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注意过城市醒来的声音吗?与之相比较的,是午夜空荡荡的大街,静悄悄的黑暗角落,你不会认为这个城市死掉了,它只是进入了沉睡而已,城中的生灵顺应自然规律都入睡了。入睡前,你静静闭着的眼皮外是黑暗的。但凡窗外的天光稍稍显现,醒来的你却不愿动摊,仍躺在那里假寐时,眼皮外已是有明亮的影子了,窸窸窣窣的有了来自上下左右的人家的各种响动,某个人的一声清嗓子的咳嗽,某些低低的喃喃对语,菜刀切菜声,水煮开的声音……好象就在耳边,眼前,车流声也有了高低的韵律,“嗖,嗖”地飞速之声,象不象年下的村子里放的“钻天猴子”的声音?心里装满了念想的人已经忙着奔向想去的远处……这个城市醒了,它没有死。你只有见过死了的地方,才会懂生的难得,懂你一睁眼又活过来了的幸福感,懂得敬畏生命。多半辈子了,相对于每晚入睡前说一句“美好的一天又结束了”,每天一醒来,我也会对眼前人说一句“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不管他们懂不懂,我会一直坚持说下去,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离开那个小镇,我和吴白云走了很长的路,吴白云说她也不知道去哪,就往前走吧。是啊,她跟我一样,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沈家庄一步,不过她说,我们后来遇到的人也是和以前村子的刘婶,三妗子,建春叔,剩爷……一样的人,只要好好跟他们相处,他们也能真心待我们的,但要是嫌弃我们小就想着方欺负我们,也是不能依的。这一次上路的我们,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两个手无寸铁,无依无助的小姑娘了,我们俩手里的钱足够我们走很远的路了。提到那些钱,吴白云就嗞咪嗞咪地笑,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当然也更不是那个“铁公鸡”心甘情愿掏出来的。吴白云去成衣铺之前,就从那个流着眼泪离开成衣铺的小姑娘那了解到了,女老板装傻充楞,能捏的“软柿子”她就会捏鼓算计,别说给工钱,不倒欠她的就不错了。那个叫小敏的女孩在她那干了一年多,走时只穿了身衣服走。沈白云没事就去那家店里晃,发现这女老板虽然从员工工资上克扣,“拔毛”,店面管理上却存在着好多漏洞,她只忙着赶做衣服,却不怎么管理成衣销售,任由服务员自己卖货交帐,好在她雇用的那二个年轻人胆子都不大,偶而抽她点零头而已。了解了这些以后,吴白云才带我过去应聘。那女老板喜欢人家叫她桂姨,因为刚走了一个售货员,见我们俩个去,倒也是很欢喜地就接受了。没两天,吴白云就使出了她的售货“杀手锏”,令店里的销售额呈直线上升,桂姨一个人做出的衣服都不够卖了,她干脆辞掉了另外两个年轻人,只留我们俩个给她干。一直在吴白云身边站着的我都一次没有发现她在钱上做手脚,就更别提那个脑袋只扎在自己的活计上的桂姨了。
在路上,吴白云给我算了一笔帐,她每天从售货款中所取的数目都是有量的,集攒到我们离开那天,那数额基本上就是桂姨答应给我们的的工资,稍多也有限。我兴奋地大叫:
“气死她个铁公鸡!你怎么不多拿点?”吴白云紧了紧自己的红头绳,淡谈地回答:
“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份就行了,我娘常说,挣了钱也要有命花,每个人这辈子能挣多少,能花多少都是有数的。”
“那要照你这算法,我们在那里再待上一年就成了有钱人了,干嘛咱们不再干一段时间呵?”
“那女人不是傻子,只是糊涂,早晚有一天她会注意到这个漏洞,到那时,咱们两个小孩子是斗不过她一个‘地头蛇’的,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地被赶出来,还不如见好就收。”
“那咱也不用跑出这么远来呀?用这点钱咱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镇子上再找点活计干,多好啊。”这时吴白云忽然干笑了两声,配上她那张稚嫩的脸,我忽然感到身上有点发冷,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吴白云的做法,她真的变了:
“呵呵,等到这个女人再招上伙计以后,就会很快发现钱上的漏洞,她会立刻意识到是我捣的鬼,哼哼,让她知道一下被骗的感觉也挺好,不是什么人都任她欺负的。我们如果还留在镇上,她可能不会找上门来跟咱俩算帐,可是她就算惦记上咱们了,要知道,被人惦记上是早晚要倒霉的,咱们在明处,她在暗处,随便使个什么坏就够咱俩喝一壶的。而且,她又是那么斤斤计较的婆娘,离她越远越安全啊!”说着话,吴白云靠过来,拉起了我的手,头枕着我的肩说:
“还记得我爹有一次空闲给咱俩讲的那个童话故事吗?‘一个打死七个’,小裁缝要去闯世界,先在自己的围腰上绣了六个字,‘一个打死七个’,其实他只是打死了七个苍蝇而已。但后来机智的他抓住机会,真的让七个巨人互打,杀死了七个巨人呢。我一直想着出来闯世界呢,这不机会来啦,我现在也算半个裁缝啦,”她说到这,顺手抻抻我俩的衣服:
“给块布,我也能做出件衣服来呢。咱们现在是俩个人呢,俩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裁缝去闯世界吧!”
我们真的去了个大城市呢,有高楼,有电车,宽敞的大街路灯明亮,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关键是,大江就在眼前,江里停泊着各种大船,据说有的船可以随意开到别的国家转一圈。你别笑,在四、五十年前的那年代,对于我们尚满十四岁的两个小女孩面前,那,已经是一个很大的世界了。
吴白云不怕,她似乎再没有怕过什么,我们先去了一个大饭店打工,三个月后她把我留在了那,自己去尝试各种职业,照她话讲,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成为眼前这个世界的人。我开始很少看见她,就是见到也是她忽然出现,带些好吃的给我,打扮得比城里人还象城里人,除了那根已经褪色的红头绳(她把它编进一条皮绳里,底端还缀了一个磨损成金色的铜钱儿),她里外里地换了多少遍了。
日子快得真快,三年很快过去了。我记得应该是我俩一起过了生日有俩月?吴白云忽然来找我,那时的我除了比吴白云的个子高出半个头外,没任何变化,而她已经出落得象朵带露的鲜花了。不是我夸她,她会打扮,衣服买来自己改,头发自己琢磨着烫染,独领一种时尚呢,加上她的身材小巧纤细,五官细腻妖俏,小小年纪,自信满满,走到哪都是一道亮丽……
还是那口气:
“我看上了一个人。”
“哦?”
“他就是我想要和他一起过日子的那种人。”
“不会看错?”
“不会。”
“嗯,他很有钱?官家人?要不就是特别帅?”
“钱吧,有也多不了,帅不帅的不好说,丢人堆儿里也不好找,他也没铁饭碗,就是个捣腾药的。”
“哈哈哈,那图嘛呢,你穷,他还穷,俩人穷一块去了。”
“我们可以一起变富的。跟你说说我认识他的经过吧。前些日子,我们几个朋友一起玩,他被其中一个朋友约去。吃完晚饭准备散伙时,忽然我的肚子痛就犯了,嗯,我没跟你提起,其实这病已经断断续续闹了好几个月了,每次我忍忍也就过了,这一回也不愿去诊所看,一个人就想回住处硬扛会就过了。不想他拦住了我,把几个手指搭在我手腕上待了会,说,你这病我能治。”说着还起身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迈着方步走了几步,摅着下巴上的胡子样地做了一串动作,我哈哈大笑了一半猛然停止:
“胡子?这人留胡子了吗?他得多大岁数?”
“快四十了吧。”吴白云不以为然地坐回到椅子上去,我却着急地蹦去她身边,叫道:
“四十,大二十多岁!天呐,吴白云,你疯啦?现在这城里追你的随便胡拉一下都是一堆又年轻又有钱的公子哥,你干嘛给自己找个‘爹’!”说到这个字眼儿,我哽咽了,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马上住嘴,偷眼看吴白云,见她毫不在意我的这句话兴头不减:
“你知道吗,他说完那句话拉着我就走,我以为他会把我拉去哪个西医诊所,谁知他把我拉去了不远处的中医院。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很轻松地打开了大门。看见我吃惊的样子,他安慰地笑着说,不要怕,我不是小偷,这个中医院是他们家几代承袭开下来的,现在由他父亲撑掌门面,自己并不在医院应职,只在市面上做些药材生意,因为随时会要为医院选购药材,所以他有这里的备用钥匙。在一处堆满药材据说也算他的落脚点的小房间里,他先拿了些白色小药片给我,倒了杯温开水就让我灌了下去,很快我的疼痛就止住了。他说,因为我疼的厉害,他就给我吃了些西医的止痛片,这只是权宜之策,要想治本,还得靠中药。我哪懂那么多,只要不疼就行,对他千恩万谢。他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沉默了一会后忽然问我,对付我的这个胃病医院有沿袭下来的药方,但是他自己研制了个比较生猛的方子来,几付药就能除根,不知我愿意选医院的方子还是试试他的,还没有几个人用过。我激动地说,那当然用生猛的方子啦,何必拖拖拉拉的。他紧紧地盯着我问,那要是有危险怎么办?我兴高采烈地说,我这条命不值钱,如果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他事,就算我为他的医药研究事业的贡献了。他奇怪地笑了,说,当然,死不了人,你不是第一个了,但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心动的女人’,三妮,你听听这个词儿,他称我为让他心动的女人呢!”我没好气地说:
“然后,他就成了让你心动的男人了?”吴白云托着腮望着我,一脸的神往,其实她的眼神穿过了我,也穿过了我身后的墙,望去了未知的远方:
“他让我心动不动我不知道,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为钱而冒险的感觉,我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小到这几年都可以消失掉,这个男人是有力量的,我在他身边也会变得有力量,我们俩可以一起努力做这件事。”
“捣腾药材?”
“研制中药。”
“啊,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吴白云,你会错过你的大好青春,然后,然后变成没人要的‘豆腐渣’的,到时候你连哭都来不及了。”吴白云的眼神仍无比犀利地穿透过我,投向远方:
“他走到那一格格的小药柜前,往那个小秤盘里一样样地抓药,称重,然后混在一起,一连抓了好几付。他直接拿来了药罐,先用冷水给我泡上一付,过后又亲自去别的屋煮好端来,看着我捏着鼻子灌下去,一个人在那傻乐半天。我为了掩饰马上要流下来的,感动的眼泪,就故意问他,药方子呢,不会没有药方子吧。他认真地说,药方子是他的药方子,自然是在他的脑子里,不用非得写下来。为了能证明我喝了药还活着,第二天的同一时间,他请我还去那里,他会熬好药等着我,如此几日,直到那几付药吃完。我明白他的好意和苦心,却也是不好表达谢意的,就掏钱给他。他说他的药方在试验当中,我是试药人,他得反给我钱,我俩嘻哈着就翻了篇。几日内,我遵守约定,每日晚同一时间出现在中医院那小屋里吃药。现在药吃完好几天了,我的肚子再也没有疼过。”我半天没有吭气,吴白云和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亲人,我们只有彼此,说破大天,我也不能让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啊,可我也没有说服她的理由,只能任由她最后甩下一句“我就要他了”跑掉了。
又过了有一个月的光景,她才来看我,那装扮吓了我一跳,整一就是校园里出来的学生的模样:整齐的麻花辫,白衬衣,蓝布裙,黑布鞋。我惊问:
“咋啦?你去上学了?”
“上啥学,大字不识几个,哪个学校会收我。”
“那你咋这打扮?”
“我跟着张商陆去见他父母了。”
“商――路,一听就是奔钱去的名,他父母还真是好生意人,句句不忘挣钱。”
“不懂了吧,不是那意思,商陆是一味药材的名字。”
“治啥?”
“消肿,通便,化淤啥的。”
“哈哈哈……”吴白云没答理我的疯笑,只是喃喃地说:
“他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随口嘟囔道:
“要我也不同意。”说完看吴白云要掉下眼泪的样子,我赶紧又添上一句:
“啊,你是这身打扮去见的他父母呀。”
“哪啊,我就是平常打扮去的,天呐,吓着我了,他们家客厅里除了一柜子一柜子的书,几乎快没有坐的地方了,他父亲倒是和蔼可亲,戴着一副眼镜,笑咪咪的,主要是他的母亲,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气派的老太太,花白头发盘得精致漂亮,五观端正的象个菩萨,张商陆说她母亲的娘家是非常有钱有势的,在家都是他母亲做主。她一上来先不让我坐,就用她那尖锐的眼光盯着我问是做什么工作的。张商陆抢着替我说,是做酒店服务工作的。她立刻沉下脸来说,她们张家是不能让一个女招待做儿媳妇的。我不顾一切地说,我改,我换工作。她却起身就走,丢下一句‘可你已经做了。’我伤心地哭起来,任由张商陆和他的父亲在旁边说了一堆劝慰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后来就红着眼睛丢人地出来了。”我火冒三丈地站起来大叫:
“丢什么人?他们不愿娶,我们还不嫁了呢!”不想吴白云好心情地笑着:
“嗯,我现在不在酒店干了,去了一家书店做服务员。”
“啊,工资也那么高吗?”
“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不到吧。”
“那你图什么呢?那个张商陆每天都见你吗?他不会半道就和你断绝关系吧,那你可什么都不值了。”吴白云的脸变得红扑扑的:
“他每天下班都来找我,他说,不管他的父母怎么反对,他都会把我娶回家。”
“哼,男的的话都是应景说的!”我想起自己周边见到的那些乱烘烘的男人,不禁失望地回了一句。但看吴白云,我觉得她当时都出现幻觉了,我说的话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来见我,只是想说给我听听,而不是听我说什么。等到我再见到吴白云时,她告诉我,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