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怀孕了

如果说,我们俩个来自山沟沟里的小姑娘是不懂人情世故的,那也得看是从哪个方面说,如果你一下子没有了父母兄弟撑腰,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在这个世界上注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的时候,你会迅速成长,长成当前你需要的年龄,把自己伪装成和周围人一样,若无其事的生活,而不是处处示弱,吸引同情。你会发现,你很快什么都懂了,什么人是善良的,什么人表面是对你好,背地里还不知有多瞧不起你,恨不得踩上一脚;什么事你可以做,没有关系,大家都这样,不需要非显得自己多好,那样很快人们就会疏远你;什么事千万不要去做,不是别人会不会给你机会,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是享受特权的,因为人家有资本,如果你不自量力,非要去够那不属于你的东西,不是不可以,你将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你会不再是你,你会越走越远,每走出的一步都是踩着过去的你的尸体迈出的……

吴白云这一次来,恢复了她惯常的打扮,整个人又重拾自信,我很高兴,特意和别人换了班,想着两人出去“疯”一下,好好庆祝一番。可还没轮到我提议去哪,她却拉着我一阵风似地钻进了我和几个女孩共用的住房,见四下没人顺手就反锁了门,自己半躺到我的铺位上,神秘地压低声音笑着说:

“以后我就得需要人小心侍候了。”

“哦。”我大刺刺地靠去她对面的铺位坐:

“莫非你找到了个有钱的主儿,把你包养了?”吴白云揪起了我的枕巾,可笑地包住头,只露两只大眼睛冲我不停忽闪:

“才不是呢,我们商陆虽然不是多有钱,可也是养的起我的。”我故意做出头痛的样子,使劲揉着额角:

“别老冲我忽闪,我又不是你那个什么消肿、通便的商陆,你迷不住我,哎呦,哎呦,怎么你一说这个名字,我这儿就痛的厉害啊,哎呦,哎呦……”吴白云丢下毛巾,忽然蹦到我身边说:

“那我说一件让你不头痛的事吧?”

“嗯,说吧。”

“我怀孕了。”我“噌”地一下就立了起来,要不是吴白云眼疾手快地拽回我坐下,我的脑袋准被上铺沿儿撞个大包出来不可:

“啥?你,你说的是真的?没骗我?老天爷,这可怎么整?你确定是那个‘消肿通便’的主儿的孩子?”

“天呐,天呐!”吴白云顺手狠狠捶了我两拳:

“你怎么连这也怀疑我,我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我们家商陆的事!”

“是吧?哦,嗯,你不是说他们家那老太太不同意让你进门吗?这不乱套了吗?还没进门,先弄了个孩子出来,这要万一那个‘消肿利便’……”

“张商陆!”

“啊,张商陆,万一他再把你甩了,那咱们俩养这个孩子可有点费劲。”吴白云忽然眼圈红了:

“谢谢你,三妮,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家商陆,还是你对我好,都想到跟我一起养这个孩子了。”

“嗨,比划半天,我还得排在你们家商陆后面呵,先跟你讲好啊,我是最见不得打胎这件事的,现今我们这的那个小青,对,你见过她,你走的时候她就在这了,不知跟什么男人私混怀上了一个,悄没声地去私人诊所打掉了,现在都几个月过去了,还跟没魂儿的鬼似的身体恢复不过来,据她说,有人还因为这个直接没命了呢,我可不希望你……”我哽咽地停了一下,才说:

“反正,他们不要,咱俩就自己养大孩子。”吴白云大力抱住我哇哇地哭了起来,把我吓得赶紧拍她:

“怎么了?怎么了?他还真不要了?”吴白云又满脸泪水地裂着嘴笑,

“我是太感动了,商陆他当然不会不要孩子,听到说我怀了孩子他高兴得原地直转圈。”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来,一直想问吴白云,但几次都因为她跑得快忘了问:

“这个张商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是一直没结婚呢,还是老婆死了,他有没有孩子啊?”吴白云这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听他说,他以前结过婚,过了几年,那女人难产死了,因为伤心,所以他一直没有再找,直到遇到我,才又有了结婚的想法。”我多少生出了些恻隐之心:

“唉,也是个可怜之人,可是,他跟你说,他怎么跟他母亲说把你娶回家的事了吗?也许,先有个孩子是件好事,你不是说那老太太虽然脾气很大,人倒也算个知书达理的长相吗?”吴白云抽泣了一下,笑道:

“就你会用这‘知书达理的长相’的词儿,我倒还真是也这么想,商陆说,他这两天会抽空儿回家见一下两位老人,跟他们说一下我怀孕的这件事,相信两位老人会很高兴地接纳我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是嘴上没有说出来,白云已经够遭罪的了,我就别给她添堵了,等有了下文再说吧。

我起身想去给她端杯水,不想又被她一把拉坐下了,她急急地说: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另一件事。”我的戒备心又上来了,回身两眼盯住她问:

“什么事?”她从领口拉出那个缀着铜钱的皮绳,抚摸着里面的红绳问:

“你还记得曹半仙吗?”我一脸灿烂地叫道:

“那老瞎子,啊不,要说起来,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呢,当然记得,你怎么说起他来了,莫非,他给你托梦了?”吴白云一下子握住了我的双手,我竟然感到了她浑身在颤抖,她凑到我眼前死盯着我的眼睛说:

“他不是托梦给我,而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我眼前,跟我讲话来着。”我饶有兴趣地问:

“啊哈,这一次他不会又告诉你,要天崩地裂,发大水……”这几个字一出口,我忽然感到嘴里好苦,一口气憋住喘不上来了,大张着嘴愣在那,只用眼睛望着吴白云。吴白云却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而且讲她自己的:

“几天前的傍晚,我从书店收工出门,来到大街上,天色已经暗下来,行人很多,但都是行色匆匆地往家奔的心,脚下的街道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了,本来劳累了一天的我,赶上下班应该彻底放松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一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紧,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我向四周张望,也就是一下的功夫,天色更暗了,对面走来的人都看不清脸色了。突然,在很远处的一个街道边,人流穿行中,我却看清了一张正面向我的脸,如毛玻璃球的泛白眼球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曹半仙是谁?你简直想象不出来,我当时的感觉,腿都软了,光想往地上吐噜……”

“你现在还这么怕他?”

“当然不是,我一直都没有怕过他,是激动,一种看见了救星的激动!他向我招手,我就往那边走,却感觉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到不了他那,我没说假话,就好象穿过了好多道坎,才艰难地走到了他面前。他还那样,没什么变化,好象衣服也还是咱们最后见他时穿的那一套,人也没有变老,他很高兴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说:

‘不省心的孩子啊,咱俩还真是连在了一根绳上,让我牵肠挂肚的,不来见你都不行。’我象个木头人一样的,不能思考,也不能说话,只能望着他笑,他又说:

‘三个孩子啊,这是你上辈子欠他们的,纠葛在一起,解不开啊。’我还只能望着他笑,心里就是明白的,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又说,

‘顺着心意走吧,欠谁多一点,还谁少一点,也不是你能左右的。’我还是知道自己心里是明白的,目送他摆摆手,转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流里,就好象那天他走一样。我一个人在黑暗里站了会,忽然对自己说,我怀孕了。”我愣愣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吴白云的话,可是她低着头陷入了沉思,我不得不没话找话:

“真的是,这个曹半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原来,在他没告诉你之前,你都不知道你怀孕了吧?”吴白云听到我说这些话,才象从梦中惊醒一样看着我说,

“要不说这感觉奇怪呢,他跟我说时,我觉得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说的我心里都知道。可是他一走,我除了意识到自己怀孕了,他说的别的话,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所以这两天赶着来见你,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尽力分析着:

“他说三个孩子,那莫非这辈子你是三个孩子的命?总不会是你一下怀了三胞胎吧?不会,不会,唉,看来,你跟这张商陆的缘份还真不浅,要养活三个孩子呢,好好努力吧。”这一次,吴白云没有显出高兴的神色:

“我还记得他说话的口气,完全是无奈,说我欠这三个孩子的,这母子之间谈什么欠债的话呀?我真的搞不明白。”我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严重的事:

“你跟张商陆说实话了吗?关于咱们从沈家庄出来的事?还有曹半仙的事。”吴白云摇摇头:

“怎么会?这样的事怎么说出口,我还真怕吓着他不敢要我了呢,我只是说,自己从小就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跟一个妹妹在孤儿院里一起长大,后来就一起出来讨生活。他还挺心痛,说有机会就见见你,一起吃个饭什么的,毕竟跟我这么亲呢。”听吴白云这么一说,我心头一热,这个未来的姐夫还是个热心肠,不禁口气改好了不少:

“也好,不要告诉他,只要我们心里记得就好。”我们俩互相倚着对方坐了会,她就走了,有太多想嘱咐的话,到了嘴边,我也没好说出口,以后,就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了,她还有个他,他会照顾好她的……

说不担心是假的,我几乎是度日如年地等待吴白云的消息的,可是越是着急越是等不到。心急如焚的我甚至对那个打了胎的同事小青上了心了,看到平日里连眼皮都不冲她眨一下的我主动跟她说话,把她激动得天天没话编话说。空闲下来,我们就躲到操作台的后面窃窃交谈。最初她只是没完没了地说她那次手术花了多少钱,多么多么的顺利,我的兴趣也不大,基本不搭话。后来她话题一转,忽然有些后悔地说,她刚去医院申请办手续时,遇到了一个特别亲切的丈夫,那个人极力劝她不要打掉孩子,而且还告诉她,自己的接生水平有多高,虽然年龄不算大,但已经做了几百例接生了,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后来又几次找到她劝说,真的是不易的,怀上一个小生命,很多人想要还要不上呢,好歹是一条生命呀,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如果她生下来没有钱养,那位大夫还可以负责帮她找一个好人家寄养,都是非富即贵的家庭,孩子是吃不了亏的,没准还能有个好前程……小青说着这些就哭了,她不是恨那个未谋面的孩子,而是恨他的父亲,听说自己怀了孩子就立刻不见她了,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那个混蛋,人家竟然已经有新欢了,还装不认识她。一气之下她的心也死了,发疯样得想跟那个男人撇清所有关系,就当这一辈子没有遇见过他,他的孩子就更不能留,所以,任由那个大夫磨破了嘴皮了也把孩子打了……

我在旁边陪着掉了会眼泪,忽然意识到,举目无亲的我和吴白云,如果能认识一个这样有爱心的产院大夫,那吴白云在生产时就会少很多风险。想到这,我就开始央求小青带自己去认识认识这个大夫。小青最初是怎么求也不答应,她觉得没脸见人家了,当初人家那么好心劝自己都没听,现在心里也好后悔,怕见到大夫后忍不住悲切一场。但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终带我去了那家不大的私人医院,见到了那个叫冬梅的妇产大夫。本以为会伤心地昏死过去的小青惊讶的发现,和冬梅大夫可以轻松地谈论那个手术,那个拿掉的孩子,自己却一点也不难过,原来,她心里的那个伤口早以痊愈了,有的人生命力就是那么顽强……

我不知该怎么和冬梅大夫聊天,毕竟在怀孕生产这方面我完全不懂,人家还是个连恋爱也没有谈过的处女呢,但是冬梅大夫知道怎么跟我谈,等到我再一次单独去找她时,她几句话就把吴白云的情况全“套”出来了:年龄尚小,未婚先孕,男方家长还没同意这门亲事。本来都得我自己扇自己嘴巴子怪自己太口无摭拦的事,向东梅大夫都讲出来后,我却是全身轻松,好象卸下了一块大石头。冬梅大夫看着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后,捂着嘴笑了:

“你个小丫头,心里能装多大事,又没个人分担,现在说出来舒坦了吧?我比你和那个吴白云姐妹大不了几岁,以后你们就喊我梅姐吧,我也穷呵呵的,给不了你们钱上什么帮助,但只要来我这生孩子,我肯定能照顾得妥妥得,保证孩子安全降生,母子平安可以了吧?”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那个激动性,就差跪下来给梅姐磕个头了。有的人就是这样,从一认识,她就注定是来帮你的,注定一辈子待在你的左右,陪伴你……

终于,吴白云来找我了。我赶紧找人替班,火急火燎地把她带到住处,带上门问: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捎个信来,你想急死我呀?”吴白云不慌不忙地问:

“哎,你这两月没见我,看我身体有什么变化没,有没有显怀?我问商陆,他说已经特别显了呢。”我火冒三丈地回答:

“显什么显!这才哪到哪,不到日子怎么就会显了,你的那个商陆怎么骗你呢?净捡你爱听的说,我看是不是靠不住啊!”说到最后一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说了过头话,想收回已经晚了,吴白云若有所思地盯着墙角的某一个地方不再吭气。我急忙解释说:

“看我这张破嘴,一着急上火话就不过脑子了,实在是这俩月没有你的消息把我耽心死了,快告诉我,你那个商陆他们家老太太知道你怀孕的事了吗?她怎么说?同意你进门了吗?”吴白云瘪了瘪嘴,盯着我的眼睛说:

“商陆在我来你这里的第二天就回家去见他妈了,他回来光拿好听话哄我,我怎么追问他也不说,就在一个星期前,他喝酒喝多了说胡话,我才知道,那老太太听说我有了孩子大发雷霆,商陆跟她大吵了一架,说无论如何要跟我结婚。老太太发狠话,除非我生男孩,否则这辈子都别想踏进他们张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