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龙醒来,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在旁边,他赶紧爬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吞吞吐吐地问是怎么回事。
听小黄毛讲了事情经过,乔医生又复述了一遍,最后告诉他:“日本人说你患了瘟疫,让你徒弟拖你到江滩烧掉。詹姆斯去江边找酒桶,把你找到了。”
“詹……”江龙想起什么,结结巴巴地说,“酒桶?”
乔子琴拿出听诊器,在江龙后背听着,又背着房间其他的病人,悄悄说:“就是你捞起来的美国记者。”
“啊,他,拿到酒桶了?”
乔子琴摇摇头:“酒桶真那么重要?你舍命帮他捞,他没命地要去找。你们男人,怎么那么喜欢喝酒?”
“他人呢?”医生刚刚听完,江龙从床上下来,赤脚就往外走。
“哎呀,小心,你病得也不轻——”乔子琴让他穿上鞋,把他带到顶搂最后一个小房间,进屋就对病床上的人说,“救你的江龙来了。”
雪白的床上躺着个外国人,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正是江龙救上来的詹姆斯。一见是救自己的人,詹姆斯马上惊喜地坐起来,大喊:“江!哦,真是,一条龙,谢谢你,快过来——”
江龙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詹先生——”
詹姆斯欠身问:“江,酒桶,在哪里?你徒弟,说,你捞,上来了……”
“藏江边坑里了,没搬回来?”
“没有,找了,什么都,没有……”詹姆斯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咳嗽,脸涨得通红。
“他妈的,哪个搬走了!”江龙失望地说,“里面没有酒啊!”
“比酒,更贵重,”詹姆斯抹下手腕上的金表,递给他,“江,酒桶,给我,我用,金表换……”
“什么狗屁酒桶?老子没拿!”江龙大动肝火,鼓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指着对方,“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两人声音太大,乔子琴把门关上,轻声说:“江水都进不了,酒桶一定密封得很好,打开也不容易。都别着急,慢慢查访好吗?”
“江,刚才……我太,着急,抱歉!等我好了,自己,找,上帝保佑……”詹姆斯这才躺下,在胸前画着十字。
“我、我也去找,把酒桶找回来,好还老子清白!”江龙愤愤地往外走。
乔医生提醒他,不能回码头了。
江龙指着詹姆斯,气得眼睛都鼓起来了:“就你这洋鬼子害人,害得老子饭碗丢了,还成了个活死人——”
乔子琴正要说什么,护士来喊她,说有个病人来找她看病。
医院里洋大夫更有本事哩,干吗找我?她嘀咕着走进办公室。
一个男人坐在她的位子上,穿着藏青长毛呢大衣,戴着黑色礼帽。一见那身影,她就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感觉,正考虑要不要进去,男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50多岁的人像孩子一样龇牙咧嘴,疼得要命的模样,左手捏着右手的大拇指,说:“小琴,我受伤了!”
面对中国劳工、外国记者都落落大方的女医生,脸唰地一下红了,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李……李会长,你、你怎么了?”
一个大夫进来拿病历,会长冲着乔医生说:“这丫头,明明见我手受伤了,还问!这不是来找你看病了吗?”
那大夫走了,乔子琴跟着出去,拿来药水和纱布。一看,伤得不轻,右手大拇指削掉了蚕豆瓣那么大一块肉。她赶紧为他包扎,却仍然冷着脸,问:“怎么会把大拇指削了?”
“我这是削指明志!”他背对着大门,把一个赭色的日记本塞进她的手里,“我的皮虽说是黄的,可我的心是红的……”
她匆匆翻着日记本,眼睛盯着门口,神色大变,问:“李叔叔,这……这从哪来的?”
“日本人的……”李宇反问道,“你说,要不要给他们翻译?”
“不能,千万不能!这是南京大屠杀的罪证!”乔子琴愤怒地说。
李会长做了个手势,要她冷静点,自己压低了声音,匆匆忙忙地说,“那个日军翻译官告诉我,有人从江里捞到个酒桶,还有个洋人。他们获得了酒桶,发现里面有胶卷、16毫米的电影胶片,还有,就是这英文日记本……”
“您是说,这些东西装在酒桶里?”
听她对自己称“您”了,李会长肉体的痛苦减轻了几分,点点头,说:“春寒料峭时,若是洋人江边被救,恐怕只有一个去处,就是你们这里。”
难道,这个日记本就是酒桶里装的东西?乔子琴试探着问:“李叔叔,能不能把这日记本给我?”
“不行,掉了本子,我就会掉脑袋。”李宇摇了摇头。
“那你来干吗?”
见乔子琴又变了脸色,李宇掏出一个胶卷递过去:“这是我翻拍的日记,洗出来,不就有一份内容了吗?”
“哦,谢谢李叔叔!”乔子琴鄙夷的神情立即变了,嘴角上扬,轻轻一笑,又深深地对他鞠了一躬。
她走进病房,只有詹姆斯一人了,轻声问他:“酒桶里,是不是藏着日记本、胶卷,还有摄影带?”
“你,找到了?”詹姆斯大喜过望,情急间拉住她的手。
乔子琴摆脱掉那只毛乎乎的手,摇摇头:“只是有了线索。你能告诉我,里面藏着什么密秘密吗?”
詹姆斯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头,还是说了实话:“那些,都是,日本人,南京大屠杀,血腥,罪证!”
“啊,总算,找到一样了!”乔子琴把那卷胶卷塞在他手上。
“不是的!”詹姆斯摊开手掌,盯着手心的东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那是,美国柯达,你这是,日本,樱花。”
“这是翻拍日记本的内容。”
“为什么,不把,日记本,给我?应该……物归原主的!”詹姆斯愤怒地低吼。
乔子琴垂下眼睑,看着地面说:“对不起,詹姆斯先生,日记本不能给你,因为它,牵涉到我未婚夫全家性命……我未来的……公公,是湖城自治会会长……日本人要他翻译日记。他削掉手指也不干,只能拍照片……”
“东西,到日本人,手里了?”詹姆斯痛苦地擂着床板,“上帝啊!我要,送到,美国,大使馆……向全世界,公布,他们的……”
想不出安慰他的话,乔子琴低垂着脑袋,绞着双手,仿佛自己犯了过错。突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从他手里夺过胶卷,放进自己口袋,说:“你不想要?我来保存吧!”
“不,不,不……”
一个护士惊慌地跑来通知,日本人到医院来搜查了,院长要詹姆斯藏到手术室去。
詹姆斯来不及说话了,乔子琴让护士把他带走,自己再去找江龙,如此这般给他交代了一番。
听说酒桶里有重要的东西,现在却落到日本人手里了,江龙并不为自己被洗白而欣慰。听说现在日本人要来找詹姆斯,他急得双脚跳。但他毕竟是跑过大码头的,医生让他装成清洁工,他马上又平静下来:“放心,骗鬼子我行。”
看着詹姆斯进去了,乔医生进去了,江龙刚到手术室走廊上,一队日军就来了。
领头的翻译官和鬼子司令他都没有见过,不知他们可见过自己。就是这些家伙要烧死自己的,江龙恨不得把手里的扫把变成武器,最好是青龙偃月刀,一刀一颗人头。
可是,关羽的家伙比不过鬼子的枪炮。在码头上,自己昏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记得住我的模样啊?江龙的心头像打鼓一样,但转念一想:我要装个熊样子,反而让他们起疑心。他埋下头,把帽子往下拉拉,口罩往上拉拉,挥舞着大扫把,将走廊的灰尘往外扫。
“你他妈没长眼睛啊?”刘福喜用巴掌捂着鼻子、嘴巴叫喊,“没看见太君来了吗?”
他停住扫把,大着胆子迎上去:“找医生看病到门诊去,这里是开刀的地方。”
“他妈的——”刘福喜踢了江龙一脚,“乌鸦嘴,老子好端端的生什么病?”
中佐告诉刘福喜,这里是美国人的教会医院,不要太放肆。他这才收敛了几分,问江龙有没有看到一个外国人来治病?
江龙连连点头,说经常有外国人来看病的。
“老子问今天!”刘福喜打断了江龙的话。
“今天没有!”江龙摇头。
“要是查到,老子先收拾你!”刘福喜横了江龙一眼,又对九岗中佐说,“只有手术室没看过了。”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也猜出来他们的意思。这汉奸狗腿子是不是来过一次了?莫非就是他把酒桶搞走的?江龙赶紧伸开双臂,拦住他:“进去干吗?难道想挨刀?”
日本人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刘福喜知道,这是一句十分恶毒的骂人话,他掏出手枪,指着江龙的胸口说:“你他妈敢骂老子?看我一枪毙了你!”
“吵什么?”伴着一句严厉的呵斥,手术室门打开了,乔子琴探出身子,满脸怒容,“里面正在做手术,请不要喧哗!”
刘福喜打量着这个俏丽的身影,语气缓和了一点,说:“我们搜查一个外国人,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病人正在做手术,为了你们的健康,请赶快离开这里。”乔子琴的语气依然强硬。
“说不定,你的病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呢?”刘福喜推开乔子琴,领头闯了进去,九岗中佐和几个日本兵也相继进入。
手术室里开着暖气,灯光雪亮。手术台上的病人蒙着蓝色被单,中间露出一个洞,洞周围都是血。边上站着好几个人,都是白衣白帽白口罩,有的拿着剪刀,有的拿着手术刀,有的拿着钳子,手术器械亮闪闪的、血淋淋的。
这些站着的人有蓝眼睛的,也有黑眼睛的,一个个瞪着眼睛,目光里竟有几分杀气,手术室里的气氛因此有些怪异和恐怖。
手术台上躺的是洋人吗?刘福喜转过去,看见露出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脑袋,明显是个女人。他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
九岗中佐哼了一声,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做什么手术?跟在后面的乔子琴说:“结核病引起的肺穿孔,正在进行肺部切除,你们想参观?”
“啊?传染病!”刘福喜一听,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赶紧转身解释。九岗中佐听说后脸色也变了,捂着鼻子和嘴巴,第一个冲出手术室,其他鬼子也慌慌张张地往外走。
尽管进手术室之前,医生已经给詹姆斯用了吗啡,他还是因为强力忍着咳嗽,憋得太久,胸闷气短,鬼子一走,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让他几乎昏倒。几个医生赶紧对他进行抢救,送回病房,日本人已经走了大半天了。
乔立人没说假话,因为战争,去冬没进货,照相馆的显影液所剩无几了,眼看维持不了几天。当天早上,他就让伙计冯冬去南京购买。
冯冬为人谨慎,不敢一车子坐到南京,在江宁下了车。
这里是南京的西大门,还不是市区,却满目疮痍,一片废墟,房屋不是被烧得只剩下框架,就是被炸得只有断壁残垣。大街边有凝固的血痕,小巷里有倒卧的尸体,昔日繁华的街道,现在甩一颗手榴弹也炸不到人。
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朋友庄佳万,两人是在上海做学徒时认识的。
小庄也开了家照相馆,幸亏房子还是完整的,但是招牌上有弹痕,门也关着。他绕到后门敲了一阵,庄佳万开了门,一把拉他进去,神色慌乱地问他怎么来了。
“不是说南京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庄佳万给他倒了杯茶,摇摇头说了十六个字:“屠城暴行,惨不忍睹;劫后南京,满目凄惶!”
冯冬哆哆嗦嗦,连茶杯也端不住了,颤抖着说:“人们的传言……都……都是真的啊……”
“哪里是传言?是千真万确血的事实啊!”庄佳万说,“他妈的日本鬼子简直就不是人,那是破天荒的残暴啊:杀人、掠夺、强奸……我们这里还不是主城区,却连淘米洗菜的水里都有血,煮出来的饭都有腥味……”
冯冬听得胆战心惊,又问一句:“还没恢复?”
庄佳万说:“怎么恢复得了?大屠杀后,南京被系统地抢劫和焚烧过了。城内外遗尸遍地、瓦砾满城、臭气熏天、疫疠丛生,患病的人无处治疗……”
说了半天,听说冯冬要买显影液,庄佳万劝他别进城,把自己还存有的显影液给了他。冯冬千恩万谢,赶车回到湖城,已经下午3点多了。
日本人占领湖城后,便下令将时钟拨快了一个小时,与东京时间相同,称为“新钟”。也就是说,下午4点钟就是他们规定的5点钟了。日本人还再强行规定,每天下午5点到第二天上午7点为宵禁时间。冯冬幸好赶在全城戒严之前回到店里。
如果要回家也来得及,可是一进门,就看见柜台上老板留下的条子:“冯冬,日军司令部要的照片很急,回来后,哪怕是半夜三更也要辛苦一下,尽快洗出来。”
他不敢怠慢,关上店门,房间里立即变昏暗。他点了一盏红灯,紧张地把胶卷冲洗好,再把底片挂起等待晾干。工作时不能分神,他尽力不去想庄佳万说的那些恐怖事。看来,今晚回不去了。他想起自己刚过门的新娘,心头涌上几丝甜蜜。
底片出来他也没看,等待晾干平直后,印出来还来得及看的。
早上起得早,在江宁又受了惊吓,精神不振,但冯冬还是硬撑着干活。戒严后是不能点灯的,他先把黑布窗帘拉上,再打开白炽灯,室内顿时明亮了。
他用放大机调整好焦距,把相纸放在放大机下,曝光之后,再把它们放到显影液里,等待着图像慢慢显现。然后他提起精神,注视着盆里的照片,看效果如何。
“啊——”他睁眼看去,喊叫出声,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没看错吧?浮在最上面的图片清晰地显示出来:一个光脊背的男人跪着,脑袋悬在肩膀的侧面,两股鲜血喷向空中足有一尺多高,边上还站着凶狠的日本军人,手里的屠刀滴着鲜血……
怎么会是这样的照片?他四处张望,想逃出屋子。可是照片已经显影好了,必须及时定影。他只有闭着眼睛,用两根手指头轻轻夹起照片,像是夹着火红的铁片,迅速放入清水中洗一下,再放到定影液中。
给日本人干活可马虎不得,必须知道每张照片是不是清晰,不看不行呢。
下面的图片更惨不忍睹:一个女人的头颅掉在地上,怒目圆瞪,大张着嘴,似乎在痛苦地呐喊;一个婴儿被日本士兵挑在刺刀上,刺刀从腹部穿过,孩子似乎还在挣扎;一个土坑里,男男女女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边上的日本人却用铁锹铲着土块,纷纷往他们身上抛洒……
尽管都是黑白照片,但仿佛每张都在滴血。如果照片里是自己的家人,如果是自己的妻子,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我将怎样面对?冯冬看不下去了,他想跑,却跑不动;他不敢看,却非看不可;他想放弃,可又没完成工作……
他全身战栗,双腿发软,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可恶的日本鬼子,他们屠杀了中国人,还要用这些照片来炫耀他们的成就吗?冯冬狠狠地骂着,真想用一把火烧了它们,可是不能连累老板,不能连累家人……
照片定影还需要30分钟,可等待的时间比30年还漫长,冯冬的头脑里不自觉地想起庄佳万的诉说,眼前飞舞着血淋淋的人头、断肢、残尸……耳边响起一声声惨叫,还有日本军人刺耳的笑声……
不敢再看了,最后,他把每张照片都翻过来,开了自来水,将手上的药水洗净,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夹起照片挂在绳子上。做完这一切,冯冬已经虚脱,满脸汗水,脊背发凉,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上。
突然,街上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是日本兵皮靴的声音!还不止一个人,是一队人,是冲这里来的吗?是来杀我的吗?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呀!冯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关掉电灯,拉开房门,拔腿就跑……
他像着了魔一样,从正街往家赶去。他吓坏了,忘了这是宵禁时间,是禁止百姓上街的。
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巡夜,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追赶过去,向奔跑的冯冬后呼喝,让他站住。冯冬扭头一看,更像是见了鬼,不但没停,反而怪叫一声,跑得更快。
“八格!”日本兵大骂,朝天放了两枪。见冯冬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日本兵砰地朝他后心开了一枪。
夜半枪声,湖城百姓谁不惊魂?
“师傅……好了吗?”
当小黄毛出现在病房,江龙又惊又喜地下床迎去:“看你,泥人一样,码头人欺负你了?”
“不能回码头了!工头说,日本人要抓我,要我有多远滚多远。”小黄毛咧嘴一笑,又用手背拭着眼角的泪水,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递给江龙,“没人送饭,师傅,你一定饿了。”
包子早已冻硬,还带着淡淡的肉香。可是,江龙却板着脸孔问:“哪来的?”
“我……我……”小黄毛双目闪烁,扭过头去。
“偷的吧?”江龙一巴掌把包子打落在地,厉声道,“没骨气的东西!”
小黄毛舔了一下嘴唇,偷偷咽了一口口水,眼珠子跟着包子转,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霾:“师傅,我,我也没吃的了……”
一阵头昏,江龙坐回床边,轻声说:“不能忍两天吗?医生说,明天不发烧,就能出院了。”
“师傅,我听你的,再也不偷东西了……”小黄毛一边哭着,一边去捡地上的包子,“你是病人,不能饿着呀!”
乔子琴早就来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想了一阵,才走过来告诉他们,教会医院对穷人免费,还提供食宿。小黄毛今晚可以作为詹姆斯的陪床,暂时在这里住一夜,明天自己下了大夜班,就带他到父亲的照相馆去,看能不能找点事做……
师徒二人说不出来的感谢,小黄毛要磕头,被乔医生拦住了。江龙见他还抓着包子,气愤地要他甩掉。小黄毛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包子虽然是偷的,但是挨了一顿打,还给老板搬了半天柴火。
“算了,算了,这也算是劳动挣来的了。”乔子琴听得想流泪,告诉他,师傅吃过饭了,冷包子吃了要生病,楼上的病房有暖气,烤热了吃。
多好的医生啊,像仙女一样美丽,像天使一样善良。江龙鼻子酸酸的,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乔医生,你真是个好人!你忙,我带他去。”
詹姆斯已经发展成肺炎,依旧躺在床上输液,见两人进来,碎碎念叨:“我的,日记本……我的,胶卷……我的,摄影胶带……”
江龙把两个包子放在暖气片上,一会儿就发出了香味,小黄毛吃得狼吞虎咽,一边问他说的什么。
“我说,酒桶里的,东西……”詹姆斯说。
“酒桶里就这些东西?”小黄毛莫名其妙。
“是的。”他翻过身,垂头丧气地说,“都是,日本人,在南京,杀你们,证据,我能,带到,大使馆,国际法庭……可惜,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詹姆斯一边咳嗽,一边两个字、三个字地说了一通。江龙明白了,小黄毛半懂不懂的,但是他记住了,那些东西很重要,能让中国少死些人,能让师傅不再背黑锅,能让大鼻子外国人高兴,能让仙女一样的乔医生笑一笑……
“日本人那里?”小黄毛叫起来了,“他们司令部,在过去的县长家,我去……过……”
见师傅望着他,他把“偷”字咽到肚子里去了。
他是个孤儿,就是靠偷窃扒拿才长大的。一天在码头上偷排队上船人的钱包被抓住了,眼看就要被打死,江龙上前说他是自己弟弟,这才把他救下来。江龙要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偷了,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带着他在码头混饭吃。
天刚蒙蒙亮,乔立人就到照相馆来了。发现店门未锁,他不禁一愣:怎么回事?冯冬昨晚住店里的?早起上厕所也应该关门啊。
进门看不见有什么异常。暗室门开着,他眼睛一瞟,放心了,斜拉着的一条绳子上整整齐齐地挂着数十张相片,一律的正面朝里。这说明,冯冬已经回来了,还加班洗好了照片。
他把照片都取下来,拿到前面屋子,打算一张张剪裁。他把照片翻过来,放到切片板上时怔住了,眼前的图像竟是如此恐怖!
黑白相片上,日军屠弑的暴行尽显:血迹未干的尖刀、日本人狰狞的笑、屠刀下赤裸的女尸、无头的孩童,还有一堆堆的残躯断臂……乔立人头皮发麻,如坠冰窟,额头上直冒冷汗。
“这些畜生,简直猪狗不如啊……”乔立人攥着拳头,重重地捶在台案上。
颓坐片刻后,他看着铁盒中的胶卷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把胶卷交出去,要洗一份出来留作罪证!”
乔立人关了店门,把照片收起来,装进牛皮纸袋里,找出一张油纸包好。随后进入暗室,在屋角的地上一阵抠摸。沙沙……灰尘顿时扬起,再一用力,一块青砖被抠起来了。他将照片藏进地砖下面,用砖头盖好,用脚踩平,然后抓两把泥土,将砖缝填上,这才开始重新洗照片。
突然,店外人声嘈杂,有人在喊他。
出什么事了?乔立人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关上暗室门,走了出来。
店堂大门已被拍得啪啪作响,从门缝里往外瞅,外面人头攒动,他打开门问叫他干什么,看到街坊邻居惊恐的脸,有人带着哭腔告诉他:“乔老板,你家伙计死了!”
“什么?”乔立人以为听错了,顿时头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昨天晚上,冯冬已经把显影液买回来了,照片也洗好了,怎么可能死呢?
“在……在哪?”
大伙往前面一指:“在东正街鞋店门前。”
乔立人扒开人群,跑了过去。鞋店开着门,但铺板没下,一具尸体扑躺在街中,背上血迹已经发黑,身下的一大摊血也凝固了。尸体侧着脸,是冯冬那憨厚的面孔,眼睛瞪得像要突出眼眶,他死不瞑目啊!
“冯冬啊,昨天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如同千斤大石压在他胸口,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乔立人踉跄上前,扑倒在尸体上号啕大哭。
鞋店老板悄悄出来,四周望望,小心翼翼地对乔立人说:“昨晚半夜,听见日本兵一路乱叫,追过来开了枪……吓得一夜都睡不着啊……”
众人义愤填膺,有人说要去找自治会会长,有人说应该通知死者家人。几个街坊帮忙,卸下门板,搁在两条长凳上,把冯冬的尸体抬进照相馆,放在门板上。好端端的照相馆,顷刻变成了停尸房。
乔立人哭个不停,街坊邻居们也跟着唉声叹气。
“让开,让开——”正在这时,人群外一个公鸭嗓子叫了起来。人群散开一个口子,刘福喜拨开众人,大摇大摆地走进照相馆。
看见屋子中间停着一具尸体,刘福喜吐了两口口水,转身对着乔立人嚷嚷道:“乔老板,你他妈的还有时间哭丧?照片洗好了没有?”
乔立人悲伤地说:“工人都让日本人打死了,谁来洗照片?”
“别给我说没用的!”刘福喜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这可是皇军要的东西,死了人也得把它洗出来!”
围观的人愤怒了,纷纷破口大骂,刘福喜掏出腰间的匣子枪,对准人群,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威胁着要开枪。乔立人敢怒不敢言,只得答应,下午洗好了送去。
“好,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见不到东西,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刘福喜悻悻地走了。
乔立人没办法,只好托人雇了车,把冯冬的尸体运到冯家,让他们先张罗丧事,自己先把日本人的活干完才能去。冲洗照片时,他的耳边似乎回响着冯家一屋老小呼天抢地的哭声。他看着那些惨无人道的照片,眼中流泪,心底流血,手中却不敢有半点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