而设立的奉香女官,哪里还有存在的必要?偏偏她的身体不争气,常是一副难当大任的样子。她暗暗地着急,格外重视起来。因此,天气日渐寒冷,身体却渐渐有了起色,生日之前差不多痊愈了。

腊月宫中也忙,丹茜宫的白公公和一众女官宫女却都记得她的生日,贺礼有轻有重。宫里按规矩赏下一套点心和一枚宫制银币。

巴掌大的寿币正面是白马青鹿,背面是“福寿安宁”字样和当年的年号。素盈从来没见过,来回把玩,问:“每年都是这图样?”

令柔笑道:“以前是‘福寿康宁’,比这个小一些、厚一些,马与鹿也没这股灵气。太后仙去之后,借改字样的机会,皇后亲手画了这图样。”

素盈吃惊不小:“你见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婉微端来寿面,笑道:“令柔的亲姐姐从前也在宫里侍奉。”

“如今人呢?”她是出于关切,婉微却突然紧张起来。

令柔像被戳到痛处,冷硬地回答:“在宫里三心二意的人,早没了。”

素盈不知道“三心二意”是指什么,但见再说下去只能更尴尬,便笑道:“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诚不我欺。快把宫币拿出来,给我长长见识。”

令柔不好意思似的喃喃:“我们的哪能跟奉香的比?”话虽如此,倒也没拒绝。

不多时,令柔取来一根细短棍子似的布袋,像是专为收纳宫币做的,通身绣满各种图案,花样色彩无处不精,针法细密多变,绣龙袍的功夫也不过如此了。素盈心中啧啧称奇,只见令柔轻轻地挤出十几枚大小不一的铜币,一枚一枚光洁锃亮,整整齐齐地按年份叠放在里面。

婉微解释说:“我们这等奴婢只赐铜币,也不是年年有,总归看娘娘们高不高兴。如今的皇后宅心仁厚,赏赐从未少过,我们赶上这时光,算是难得。”

令柔挑了几枚给素盈看过,又小心翼翼按年份收起那些铜币,不忘擦去上面的指印。婉微又道:“这寿币拿到宫外没处花,给我们留个感恩的念想罢了。奉香与诸位女官都是银币,娘娘们都是金的。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言语中带几分自嘲。

素盈本想说几句鼓励的话,思绪却被令柔收拾宫币的手指缠住了——她纤长的手指仿佛慈母抚摸孩子,熟知它们每个是哪一年来到的。素盈看在眼中,触发心底一股怪异的战栗。

偏在这时,婉微笑道:“我给奉香也缝个袋子吧。”素盈像被泼了一桶冰水,不假思索地摇头。

入宫后一直回避的念头猛然蹿起,她承受的一切嫉妒、侧目、秘密、危险……她小心翼翼周旋至今,是为了同生不逢时的宿命赌气,还是她果真有觉悟,准备在宫廷中度过一生?年复一年,只能与一袋宫币惺惺相惜,一辈子就这样了!

婉微与令柔交换眼神,令柔走了出去。

婉微细细端详素盈的眼角眉梢,和蔼地说:“今天提起这些话,容我说一句平常不敢说的——我和令柔是无家可归,但奉香不仅有家,还是数一数二的门第,难道没有想过出宫去吗?东平郡王的女儿自然有高门愿意匹配良缘,何必在这地方终日看人脸色呢?”

那一摇头,已经泄露了一些真心,此时想收也收不回来。素盈暗自懊悔,想了想说:“也有高兴的事。印着‘奉香素氏新制’的香谱千金难求,我虽然羞愧名不副实,但也有那么一点点高兴。昔日哪敢想这样的事?”

婉微的嘴唇动了动,似有言语呼之欲出,但用一个微笑带过,语气中添了几分真心的担忧:“奉香,我在宫中才九年,已经见识过烹茶、制花露、赋诗、念佛经,一股又一股风刮起来刮过去。调香恐怕也难例外。你这能耐的确已经登峰造极,但唯一的用处是讨皇后欢心。上回同南使斗香,的确长脸,可那不过是上面一时起意罢了,不可能年年拉他们来比赛,成全你为国争光。高兴的事情很短,活着却很长久,你不能不为以后打算。奉香上头每一位尚宫、令人,都是跟随娘娘多年的心腹,水泼不进。而典香司呢,从来不收女官。难不成你也想等待时机,当一位娘娘吗?”

素盈吓得连连摇头。婉微也察觉话说得急了,掩饰似的笑道:“这也不是不可能。南方来的文彩环都能办成,何况是东平素氏的女儿呢!”

“我没想过。”素盈看出婉微不相信,“我进宫来是调香,没有多余的心思气力琢磨分外的事。”

婉微无端叹一句:“只怕别人不是这样想。”说罢去忙别的。

桌上的银币闪闪发亮,素盈被那刺眼而冰冷的光亮魇住,忽觉喉咙干涩。喝水之前,她先揭开壶盖,端详里面的柏叶。自从她每次拣出异物,就不怎么发噩梦了。仿佛察觉她会拣去花叶,壶里异样的东西彻底消失,但素盈的新习惯已经养成。

端起水杯,她却喝不下去,愣愣地注视着茶具和银币,像注视余生。

消沉的念头一经萌生,事事就显出无趣来。她一直努力在这里扎根,此刻心却像浮萍,无论怎样暗暗使力也扎不下去。

皇后察觉出素盈的变化,有意无意地笑说,奉香入宫时还有几分孩子气,现在满怀少女心事,更显袅娜了。

素盈猜是那一炉“悠然见南山”不小心点燃的真意,终于传到皇后耳中。她脸上不得不含笑,心中却忐忑,想起草原上听到的话:皇后有留给奉香的后路,会不失体面地打发。不知道皇后给她准备好什么样的后路。

距离新年还早,皇后早早放话,奉香在宫中兢兢业业,特准提前回家过年。别人都道是罕见的恩典,素盈却隐约觉得,这个年一定会过得很长,不给她回来的机会。

还未成行,又遇上一件事:来年东宫妃终于十七岁,正月就要合婚。因为早已行过婚礼,这回不再庆贺,但对太安素氏来说是件大事。况且皇后偏爱素璃,不愿喜事平平淡淡地过去。斟酌之后,皇后决定赏赐东宫上下贵重的金银器。

东宫数次谦谢,说金银存于宫库是长久之计,而宫中香料囤积,日久不用则变为槁灰齑粉,再无价值,恳请改赐香料。

本来典香司拿了香谱可以操办,东宫却说赏赐的都是素奉香得意之作,恐怕旁人做不好,反而有损丹茜宫的名声。意思很明白,素盈只好承担下来。

东宫官属人数可观,按照品级颁赐不同规格的香,上百种、百余斤香料都要素盈经手,不仅没法回家过年,甚至宫中守岁、贺年的日子,她都没能得闲。忙到东宫合婚、颁赐香料完毕,皇后的心思全投注到她的儿媳身上,对素盈的去留又不大过问了。

素盈免不了彷徨,终于找了一个机会对哥哥倾吐。素飒完全不懂她的烦恼,反而淡淡地说:“年前皇后有心赶你,是谁特意要香料,把这事拖过去?不要忘记东宫的好意。”

霎时,她脑海中又回荡起那句“为什么不尝试举手之劳,想想如何做个好人呢”,紧接着,自然而然浮现双目交接的刹那。素盈精神一凛,急于避开这段记忆,心虚地将头垂得更低。

她的表情瞬息万变,素飒察觉异样,但表面仍装作无动于衷,说:“东宫说,前些日子,在丹茜宫附近远远看见你,你掉头就跑。他同我开玩笑,问你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他的事。究竟怎么了?”

这是东宫侍卫们休息的一处小轩,众人听说丹茜宫女官来访,全都回避,并无人来打扰。但素盈还是目光游移,支吾半晌才说:“东宫合婚还没几天,皇后姑侄悬了三年的心刚放下,你却要我没事找事,岂不是害我?”

素飒转动手中茶盏,略带尴尬,说:“如果是为了东宫合婚难过……你要知道,他将来还会有别的女人。”素盈飞快避开他的话音,别过脸去看轩外树梢。

明明是立春,却没有春天的感觉。她凉凉地问:“去年的事,你忘了吗?”

去年发生的事很多,素飒拿不准她说的是哪一件。她又说:“文彩环,好像已经死了很久。可是皇后不会忘的。只管调香,不要管别的事,你自己这么对我说的。”

素飒落寞的眼神投向妹妹注视的那棵树:“彼一时,此一时。相爷要你进来,可不是惦记一个九品女官的位子。你能凭自己的本事坐稳,就到了该你管别的事的时候。若是坐不稳,也没有哪种香缺了你就不行。”

终于,他说出来了——她的努力只是一层没人在乎的虚名。瓦楞上的阳光刺痛素盈的眼,她慢慢闭上眼睛。

她本来生得柔弱,此时神态更显凄婉,不似这年纪的少女,却又只有少女身上才能找出来。素飒情不自禁地放低声音:“后悔吗?”

素盈苦笑一下,转而望着哥哥摇头:“相爷要我成为奉香,我没有怨言,因为我需要一个契机,离开东平郡王府,最好永远不回去。”

她的目光从树杈墙头徐徐扫过,幽幽叹道:“宫廷有可怕的一面,也有一种……让人必须打起精神的力量。我有生以来一无是处地活着,从未像这样,每一天都竭尽全力,所以并不后悔。可是离开香炉,我就会陷在可怕的那一面里。”

她的眼神本有怨意,顷刻又变温柔,转瞬之间千回百转,无限细腻心思在里面。素飒出于直觉知道,让她变化的除了丹茜宫,还有另外一种藏在她心里、不知所措的情绪,需要尽很大力气去忍住。

“缘分不可强求,也无须逃避。”素飒说,“身处宫中应该谨慎,但也不必用别人的噩运吓倒自己。”

素盈那盏茶已经凉了,她好像没注意,抿一口,涩涩地说:“我不知道……”

她凄凉地笑了一下,说:“在这宫里,大概只有噩运是不分高低贵贱人人有份的。”

素飒一时无言以对,看她泼去残茶起身告辞。他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有些心惊。

以前只从同僚的口中听过,豆蔻年华的女孩像拆不开的九连环,以为一眼看穿,其实有复杂的弯弯绕绕。她们对有些事情半知半解,对有些事情却格外敏感,有时候不点即通,有时候又迟迟不领悟。他曾经以为,他的妹妹不会像别家的女孩那般忸怩小气。素盈是在宫廷里成长的女官,机敏与见识不会受缚于琐碎的心事。

今天他第一次担心,宫廷会变成她成长的一道障碍,和他的期望大相径庭。

芳风荡雪、翠谷飞云、梨花淡月、雨入莲波……丹茜宫用的香渐渐从春季的温厚变为夏季的清爽。

入夏之后,这年渐渐显出与往年的不同。清凉香味终日弥漫,还是无法驱散皇后诸多烦躁。随着时日推移,宫中气氛逐渐怪异,人人坐立难安。

自幼在宫中的婉微、令柔晓得关窍,提醒素盈说:“今年是逢七之年,七月选女入宫。新人换旧,自古就是凄凉事。每到这种年景,后宫里面年资较长的有机会进位,若是没能顺利进位,心情更糟。奉香要小心伺候。”

令柔平常不爱发表见解,这时候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说:“可悲的事,一不留神就变成可怕的事。”究竟是什么光景,素盈暂时想不出。

家中两个妹妹大约又像七年前的姐姐们,为这件命中注定的事情忙碌起来。素澜天姿国色,生于七月初七,姐妹中行七,种种讨喜的好事都在一身,家里从来是当作娘娘来培养。素槐温雅安静,待人谦和,若是入宫来,素盈不知该为她欢喜还是担忧。

东平郡王对两个小女儿格外地上心,吩咐素飒转告素盈,新制一些别人没有的香谱给她妹妹们用。素盈制成香谱,托素飒转交。他翻看之后,蹙眉嗔道:“这十二分的能耐,留在宫中即可,何必用到她们身上?”

素盈冷笑说:“我们家栽培女儿下的是什么功夫!我只出七八分力,她们岂会看不出来?他日飞黄腾达,岂是我小小奉香能够得罪的?”

她说这话的神态,不像姐姐谈及妹妹,倒像仆人议论主人。素飒的脸色更阴沉,将香谱塞回她怀中,闷声说:“现在使出十二分力,太早了。她们果真进来,你从哪里拿出二十分的余力去应付?”

素盈见他说得很有把握,便问:“阿澜、阿槐准备得如何?”

素飒闷哼一声,撇嘴说:“父亲的为人,你也知道——阿澜把握大,他倾注全副心思。阿槐,听天由命吧。现在家里上下真是难看至极!”

东平郡王府活灵活现的谄媚图霎时如在眼前。七七八八的下人们看管事的脸色,管事看郡王跟班们、三夫人丫鬟们的脸色。郡王跟班看得出郡王对素澜寄予厚望,谁也不敢对掌上明珠的前程无动于衷。三夫人的丫鬟将三夫人奉若神明,生怕这时候怠慢了前途无量的素澜,日后倘使有半分闪失,少不了种种苦难归咎到她们身上。

他们各自讨好自己需要的人,虚假的笑脸层层传递,又在府里上演欢天喜地的闹剧。

素盈想了想,摇头道:“这种事情一向难说。三姐、四姐、五姐当年踌躇满志,下场令人唏嘘。哥哥别亏待了阿槐。生她的十二夫人性情柔弱,遇事恐怕招架不来。”

素飒点头赞成:“她那边我一直在照应。阿槐一向少言寡语,心思却一点不差,自己把选女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很有气魄。这样的人若进来,只怕不会逊色于生来得尽宠爱的那几个人。”

见他先提到宫里那几个女眷,素盈便小声说:“恐怕丹嫔这回不能进位。”

素飒愣了一瞬,问:“你听到风声?”

“不。”素盈露出虚幻的微笑,“远处的事,比如远到南方的事,人人都敢随便说几句,但近在眼前的事,丹茜宫里没有风声。无声之中含意更深,我看得出姑姑今年没指望。”

素飒原本就不抱太大信心,一线幻想终于湮灭,无奈喟叹:“岂止今年……这辈子不知能否看见丹嫔进位为妃了。”

姑姑由媛位进为嫔位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迟迟不能进位为妃有些蹊跷。但是“一辈子”的断言太过沉重,似乎有令人绝望的理由。素盈鼓起勇气问:“丹嫔到底做了什么?那个木雕的丹茜宫……”素飒悚然变色,轻咳一声制止她:“别再提了!”

“过去一年多,还是不能提?”

“有些事情,过去一辈子也不能提。”

见妹妹目光中闪动疑惑,素飒忽想:她性格多虑,再瞒着她,不定怎样浮想联翩,宫中人事将变,这件事情让她知道也好。

他前后左右看遍,确定无人,仍然放低了声音:“丢掉鼻子、后来丧命的奉香睿氏向姑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对皇后十分不利。”

惧意悄悄在素盈心尖蔓延。

皇后言行举止细致高明,但在她身边久了,多少能从她身上看出凡人的影子。凡人总有缺陷,哪怕很微小。可她始终是皇后。女官不该向人泄露她的隐私,很危险。何况是向丹嫔!

“什么奇怪的话?”素盈眨动眼睛时故作镇定,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一种香气。初次见面时,皇后熏衣的香料是文彩环调配的“月出云海”,琴师刘若愚的身上也有这种香味。后来,皇后换了素盈配的“叠瑞重祥”,用料珍贵,皇后格外爱惜,公主们与东宫妃都没分到。然而琴师举手投足间,竟也有细微若无的痕迹。

皇后身边常有各种香气,常人很难分辨出琴师掺杂其中的这一丁点。但奉香的嗅觉较之常人灵敏。若是睿奉香在时,发生过类似的事,她应该也能嗅出端倪。

素飒紧紧地抿着嘴,又向周围看了一圈,艰难地回答:“睿奉香说,皇后在宫中擅合毒药。她怕丹嫔会有危险,所以暗中提醒。”

与素盈的猜想相去万里,却更令人骇异。她失声惊呼:“皇后又不是药师、巫女,岂能随便做得出毒药?再说,她一进一出前呼后拥,哪能避开人动手?丹嫔会信?”

“这种话若是谎言,实在不够高明。皇后行事缜密,能抓住她纰漏的机会千载难逢。父亲、姑姑、大姐、二姐不遗余力地搜罗证物,指望一举废掉皇后,可惜没有成功。”

平常看不出什么手段的家人,竟能干出这种事。素盈脊背发凉,终于明白那座木雕为什么害他们一个个焦灼难安。可是所图甚大,他们竟指望巫术庇佑,这种荒唐早注定功亏一篑。

素飒看妹妹脸色苍白,又说:“事情是宰相暗中平息的。我本以为这下要完了,想不到他能息事宁人。我猜他也防备皇后,因此保全丹嫔,免得皇后弄出个死无对证的局面。正是看出他与皇后之间有可乘之隙,我才冒险推荐你为宰相义女,以防情况再有变时,你我无从幸免。”

“他也相信,皇后在宫中擅合毒药?”

素飒没回答,默了一刻,岔开话说:“睿奉香死得突兀,圣上起了疑心。据说,文彩环聪明过头,有所察觉,引来皇后猜忌。”

皇后对文彩环的态度蹊跷,最终将她置于死地,竟是为如此离奇的缘故。素盈惴惴地问:“姑姑……确实有皇后制毒的证物吗?”

“幸好只是知情。倘若真有证物,宰相反倒不敢管她——皇后若知他们拿住实实在在的把柄,怎会善罢甘休?”素飒想了想,说,“睿奉香和文彩环大约是真有,谁也救不了。”

素盈震骇得说不出话,半刻之后弱弱地质疑:“不会吧?文彩环若有真凭实据,不是正好为姑姑所用?”

素飒嘴角微扬:“她行事的方法,你看不出来?她才不当素氏相互捅的刀子。结果,潜通南国谋害圣上……咳,本来是皇后与宰相的事,谁想到,柔媛赶的时机不巧,阴差阳错地插了一手。事关重大,皇后、丹嫔、宰相、柔媛彼此算计,都想撇过这事,可也都知道撇不开。”

素盈骇然无语,瞪着他讶叹:“你们竟能忍住这样的秘密!”

“秘密就是越沉重越要忍住。”素飒长长地嘘口气,“父亲嘴上不说,其实很怕。待到七月阿澜进来,于我们家是百利无害,宫里的局面当有新转机。”

他说完,又长长地呼了口气,面容起了细微变化,仿佛有一层肉眼难以看清的愁云隐约散开。

素盈心上一软,觉得今日让他说出来,实在是太好了。他在宫里十来年,可想而知有多少不敢说也不能说的隐情堵在心里。她向来只想着向他倾诉,却帮不到他,能让他一吐为快也好。

素飒却不知她的好意,生怕她再追问,敷衍地总结:“你的地位……还没有玩弄秘密的能力。你要学会追问,也要学会忘掉。记住,别在七月之前惹是生非。”

“阿澜与阿槐,也知道这事吗?”

素飒摇头:“总不能尽人皆知。能进宫来,再让她们承受秘密吧。”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兄妹俩急忙避让。素盈眼尖,看见马上那个蓝色骑装的女子正是荣安公主。这公主仗着父母的宠爱,常常无理取闹,搅得宫苑禁地不得安生。前两天,素盈听她在皇后面前央求,想要出宫骑马,没有得到允许。今天她便在宫中撒起野来,策马扬鞭四处隳突,随从侍卫们不知被甩到了哪里。

快马闪电一般掠过兄妹二人旁边,公主突发奇想,用马鞭去挑素盈头上的花。素盈吓得大惊失色,忙往哥哥身后躲藏。荣安向前一探,重心不稳,大叫一声便掉下马背。素飒不假思索地奔上去,伸开双臂,恰好接住。他扶公主站稳,单膝跪在一旁,口称得罪。

荣安笑嘻嘻地看着他说:“险些摔惨呢!”边说边转头看素盈,又瞥他一眼,笑道,“总听人说,你偷偷摸摸同宫女幽会,原来是你妹妹。”

素飒着实生气,竖起眉问:“谁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

荣安不理睬,转而责备素盈:“你不躲不闪让我挑到那朵花,我岂会坠马!为一朵花害得皇家公主差点受伤,你担当得起吗?”

素盈无奈,低声说:“请公主责罚。”

荣安笑两声:“怎么罚?轻了没意思,重了又惹人说三道四。你是丹茜宫的人,不好好地钻研调香,跑出来同东宫的人说闲话——还是让母后罚你更妥当。”

素盈大感为难,正要央求,素飒已开口为她求情:“此事若是交到丹茜宫,只怕娘娘问起公主如何撞见,少不得要为宫中纵马的事责备几句。公主又何必为她惹这些麻烦?”

“你是同我谈条件吗?”荣安白了素飒一眼,略有愠色,“我不过开两句玩笑。这点小事,谁有工夫计较!你们赶快走得远远的,别挡我的路。”兄妹二人连忙道谢,远远地走开。素盈回头望一眼,看见公主打呼哨唤来马匹,又在那里骑马。

荣安公主对哥哥的态度十分熟稔,她感到奇怪:“哥哥与她很熟吗?”

“公主有时去东宫玩,我常遇见。”素飒说得含糊不清。素盈不再追问。

家里的素飒,是体贴的哥哥。宫里的素飒,却是满腹秘辛的东宫卫率,对她吐露一个秘密,还有一万个秘密瞒着她。

前后左右、里里外外,他被秘密层层包裹着,素盈简直看不出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了。

这年的七月十四恰好是末伏,燠热的天气害人恹恹的不想做事。宫里每日闲谈的话题不离选女。今日说专门安置选女的宫苑已收拾干净,明日看经过层层挑选、专门教导选女的女先生们陆续入宫——九成姓崔。

爱凑热闹的宫女向参与选拔的宦官们打听,私下评判哪个会一鸣惊人,哪个有望在三年后领受册封。所谓“名录”也出现了,罗列素氏七家当中出类拔萃的少女,谣传是入选名单。这东西向来没有真的,可每回流传出一个名字,仍能在宫女们当中制造短暂的小话题。

三年后将有新的娘娘,需要新的宫人侍奉。于这日复一日等闲过的宫中人来说,三年快得很,也不能怪他们从今起就要谋划自己的前程。

素澜的名字不止一次在他们私密的话语中流转,出现的次数越多,越被人深信不疑。时不时有年轻宫女向素盈打听她的妹妹,听说这位少女不仅姿容绝代,聪慧更胜常人,无不欣羡神往。

吉日倏忽到来,通过初选的七十名选女入宫。宫中准许观望,素盈便随众人一起去看这七年一回的大事。

宫中选女与吏部选人相对,差别在于获得为官资格的男子从天下拣选,而选女们只出自素氏。三年之后通过考试,她们就可转迁,或为嫔御,或为女官。入宫拜见的仪式,也同选人入觐差不多,只是陪同皇帝的监督之官换作以皇后为首的内命妇们。

丹茜宫外宽敞的方场上铺了红毡,搭起七色彩帐。居中的龙游九天帐内设御座,麒麟凤凰帐内设后座。两顶鹿踏祥云帐,本是留给嫔位之上的两名妃子,然而贞妃、文妃姐妹向来于深宫中大隐,双双缺席。丹嫔、景嫔、恭嫔、安嫔四人分坐东西两侧略小的飞马帐内。因天官奏称天文不利,诸嫔今年都没能进位为妃。到底是久在宫中的人,四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沮丧。还有一位肃嫔,也是性情怪异,从不抛头露面,久而久之被人遗忘,连她的坐帐也没设。

司礼宦官向帝后二人报上选女们的家门、名字,选女们跪在帐前十步开外,听见叫名字,便上前拜见。

素盈一一辨认,但选女们穿一样的长裙,梳一样的宫人发髻,脸上又涂着金色佛妆,放眼望去像彩俑方阵,一时半会儿找不出自己的姐妹。她和围观的宫女们一起留心细听,很快听到素槐的名字。

一名选女从队列中走出,翩翩上前,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素槐换了装束,像变成另一个人。她原先在家时头发披散,这时长发向脑后绾起,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别有一种成熟韵致。选女们都是佛妆,难免面目不明、不易分别,她的佛妆却娇媚精巧,更显得眉眼秀气,笑靥可爱。

彩帐之中,皇后始终笑意盈盈,众嫔端坐不露声色,只有丹嫔坦然欢喜,向素槐亲切地点头。素槐仪态万方地退下去。

有宫女知道她是素盈的妹妹,向素盈道喜。素盈匆匆道谢,又凝神聆听。直到入觐仪式终了,选女们由宦官引领退下,也没听见素澜的名字。

那最有希望的妹妹,竟然落选了。素盈心中惊诧,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四院都监远远地向她招几次手,见她发呆不理,干脆急急地走过来。那宦官今日忙得不可开交,离她还有十来步就大声说:“皇后娘娘刚发话,要奉香到四院走一趟。”

“去做什么?”

都监阴阳怪气地说:“麝香、零陵这类香料,列入禁品已有时日,只是宫门司的人并非行家,难免百密一疏。有些女孩子的香包当中,仿佛私带了东西进来。皇后娘娘说,这事情交到典香司处置,就是大事了,不如让奉香去看看。倘若不要紧,索性别声张。果真是违禁的东西,再向典香司、宫正司通报。”

皇后有心送选女们一个天大情面,素盈不敢怠慢,当下随都监同去。

昆霞、瑶光、凌华、飞香四院在太平湖另一边,专门安置选女。素盈随四院都监绕湖过去,只见四院中间的大庭园里,条案拼成一道长龙,几十个五光十色的香包、香囊摆在上面。

都监举手在素盈耳边一搭,兜住低沉从容的嗓音:“娘娘吩咐,奉香只管拿出气势,秉公办事。”素盈在宫里久了,当即听懂这话——皇后的人情不是放一句泛泛的话。

人情送得太轻松,过几天便没人记得。要杀鸡儆猴,才能让没挨刀的猴子感激涕零。而她就是那把刀子。

十几个选女站在两旁,大约是有犯禁的重大嫌疑。刚卸去佛妆的脸上,十四岁的天真神气并未完全褪去,扑闪的眼睛正瞟向这位和她们年纪差不多的女官。

素盈知道素氏小姐们是怎样培养出来的,因此不信她们会干出违反宫禁的傻事,心上也没有太重的担子。她深吸口气,朗朗地说:“丹茜宫奉香奉命检验诸位私物。宫规森严,麝香、零陵、檀香、沉香,私挟五钱即犯宫禁。若是诸位入宫时疏于检点,不知分量是否逾制,请即刻告知。”

众选女都一言不发。素盈见无人作声,向都监点头。四院的年轻宦官们立刻动起手,眨眼的工夫,条案上香包、香囊全被拆开了。

宫中禁用磨碎的香料,选女们不会明着往上撞。香囊中大多是整物,偶有禁品,但分量不足。素盈走了一遍,松口气,向都监说:“未见触犯宫禁。”

忽然有一名宦官手中托着东西,到都监身边耳语。都监眨了眨眼睛,向素盈说:“有位选女私藏丸药,说是香丸,用在香囊中焚燃染衣,还说本是御赐之物,已报过宫门司,准她带进来。奉香看看,是不是?”

宦官手中一枚褐红色香丸,表皮有蜡光,是南方蜜合香料的技艺。素盈看见上面的南国金字,说:“这是去年斗香大会,南使敬献的香丸。来路去处皆有记载,所以宫门司敢放进来。后宫调香虽不准擅自做这东西,但御前也常常使用,并无害处。”

都监又挂起笑意,阴阳怪气地说:“奉香还是太年轻,眼见什么就是什么。我朝本是担心这东西能烧干净,才立了禁。如今弄这么一颗进四院,倘若惹出事端,连个踪迹也寻不出,那不就是我们的祸事了?”

像他这种眼红奉香少年得意、倚老卖老冷嘲热讽的人,素盈不是第一回遇上,早就不同他们计较。但选女们初来乍到,没有得罪他的地方,他却一定要弄出点动静,向皇后表达尽职尽责的忠心。毕竟皇后才是后宫的主人,没人能赶走素若星。

素盈不愿多言语,只能同情地看了一眼私藏香丸的少女。

那女孩子抿紧嘴唇,大约觉得自己的表现尚可算作镇定。素盈见了她那个样子,也疑心香丸的确有鬼。可想而知,在这群老宦官的眼中,她散发出的紧张气息几乎就是认罪。

素盈轻轻地叹息:“香的事,我已看完讲清。四院的事归都监管,不是我该管的。”

四院都监笑道:“没错。劳驾奉香多时,请回吧。”说罢,拿起香丸在手心里掂了掂,忽然合掌握碎。

香丸中露出另一个圆圆的物件。选女脸色霎时苍白。都监若无其事地微笑说:“这东西是什么,我们也说不清,只好送去太医院。众位太医终归比我们懂得多,小姐不必担心莫名蒙受委屈。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没人敢糟践。”

他拍了拍手,脸上带着快慰的笑,大声说:“提起规矩——诸位在后宫多有亲戚长辈,老规矩,头一天来应当拜见。今天要去湖东拜访亲戚的,可别忘了,不得在别处用宫膳、酒和点心。宫中一向对饮食十分节制,万一娘娘们一时高兴乱了规矩,诸位小姐乱吃东西,闹出毛病又无从查证,我们四院可担当不起。”

他那微不足道的权力,等了七年才又一次带来实感,耀武扬威的神态说不出有多难看。选女们默默地各自散去。

素盈去昆霞院寻她妹妹,才知道查香料没挑出阿槐的毛病,她早就被丹嫔、丽媛和柔媛请去流泉宫了。

三位娘娘相邀,足见东平郡王家看重这位新来的选女。素盈不能装聋作哑,但也不愿去她们中间掺和,回到自己住所,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贺礼。

柜中本有一模一样的两份礼物,想不到只有一份用得上。素盈想起七妹,不禁一阵疑惑。估摸流泉宫的寒暄差不多完毕,她才抄偏僻近路前往。

想不到,平日无人的小道上,竟出现了白信默的身影。

自从猎场上借马后,两人再没说过话。他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她借马之后猎场发生的事和她有关,也不想别人发现他与这事有更多的联系。今天迎面遇上,素盈环顾周围无人,惊奇问:“出了什么事?副卫尉为何在这里?”

白信默急忙摆手说:“太平无事,无须担心。”他一时说不出自己为何擅自走动,耳根染上少年的羞赧,努力找话说:“奉香是去找丹嫔娘娘?”

素盈摇摇头,说:“不,我来看妹妹从流泉宫出来没有。”

白信默顺口回答:“还没有。”

素盈诧异极了:“副卫尉认识我妹妹?”

白信默不好意思地低头,吞吞吐吐地说:“奉香的妹妹,似乎曾经和我有过婚配的意向。”

素盈不由得瞪大眼睛。白信默继续说:“七夫人曾经有意撮合我与贵府联姻,可一直没有下文。后来,令尊有心再续前事,家父满以为这回可以操办起来,孰料前几天得知,那位小姐竟然得以进宫。”

他说着,更加不好意思:“既然是如此出色的人,我断断不敢多事妄想。不过,这宫里处处风波,初来乍到的人实在……我忍不住有点担心,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奉香?”他看到素盈古怪地笑了一下,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父亲不想痛快地承认“那位小姐”早已进宫去,打算在素槐落选的时候顶替这门亲事——反正白府不知道最初议婚的是哪位小姐。“素盈”又一次成了无足轻重的两个字,被父亲若无其事地抹消。

“副卫尉是怕我们东平素氏比别人更容易惹祸上身,担心她似我这般愚钝,并非避祸趋福的人才吧?”她嫣然一笑,戳中关键。

白信默心照不宣地轻咳一声,讷讷地顾左右而言他:“奉香绝非愚钝,是太澄明了,才让人担心啊。”

“澄明”不知是他从哪里得到的结论。素盈借马一事,就不怎么坦诚。或许他说的正是反话,担心素盈把实情告诉他,将他拖到危险境地当中。

素盈皱了一下眉,敛容说:“副卫尉是重情之人,多谢美意。可是谈婚论嫁这种事情若让人知道……倘若有人看见你在这里流连,只怕就是她的第一件祸事。”

白信默神色微惊,向她微施一礼:“奉香说得对,是我犯糊涂了。”

素盈欠身道别。白信默笑笑说:“保重。”便头也不回地告辞。

流泉宫的聚会持续稍久,素槐出来时,已近黄昏。姐妹二人远远地对上眼神,她快步迎上前,含笑拉住素盈的衣袖,亲热地说:“我正猜这位窈窕女官是谁,原来是盈姐姐——样貌变了好多,险些认不出来。”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素盈打量妹妹,只觉她的神情比从前开朗,以往微微低着头,今天自信地抬起来,好像一下子长高了许多。大约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意气风发,是素盈今生尚未有过的体会。她含笑柔声说:“阿槐,恭喜你。十四年辛苦,终有今天。”

素槐似乎不愿在流泉宫前攀谈,拉住姐姐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能有今天,亏得三哥一直照应。我自己的亲娘,只会说‘听天由命’。”提起来,仍旧神情萧索,“我原本也没有指望家里对待我和阿澜能够一碗水端平。可是,他们做得未免太过了,只有三哥气愤看不过去。姐姐托三哥送我的香,也帮了大忙。三哥和姐姐的关照,阿槐一辈子都不会忘。”有她这句话,素飒算是押对了前程。

家里厚此薄彼并不稀奇,但两个女儿彻底颠倒的结果却不常有。素盈连忙问:“阿澜出了什么事?她没进来,想必丽媛和柔媛大失所望。”

“人家是同胞姐妹嘛!”素槐轻轻一笑,“要怪就怪我们家风水不好——临选的时候,她像之前几个姐姐那样病得厉害。巫婆又说,只有嫁人一条路。她宁死不肯,想要学络姐姐那股犟劲儿,却没运气。”

素盈心中打个突,忙问:“后来呢?”

素槐摇头说:“三夫人焦急心疼,说要死母女俩一起死,她才松了口。父亲想让她嫁到白家——就是盈姐姐差一点嫁过去的那位公子。总算赶在她没咽气的时候谈妥了,可她醒来那么一会儿,便要挑三拣四,逼着父亲向琚相的二公子提亲。亲事定下,她终于好转。”

家中跌宕起伏,令素盈惊疑不已——原来父亲想与白家重谈婚事,不是为素槐,是为素澜。

“我还以为,同白家谈婚事的是你呢。”

素槐叹道:“自然要推到我身上!否则,传到琚大人的耳朵里,发现我们家隐瞒她快死的事去攀亲,岂不是羞辱人?”

不多几句话,素槐提起素澜总是“她”,连“姐姐”二字都不肯提,竟当没这个姐姐了。素盈心想:“你明知我是琚相义女,还把不让琚家知道的话说给我听,是什么缘故?”暂将疑心撇到一旁,感慨道:“咱们家有什么邪气?上次折损三个姐姐,这次又让阿澜撞上。”

素槐恻恻地笑道:“我看这是报应。”笑里有恶毒的快意。

素盈诧异地脱口问:“什么报应?”

素槐自觉失言,岔开话:“盈姐姐,改天有机会再闲聊吧。今天时候不早了,四院规矩很严,我要赶紧回去。”

就姐妹两人说话的工夫,已快要走到四院。素盈递上手中香料,说:“四院都监刻薄,今天刚没收选女熏衣服的香囊香袋。女孩儿家常用的东西,一下子没了恐怕不习惯。我比不上众位娘娘出手阔绰,唯独这个好说。”

素槐连忙摆手,浅笑嗔怪:“香料岂是私授的东西!”

丹嫔在香料上栽的跟头,她必定早知道,宫规也背得滚瓜烂熟,所以今天才没被都监抓住。素盈见她心细如丝,指着纸包上的红签解释:“这是皇后赐我的,里面没有违禁的东西,分量与去处也已写明入簿。即便都监撞见,也无话可说。”

素槐接过纸包打开看,赞道:“盈姐姐的手艺我一向钦佩。这一味‘兰秀菊芳’当真好闻,又不需要特别的叠香手法便可置炉。果然,还是姐姐有心,盼着我与众不同。”

一瞥之间便将香的名目说对,连相应的叠香法都通晓,这可不是三五日能练出的功夫。素槐看出姐姐惊讶,又笑道:“市面上流行的‘奉香素氏亲制’香谱,我每张都研读过呢!”

素盈想不出她钻营调香的用心,大约也是父亲逼的,半笑半感慨:“四院不准擅用香料,妹妹一番辛苦实在冤枉。”

“一点不冤枉。”素槐浅浅笑罢,就道了别。

姐妹二人的路在两头,背道而行。素盈走几步,转头去看妹妹的背影。素槐的脚步无忧无虑,轻捷的身姿隐入湖边树荫,再看不见。

日影西斜,热意向暮光收敛处消隐。一天的热闹都已散去,花静云停,蝉声止息。太平湖边不见人影,铺天盖地的金晖中,风声水波透出陌生的肃穆。

依稀有欢声笑语,不知从哪座宫中随风飘来。那些选女的欢喜,仿佛与宫廷久别重逢,又像是经过漫长的路途终于到达归宿。那笑声让素盈更为寥落。

这条路是她绕湖时走惯的,今天怎么变得这样长?素盈逐渐感到一丝疲惫,来路不明的念头乘虚而入。

很久之前,东平郡王府流传着一个隐秘的传言。生在同年的五位小姐,只有阿湄、阿淳平安入宫,是因为三夫人在其他小姐的饮食中投毒,逼她们嫁人。三夫人想要东平素氏的荣耀归于她的女儿,这样东平素氏的未来、郡王的关心将落在她一人身上。所以素槐说是报应——老天爷让三夫人的前两个女儿无缘生育,小女儿承受同样的噩运。

可她眼中那股极力隐藏的快意,好像泄露出,这件事情老天爷没份,她有份。

忽然,皇极寺的鼓声迢迢地传来。素盈打个激灵——她如此轻易地给妹妹扣上骨肉相残的嫌疑,这样的自己,难道不可怕吗?

又是一声浑沉的鼓声传来,她仰面深深呼吸,心中有一丝躁动被驱散,不觉停下脚步,眺望无尽高空。

鼓声掠过头顶,乘着赤色流霞,传向遥远无际的天心。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皇极寺的暮鼓。平常从未在意,可今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慢且悠长的韵律,将某种深邃的东西打入心坎。

一声又一声,在高远的天际迢迢荡开,一声声仿佛昭示命运。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看见鼓声在高空翻起的涟漪,心神随之荡漾远去,与苍穹、与风云融为一体。

时光像是静止,又像急速流淌,真正的她飘荡在那片空阔中,一种陌生的心绪借了这具傀儡般的躯壳,打量这座宫廷。

她就那样仰面站着,不留神已泪流满面,直到最后一记暮鼓的回声消失在天际。夜色悄然染上云端,天上变得很冷,身体也是。她的心思又沉沉地落下来。

素盈慢慢地低头拭泪,眼角余光飘过袖口,恍惚看见不远的宫道上,有两名宦官陪着一个人。透过蒙蒙的泪光,只见颀长的身姿负手而立,正望向她。素盈大吃一惊,急忙背身擦净面孔,再转过身,那人已不见了。

她不敢久留,带着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地回到住处。只有婉微一人正在做女红,见素盈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奇道:“奉香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素盈推说今天在四院查出一位选女携带药丸,自己没发现,却被都监发现了,惹来几句嘲讽。

婉微重新拿起针线,笑道:“私藏禁物入宫、第一天就被赶出去的选女数不清。这才只是开头呢!你等着看,往后会有别的花样。都监若是面慈心软,还不知多少人受连累!”她在宫中多年,恐怕见过不少类似的事,说得轻描淡写。

她语调里泄露出对选女们的微妙厌恶。素盈微微诧异:“那些选女的前程都在宫里,将来还有妹妹、侄女进来。都监和她们作对,不怕来日倒霉吗?”

婉微笑了笑,眼睛仍然盯着她的绣花,头也不抬地说:“来日,她们都会找到自己的对手。只要她们有对手,下面的人就有用处、有活路。”

素盈从前可没听过这种话,反复琢磨了几遍,又问:“不知道夹带的是什么,要不要紧?”

“是那个吧。”婉微眉眼稍稍弯起,讥笑说,“女子十四岁该有月信,若是没有,恐怕体质有亏欠,不利于日后生育。所以,选女必须来过月信,这是道死坎。不知道多少素氏的小姐,为了迈过这道坎,乱服药闹出命案。”

“当真?”素盈吓了一跳,忽然想,不知自家姐妹有没有因为这个卧病的。她不该错疑阿槐。

“不能再真了。”婉微惋惜说,“小小年纪不知着了什么魔。素氏的千金小姐又不是没别的出路,偏要作假蒙混进来。宫里岂是走进来就大功告成的?谎话只好一个接一个,偷偷摸摸乱服药,还不敢让太医们发现。”

“这也能靠服药吗?”

“她们愿意信邪,当然有人赚这笔钱,弄出许多偏方来。”婉微满脸嫌恶地说,“七年前有一个,半夜里疼得死去活来,满床的血别提多吓人。所幸保住小命,狼狈出宫。跟她一起的另外一个,就没那么好运……每回七十人里,总有几个毁在这上面。”

说完,她不禁感慨:“从前叱咤风云的娘娘们,真是说不完的能耐。哪个是靠这种小花招出人头地?现如今都是这般人才,怨不得别人说,素氏一代不如一代。”望向素盈,又笑说,“我看奉香倒是比她们更像个人。”

可是素盈心思已到别处,颤声问:“七年前,运气不好的那个,是不是我姐姐素络?”婉微将头一低,咬断线头,算是默认了。

倔强的络姐姐,竟是为这种糊涂的事情而死。素盈忽感浑身无力,晚饭也没吃,径自倒向床内。

四处打听的宫女,焦虑的妃嫔,微笑的皇后,奸笑的四院都监,私藏药丸的选女,脚步轻盈的阿槐,宫外遥不可及的阿澜,还有她,勉强跻身此处的素奉香……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每隔七年重复今天。种种面孔,不知谁更可怜。

没准她也会变成四院都监那样,只在七年一次抖威风的时候焕发活力。下一次、再下一次,她搜出选女私藏的香料,是会怜悯地说“没有禁物”,还是得意地冷笑?

宫廷恢复冷寂,夜寒不失时机偷袭,借助冷汗濡湿的单衣逞虐。素盈百感交集,眼泪止不住地滚落枕上,却说不清是为谁哭泣。

婉微听见啜泣,叹了口气,去点了一个小火炉,热了几样夜宵。正在这个时候,令柔回来,见她点炉子,蹙眉问:“这又是哪一出?”

婉微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令柔冷笑道:“你倒是个热心人!”

婉微摇扇子生火,不紧不慢地说:“我乐意。”

令柔坐到她脚边,声音几如蚊吟:“上面又问起来,她擅自跑去东宫是什么缘故。”

“再拖一拖。”婉微生好小炉,絮絮地说,“东平郡王的女儿,哪有小小年纪到宫里受气的道理?她哥哥那心思,还有谁看不穿!不信你就看着吧。”

私藏药丸的选女,第二天被遣出宫去。她父亲和哥哥亲自前来请罪,宫里只是叱责一顿,没有为难。但这事毕竟十分丢脸,宫里当作笑话讲了几天。

其余的选女开始在淑文殿受教,内容无所不包,既有宫规、文章、音律、绘画,也有骑射、兵法。她们在家都学过,然而那些不算,只有在宫里学得好,才能为她们未来的考核垫实基础。三年之后,出色的选女们便有机会授媛位,其余则充实女官行列。除在淑文殿学习,选女们也跟随各处的尚宫女官在宫中服务。或有聪颖能干的,不到三年之期就被挑去。

想到几十个与妹妹心思不相伯仲的少女,将要一起生活三年,素盈忍不住慨叹:“起初挑选十四岁的,是要她们带着吉数献身皇家。后来,又说是担心过早孕育皇嗣,不利于健康。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挑选十七岁的女子?”

她正按照皇后吩咐,为选女们专门配香料,避开一切危险的药用嫌疑。旁边帮忙的婉微“噗”地笑了:“我们嫌麻烦,是怕连累自己。上头的人不一样,有的是工夫慢慢考验。”

她望着素盈,奇妙地提起嘴角说:“人会变的。不管这些女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在宫里待三年,差不多能决定后半生的样子了。”

她那看惯热闹的眼角透出一种讯息——未来的三年注定风波迭起。

丹茜宫慢慢变得热闹。许多选女来拜见皇后,用不同的方式献殷勤。有时几个人不期而遇,彼此之间客客气气,没有什么冷嘲暗讽,也没有特别的亲热。素盈不得不佩服她们受到的教育,那种教育让她们的表现无懈可击。

但在她眼中无懈可击的面皮,大约在皇后眼中全是“破洞”。一日,素盈在宫中侍奉,恰好碰到素槐和几位选女来陪皇后闲聊。

皇后见人多热闹,一时高兴,说:“我看你们彼此之间十分融洽,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三国的时候,有位将军攻城略地,抢了另一个城主的爱妾。那女子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在将军身边有专房之宠。将军的姬妾们深深嫉妒她,便对她说,‘若是你时常在将军面前涕泣,他一定认为你心怀故土,对你格外敬重’。美人听了她们的话,时常在将军面前垂泪。将军怜她这份心意,对她更加疼爱。过了些日子,姬妾们联合起来,把那美人勒死,悬挂在房梁上,说她伤感过度,怀节而死。将军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所做的不过是厚葬而已……”

皇后说到这里,环顾众位屏息敛容的选女,笑道:“我见你们和和气气的,当然高兴,只愿你们的感情别好到一起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以素盈对皇后的了解,她从不做没来由的暗示,话讲得这么重也很少见。众选女都道:“有娘娘这样福德圆满的百花领袖,宫中上下言芳行洁,谁忍做出罪孽深重的事情?”

皇后眉眼仍是笑的,可话锋俨然更不对头:“众位都是闺门中有抱负的女子,没点志气走不到今天。真看得起自己,就别坠了本朝后宫的名声。来耍猴儿似的,把三十六计使一遍,索性让圣上送你们去西陲当军师吧——那里的对手何止七十个,有本事杀敌杀他一千八百,还有功呢。”她自己仿佛觉得很好笑,嫣然笑起来。

这话再明白不过——四院有动静传到皇后耳边。

选女们今日不走运,撞上这么一番教训,陆续告辞,唯独素槐像是有事,磨磨蹭蹭不走。最后只剩她一人。皇后问:“你有什么事吗?”

素槐柔柔浅笑,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说:“前些日子,承蒙奉香厚爱,转赠了娘娘惠赐的几样香料。奴婢配了一味香,不敢自专。宫中唯有娘娘是个中高手,请娘娘鉴赏。”

眼看皇后气还没理顺,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件,选的时机也太差了。皇后却像不介意,说:“你姐姐师出名门,在宫中日益精进,名动京城,你该请她评价才是。”

素槐含笑,从容地说:“姐姐一向言语温和,即便有什么不好,她也不会直说。自然还是娘娘的评论公正。”皇后不再推辞,命素盈取香炉,当即燃起来。

炉中散逸丝丝幽香,素盈心中立刻一沉——这分明是她送给素槐的“兰秀菊芳”,原封不改。

这种香料以前曾向皇后进献,也得到称赞,是她亲口命素盈多配几份,也是她亲手将其中之一赐给素盈。但今日皇后仿佛没有分辨出来,“咦”一声,冲素盈笑道:“这香味不比你配的差。幽深无际,令人有出尘之想。可有名目?”

素槐连忙殷勤接口:“正要请娘娘赐名。”

皇后想了想,说:“就叫‘凌云霄’吧。没想到,你也是调香好手。”

“兰秀菊芳”彻底从她们脑海中消失了。

素盈心中发冷。以皇后的目力,当然看得出素槐的伎俩,为何刻意应和?她初至丹茜宫,第一次配的香料赐名“忘尘”,盖过文彩环的“解忧”。此时皇后为香料赐名“凌云霄”,是要素槐凌驾于谁?

素槐笑嘻嘻地说:“奉香所制香谱皆是奴婢珍藏的至宝,市售的一百余张,奴婢无一遗漏。这些日子也学了不少。”

素盈顿感不妙,来不及掩饰。皇后果然转脸,向她开玩笑:“竟有一百多张了?真不简单。如此说来,奉香的私房比我还要多些。”她又看看姐妹二人,向素槐微笑道:“平常只有我与你姐姐两个人,一问一答,到底有些冷清。你时常来闲聊几句,倒也热闹。”

素槐大喜,千恩万谢之后终于告辞。素盈也找个借口告退,在太平湖边追上妹妹,一把扯住,笑问:“这是什么意思?”

素槐不挣不闹,伸手向湖对岸的四院指了指,满脸的无可奈何。

“姐姐不知道,昆霞院里若论刻薄,都监根本排不上名次。只有皇后看得起,才能得人高看一眼。”

金灿灿的湖光倒映在她脸上,却呈现阑珊之色。素槐由衷叹了口气:“我以前以为,吃点小亏没什么了不起,与人和气总不会惹来是非。我真是太傻了。”

凄然一笑之后,她神色一变,直率而坚定地说:“盈姐姐,从小我只是阿澜的陪衬。即便我再努力,家人、老师也只夸她一个,让她自以为天生奇才、不可超越,从小就怀抱夺下丹茜宫的信心。若不是这次入选吓了家里人一跳,亲爹亲娘都看不起我!我终于知道扬眉吐气的滋味——从今以后,我再不当任何人的陪衬!”

光覆盖在她的脸上,像一层坚硬的面具。她斩钉截铁地说:“三哥与盈姐姐的恩情,我终生不忘。倘若有出头之日,我定将十倍、百倍报答姐姐。只是今天,没有姐姐的香料相助,我出不了头,只好借花献佛。请姐姐体谅。”

素盈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这宫里不只选女指望前程,奉香也一样。皇后表面上亲切,其实早就对她生出疏远,不止一次有打发她出宫的意思,缺的只是一个不伤脸面的机会。但是她不想离开,不想回到东平郡王府。

她想警告素槐,调香是她在宫里唯一看重、珍惜的事,她不会轻言让步。想借助她的才能可以,但不能伸手拿走,冠上自己的名字。

然而与那张坚硬的光面默然相对,素盈看出来,她妹妹正等着这些话——它们早就在素槐心里,素槐的拒绝也跟它们在一起。这是蓄谋已久的策划,争吵改不了已经写好的答案。

素盈轻淡地笑了笑,默不作声地撇开妹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住处。胸中憋得很,千言万语在心里交战,想要一口气全喊出来,又想把脸埋到枕头里面去大叫。可真的把脸埋入枕中,只有窒息的痛苦。

她起身向外走。令柔跟上来问:“奉香去哪里?”

素盈说随便走走,她却不信,拉住素盈说:“你与素率虽然是亲兄妹,但毕竟是中宫、东宫两处的人,宫规本来是不准结交的。万望谨慎。”

素盈苦笑道:“多谢你提醒。”

令柔忍不住多劝一句:“我们这样的人,想不出错很难,惹麻烦却容易得很。奉香向来仔细,谁也挑不出你的短处,只有这一件,还是改了好。有什么委屈,往心底多压一会儿,就过去了。”

宫中到底不是一个聆听、倾诉委屈的地方。

素盈心中更加黯淡,越走越是失落。身后一个小宦官追她一路,气咻咻地赶上她,说:“奉香,东宫有请。”

自从睿洵合婚,素璃移居东宫,东宫里渐渐弥漫起各种香气。皇后格外开恩,不需东宫妃另外提请,可以直接差遣奉香。只是东宫妃并不曾唤她去,这是头一回。素盈不敢怠慢,连忙撇开自己的烦恼。

来到东宫,却没看见东宫妃,只有睿洵一人在等。原来“东宫有请”不是东宫里的人有请,是东宫本人邀请。素盈顿觉一阵尴尬。

睿洵摊开桌上的绸包袱,说:“今天有外国进贡香料,父皇赏赐许多。我不喜欢摆弄这些——你拿去吧。”包袱中是整块的沉香,形如枕头。

素盈知道这东西珍贵,连忙推辞说:“调香用不到这样大的沉香。”

睿洵笑道:“调香用不到,你就拿去做个枕头。”

话到此处,素盈便看出,他是得知自己睡眠不好,厚情相赠。这却更加让她为难,况且眼下是这种局面。

见她左右为难,睿洵虽不知今天又是什么事,但也猜得出她在宫中不快乐。他鼻端发出轻轻的叹息,引得素盈抬头,恰好撞上他关切的目光。她不敢看,急忙低下头,心头某个地方发酸。

他好像不确定她试图藏起哪种情绪,伸手托了她的下颌一下,就看见她双眼中腾起薄薄的泪光。他没有问她想哭的缘由,只是默默看着她水光迷离的眼。

他什么也没有说,素盈却觉得豁然开朗——她本来以为没人会在意,上天却在宫中留了这样一个人。

她勉强笑起来,仍不肯接那块沉香,反而问:“殿下还记得那盒包儿饭吗?”

不需更多言语,睿洵已然明白,缓声说:“那事孩子气十足,她也后悔让丹茜宫的女官、宫女见笑了。我这边一年馈赠丹茜宫上下不知多少,不独你这几样,无须多心。”

素盈还是不接。

“素奉香,”睿洵见她眉间仍然是满满的落寞,轻声问,“在丹茜宫太艰难,不如到东宫如何?”

素盈望了望他,黯然垂下头:“哪个宫都是一样的。”

“可是宫里的人不一样。”

素盈幽幽地说:“早晚都会一样。”

这回睿洵无言以对,只叹了口气,说:“沉香很重,我让人送你。”说完唤来素飒,吩咐他去送。本来是小宦官可以做的事,却特意唤来他,素盈便猜到,东宫这边也有人做了同令柔一样的提示。

兄妹二人拘谨地走了一段路。素盈心里的委屈不吐不快,讲了妹妹借花献佛,又是一阵失望。

“阿槐当着我的面,就用那香讨好皇后。崔先生到底是怎么教她的?”

素飒带着鄙薄说:“崔先生教她的时候,你若在咏花堂旁听,何至于今日抱怨?你不认识你妹妹,她却知道你是什么人。”

素盈摇头,咬着嘴唇说:“她从前不是这样子,变得太快了。”

“以我们微末的身份,难道能让宫廷变样子逢迎自己吗?即便皇后,也早就不是从前的她。”素飒瞥她一眼,“阿槐总归是我们家的女儿,姑姑、姐姐们懂得怎样点拨。我担心的是你。”

他仔细端详妹妹,口气中既有失望,也有心疼:“这回不知是哪一处的人小题大做,说是怕我们兄妹私下传递后宫消息,要殿下对我严加管束。我恐怕是皇后与东宫妃的意思。从今以后不要总来找我。坚强一点。”

素盈怔了半晌,无言以对。沉默之际,两个人走到了东宫与后宫之间的最后一道门,素飒停住脚步,惊见妹妹两行眼泪无声流淌:“阿盈!”

“这宫里的女人都疯了。”素盈流着泪,却在笑,说这话像讲笑话,“素氏花十几年工夫,养出来一群疯子!”

素飒急忙喝止,又低声安慰她:“东宫妃还年少。日子久了,人的想法都会变。”

“对我,不会的。”素盈攥紧拳说,“我一直以为时间能够证明一切,可是她们选择视而不见,时间也无能为力。”说着,怪气地笑起来,“不过是个奉香,哪里配得上她们这般玲珑心思?何不杀了我?又不是没杀过奉香!想抢名的,一百多张香谱而已,涂了我的名字有什么难!疑心我要效仿文彩环的,也不必苦心编什么故事,反正是第三个奉香,人人知道奉香都是该死的!”

素飒急忙摆手制止她胡乱说话,劝道:“回去点一炉清香,好好休息。”

他居然只说出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劝慰。素盈脸上挂着奇怪的笑,甩开哥哥的手,颤巍巍地走。她每一步像是踏在浮云上,轻虚无力,似乎踏偏就坠入地底,没有人会伸手拉住她。

坚强,脆弱。她记忆当中的一生,尚未用这两个词评价过自己。她从不敢奢望像睿洵说的那样,先做个强者,再做个好人。迄今为止的一切,只是不得已。可惜连“不得已”这三个字,她也快要无法应付,只感到每过一天,就更空虚一些。她快要说不清,这空壳里是不是真有一个“人”存在。

素盈定住脚步,转身四顾。宫阙沉静地包围她,一砖一瓦无比鲜明。然而寂如无人。她最重要的哥哥在这里,她在乎的都在这里,可它只报以无情的沉默,静得像是一座空城。

静得像是……其实她也并不存在。

丹茜宫一连几天不召奉香,好像把素盈忘了。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从来不是吉兆。婉微和令柔都劝她。

“奉香真是太安分了!宫里不叫你,你就不能去?娘娘不会把你赶出来。”

“娘娘不召唤,你更要殷勤一些才对,显得你心里惦记。”

这些建议倒没有不妥。素盈用心调配一副香料,打算呈给皇后,谁知丹茜宫里已有香氲缭绕。素槐亲热地跪坐在皇后身边,手捧香炉。

那正是素盈平日的位置。

皇后笑着说:“奉香,你这个妹妹的手段可不一般啊!”一语双关,素盈除了无可奈何地笑,亦无言语。

阿槐不复往日安静小心的样子,能言善道,时不时蹦出几句典故趣闻,倒像是素澜附身,两个人用这种方式一起进来了。有时,她的言行在素盈看来不大得体,但皇后摆明喜欢她机灵活泼,周围的女官也一个个含笑看她。素盈懂得那种眼神。和婉微一样,这些女官见多了选女的花招百出,有心要瞧瞧这孩子还有什么手段,唤醒她们心里闲置七年的新鲜感。

众人都高高兴兴,唯独素盈别有心事,更显得格格不入。皇后看出她在这场合尴尬,说声“这会儿用不着你”,打发了出去。

丹茜宫用不着她……素盈的心坠到谷底,之前不得与哥哥见面的警告便不算什么了。她不管不顾,又去东宫找到素飒,开口便是叹息:“我在丹茜宫待不成了——本来皇后对我就格外提防,这次总算用不着,终于能逐出宫去。”

素飒不明白:“宫中只有你一名奉香,怎会用不着?”

素盈冷笑,说:“奉香是不可或缺的女官吗?阿槐也会摆弄香料,她跟皇后一拍即合,丹茜宫哪里还有我立锥之地!昔年,康豫太后坐镇丹茜宫时,看中一名选女的才能,当即让她出了选女之列,授为女官。没准皇后尤而效之,阿槐便是新的素奉香。”

素飒愣了一下,蹙眉低声自语:“阿槐真是疯了!”

素盈听了也愣:“已经有人告诉她了吗?皇后……睿奉香那件事。”

素飒眉头紧锁,片刻之后长嘘,说:“你是相爷推荐,几乎是公开的事了。至今相爷没有要你做任何有碍皇后的事,她仍不能容你,未免对宰相的敌意太重。我看她未必会走到那步。”

“我出宫是早晚的事。”素盈哀怨地抬起眼睛,狠狠盯着远处的丹茜宫,“妹妹们从小比我得到的多,只有这一件事是我占先。可她来抢我的,反比去抢别人的更顺理成章。”

素飒抚摸妹妹的头发,柔声说:“眼界放开一些。为这弄到姐妹反目,也太短视了。退步退得漂亮,比铤而走险有用一百倍。”

退……素盈无言苦笑。退到哪里去呢?从小生活的家,只剩一群名为家人的陌生人,聚在一起掂量她值几斤几两。灰头土脸地回去,面对另一种磨难,那时候她还能再逃往何处?

“与其等到皇后不厌其烦,不如我主动退让。或许合她心意,尚能善始善终。”素盈小心翼翼地,一边说,一边观察哥哥神色,“东宫殿下曾说过,若我不愿在丹茜宫,可以到这边来,我看现在就是时候。”

“东宫几时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几天前的事。”

素飒的神情半忧半喜,细看仿佛喜色更多一些。他带着一丝责备说:“笨!你自己想想,东宫说要你过来,是要你来奉香的吗?东宫里哪有奉香女官?”

素盈先前未曾多想,一经点醒,脸色骤变。

素飒叹息道:“只要你开口,东宫一定会履行承诺。可是,殿下袒护你,对你反而更糟。这种时机进入东宫,恐怕一辈子得不到名分。”

他想得如此离谱,素盈不由得错愕。素飒又柔声说:“东宫自己也有很多不遂心的事。你的事情暂且不要牵连到他那里,免得你们两个都麻烦。”

素盈暗自起疑,轻声问:“东宫眼下不遂心的事……是什么?”

素飒搪塞似的笑道:“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你管好自己,不必为别人发愁。”素盈不信他的托词,但心情稍稍放松。

同辜负宰相的安排相比,她更怕辜负哥哥。素飒竟能提出“退步”,如雨前一般沉闷的未来似乎有了徐徐微风。

算日子,距离皇后生辰不远。丹茜宫在半年之前就着手安排庆贺用香,时日临近,反而不再频繁催促。素盈依旧兢兢业业地做这件事,不时感觉到那些在宫中行走多年的宦官、宫女看她的眼神和态度,随着暗涌的波涛日渐改变。

情形到底有多糟,她拿不准。

不过是后宫女官与东宫来往,总不至于随便给她栽个罪名,累及名声性命吧?可睿奉香、文彩环,又如何能料到自己落得横死呢?越是忐忑,她越是不敢放松警惕。

几天后,皇极寺为皇后生辰做法会,宫人们竞相捐助香火,素盈索性将售卖香谱的所得尽数捐出。宫人们都客气地夸几句,但眼睛里闪动着彼此才能看懂的信号——这是徒劳。

果然有一天,突然传出旨意,大致是说:本朝原没有奉香一职,自从添了此职,采办香料靡费良多;宫中态度向来为天下效仿,近来民间调香之风愈盛,愚民不惜拿耕田之牛、征战之马去换南国的香料;长此以往,不仅沉迷奢靡,还要伤害国本,于国于民大为不利;为整肃后宫,表率天下,特裁去此职,奉香素氏可即日返家。

事情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调香清雅,它便高尚;他们说这是奇技淫巧,它便成了祸国殃民的祸根。素盈平静地接下旨意,去丹茜宫叩别皇后,看见睿洵也在。

皇后满脸不悦,冷冷地说:“调香本来不是坏事,也算一技之长。只是自古帝王家有什么喜好,民间便蜂拥效仿。如今民间纷纷视调香为捷径,费尽心机哗众取宠,这不是好现象。宫中取消奉香之职,是为民表率,希望你不要心存怨念。”

“娘娘一番苦心,奴婢为天下人称幸。”素盈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想到以后无须再猜她的心思,倒也松了口气,从容地说,“娘娘仙诞为期不远,奴婢早已准备新香庆寿。恐怕无缘面颂大安,今日进呈,愿娘娘精金美玉、万岁千秋。”

皇后命人收下,神色无动于衷。素盈继续说:“奴婢原本只是家中一无是处的女儿,托娘娘一顾之荣,得以微末技巧侍奉宫中。想来此生事迹,不过如此了。虚名早晚要化作过眼烟云,唯有娘娘知遇之恩,奴婢五内铭感,不敢淡忘。恳请娘娘准许奴婢于家中供奉御容,早晚膜拜。”

似有言语在皇后唇边呼之欲出,最后只是化成常见的微笑。

“记得、忘却,都是人生常事。太过刻意可就俗了,不像你素奉香的风格。”她说着叹息,“我身边有过三位奉香,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素盈暗想:三位奉香没有一个能让皇后安心的,难怪要裁掉了。

皇后看着她匍匐不动的娇小身影,口气变得温柔:“很多人以为,只要坐上一个位子,会不会做事就不再重要,拿谄谀取容、奔走钻营当作正事,唯独没有精益求精的心思。”说着,放眼向宫中望,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忍不住瑟缩一下。

宫里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香气宛转,皇后的声音便在香气的簇拥下微微散开:“人嘛,不肯为难自己,不肯下功夫精进本事,想高人一头就只有拼命踩低别人。对人阴毒、对己宽容,是小人通病。可是阿盈,你的眼里,只有香料香炉。你珍惜‘奉香’之名……”

皇后感慨之色愈深:“名声……哪怕只是过眼云烟,也不是我给你的,而是那些令人惊叹的香谱应得的。”

素盈得她盛赞,着实有些意外,连周围的女官们也摸不着风向了。皇后似乎觉得感慨过了头,匆匆打住,说:“我最欣赏你这一点。若要你早晚对画像三跪九叩,反而坏了这一点。供奉御容就免了。只要你来日能如今日,莫令我丹茜宫的威名招损,便是回报。”顿了顿之后,又笑道,“以你的资质,大千世界自有风云际会,或许比我们更令人称羡。东宫想要你到他那边去,我想想还是不妥。”

原来他真是为她的事来……素盈匆匆偷看了睿洵一眼。事情已成定局,现在求情,除了激怒他母亲,还有什么用呢?但心里又有些失落,后悔没能早一刻进来,那样就能听到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睿洵没有看她,也不说话。皇后转头向他诚恳地说:“圣上废除奉香一职,怕的是宫人沉湎于此,玩物丧志——你是储君,怎么反而糊涂?”睿洵还是没有答话。皇后忍住不悦,向周围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素盈习以为常地随着宫女们静静退出。跨过门槛的刹那突然想:这是最后一次。脚下一个踉跄,似乎是身体戳穿她淡漠的伪装,擅自泄露她心底的不平。

回到住所,素槐已在等她。一见姐姐,她局促地站起身,拉住素盈的手,代她抱屈:“没想到姐姐竟受到这样的对待。”

素盈淡淡地抽回手,说:“妹妹怎么可能想到呢?”

素槐神情尴尬,讪讪笑道:“我就知道这气要出在我头上——能让姐姐高兴,我情愿告个罪。可是姐姐想想,为什么和你一起奉香的文彩环能成为异姓才媛,姐姐却被裁汰?倘若姐姐有独到之处,即使万夫所指,他们也舍不得撵你出去。”说着说着,没有愧疚的意思了,理直气壮地补充,“我不过是能做到姐姐能做的事,姐姐做不到的也能勉力做上几件而已。”

咄咄逼人的语气没有歉意,全是为自己开脱。素盈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奇怪的是,心中没有怒火。

面前是一个好笑的、自负的小女孩,自以为与众不同、能人所不能,却不知道,很多事情由着她轻取盛名,是有万丈深渊般的底细——大概自己初入宫廷时,别人眼中看到的素盈也是一样吧?素盈脸上浮现垂怜般的微笑。

素槐显然出乎预料,透出困惑的神气,十四岁小女孩的神气。

曾几何时,素盈认为妹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今天又看到孩子气,不知是素槐心中仍有未脱的天真,还是她的内心走得比妹妹更快。

她握住妹妹的手,温柔地说:“宫里的是是非非永无止境,与我无关了。阿槐,在宫廷里,想让别人知道你‘聪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让别人觉得你‘傻’,才是难事。”

在素槐惊诧的注视下,素盈笑了,感叹说:“察言观色、拿捏分寸、把握时机,谁不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呢?正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别人会这么做,所以心中存在恐惧,生怕有一个遗漏的角落里冒出一支防不住的暗箭。只有傻瓜不会算计,让人安心。我待久了,觉得一个脑子不够用,却忘记这教训。”

她稍顿了顿,握住素槐的手不自觉地加了点力气:“你拿我和文彩环比较,不妨也想想她的结局。”

此时她仍能言语诚恳,素槐倒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紧紧反握她的手,说:“若我能选,我当然想姐姐留下,长长久久做一个不须提防的真正姐妹,为我欢喜、担忧,时常对我说这样的话。”

妹妹眼中有真实的惋惜。素盈胸口忽然一阵轻松,庆幸姐妹之间是这样分别,没有因为一时之气毕生仇怨。可实话也暴露出素槐内心的孤独——宫廷给她的第一个考验,只能由阿槐自己去战胜。素盈不再为自己难过,意味深长地握了握妹妹的手。

素槐忽闪着大眼睛,见无旁人,紧紧贴在姐姐耳边小声说:“奉香被废,一定是东宫妃从中作梗——我那天正在皇后身边燃香,她进来就说不得了,民间良田改种香草,牛马都被牵去换南国的香料。我直发蒙,以为她是冲我来呢……”

刚入宫的选女们戒心很重,加上她们受过那种教育,总以为别人事事针对自己。素盈连连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东宫妃久居深宫,若无高人点拨,怎知民间景况?她说这些话,又是听谁的主意?”

素槐瞪大眼睛,闭紧了嘴。

素盈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信”和“信任”变得同样脆弱。但在这瞬间,她见证了妹妹动摇的时刻。素盈伸出手去,碰触妹妹脸颊上一层轻薄的忐忑,像触摸已经不存在的自己。

“宫里的事情纷繁复杂,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我的事,已经结束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吧。”

素槐“嗯”一声,短促的语调失去了那股神采飞扬的灵动。

至今为止,投入整个人生所相信的道理,看似无懈可击,但在现实的人与事面前操练起来,离奏效却很遥远。早一刻发现这点,对还要留在宫廷里的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素盈手中还剩许多香料,一一开列明细,差令柔送回典香司。婉微笑着说:“小姐做事,真是由始至终一板一眼。”她已改口称素盈为小姐。

素盈拉着婉微坐下,口称姐姐,说:“姐姐平日怎样待我,我岂有看不出来的?”说着,拿出她生日收到的银币,“别的东西,只怕私下相赠不妥,姐姐也未必稀罕。这银币不知可否收下,当个吉兆?以我浅见,姐姐定能步步高升,早领银赏。”

婉微对那银币的光辉不由得心动,道谢收下。她久在宫中,自然想到送礼必有名目,当即笑道:“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素盈正色问:“我时常在壶里发现一些不知名的花叶,要向姐姐请教,那是什么?”

婉微脸色微变,强装糊涂,说:“都是从宫廪司领出来的,小姐别是看错了吧?”

素盈面沉如水,嘴角扯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是奉香,唯一超过常人的就是嗅觉。”

婉微咬着牙默了一会儿,知道不可能稀里糊涂地蒙过去,叹道:“小姐这就要离宫了,何必给自己找不快活?”

素盈含笑反问:“如鲠在喉,尚不能自在。鲠若在心,怎能快活?”

婉微也知道东平郡王家里不缺懂的人,既然她问到自己,索性做个人情,便讪讪地说:“那东西在宫里常见,没什么害处。”她眨眨眼睛,含蓄地笑道,“这里可是丹茜宫。小姐又不是没见过,丹茜宫的人出事,那都是什么样的事!真有人成心害你,怎会用这种伎俩?”

她那若无其事的微笑,引起素盈心里一阵反感,问:“究竟是什么?”

婉微一脸无所谓的神气,随意回答:“骆驼蓬。”想了想又略为郑重地说,“如今的宫里……唉,不止如今,自从康豫太后之后,宫里风气糟糕得很。令柔的姐姐是怎么死的,小姐大约能够想到。但我与令柔不敢为了保住自己的贱命,加害小姐。来日若有再会,万望小姐留一星半点的慈悲。”

时辰一到,有宦官来送素盈出宫,正是丹茜宫的白公公。素盈笑道:“真是缘分。我进来出去,都是大人照应。”

白公公无声地笑了笑,说:“‘照应’二字不敢当。小姐这般抬举,我不知该从哪里查您的私物了。”原来他是受命前来检查素盈的随身物品,防她私藏了宫里的东西出去。

素盈点头说:“这是大人分内的事,请依规矩办。”

检查不过是走个过场,宫里真正不能带出去的东西,都在她脑子里,总不能开颅挑拣。白公公略看一遍,将行李包好,一直送她到安静的地方。

四下无人,他从袖中摸出一封长笺,说:“副卫尉不便相送,要我转交。”

素盈接过长笺,一时失神:“副卫尉怎么会托大人传递这种东西……”

白公公似笑非笑地说:“举手之劳。”

他笑起来时,素盈从他脸上找到了白信默的影子,恍然大悟:“两位果真是兄弟,平常却不曾听说呢。”

白公公颇有意味地斜了她一眼,换了话:“宫里看皇后脸色,连个肯送小姐几步路的人都没有。此物权且充作宽慰,小姐无须伤心。”

素盈听了他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展开那封长笺。

白信默一定是匆匆留笔,写的无非是惋惜和惊讶。宫中并无风波针对奉香,突然撤去也就罢了,但素奉香从无过失,不该这样遣出宫去。普通的话经他一说,也变得诚挚。

素盈心中感动,将长笺收入怀中,说:“麻烦公公转告副卫尉,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宫里的小事和大事没什么不同,都要有人遭殃。我不是被大风吹到,是摘错了青萍。此事我心里早有准备,并不难过。”

他们走到第二道宫门时,忽然走过来一个小宦官拦路:“公公送到这里就好,下面有人送小姐出去。”

白公公上下打量,见小宦官是杂役服色,却有股傲慢。他还在迟疑,对方已不耐烦,催促素盈:“请这边走。”白公公认出来他是谁,只得道别,以眼暗示素盈多加小心。

小宦官一言不发,引素盈走到临近宫门处,指了指东边一面照壁——睿洵正站那里,垂手看着他们,显出疲倦之态。素盈大惊,忙快步走上前行礼。

睿洵定定地看着她,黯然低语:“我从来没见你笑过。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的笑,一次也没有。”素盈自己倒没想过这事,不由得发呆。

睿洵叹息似的低吟:“出去也好。你也听皇后说过,这宫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趁你还活着,赶快出去也好。”

素盈忙说:“殿下也要保重。”

睿洵一动不动,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很久,终于干涩地苦笑,声音喑哑:“我这个东宫,想除的人除不去,想留的人留不住,保重又有什么用?素率劝我说,事已至此,不必再生枝节……我没理会他。是我太高估自己。”

“殿下切莫为奴婢说出这样的话。”素盈心里有些着慌,有些讶异,也有些感动。看着面前清秀的青年,她柔声道:“殿下是这宫廷里长长久久的主人,而奴婢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注定要草草退场。殿下早晚会忘了这一点小小遗憾。”

“怎么可能忘了?”睿洵悠悠长叹,“除了你,谁还会在凌虚亭中,用丝帕拭去花上的尘埃?虽然我告诉自己,放你出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有出去,在长草中救助我的少女,才能保住她的勇气和正直,可是……”

“殿下!请别再说了!”

睿洵不容她打断,盯着素盈的双眼,继续说:“可是我也想留下你。这宫里没有几个‘活人’,都是一些冰冷的行尸走肉而已。我想时常看看活生生的人,但一切不由我掌握。”

“一切皆有定数,殿下何必为奴婢自怨自艾呢?”素盈心下凄然,再也想不出什么言语。

睿洵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奋力一挥手:“你走吧。”说完,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多忍一刹那,先用力地转身离开。

走开十几步,素盈的眼泪终于无法克制——她并不打算为出宫而哭泣,却忍不住为他心酸。泪越流越快,脚步却越来越慢。她再次回顾,恰好见睿洵转身,被冷风推着,慢慢地走回属于他的宫廷。

素盈想,恐怕从此无缘相见,她不应该让他记着她凄凉的神态走回去。她刚才应该对他微笑。

她一直凝望他,想着他如果回过头来,她要立刻笑一笑。

可是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