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末春初,我过得并不太平。一来是放心不下家里事,二来师父自从佛粥节从落泉寺回来后,便患了咳疾,身体也是大灾小病不断。在这段时间,我也曾瞒着师父,打着化缘的旗号,偷偷下山了一两次。翻过阎府的墙头,见小妹妹日子也是不太好过,一上午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早已磨灭了少女时的快活与自由,像是空闺怨妇;姑母的日子相比起来就好的太多了。一上午,知府也曾派人送些糕点果茶。姑母一如往日地打着络子。每每回忆起童年,最高兴的就是过年收到姑母打的络子。这么多年,她依旧还记得我最爱的是梨花。打我离家那年,一直向前推溯到我三岁那年,每一年的络子上都是姿态各异的梨花。有一树梨花压海棠,还有一枝梨花春带雨…每一个都让我爱不释手。只是离家时匆匆,那些络子如今只怕也变做压箱底的陈年旧物了。
路过集市,见去年的棉絮格外蓬松柔软,就拿着仅有的银子换些棉絮,花布,以及针线,给病中的师父缝个袖炉包。这样,等今年冬天,手也不会冷得极快。
我放快了脚步回到落泉寺,见院落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顺着长廊,一路向后院走去。
今年紫藤萝开得极好,一嘟嘟地如葡萄一般垂下来,花香沁人,总有蜂蝶在花边盘旋飞舞。它们耀武扬威,惹得每个路过廊庭的人都要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
果不其然,大家为了避免打扰师父休息,都聚集在后院里商量事情。本来我的禅房离后院极近,想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再回去参与讨论。可正当我路过人群,突然就被眼尖的大师姐叫住。本以为她要盘问我的来路,吓得我一个机灵,谁知她并无此意:“小六,你过来。我们师姐妹有事商议。”
“哦,好。”我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针线布棉,赶紧跑过来。
“小六,你看今年师父身子不好,制作膏药也不便亲自操持。你觉得是让谁去帮助师父比较好?”大师姐目光灼灼。就连其他师姐也对我虎视眈眈。
“这个…这个…”我用手绞着手里的棉花,心里没底地要飘起来。
“小六,我觉得师父需要一个稳重,牢靠的人,你说是不是。”三师姐斜刺里插进一句话,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药到底是有多珍贵,连平时与世无争的三师姐,为了学习膏药制法,都不顾及自己平日里庄重,大气的姿态。但眼看着各位师姐个个端着要把我吃了的架势,为了谁也不得罪,我只好结结巴巴地建议:“不如我们征求一下师父?”然后头也不回,撒丫子往禅房里跑。
直到晚上,烟云才送来异安的信。恐怕他也是知道今年落泉庵的制药量肯定大不如前,所以一直从清晨忙到现在。刚坐下来,就收到信就给我回复了吧!
打开信封,依旧是烫着梅花图案的信纸,上面的字体飘飘浮浮,大概忙到现在为止,他也有些头晕眼花了。
‘我看到你的想法了。但最好你私下去和空宁道个歉,避免伤了师姐妹和气。还有就是膏药制作传承的问题。落泉寺的膏药制作技艺,只能传给嫡系弟子。也就是将来会继承师父位子的人。现在空岚师姐的继承人迟迟没有定数,所以谁只要知道了制作技艺,就肯定是落泉寺下一任监寺无误了。你尽管保持中立,不要搅和到你师姐们的争吵中去。我感觉师姐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继承的人选了,只是天机不可泄露罢了。’
看完异安的话,我心里轻快了许多,同时也明白了接下来要行动的方向。于是,刚想抬笔问候一下他的近况,但现在他怕是再为制药而忙得焦头烂额,便索性放飞了烟云。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阳春三月,蒲柳飘忽,落泉洞的梨花零零散散,也有败了的趋势。每日到落泉洞里探望悄悄溜出来的虎子,都能遇到一场绝美的梨花雨。梨花瓣随着春风纷至沓来,偶尔会形成一个旋儿,悠哉悠哉地在空中飘荡好久,才不甘心融泥入土。不知怎的,每当梨花入泥,心里便泛起不舍之情。幼时看《红楼梦》只觉黛玉葬花十分矫揉造作,不懂舍不得其实就是放不下。没有大局观,终究走不到最后。可现在,同样的光景摆在我面前,我便嘲笑自己痴傻。黛玉葬花,葬的是情怀;如今我却在这里东施效颦,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索性将装入花袋的梨花瓣如数倒出,如同天空中装满雨水的云。一瞬间爆裂开来,倾盆磅礴。虎子倒是喜欢这不经意的倾盆大雨。在梨瓣堆里玩了好久,不是追着被风吹起的花瓣,就是在花瓣堆里打滚。
“小虎子,你知道你亲爸最近忙不忙,累不累啊?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望着虎子天真无邪的身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入了魔道了,怎么开始跟一只连自己怎么叫都学得不太会的猫推心置腹。
算了,我掐起虎子。时候不早,我们也要回家吃晚饭了。今日异安不在,照例是我将虎子送到往日的那个岔路口,看着它沿小路自己回家。
我回到落泉寺,发现大家已经开始自行盛饭,就慌慌忙忙地跑进灶火。人是铁,饭是钢。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才是正道。
“小六,你先盛一份饭给师父送过去。她说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三师姐缓缓从灶火旁的角门里走出来,眼里略带怨怼,不似从前般温柔。
“师姐!”我猛然想起异安的信,马上亲昵的抱住三师姐的胳膊,“那日我不是有意不举荐三师姐的。”
空宁略皱了皱眉头,语气生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傻子都能看出来,其实空宁心里还是有芥蒂的,只是不便说出罢了。
“师姐别误会。”我压低了声音,“那日我看大家都想成为师父的帮手。只是小六才来这里不到两载。比不得任何一位师姐。并且食人鱼肉,就要做忠人之事。庵里的诸位师姐其实都待小六不错,如果贸然举荐一位,岂不是得罪了其他师姐。再说了师姐这么善解人意,其实肯定知道小六的难处。这么些日子了,师姐的优势与周到小六都看在眼里。我是这样想的,到底师父是会选上一位帮手。师姐不妨仔细想想,问细心、周全,庵里哪个人比得上师姐?与其让师父觉得我擅自做她老人家的主,不如等着师父自己揭晓答案。”
我的嘴似连珠炮一样吐露了很多,亦真亦假吧。何况三师姐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只要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也就还会一如昨日的。
“师姐明白小六的难处,是师姐突兀了。”空宁的眼神暖了几分,似乎对于我的猜忌也渐渐消除了。
“师姐多虑了,这件事没有对错。师姐这样做,也是急于帮助师父,支持施药节。”我单纯地眨了眨眼,“我去给师父送饭了。”
我麻利地跑进灶火,盛了一大碗菜和粥,由于师父晚上没有吃饽饽的习惯,就直截了当地将两碗吃食装入食盒,叮叮当当地向师父禅房跑去。
一路上,心里暗算着大概半个月没有看师父了。一直以来,都是众师姐轮流照料师父,根本就没有我上前的份。他们不停地对制药技艺传承这件事对师父旁敲侧击,只是师父对他们的轮番劝说都柴米不进,含糊着糊弄过去。最让我担心的是师父对我一直以来不在跟前侍候的疑心,怕不是她已经猜出七八分我下山看顾亲人的事了?我想也不敢想。是我,跟师父信誓旦旦地保证断了尘俗杂念,一心一意修行;也是我,当着众师姐的面,和自己的父母恩断义绝。可如今,我又反过来下山偷偷看他们,不知道师父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大发雷霆。
隔着一扇门我就已经感受到师父的气息。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师父…”我笑眉笑眼地往师父跟前凑。只是到了跟前,我才发现师父面前琳琅满目的草药。我突然止住脚步,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师父,弟子不是有意的。我敲了门,可师父没有听到。”
“地上凉,你快起来。”师父忙俯身虚扶了一把,“我是特意叫你来学习制药技艺的。”
什么,什么?我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静坐的师父。师父莫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会找我这个糊涂虫接班?难道,她不怕落泉庵的招牌就此砸在我手上吗?
“就是你,小六。”师父的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身上,没有飘忽,也没有迷离。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啊…”我还是不可置信。难道师父已经知道我偷偷溜下山的事情了?我拼命向师父磕头,“师父,弟子不敢欺瞒师父。这几日,我是实在不放心才偷偷下山,看顾我旧日的姑母,妹妹的。”
“我早就已经猜到几分了。这是你的善良纯孝,为师怎么又会因此责怪你呢?”师父慢慢下床,摸了摸我的头,“只是,我选你做我的接班人,又与这些有什么干系呢?”
我抬起头,顾不得磕得青肿的额头:“师父这样说,可折煞弟子了!弟子何德何能,能担此大任?”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股佛光。”师父带着略有调侃意味的语气对我说。
“师父莫拿弟子开玩笑。”我觉得师父一定是被方丈传染了,这么大的事居然就这么草率地决定。
“好了,再这样推辞下去就虚伪了。”师父正了正声色,拍了拍床沿,“坐上来,为师给你讲解这其中的奥妙。”
我故作稳重地站起身,又故作庄重地坐在师父的床沿。
“这技艺原是颂帕善所创,只是原始的药方药性太烈,于是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药方的滋润清凉才达今日之效。”师父说着,从堆山积海的干药材中抽出阮荔,“阮荔获取不易,需拿糯米浸润,再晾阴干,捣成粉末备用。”说着,她又拿出了过塘蛇,与小小的火炉,将过塘蛇置入碳火中,“过塘蛇一定要煅烧,外敷。记住,必须呈焦黑色才能拿出来。至于半边莲,要与紫花地丁,黄花地丁等辅料熬制成浓汁备用。而七叶一枝花则要以根入药…”
师父稀稀拉拉说了一大堆,说的我头昏脑胀。即使这样,师父还费力地连说带比划,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恍恍惚惚只记得最后一句:将所有的都加入,熬制成膏。
“等等,师父。”我稀里糊涂地望着满含希望的师父,“我还是记不清,能不能给我写下来?”
“不可以!”师父果断拒绝,“看来都是我平时太娇惯你了,记性这么差。”
随后,师父似是下定了决心:“今日,你要是记不熟,或是操作不熟,就不许离开我的房间!”
一瞬间,我被劈地外焦里嫩。一个晚上,师父就这样孜孜不倦地谆谆教诲。知道院子里的公鸡响鸣三声,我才完完全全地领会了制药技艺。
“好了,今日之事你先不要对外张扬。”师父终于安心地压下一口茶,“你每日都来给我送晚饭,对外只称偷偷溜下山,犯了大错,要在我屋里每日请罪。”
“好。”我的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这时师父说啥都是对的,我只想回到禅房睡觉。
“每日清晨诵经你就不必去了,我已经提前和空宁说我要罚你禁闭思过。”
“好,弟子知道了。弟子告退。”
从师父房里离去。掀开帘子那一刹那,一阵凉风袭来。没想到,半夜的风露如此重。这下倒好,凉风一灌,彻底睡不着了。
我优哉游哉地回到禅房,想想从昨晚到现在的一切都恍如做梦一般,迫不及待地要向异安炫耀。本想召唤烟云送信,但这么大的秘密,万一泄露,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打算旧计重施。
跑到落泉寺的围墙边已是气喘吁吁,还好没有闲杂人等看到我的踪迹。我从怀里,掏出一条铁钩绳,“咻”一下勾住瓦沿,顺着墙,一点点向上爬。落泉寺的围墙真高啊!比阎府还要高。就在我好不容易爬上墙头,享受着习习的凉风扑面而来的感觉之时,一个巴掌就这样乎过来。
“救…”我急得大声呼救,却被“贼人”捂住了嘴巴。一瞬间,一股皂角味袭来,既熟悉又温暖。
“你怎么净干爬墙头这种龌龊事?”异安稳稳地坐在墙头,轻轻放下来捂住我嘴的手。
“你怎么还没睡?”对于异安这种江湖大侠的出现方式,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你来,就是想问我这事?”温柔完全淹没了异安的眼睛。只是温柔里还含着一丝促狭。
“当然不是。”我猝然想起自己有更重要的要告诉异安,“师父交给我制药技艺了!”我高傲地昂着脑袋。
“怎么会?”异安大吃一惊,“师姐她老人家莫不是人老眼花?”
“你…你这是嫉妒!”异安这副表情,我也不意外。怕是谁知道这件事,都会大跌眼睛的吧!
“既然师姐选了你,从今往后你就要收齐贪玩之心,好好做出个名堂。”异安正了正表情,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师姐既然选了你,便自有她的道理,你只管不负她的所托就好。”
“你瞧好吧,我一定会。”我坚定了神色,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向异安承诺过。
“好!学了一天你也累了,我送你回落泉庵。”
还没等我准备好,异安就像揪虎子一样,揪着我的衣领,将我带下围墙。他的轻功真是稳如磐石,那么高的墙头,两个人下来居然都平安无事。照着老规矩,他还是将送我到一组石阶之距的地方,远远地望着我,直至我踏进院门,才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