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太守府里众人忙忙碌碌。天还没亮,掾史兵吏就来府里听差,提前准备好各类文书,好防备太守点卯时问话。而休之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在中庭舞剑,这是他给自己安排的每天的功课。练完武功,天色还早,他用过早膳,便吩咐人取他外出穿的衣服来,又命人给吴勋传话,“安排马车,我今日不视事,一会儿用完膳,去王家一趟。”
休之换了衣服,正对着镜子整理仪容。镜子里的自己是仪表堂堂的一个贵公子、封疆大吏,虽然年轻,虽然穿着便装,但自然流露出一种威势。再看看左右侍从,都恭敬地低头垂手,听候吩咐。他出了府门,上马车,太守府里所有的人见了他,都躬身行礼,脸上都是恭敬的神情。
休之怡然自得地坐进马车里。马车缓缓地走了起来,他掀起车帘,看看路上的行人和景致。
虽然刚进三月,天气已经渐暖,树木抽出了新芽,树上也有了鸟儿飞舞欢唱。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牵牛的、挑担的、推车的,忙活着自己的营生。还有三三两两的读书人结伴而行,他们背着书囊,手里拿着简牍,快步向书院走去。临街的店铺开了门,殷勤地招徕客人。司马休之一路看着他的百姓们安居乐业,心里非常踏实,还有些欣慰。
然而,马车转过了一条街,就看到临街几所房子的墙根底下,好多人倚着墙壁坐在地上,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头发都凌乱不堪,男人扶着老人,女人抱着孩子都是从北方或者其他郡县逃荒来的流民,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已经筋疲力尽。有的人旁边还有些破破烂烂的包裹、铺盖,有的人一无所有,嘴里嚼着干草,眼神或茫然或羡慕或愤恨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还有人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这时,一个高大汉子,整个人饿得精瘦,一瘸一拐地走来,腿上带着血,手里捧着一个破碗,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把碗艰难地捧到一个老人面前,说了些什么,那老人睁开眼睛,还没接过来碗,就从旁边呼的伸过来一双手,是另一个饥民把碗抢了就跑,一边跑,一边捞出碗里的东西来吃,那个精瘦的汉子拖着伤腿就追,嘴里有气无力地骂着什么。
司马休之眉头紧皱,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车帘,不再看了。
过了不多时,马车稳稳停住,只听吴勋跟人说话:“快去通报一声,太守大人到了,求见王谧先生。”
又听有人回话:“我家老爷现在桑园采桑,小人这就带路,请太守移步前往桑园。”
司马休之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情。
只听车外吴勋提高了声音:“这是何道理?太守乃是朝廷命官,如今屈尊来到王家,应该主人出迎!你这小子,年轻不懂事,快去请了先生回来,别连累你家主人失礼。”
那人回话道:“小人无知,请您见谅。只是我家先生吩咐了,说不能误了农时,这个时辰,必然要采桑的,任谁来,他都不会回来见客。所以小人才敢请太守大人移步。”
吴勋还要争辩,司马休之在车里发话了,“客随主便。既然王先生正忙着,我就去桑园拜见他吧。”
吴勋说了声是,叫人驾起马车,跟着王家仆人去了桑园。好在桑园不远,走了不过两里地就到了。
王家的桑园有几十亩地的样子,种着一片桑林,横看成排,竖看成行,一眼望不到头。有百十来人忙碌着,农妇们背着藤筐,拿着钩子剪刀,忙着采桑叶。年纪大的农夫,指挥着几个年轻小伙子,背上斧子,爬到树上,砍掉那些长得歪歪扭扭、过大过长的树枝。
休之看着这个情景,想起了《诗经》“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之句,不禁点了点头。
王家仆人就近拉过一个桑农问道:“先生在哪里呀?”
那桑农说,“你看前面那个像一座楼一样的大树,先生就在那儿呢。”
仆人往前方看去,远远地看到一棵比其他树高出许多的大树,树干笔直,树冠宏大,枝杈纵横,真的像是一座楼宇。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吴勋指挥着车夫和随从们,驾车慢行,躲避着林间的枝枝叉叉。
到了树下,只见几个桑农中间,有一个人穿着白衣,身形挺拔,竹篮用青绳系着,背在身上,手里拿着拢钩,拉低一个细枝,摘下上面的桑叶。他明明听到了车马声,带路的仆人也紧走两步去告诉他有贵人到访,他也没有回头,还慢条斯理地采桑,必然是王谧了。
司马休之不太高兴,在车上看了他片刻,一笑说道:“我听说,大丈夫处世,应当治国安民,腰金佩紫,昂然立世,岂能纡尊降贵,做这等田间妇孺之事?”
王谧正好采完了那细枝上的叶子,不急不忙地回身行礼,笑道:“敢请使君下车。使君出身贵胄,只知庙堂之荣,不知田园之乐。想这世上还有曲意逢迎、邀名取宠之徒,虽然位高爵显,也不足为贵。所以老朽不才,效仿许由、巢父,归隐林下,种田采桑,不过是颐养天年罢了。”
司马休之笑了笑,不再辩驳。他款步下车,向王谧抱拳行礼,“久闻先生大名,未得一见,未闻指教。适才戏言,不过是用砖石叩洪钟,欲听其声响罢了。先生志趣高远,休之领教了。”
王谧笑说不敢,把竹筐等物交给仆人,请休之到他中午小憩的地方休息。这个地方就在这棵树的树荫下,仰头便是浓荫,四面支着木杆,围上织锦,里面地毡、坐席、几案、屏风、盥洗、茶饮各种用具一应俱全,就是为了采桑时节,好能休息片刻。
王谧和休之分主客就座,命人上茶,说道:“草民有何德能,劳使君屈尊来访,不胜惶恐。”
休之笑道:“先生何必过谦。您是当今名士,您先祖文献公于我朝有定鼎之功,琅琊王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休之此来,敢请先生出山助我,不知先生肯否?”
“哦,敢问使君有何差遣?”
休之叹了口气,“当今朝廷偏安,权臣蔽上,北方诸胡虎视江南。休之不才,得晋陵一郡之地,欲亲附百姓,劝课农桑,希望有朝一日,能以一郡之富,致君尧舜,收复北方。依我之见,为政第一要务是安抚流民,流民安定,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其次是整顿武备。休之愿请先生屈尊做郡丞,主理州郡大小事务,休之好腾出手来,去做这两件事。”
王谧听他说“权臣遮上”,知道他说的是当今丞相会稽王司马道子和中书令王国宝等人,他们把持朝政,嫉贤妒能,在京口镇守的将军王恭便是他们要对付的头号敌人,说是他们“权臣蔽上”也不为过,只是不应轻易出口。
王谧不能回应,只得沉默片刻,问道:“听说,上元节朝会,使君为义兴太守桓玄仗义执言,不知使君与他是何交情?”
他这么清楚朝廷的动静,休之有些意外,更没想到他会问到桓玄。“桓义兴,亦有此志,我与他约为唇齿。”
王谧笑了,“使君有志报国,乃国家之幸,草民当自助力。欲招抚流民,唯有垦荒屯田是良策。草民家在城南有荒田五百亩,可献给使君,做屯田之用。”
休之大喜,“多谢先生。”
王谧又笑道:“使君不必言谢。至于整顿兵备一事,我朝武帝以来,强干弱枝,州郡罢兵,已逾百年。今使君欲兴兵备,虽是未雨绸缪之举,但有违祖制,恐朝廷见责,不若在太守府设一兵曹,自募乡勇,自筹粮饷,选得力之人练兵秣马,以备不时之需。”
“先生之言,正合我意。先生可否屈尊来助我?”
王谧看着他,微微笑了,拱手道:“使君有命,草民本不当辞,只是近来多病,恐不能随侍左右。晋陵多士人才子,州郡事务可另选贤能。草民倒有一个人选,此人姓刘,名穆之,熟读经史,处事平和,颇有才干,可堪郡丞之任。”
“不知这位先生,出身何氏?”
王谧笑道:“他出身平民。”
休之沉吟了一下,心想,一个平民,怎么能弹压得住那些豪强?
王谧见状,就把话锋一转,又说:“草民还有一弟子,名刘裕,年方二十,乃大汉楚元王之后,为人武艺高强,忠肝义胆,行事不拘小节,有古名将之风,使君欲整顿兵事,他可效力。”
休之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还没说话,就见一件东西从天而降,掉到他面前。仔细一看,是一件上衣。再抬头看去,见树顶上有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短衣服,正探着身子,掏一个鸟窝。
休之又看看王谧,王谧也正看着上面。
王家的仆人赶紧去把地上那件衣服捡了起来,冲树上一看,喊道:“刘裕,先生在这里见贵客呢,你干什么呢,快下来。”
刘裕没答话,专心地从鸟窝里一个一个地掏出鸟蛋,放到怀里,然后踩着树干,慢慢地从树上下来,到了离地面最近的一个枝干上,一跃而下,轻轻地落在地面上。
他看看司马休之,又看看王谧,冲王谧拱了拱手,笑着说:“学生今日起晚了,刚到桑园,见树上有个鸟窝,想掏鸟蛋来吃,刚才衣服被树枝挂住,就脱了外衣,没放好,掉到了地上。不知道先生在此待客,无意冲撞,请先生与客人休怪。”
王谧神情有些尴尬,向休之拱手笑道:“使君见笑了,此人就是刘裕。刘裕,还不拜见太守大人。”
刘裕倒不觉得尴尬,随意地向司马休之行礼,“草民见过太守大人。”
休之看在王谧的面子上,对刘裕说了句“免礼”。他怎么看刘裕,都不像王谧口中那个“有古名将之风”的人,连带着对王谧也重新审视起来,他说自己近来多病,可能是真的病糊涂了。
王谧命刘裕退下。刘裕退下的时候,从王家仆人手里拿过自己的衣服,大喇喇地走了。王谧又陪休之闲谈了一阵。休之觉得无趣,便告辞走了。
吃午饭的时候,刘裕端来一碟子炒蛋给王谧,“先生,我在您府上养伤,多蒙照顾,无以为报,今天见这鸟蛋不错,特地取了来,又求厨房大娘整治了,给先生享用。”
王谧哭笑不得,叫他坐下。“刘裕啊,你可知道,你这一碟炒蛋,浪费了我五百亩地啊。”
“嗯?有这么贵?”刘裕嬉皮笑脸。
“今日这太守来,你可知道他是来做什么?”
“请您出山呗,您要是去给他当郡丞,谢家、何家还有刁逵,多少得给太守点面子。您答应他了?”
“我老了,自然不去。不过太守志向不小,他还要屯田、募兵。这对你来说,倒是个谋出身的机会。所以,我把城南的五百亩荒地给太守屯田、安抚流民,又举荐了你去辅佐他整顿兵备,没想到,你从树上一跃而下。我看那太守决计不会用你了。”王谧说着,摇了摇头。
“不用就不用。太守不用我,我就去投北府军。总归我以后做正经事就罢了。不过,先生,我一直想问您,虽然先父与您有些交情,但他都去世那么多年了,我一个泼皮无赖,没多少人看得起,您为何为我如此费心?”刘裕说着,有些感慨。
王谧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肯听我的话,多读些书,就知道乱世出英雄,汉高祖、魏武帝,都是你这等人物。”
刘裕没想到他如此评价自己,愣了一愣,便大笑:“您要说赌钱,京口城里,我算一号人物。说其他的,我还有当皇上的命?哈哈哈。”
王谧忙说:“这话不要乱说,传出去,让人听错了,以为你我要谋反,那可是死罪。我是说,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迟早是要用兵的。先说外患,我朝为何衣冠南渡?就是因为八王之乱,让匈奴、鲜卑、羯、氐、羌族那些胡人趁乱窃据中原,他们谬称秦、燕等中原国号,建国称帝,荼毒百姓,这是我们华夏人士决不能坐视不理的。再说内患,桓玄出任义兴太守,你可知,他的先父宣武公桓温在世时独揽朝政,有废帝自立之心,全赖谢安等人阻止,才没有得逞。听说桓玄蜂目豺声,与其父如出一辙,让他去义兴,这是放虎归山,我料他很快会兴起战端。等到战事一开,只怕晋陵不能幸免于难。所以,我才献地给太守屯田,安抚流民,到时候,晋陵起码不会受流民之乱。你如果能去太守府或去北府军效力,到时候,可以带兵阻敌于外,晋陵就可能免遭兵燹。你,也能成一代英雄。”
他这一番话,让刘裕大为震动。他自小出身贫贱,没有什么出头机会,又不愿意碌碌无为地做些种地、经商之事,所以此前二十来年,他只是赌钱打架,结交朋友,没有什么正经事,除了刘毅、孟昶、诸葛长民一帮兄弟,没人愿意跟他来往,只有王先生对他如此看重,让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刘裕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成为一代英雄,但起码,他不能再浪费大好时光,他想把自己的聪明才干,投入到王先生所说的那番宏图大业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