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共照天涯此时,此时的百越之地,广州安南都护府,主卧之内,一盏烛火摇曳,两个人影相并而立。
深夜清冷的月光洒下,月华似水,在繁星的映照之下,窗外庭前的太阴,更像是一场通体遍寒的霜雪。
只见如今官居安南都督的任嚣,看着这窗外庭前的月光说道:“还是没有放下么?”
只听那身影摇摇头道:“国仇家恨,岂能相望。”
“可你应当知道如今的帝国,是有多么的恐怖。赵佗。”只听任嚣道。
“往梦依稀,今时明月,曾照昔年故国,遥望当年,大梁城中,承载了吾不知多少美好的岁月啊!”
“虽然魏国君臣,主昏臣庸,可每当吾想到城外兵临城下,那一片片好若漆黑玄水的铁骑,和那铺天盖日的大洪水,吾就知道,吾的故国,吾如今只能遥望的故乡,他早已就回不去了。”
“人总要往前看,不是么。”只听他对赵佗如是说道。
只见赵佗冷漠回道:“一百五十万赵国精骑,全数死于秦人之手,秦国的君臣太过无情,太过狠辣了,暴秦无道,假意纳降,直接坑杀我一百五十万军民!”
说着,只见他紧攥了双手,握成拳头,缓缓道。
而任嚣见此,却是笑道:“既然如此,汝又为何活着?又为何没有抗秦反秦?”
“带着你的恨意入土吧,年轻人,这乱世已经结束了,往昔的血仇,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只听任嚣道。
“吾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我赵国亡国破家之仇!”只听赵佗掷地有声的说道。
任嚣见此,摇摇头,看着天上的明月道:“你没机会的。”
……………
一阵的沉默过后,任嚣又道:“你认为,吾等为何会在此?”
“在攻伐这岭南百越之时,秦国除了最初派遣老秦人来过,余下的两次,都是就近征召的吴楚两地的军兵!”
“就连你我,这亡国破家之人,如今,也都身居要位了,汝可想过,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还是那位如渊莫测的陛下,从来都不知道,吾等六国遗人的血仇和仇恨?”
“这一切看似寻常,却是恍若梦里,汝真的想过么?赵佗。”
而赵佗神情一愣,显然是遭受到了某种冲击,沉思良久,他只能道:“只能说,那位陛下很自信,只要他还在一天,在他那统御八荒六合的气势威压之下,我等便连蝼蚁都不是,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苟且的了却了这一生,带着充满恨意的残躯入土了。”
任嚣听完笑道:“并非完全如此,那位陛下,胸襟远阔,他所看到的东西与风景,又岂是我等凡俗所能够揣测的。”
“不过吾也能够感受到他的一点心思,他是想使江山永固,天下一家,他不仅想使天下归一,还想使天下归心!”
“想使六国故旧,淡忘往昔的记忆一切。”
“量才适用,公平尚法,就连蹉跎半生,郁郁而不得志的吾等,如今也在帝国秦法的一视同仁之下,得到了一展吾等风华的舞台,秦君求贤若渴,诛杀权贵,而吾等之国,却是君臣醉生梦死,特权林立。”
“又有多少比之吾等还要强盛的大才,在本国受到了打压和欺辱,而在秦国,却又受到了礼遇和尊敬呢?”
“六国输的不冤,其实大势早已明了,只不过是吾等不愿看透,不愿放下罢了。”只听他娓娓道来道。
赵佗听闻沉默无语,应为这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他无可辩驳,而若他真是如他所说的那般仇视秦国,无法忍受,无可放下,他当初在秦灭赵国之时,便已经誓死不降,血染疆场了。
或者说,曾经的那个赵佗也好,任嚣也罢,其实都已经随着灭亡的故国死去了,他们如今的痛苦,都只不过是他们的矛盾和良知在作祟罢了。
他们愧疚,他们痛恨,他们作为一个有良知,有着仁义礼智信的热忱之人,无法接受他们自己,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投降秦国。
哪怕秦国对他们再量才适用,给他们发挥的余地,可是一旦想到他们国家曾经遭受过的苦难,每每想到此,他们都觉得,他们的活着对于那些死去的人而言,就是一种背叛。
理智使他们明了大势和局面,这也是他们至今能够为秦国效力的原因,可是感情总是不讲道理的,每当在这凄清的夜晚,月华所照之时,他们的心,便像解开了某种封印似的,开始隐隐作痛,开始不能自已。
新旧交替之下,在千古以来未有的大变局之下,似这般的人还有不少,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样的凄清夜晚之下,开始怀念故国。
秦国看似统一了天下,以无上的武力征服了六国,可是土地的作用,终究是为了养育承载这天下万姓黔首,在面临这种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清醒,而不迷失怅惘自己呢?
谁也不知道,就连此刻孤寂无言的任嚣、赵佗两个,也亦是不知道这个答案。
………………
一阵无风的沉默过后,任嚣的手中托起了一卷金纸,缓缓道:“只要还有那个人在,我们就绝对没有半点机会。”
“就算是那位陛下,也终究会随着他的时代远去,而教出那位陛下的存在,却是会替他继续看好这天下,这帝国的。”
“我相信我的直觉,我的直觉也亦是告诉我,他是我远超想象的存在,也亦是远超我想象的恐怖,放弃吧。”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赵佗却是知道任嚣在说谁,只听他道:“当真有如此恐怖?”
只听任嚣缓缓的道:“至少圣人。”
良久只听他又道:“一尊真正的圣人。”
沉默,又是良久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在这个后圣人的时代,在这个不见诸子真圣的时代,一尊当世真圣,对于这个新生的帝国,对于这天下四海八荒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赵佗的心中,十分清楚。
但也正是因为十分清楚,他才能够真切的体会明白道,一尊亲近秦国的真圣,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是有多么的绝望与无力。
只见任嚣缓缓的展开了那卷金纸,指着那全诗的最后两句道:“他已经给出了两个选择,不是么?”
“虽说如此,但其实他早也已经给出了答案,因为他没给我们丝毫选择的权利和余地。”
赵佗魔怔的看着全诗最后的那两句话,喃喃自语道:“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的好啊!!!”
笑声似血,如凄如诉,庭中房间内外,两人一时无言。
远处,站在黑夜角落一处的,安南刺史司空敬听闻,却是摇摇头道:“执迷不悟的人啊。”
月华沉凝似水,一时江山如画,不知淹没了多少人的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