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怎么能这样!”屠海平吼道。
“嘘,小声点。这么激动干嘛。”屠公允道。
“这合理吗?您就默许了?”屠海平道。
“什么合不合理,我们一直有这个传统。每逢大灾大难,就是山神发怒了,我们要将一个处子送给山神做童仆,以平息怒火,灾难便可化解。而且今年又是大祭之年,我们一定要表现得让山神满意。”屠公允说着,脸上洋溢着崇敬与自豪。
“可……为什么人选是苏子珊啊。”
“只要人选不是你,我都无所谓。那个苏子珊,大家都害怕,和她扯上关系就遭到悲剧。这说是她的躯体附有恶魔,本不应该来到世上……”
“骗人!”
“平!你怎么了?”屠公允忽然凶起来,“你说话很不正常!你很在意苏子珊吗?她是你什么人,无亲无故的。朋友?不可能,我也不允许你跟她做朋友,不然你的名声会坏。再说!不选苏子珊,难道你肯代替她吗?”
“当然!苏子珊是我最好的伙伴,最善良的孩子,最重要的人。所以我肯定要代替她!”
——心中呐喊着,可这理所当然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屠海平沉默了。
“你看,是吧。苏子珊随她去,最后还能为村子做出贡献,一定会减少她的罪孽。这是神巫决定的。你刚刚的话也不可再说,要是传出去会很不好,你还要受到责罚。知道了吗!”
屠海平在原地呆了好久好久,脑海里不断是回响:她是我重要的朋友啊,重要、最重要的……
悔恨!为什么说不出口!
如今看到苏子珊在树阴下蹦蹦跳跳,笑着向自己招手。屠海平也只好笑着迎上去,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这样就可以了吗?自己怎么还能这么平淡?我们彼此,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罢了?让苏子珊知道那件事的话,可能再也不能一起玩耍了吧。
“我不要!让珊珊做什么迎神的童仆,太残忍了。随随便便就舍弃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说来,苏子珊的一颦一笑自己都看在眼里。从刚开始的怯弱、试探,到逐渐敞开心扉,珊珊她能更好地流露出情感,表达更多的话语,也绽放出更美的笑颜。这都是无比珍贵的。好不容易才积攒出的一点幸福,怎能让它轻易打碎、消失!
“珊珊,我没离开村子吧。”屠海平忽然说。
“离开?去哪里?”
“绕过这大桃树就算出村了,再翻过几座山,涉过几条河,肯定能遇到外面的人,去到外面的世界。虽然可能路很长,很辛苦,但只要跟珊珊一起,其他都不是问题!”
“一起……是吗?为什么呀?”
“啊?珊珊没想象过外面的世界吗?看看村内!人们无端讨厌你,欺负你,这不令你难受吗?更何况,何况……”屠海平哽住了,那件事,说不出口。
“嗯。外面呢,也不是没想过,但逃出去一周优惠怎样?我觉得很多东西确实改变不了,再怎么逃避也逃不掉。”苏子珊说来有些落寞,可随即又道,“不过那些事呀,想得少,放得下,也就看得开了。平,你让我拥有了更多美好的感受,改变不了的就不要苛求自己。”
“但我还是想去改变!”屠海平冲口而出,一些事情始终压在自己心里:怪味的体制,愚昧的村民,危机中的珊珊。种种逃不开,更放不下。
“珊珊,我做不到那样啊!很多东西甚至严重得无法想象。我不想失去什么,我不想低头沉默着,我……”
怎知苏子珊稍稍用手摁屠海平的嘴,倒是笑了:“嗯嗯,我知道的,不这样你就不是平了。我一直觉得,平你与众不同,所以我们相遇相知,并将不同凡响。我也知道,平想去改变,即使面对再大的阻碍,仍不低头。”苏子珊说的很坚定。
“凭我,是无法动摇什么,但我也渴望看到这一份改变。我始终相信着平,而你想的,就在村子里吧——再明白不过了。所以我哪都不去,会一直支持你,直到成全最后的信念。”
屠海平嘴半张着,即使苏子珊的手早已挪开,也迟迟没吧合上。
一份信念,如此单纯。
怎都没想过,珊珊她竟考虑得那么深沉,可能在无形之中,两人早已合二为一,成为无法分离的存在。如果失去了其中一方,另一方也会随之泯灭。
屠海平重重地咽下口水,自己绝不能无所作为,定要守护心中最珍重的净土。如果不能用言语进行表述,那就用行动将其解决!
“我不能这么丢人呀。”屠海平用力揉揉脸,“珊珊,那你以后遇到恐怖的事情也不要害怕,我回到你身边,替你解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会相伴而行。所以相信我,好吗?”
相信我——其实无需回答,两人最坚信的,就是彼此。
很快,屠公允找上苏家,还特地带上了屠海平。
“你们女儿将在大祭当天献给山神做童仆,这是无上、无上光荣的事情!”屠公允唾沫飞溅地讲述着,“神巫将苏子珊选中,神巫已下决定!山神的旨意,我们都应该遵循吧。”
诚然,山神的旨意不受个人意愿而左右,全村村民都清楚这个道理,所以苏父苏母根本没有选择。
“你们女儿为村子做出的贡献定会被铭记。祭日申时吧苏子珊送往神庙,不能有丝毫怠慢,今后十年的希望,就托付你们了,一切都为的是村子!”
整个过程屠海平站在后面静静的看着,心中已是明白:说的好听罢了,人们都将苏子珊看作妖怪,惧怕她,因此要让她消失。
屠公允又扫视了几眼恭坐着的苏父苏母,轻轻哼了两声,拍拍手拿上厚蓑衣,走出门去。
时下虽入秋有些日子了,可离立冬还差很远。天气却不似这样,灰寂阴沉,大风吹得紧,仿佛随时能把乌云吹下来。
大祭当日,竟然降雪了。好像从未试过有提前这么多的初雪,虽然气温还没跌至严寒,可冷风打在脸上,仍让人寒颤不已。
村民们却无一人缩在家里,全部站在村路两边,等待着大祭开始。
除了苏家。
“喂!快点啊,还没弄好吗?大家都要冻死了!”屋外传来粗鲁的拍门声和粗鲁的叫喊。
苏母还在打理苏子珊的衣着和妆容——毕竟祭祀重大,一切都要展现出做好的一面。她为苏子珊穿上巫服净衣,带好红缎金玲等头饰,涂了唇,点了砂,画了眉,仿佛比出嫁还仔细。
“别担心,你是将要嫁给山神大人哦。”父母对苏子珊如此说道。
苏子珊还是第一次化妆,虽然小孩子化的是淡妆,不过只消一点装饰,便将本来已经够美的苏子珊勾勒出一个新高度,更添了几分仙子气息。她大而亮的眼睛还闪烁着疑惑,细眉如燕子般掠动,轻抿的小红唇与白玉般的肌肤相衬,就像一个刚出窑的瓷娃娃,无暇的瓷娃娃。
屋外早有几名安排好迎接苏子珊的巫师,还有两个人看护住了苏父苏母。
村民们看到苏子珊出现在视野里,便知道大祭开始了。他们神情庄重,口中默念祈祷。村路两旁三步一扎火把,把细细长长的被照的通亮。苏子珊被四名巫师夹在中间,巫师们一步一鞠一摇铃,苏子珊也一步一停,就这么缓慢移动着。
到神庙的路很长,也很漫长。太阳已近下山了,可在火把的照耀下感觉不到丁点昏暗。火焰纵窜扑腾,如有雪花飘落在上,也被立即蒸发。
人人都注视着苏子珊。
风雪之中有一种苍茫感,苏子珊在每个村民面前经过,净衣胜雪,衣袂飘飘,仍是散发着让他人难以企及的美。
苏子珊始终目视前方,却能感受到无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以及目光所含的情感:嫉妒、疑惑、嘲讽、庆幸、卑微、愤怒、忧郁、畏缩、焦虑、厌弃、茫然、无为……
十分奇特。
另一边,屠海平站得离神社比较近,好半天才看到苏子珊走来。
缓缓的,缓缓的;一点又一点,苏子珊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脸上没带有表情,就像平时孑然一人时的清冷。屠海平很想冲上去,牵住她的手,拉着她飞跑,跑得谁也追不上,然后两人再嬉闹玩乐,开心到不用在意任何事情。
可屠海平并没这样做,因为根本不现实。他只能看着苏子珊越走越近,近得自己一伸手就能触碰,却随后又悄悄地从眼前划过,越变越远,到被他人挡住视野,消失不见。屠海平全然没意识到时间的流淌,只觉得苏子珊就像自己站在高山山顶可随手摘下的星辰一般,但实际上星辰是那么那么遥远。
仿佛苏子珊也会遥远离去、消失——这绝不要!
即使风险再大,即使祸根再深,即使天理难容!为了苏子珊,自己就应该行动!
所以。
“珊珊,等我。”
大祭举行得火热,人们祭前的斋戒,酒戒等种种禁忌今日方解,于是便在村中大肆酒宴。
可神庙的净房依旧冷清,两个大汉依坐在房前的柱子上,寒风吹得他们捂紧了衣裳,苦奈不能去避风取暖,更别说享宴了。
净房乃重地,他们进不得。其实净房平时也没人,不过今天例外。大祭中最重要的迎神童仆苏子珊就在净房里。
苏子珊已喝下了神巫赐予的“神酒”。
“只有喝下神酒,山神才会降临,带走童仆和我们的贡品,并赐福给村子。”
但这神酒确实厉害,听说喝下一盏就会冥想三日,直至魂魄脱离肉体而去。三日后,神巫会进净房检查情况,确认山神已带走带走童仆,才宣布大祭正式结束。
当然,凡事需要以防万一,所以那两个大汉就是在这特殊时期被吩咐来看护净房的人。他们一个比较年轻,另一个正值壮年,显得彪悍。
阿嚏!年轻汉子打了个大喷嚏,吸着鼻子说:“活受罪诶!”
“注意言行!”另一个壮年大汉呵斥道,“这是神庙里,山神会听见你的每一句话,不能有怨言!”
“但这是真冷啊。”
“忍忍吧,还有个把时辰就换班了,且当是山神的考验,一切为了村子。”
“他们还享宴呢……”
“想想你的妻子!正是去年,村子被恶魔侵袭,你妻子染上怪病就再没起来过,难道还想让孩子也有如此遭遇吗?神巫之前消灭魔使桃树,现在主持大祭,为的正是寻福除疫,拯救村子!若不是神巫可怜你的遭遇,也不会委你重任。”
年轻汉子吐了吐舌头,恍然想起:“打个,我记得令阃和令媛都染上了怪病,她们……”
壮年大汉哼了一鞥,并没回答。
“不过,真是全无动静啊。”年轻汉子自讨没趣,便换了个话题,他望着门窗紧闭的净房,自言自语道:“毕竟是神酒,就算没人来看护也不成问题吧。”
阿嚏!年轻汉子又是一个喷嚏,他觉得实在冷,并且无所事事,于是在空地上来回踱步以打发时间。
嗒嗒嗒。忽地传来脚步声,两个汉子猛然警觉,这时间竟然有人来神庙,怕不是真碰上事儿了。
脚步声毫无遮掩地向净房走来,却见屠海平出现在视野里。
年轻汉子问道:“你怎么来了?这儿可不是玩耍的地方。”
“知道,知道。”屠海平一边笑嘻嘻地回答,一边从身上变出烧鸡,乳猪等吃食,还有两大葫芦酒。“可不是嘛,村民们都在享受,却忽视了二位大叔,我就拿了点小心意来慰劳二位。”
“原来如此!不愧是村长家的孩子,会做事!”那年轻汉子看着食物就嘴馋了,屁颠屁颠地想来拿。
不料壮年汉子却皱眉说道:“这儿明令不准外人来,亦不允许我们在看守期间进食。这次的祭祀事关重大,要防止出现万一,所以还是免了吧。”
年轻汉子一听就急了,说:“哎你怎么这般死脑筋,人家村长的孩子哪是外人?再说村里又哪有什么可疑人物会惹事吗?他不就一些心意嘛,你不吃罢了,先给我来点儿。”年轻汉子吞下一块烧肉,再向净房努了努嘴,“更别说,里面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屠海平也无辜地说:“很抱歉我也不清楚神庙的规定,下次一定注意啦。不过天冷得叫人难顶,您至少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壮年大汉刚要说“喝酒误事”,却被一股浓烈的酒香封住了喉咙——屠海平已把酒塞拔开,递上酒来。
这甘醇的香气是在难以拒绝,壮年大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酒喝了。酒一下肚,人就像火烤一样,热辣辣的,同时饥渴感也被点燃,忍不住和年轻汉子一样大快朵颐。
见此,屠海平道:“二位慢慢吃,过段时间就有人来换班了,尽可不必担心出问题,那我先告退了。”临走前,屠海平还将他们身边的火堆添得旺了些。
食色,性也。两个汉子吃得一发不可收拾。烈酒才能暖身子,而且要不断喝;边进食边饮酒,酒量也会大增。待酒食扫荡完毕,饱暖便思睡,意识逐渐被酒精侵占,他们开始支撑不住,最终倒在地上。
屠海平当然没走远,他清楚烈酒的效果。一会儿后他绕回净房,那两个汉子果然已经醉的酩酊,神志不清了,要躲过他们并不费事。
净房的门没锁,因为锁门是对山神前来的拒绝与不尊重,不过也没人认为苏子珊会醒来打开门,何况门外还有看守呢。
小心开门,背起昏睡的苏子珊,再把门复原回原样,屠海平飞快地向神庙外跑。可接着的才是难题:该逃去哪?往后怎么办?当下更有一个情况让屠海平心急如焚——无论怎么叫嚷,苏子珊都没有反应,像是永远睡着了。按照传说神酒的功效,足以让她三天不醒,屠海平没可能在这情况连续照顾她三天三夜啊!
思索间,屠海平已跑出神庙,村中的灯火依旧透亮。去哪?该去哪?到底哪里才能不被人们发现?藏在村里是不现实的,屠海平咬咬牙,朝大桃树所在的小山坡方向跑去。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雪还在下,夜幕交织在雪幕里,黑白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