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易》的意象思维与历史解喻

关于《周易》,体现出的思维是丰富的,最有特点的是辩证的通变思维、整体系统思维等,这着重谈谈《周易》的意象思维关于象思维、意象思维的讨论,可参见《“易之象”论纲》(《开放时代》1998年第2期)、王树人、喻柏林《论“象”与“象思维”》(《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王前的《论“象思维”的机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2年第3期)、高清海《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特质及其价值》(《中国社会科学》2002第1期)、孙延军《中国传统意象思维性的当代价值》(《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等。。《周易》是一部“变化之书”,彰显出我们民族思维丰富性与具有的特点,“同印度《吠陀》、欧洲《圣经》并称为影响世界文明三大宝典的《周易》,以其文字系统和符号系统相互渗透的独特理论结构,与象数义理相统一的神秘特色和内在价值,在中华文化史上占据极重要的地位”,“《周易》最大特点和最神秘之处,在于它是用筮与卦来表达思想”。见朱伯崑主编,傅云龙、柴尚金:《易学的思维》,沈阳出版社1997年版,第1、5页。

《系辞》对“象”从不同角度作了讨论,更进而对历史作了解喻。

《系辞》开篇说到“象”的形成过程与特点,是“象”“形”,并且把《周易》基本的“变化”思维寓于其中,因此,《周易》的“象”就不是简单的某种具象: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综合《周易》的《传》(十翼)中有关说明,可以看出其“象”思维基本要素。

第一,“象”是《易》作者历史思维的产物。

《系辞上》说:

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

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引文中的着重号,为本文所加。下同。

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这些“象”,不仅是“现象”“表象”,所谓:“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这些现象是自然、人事的历史变动的反映。因此,《周易》是“象”本身就是历史思维的产物。

第二,“象”与“象”是不可分的整体,“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因此,称《易》“象”是意象,可以全面一些。而“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则表面《易》之“象”要从整体系统上去理解,这就是《系辞》说的“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

第三,“象”的拟定者,寄寓对历史中盛衰吉凶变动与前途的理解。

下面几段,可以说明问题。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功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

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易传·系辞上》)

第四,卦象拟定,作为一定历史阶段的社会特点的表征。这在《系辞下》中有一段集中的解释: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杵臼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概而言之:

——包羲(牺)氏社会的情况是“盖取诸《离》”。

——神农氏社会是“盖取诸《噬嗑》”。

——黄帝、尧、舜时代的治理基本特点是“垂衣裳而天下治”,以《乾》《坤》两卦象来表征,所谓“盖取诸《乾》《坤》”;又以《涣》《随》《豫》《小过》《睽》几个卦象表明当时社会交通、交换、治安、生产等各方面进步的特点。

结合各卦的内容,很可以看出“象”之“意”了。

这里,举一例,以说明《易》对历史的解喻。

包羲氏是最初作八卦者,“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包羲氏“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这里的《离》卦是当时的生产生活的表征。根据唐人孔颖达的《周易正义》:“离,丽也,网罟之用,必审物之所丽也,鱼丽于水,兽丽于山也。”《孔疏》根据韩康伯之说:丽,谓附著也,言网罟之用,必审知鸟兽鱼鳖所附之处,故称《离》卦之名为网罟也。这也就是说,包羲氏是渔猎时代;以《离》卦为渔猎时代表征。包羲氏初作八卦,就寓义于八卦之象,对历史作出解喻。在八经卦中的《离》为火,在六十四卦体系中的《离》,是“离下离上”,其“彖”辞为“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其“象”辞为“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所谓包羲氏“初作八卦”,是八经卦的“离”,而“取诸‘离’”,当为后人重卦而成之的六十四卦的“离”,以之概括这一时期的特征,是与“火”、“以化成天下”、“以继明照于四方”有关,越过部族而联合、融合,是这个阶段历史的特点。

《易》的《系辞》传对远古与后世加以对比,作出解读:

在远古时代,没有文字,所以,《易》的作者以卦象来作为社会的表征,是可以理解。作者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大过”之卦是巽下兑上,其象是“泽灭木”,“非凡所及也”,“越常分以拯患难”,可以说取此意。“夬”,决也,“书契所以决断”,此乃是文字使用,进入文明时代的表征,由此也就可以理解“象”思维的价值了。在文字产生之前,是以“卦”解喻历史,为那个时代先民们所能接受的。

当然,要认识到,读《易》的原则,还是朱熹说的:“《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只是髣髴(仿佛)说,不可求得太深。”《朱子语类》第5册,卷七六,《系辞下·第二章》,第1945页。

在《易传》中,也可以看出,“象”本身也在发展,从具象到意象的深化。“乾”“坤”有具象,就是《说卦》说的:

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于地也为黑。

《系辞》则是以“乾”“坤”来概括黄帝、尧、舜时代的表征。“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意象”的“意”“象”的内蕴也在不断丰富。

我们把上述的上古时代的“象”的阐释,再结合《序卦》的说明: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

《周易》展示出上古时代一部变化的历史画卷。

这里联系到秦汉的子学中关于古代社会与历史的论述,可以看出《周易》和这些学说的联系,形成了文化思潮。如《列子》这本书,以气解说天地形成和人类的起源,又把上古的历史分成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几个阶段。所谓太易,是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由于气清轻者,上升为天;浊重者,下而为地《列子》卷一《天瑞》。。宇宙事物皆由气变化而生成。这里把老庄的由无生有观点具体化成一种历史观点,弥补老庄学说在历史观点上的不足。诸子历史观点的争鸣,一方面是相互争论、斗争,又一方面是相互吸收。

《吕氏春秋》在古史观念上,有些见解是值得提出来的。《恃君览》说:

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这是秦汉时期的杂家的古史观念。到了汉代,《淮南子》的古史观对道家的古史观作了发展。它从“道”“气”,说明宇宙的形成和人类的形成。《天文训》说:“道日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精神训》阐明人类的出现,说: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要提出的其中《淮南子》的“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观点,对“象”的阐释,“象”在未有天地时,是“无形”,这涉及“象”之始与“象”的起源的问题,“象”与天地人事历史的产生而产生,发展而发展。这同样在意象思维中,蕴含着对历史的解读,这对于古史观念的研究有重要的启示。

后来魏晋玄学、两宋的理学中一些古史观点,可以从《列子》《淮南子》中找到出处。在罗泌的《路史》、苏辙的《古史》等书中,我们都可以看出这一线索。至于《列子》和《山海经》等书中,说及上古之世的人类同自然的艰难斗争,同样也有象思维的材料。过去研究史学思想只注意研究儒家的经籍,而忽视道家、阴阳家、杂家的材料,显然是一个不足。在儒家经籍中,《周易》以意象思维表达出的古史的观念很有特色。同样,道家、阴阳家、杂家中的古史思想也是丰富的。汉代的大儒董仲舒成为“儒者宗”,也是从阴阳家那里吸收资料,丰富了儒家的历史观点。两宋的理学家在构建古史时,往往是从道家那里,寻找思想资料。

所以说,《易》的“意象思维”是构建先秦两汉古史观的基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