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见云秀越哭越伤心,不忍心再逼她。他本来就是来救她的,刚才只不过是想试试,万一云秀就答应他了呢。此刻他见她哭得厉害,也怕她惊动了何府的人,便低声说:“好了,我逗你的。别哭了,再哭真走不了了。能起来吗?我带你走。”
云秀不哭了,活动着手脚,感觉了一下,说:“能。”
“得罪了。”刘裕说完用手轻扶着她,带她从杂物房里出来。云秀虽然介意男女授受不亲,但是现在生死关头,顾不了许多,有他在,她觉得安心。
当时已经是后半夜,是人最困的时候。整个何府特别安静,连看家的两条大黑狗都安静地趴在地上睡着。可能他们没想到,还敢有人夜闯何府,把云秀劫走。
刘裕带云秀贴着墙根走,走到一段最为低矮的围墙,他把云秀拦腰抱紧,让她贴近自己,然后纵身一跃,带着云秀跳上院墙,又轻轻落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云秀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在何府之外了。
云秀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就被刘裕带着继续赶路。
刘裕选的都是曲里拐弯的小路。他对京口城里十分熟悉,虽然天黑,他还是能准确无误地在每一条小路的尽头及时拐弯,躲开巡夜和打更的人。
云秀完全被绕晕了,只是跟着走。
走了大约两刻钟,终于一片墙边停了下来。云秀站定,抬头一看,发现这是一座临街的二层小楼,楼上一排窗户,其中一个开着一条缝。
刘裕冲那个窗户,学了一声猫叫。那窗户便被推开,一个女子探头张望,看到是他们,便从窗户里扔下一根麻绳。
刘裕抓起麻绳拽了拽,试试结实与否,然后对云秀说,“你把这绳子系在腰里,我先上去,把你拉上去。”
云秀点点头,把绳子拿过来绑在腰上。刘裕见她没什么力气,绑得不紧,便不见外地拿过绳子绕着她缠了几圈,又绑了几个结,又拽了拽,确定绑结实了,才放开绳子,自己纵身一跃跳上窗台,再轻轻一翻,就进了那个窗户里,然后他挽起绳子,一使劲,三下两下就把云秀也拉了进来。
云秀刚刚站定,就闻到一股劣质香粉的刺鼻香气,就是刚才探头的那女子身上的香味。这就是妓女锦儿,刘裕刚刚和孟昶等人在她这里喝花酒。当时他们三个都醉了,刘裕让老鸨找了三间空房,又把戚大富安置在一间房子里,让他们休息,此刻应该都还没睡醒。
锦儿娇柔地说:“刘大爷,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
“点灯,给她吃点东西,换衣服。我去外间等着。”刘裕还是压低声音,说完便轻轻开了里间的门,出去了。
锦儿蹑手蹑脚地去点燃了桌上的一根蜡烛。借着烛光,云秀看到桌上摆着两个盘子、一个汤碗,都用盘子倒扣着,还有一副碗筷。
锦儿把盘子轻轻拿开,对云秀说:“这是刘大爷让我给你准备的饭菜,先吃点吧。”
云秀一天多没吃饭,确实饿了。
但她没急着吃饭,仔细看了看锦儿,见她只穿着短衣小裙,没穿外衣,头上松松挽着个发髻,插着一支银钗,还戴着一朵硕大的绢花,脸上还没卸妆,妆容艳得惊人。
锦儿也打量着云秀,惊叫道:“瞧你这脸上,都肿了,何家人怎么这样狠呢!”
云秀捂着脸,觉得不好意思了。
再看这房子,是一间的闺房,架子床上垂着帘帐,颜色桃红柳绿的,绣着鸳鸯戏水之类的图案。床旁边的墙上挂着琵琶。
云秀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地方,大半夜的,正经人家谁会让陌生人进来?但她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冲锦儿行了个礼:“多谢姑娘。”
锦儿拉着她坐下,麻利地给她布菜:“别谢我,要谢就谢外间那位,为你想的多周到。”
云秀确实饿了,拿起碗筷吃饭。
锦儿又去开柜子找衣服,又从自己的妆台上找簪花。等云秀吃完饭,要给她换上。云秀见那衣服十分艳丽,推辞不换,锦儿说:“别跟我客气,这都是外面那位以前赏我的,我借花献佛了。你看你身上这件都脏了,换下来,我叫人洗了缝好再给你。”
云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不但脏了,还有破了的地方,应该是被绑架的时候撕坏的。这个样子确实不成体统。云秀不再推辞了,接过那身衣服换上。锦儿又把她按到妆台前坐好,替她重新梳了头,戴上簪花,不顾云秀反对,还给她在脸上擦了些脂粉,掩盖那些淤肿。
锦儿帮云秀妆扮完,拿了蜡烛来照亮,让云秀自己照照镜子。云秀家贫,平日里只穿荆钗布裙,从不化妆,十分朴素,看到镜子里自己脸那么白,唇那么红,眉毛那么弯那么黑,像换了个人,十分不自在,忍不住想把脸上的脂粉擦掉。
“别擦呀。这样才好看。”锦儿拦她,看着镜子里的她,不无羡慕地说:“姑娘生的美貌,随便打扮打扮就好看。我要是像你这样好看,早就是头牌了,还能让那些小贱人骑在我头上欺负我。”
锦儿放下蜡烛,去开了门,叫刘裕来看云秀。
刘裕正在外间的睡榻上躺着休息,睁开眼往里间看去,看到红烛微光,照着盛妆的云秀,比平时更娇美,不觉心里一动,因被她拒绝产生的愤恨就像见了太阳的冰雪,瞬间冰消雪化了。
云秀见他这样傻傻地看着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把头低了下去。她刚刚惊慌未定,脑子一片空白,现在脱离了险境,慢慢平静下来,觉得应该跟刘裕道谢,但是想起上次的事和刚才的事,她有些惭愧,不知道怎么开口。云秀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应该给刘裕一个交代,便款款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地行了个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刘裕还呆呆地看着她,见她行礼,就一骨碌从睡榻上翻身起来还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两句话说完,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都呆立着。
锦儿觉得他们气氛有点尴尬,便调笑道:“两位这是拜天地呢,拜完了,快坐吧,站着干什么。”
云秀一听这话,皱皱眉头,脸又红了,“这位姑娘,这玩笑可开不得。”
刘裕见她如此急着撇清,心里不痛快了,“戚姑娘,这怎么是玩笑话呢?赌坊、刁家、何家,我前后救了你三次,你也该给我一个答复吧。”
“这,这是两码事。”云秀的声音小了下去。
刘裕一把攥住她的手,“这是一件事!”
锦儿见刘裕生气了,怕他对云秀用强,便上来把云秀拉开,“刘大爷息怒啊,这姑娘如花似玉的,可别吓着人家。”
刘裕把对云秀的火气压下去,反斥责锦儿,“我让你给她换男装,你把她打扮成这样,我怎么带她怎么出城?快去换了!”
锦儿自讨个没趣,不敢还口,低头说声“是”,请云秀进去换衣服。
云秀刚才被他猛的一攥手,吓了一跳,急忙进了里间。锦儿又找出来一套新的男装,十分窄小,是照着云秀的身量准备的。她一边伺候云秀洗脸换衣服,一边说,“这刘大爷,真是细心,你看着,这衣服,就像给你定做的,姑娘,你有这样的男人疼你,真是好福气,可别再气他了。”
“不是,您误会了。”
“我误会?我们这地方,一年到头多少男人来来去去的,我还能误会?不瞒你说,哪个男人看哪个姑娘,也没有刚才刘大爷看你的眼神那样深情。”
云秀听着不对劲,“这是什么地方?”
锦儿看她完全不懂,忍不住乐了,一边说话,一边递给她腰带,“还能是什么地方?男人最爱来的地方呗。”
云秀刚要去接腰带,忽然间明白了,手像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
锦儿不乐意了,“怎么着,嫌我脏?我脏我没有忘恩负义。人家救了你性命,你轻轻巧巧一句‘谢’,就把人家的功劳一笔勾销。以我说,市面上那些话没说错,你啊,就是水性杨花。”
云秀越听越难受,“市面上的话?什么话?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什么了?都是人家说的。你这姑娘,看着斯文有礼,一会儿许给了何家二公子,一会儿又是何家大公子,一会儿又是刘裕刘大爷,你一个姑娘,要许几个人?刚才,你跟刘大爷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我可是亲眼看见了!”锦儿想自己照刘裕的吩咐,大半宿没睡觉地接应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刚刚看刘裕生气,她还帮云秀出头,谁知云秀竟然瞧不上自己,她越想越生气,嘴里的话也越来越狠。
“你说什么?!”云秀也生气了。
“我的话你听见了,也不是我锦儿一个人说。是人家怎么传,我就怎么说。”她说完,把头一扭,把腰一叉,挑衅似的看着云秀。“这也就是刘大爷念旧情,要是我,就让你被何家抓去,我才不管你是生是死呢。”
这个锦儿东一头,西一头,夹枪带棒地骂了一通。
云秀想辩驳,又想她说的是好几件事,不知先辩驳哪件事,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你……”
门外传来刘裕的声音,“锦儿,别胡说。戚姑娘,换上衣服便出来吧。她是个蠢人,不用跟她一般见识。”
锦儿刚被云秀嫌弃了又被刘裕骂,她觉得委屈,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谁都来骂她,不敢跟刘裕吵,眼泪却刷的流了下来。她提着腰带想给云秀系上,又气不过,便把腰带往地上一扔,自己趴到妆台上,呜呜地哭去了。
云秀又不忍心了,自己捡起腰带系好,走到她身边行了个礼,“锦儿姑娘,多谢你今晚相助。不过你说我的那些话,都是人们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事实不是这样的。”
锦儿嘴硬,“又不是我一个人说。”
“不管怎么样,今天多谢你了,打扰了。”
这时,外面传来缓慢而沉稳的钟声。这就是所谓的“晨钟暮鼓”,早上敲钟,晚上敲鼓,是开关城门的信号。
刘裕在外面拍门,“戚姑娘,快跟我走吧,一开城门,你我就出城。”
云秀又向锦儿行礼告辞,然后跟刘裕走了。
这是京口有名的妓院。云秀出来时,见院子里许多房间,有的关着门,有的也开了门,里面走出不少宿醉未醒的人。刘裕看来也是常客,好多人见了他,都跟他打招呼。“又来找锦儿?哟,带朋友来了?这位朋友没见过……”刘裕没有回话,只是大笑,一边跟人点头致意,一边带着云秀走出了妓院。
云秀一路上低着头,跟着刘裕,一声不吭。
刘裕也不说话,只带着她往城门方向去,顺利地出了城。
出了城门,两人还是不说话,一前一后走着。
走了几里地,遇到一个岔路,刘裕还在前面大步流星走着,云秀却停下脚步,大声叫他:“刘公子。”
刘裕回头,“何事?”
云秀指了指其中一条岔路,说:“刘公子,我要回家,要走这条路。”
“你还是别回去了,何家发现你逃了,马上就会派人去你家找。”
“不回家,那要去哪里?”
“你还怕我对你不利吗?”刘裕叹了口气,“你得罪了何家,京口是待不下去了,我跟你哥哥商量了,先送你去丹徒县亲戚家躲一躲。”
云秀摇摇头,“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去年又大旱,我家这亲戚,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那里。再说,何家能找到我家,就找不到亲戚家吗?”
刘裕坏笑着,“你要是不介意,我找个地方,让你躲一躲。”
云秀更不同意。
刘裕无奈,“你就那么瞧不上我?”
“不是,你救我已经担了很大干系,不能再连累你了。”云秀说。
“这么说,你瞧得上我了?”刘裕笑着问她。
云秀不能回答,便换了话题,“我们就此别过吧。我要先回家看看,然后去告状。”
刘裕很惊讶:“什么?告状?”
“是,告状。何家如此欺凌我,我要讨一个公道。”
刘裕忽然觉得可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云秀一脸正色,看着他,不急不恼。
刘裕这才认识到,她是认真的。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不信她有这样的勇气,“你去哪里告?县令是何家的好友。太守府里,主簿是何家大公子,法曹的曹掾也是何家的本家。何家还有个娘舅刘牢之,是北府军的名将。你告何家?能告赢吗?你不怕吗?”
云秀显然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我不怕。就算告不赢,也要去告!士可杀,不可辱。我若不去告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躲起来,别人哪会知道我已经跟何家退婚,完全是被欺负的,只会谣传我不守妇道,跟人私奔了。这样的名声,我怎么对得起先父。还有你,上次你明明是为了救我,却被市井之人说得那样不堪,我不站出来澄清事实,也对不起你。”
刘裕耐心地听着,想着,没有再出言阻止她。
“我现在唯一不放心的是我家里人。我告状之前,得先把他们安顿好。公子保重,我去了。”云秀说着,郑重地行了一个礼,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她虽然身形娇弱,步伐却十分坚定。
刘裕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他袖子里还放着戚大富写的婚书,不好意思拿出来,大步追了上去,“云秀,你要告状,得有证人。我给你作证。”
云秀停下脚步,惊讶地问:“你肯帮我?”
刘裕看着她,一笑,“不就是何家吗?你就算要把京口的天捅个窟窿,我也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