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黑白白,断断续续。

记忆就是这样的吧,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温度。

我叫阎妍,是村里的神巫。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人用名字来称呼我了,现在也是,表面上叫神巫大人,私下叫阎婆婆。其实我根本没到婆婆的年纪,长得也不像婆婆的样子。

如名字那般,我是个美人,自小便是。但我原本不姓阎,只是个被遗弃了,又被阎家捡回来的孩子。

问起原因,捡回来抚养我,需要称之为母亲的人说道:“你长得和姐姐太像了,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就成为我得以存在的理由。

而那个姐姐,自然是母亲的女儿,比我大五岁,所以我是小她五岁的缩版。姐姐还有个较她先出生的男性双胞胎,我尊称为兄长。

我的记忆从阎家开始,再之前的就记不清了。家里的光景很好,母亲是村中的神巫,听说神巫一直由阎家担任呢,因此家族地位十分高贵。姐姐和兄长是一对金童玉女,玉树兰芳使人羡慕。我虽然是个外来者,在努力融入其中,所幸家人都挺和善,我也改姓为阎,成为他们的一员。

“姐妹实在太相似啦。妹妹是姐姐从前的样子,姐姐一定也是妹妹未来的样子。往后两人长大,就都成一样了,分也分不出来。哈哈哈……”家人总是以此调侃。

我听着觉得很幸福,这是被接受,被认可的表现啊!我想我会一直做好妹妹的角色,一直幸福生活下去。

家庭温馨和睦。母亲是村民爱戴的神巫,向人们传播温暖,也对子女关怀有加。姐姐很漂亮,又是个大好人,时常帮助村民许多,并且最会哄孩子,不论哪个哭闹不停的孩子,都会静下来听她安慰、劝解。这份圣洁光辉使村民们都喜欢她。兄长则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不与世争,仿佛能把一切隐藏得很深很深。虽然没有过多交往,他也对我和颜悦色,使我安稳。

一家人好评不断,我生活其中会感到自豪,但也会感到受宠若惊。不禁会想:这是应该得到的吗?我好像无条件的获得了好多好多。

当时我无知,转念一想:呀!肯定是山神做的吧,他照顾着一切可怜的人,能让全部人得到幸福。万能的山神大人,请永远永远保佑我。

那时的祷告最为真诚。

美好的生活一直持续着,也没有啥异样突兀的情况。硬要说的话,就只能数兄长了。兄长对姐姐的情感不同寻常——她太爱姐姐了,和姐姐走得很近,对待与姐姐有关的事情一改平时安静高冷的形象。什么都呵护她,什么都听任她,顺从她,服务她,守护她。这些外人可能感受不深,但我却看得清楚,都有些嫉妒呢。

比如说:姐姐抱了只野猫回来,想母亲让自己养下,而母亲不答应,姐姐过会后就不在意了。可兄长却死缠着母亲,最终让母亲不得不答应下来,再一脸骄傲地把猫猫递给姐姐。类似事件不时发生。

我不言语也不过多在意,就当作是兄长特殊的爱吧。

因为美好的生活不需要做出任何改变。

除非悲剧将它中断。

那天,兄长少有地亢奋嚷嚷道,要去个好地方。

“是吗?”姐姐也挺好奇的,“小妍,一起来不?”

于是我们三人便出发了。

不断向山上前行,走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未到。不知道入山到底已经多深,听大人们常劝诫:不要进入深山,会十分危险,即使经验丰富的行者也栽了不少,孩子更是千万不能去。可这些话我不敢说呀,兄长兴致这么高,我讲出来不久成了煞风景的胆小鬼吗?被责怪了如何是好?

终于,在经过一段昏暗的、又高又深的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呈现的是一片大湖,宽广而幽寂。四周树木参天环绕,散发着生命的气息。

的确十分震撼。

“想不到还有这种地方,走那么久也值了。”

“是个惊喜吧,我说过不会错的……”兄长话没说完,肚子却叫了一声。

姐姐笑道:“瞧你,饭没好好吃就急着出来,不过……这里野炊应该很有趣,我去找找有什么能吃的。小妍应该很累了,就留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我和你一起去。”兄长几步跟上姐姐,与她打笑着四处探索。

就在期待着可口野菜和山果时,忽然听到声高高的尖叫,我赶忙跑过去,却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只狼咬翻了姐姐,正叼着她的身体向深山跑去,兄长在后面打呼追赶。这是匹老狼了,跑得并不快,可也不是一个孩子能对付的呀。兄长追上去,狼一巴掌拍开,甚至没有松开叼着的姐姐,兄长又追上去,又倒下……直到他再没力气站起来,狼也跑远了。

很久后,我才心有余悸地悄悄走出了,想扶起兄长,可他完全失神了,连动也不动。没办法,我赶忙跑回村子求救,人们立即组成猎对搜寻,一番功夫后成功干掉了老狼,但他们表情沉重的把一大件裹住的东西交给母亲,母亲看了一眼,就晕倒在地。

估计是姐姐残缺的遗体吧。经过狼啃食后,会是怎样的惨状啊!根本不敢想象。

而母亲受到过大的精神刺激,醒来后,疯了。

从此,生活被改变。虽然牧青神志不清,但仍要担任神巫——这是对山神的的尊重,神巫至死不换。因为她生活不能自理,人们就把她放进神庙供养起来。而疯疯癫癫的进行占卜,更多了一份神意。

家里只剩下兄长和我,失去姐姐后,兄长把全部的爱都放在我身上。兄长其实一直十分伤心吧,在接受他无微不至关怀的同时,我也人自己尽可能给予他、满足他,即使是奇怪的要求。

几年间,他像是真正的兄长那样爱我。可是,随时间推移我慢慢长大,他终于发现,我不是曾经的姐姐,也不是真正的妹妹。兄长太爱姐姐,所以自姐姐死去那天,他的心也跟着去了。此后不过在逃避,在憎恨这一整个世界。

昏暗的漩涡越积越大,兄长终于爆发了。他开始打我,扔我东西,可过后还为我清理伤口,哭着说对不起。后来,这却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一边打骂一边质问: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为什么和她长的这么像?为什么你不是她?为什么会有不一样?”

“为什么会遇到你?为什么让我想起她?为什么害我伤心?为什么要迷惑我?为什么我无法忘怀?”

“为什么会长大?为什么会改变?为什么你会存在?为什么你不消失?哈!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抗争?为什么不否定?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呜呜为什么……”

种种、种种。

为什么啊?我无法回答。

往后我还受到了更恐怖的对待。一年新春,气氛是喜庆的,我穿上漂亮的新衣服,想着兄长会不会夸我、对我好些。但兄长没例外的打了我,其间新衣服被撕烂,露出肌肤,我想用手遮住胸涨,兄长却抓住了我,他眼中闪射着别样的目光。

呵,那可是女孩子的第一次啊。就被如此残暴对待了,我妄想中仅存的一点温柔,也消失不再。当时我16岁,正是姐姐死去的年纪。

这样的,那样的,兄长总能变换法子折磨我,却不阻止我的任何行动。

“憎恨吗?恨的话就揭发我,甚至杀死我,这是你的权利,我绝不还手。”

我怎么做得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连自己活下去的本事都没有,只能依赖兄长。再说了,如果杀死兄长,那全部事件必定公示于众,指责,耻辱铺天而来,我身为女孩子的尊严将完全粉碎,以后还怎么面对别人?

所以我只能默默承受,让兄长在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他不断地掠夺我。从原来被当做姐姐的替代品,到现在变得什么东西也不是。

我已经一无所有。

却遇上了一个新的人,他叫狡狡,说与阎家有亲戚关系——虽然我并不知道。

十分意外的,他关心我,也很体贴。我得知道他年纪比我稍大,不禁恍惚觉得:他就像从前的兄长——他才真正的兄长!

不久后他表白说,喜欢我很长时间了,常看我一个人的样子,觉得特别可怜,所以想去陪伴,想去保护,想要在一起。

我霎时被打动了,女孩子多么渴望拥有这么一个人啊!可是,可是我早已不再纯洁,他还能接受我吗?

还是下定决心,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毕竟真正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接纳此人的全部。

终究没有失望,他并未因此厌恶我,去说三道四。只是浅浅的说:这都无所谓。然后抱住我,抱了好久好久。我觉得好幸福,也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

当问到日后打算时,彼此都明白,一定要越过兄长这道坎。他说:“我们直接去找兄长吧,当面讲清楚,想必兄长也会通情理的。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逃吧。”

“逃?”

“嗯……该叫私奔吗?听说,村边小山坡大桃树背后就是外面的世界,我们到时就出去吧,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兄长找不到的。”

我完全信任他,那就这么做吧。

于是我们们牵着手来到兄长面前,兄长冷冷的看着,一言不发。我们也怔得呆了,原本想好的种种说辞,一句也讲不出。其实也不用说什么,我带着陌生男子而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可兄长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忽然笑起来,进而大笑。兄长大笑着围我们踱步一圈,就径自离开了,留我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兄长是……默许了吗?”

“应该吧,兄长没阻拦我们。”狡狡倒似很紧张,又很迫切,对我说,“既然这样了,妍,嫁给我吧。”

想不到如此突然,但我还是答应下来,因为渴望告别过去,也渴望新的生活。

我们忙碌筹备着,却没再见过兄长的身影。可无论怎样,名义上我还是他妹妹,如此重要的事情,起码要把消息告诉兄长。

婚礼前一天,我决心找到兄长,告诉他,再永远道别。回到家里,看了眼空旷的屋子,忽然感到一片死寂。偌大的屋子,数年来一直只有我和兄长居住,现在更是剩下兄长一人,只会更加萧然且失去生气。走到卧室门前,门紧闭着,自从姐姐去世后,他就常把自己锁在屋内,没人敢去打扰。那时他使我唯一的亲人,即使对我再残暴,也是我唯一以来、牵绊的对象。可现在不同,我有了狡狡——最爱的人。

所以要打开身前这扇门,告别一切。

“兄长,是我。就一个人,能进来吗?”

没有回应。

“对不起,我擅自开门了。”——为了迈出人生的一大步。

当我推门的瞬间,力还未使上,门就“丫”的晃开,带着牙酸的声音,居然没拴上或紧关。但下一瞬,我便被吓呆了,因为屋内没有活人,只有一具尸体。

尸体自然是兄长的,死因自杀。我不愿回忆他的死况,却始终挥之不去——兄长仿佛知道我来找他,身体还是温暖的,脸上表情尤其复杂:一丝厌倦,一丝放松,一丝憎恶,一丝怜悯,一丝落寞。兄长不会在行动言语了,却分明感受到,他有什么重要的话没告诉我。

不愿多虑,兄长就由他去吧,一切都结束了。

当狡狡得知此消息时,竟大大松了口气,还安慰我说再无后顾之忧,来日幸福生活即可。翌日,我们成婚,而兄长丧事草草,也无人在意。

新生活开始了。

那是另一个地狱,

婚后的狡狡一反常态,温柔体贴荡然无存。一个人变脸可以如此迅速!狡狡家的人冲进我的屋子,霸占了田宇,我被关在小房间内拼命问这是为什么,可狡狡冷视着我,不置一言。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村子也不像表面那么祥和,虽然大家奉新山神为最高指示,可人类对一些东西的垂涎亘古不变,比如权利、财富。

家庭需要发展,人口会变多,可土地却不会。当时祖先们虽均分过土地,但过了这么久,比例早已失衡,土地抢夺、兼并的现象愈发严重,所以有人开始用各种手段……

而神巫的地位,甚至盖过村长,能左右许多事,母亲疯了,兄长死了,他们为的是得到我!

“不然谁会对你献好,有人会喜欢一个不纯洁的女人吗?”狡狡鄙视道。

狡狡沉迷心计,他几乎已掌控了成功,就对我本性大发。欺我打我,凌辱我。终于明白为何兄长见到狡狡后会大笑离开,他是发现了吧,狡狡是怎样的人。

还有一件事没告诉狡狡,我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也是迅速答应婚请的原因。就算不为了我,至少也为了孩子吧。可他并不为所动,当我只是棋子,是工具,不需要其余的功能。

这怎么生出健康的孩子啊?因此,我流产了。

流产对于女性伤害之大不言而喻,其痛苦更甚于我受过的折磨,而是人对我流产的看法则更加恶劣。这样的生活,求生不得;又在狡狡的监管之下,求死不能。

很快,我第二次怀孕。事不逢时,母亲也去世了。狡狡只要等我接任神巫,大全便会落到手上,往后不久,我也会被抛弃吧。必须要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孩子——让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撕下自己的懦弱、隐忍,原来憎恨能改变一个人这么多。办法嘛,总是有的,不要小看女人的疯狂。至于狡狡,就让他在得意忘形之下出点“事故”。

狡狡出事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趁此混乱,我接任神巫,用神的名义稍稍恐吓人们一下,想不到十分奏效。村子是狂信的,所以借用神意,我又做了许多处理,神巫的地位渐渐稳固。

这么说来狡狡想利用神的想法很是特别,也因种种事情改变了我——从一个对山神的敬仰者变成披着圣衣的恶魔人——因为明白,神是不存在的,假如有此无上之人,怎么会对人世的痛楚置之不理?这样的我还当上了神巫,真是可笑!

待到稍稍平息,我也临近分娩,最后生出来一对男双胞胎,那是能把我心都化掉的孩子。早已决定,孩子们不能经历我的痛苦,道路由我来铺好,要让他们站在村中的顶点,一帆风顺。

接下来我以神巫身份参加各种决议,也了解到更多,比如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从中稍加利诱,他们便言听计从。可当时的村长却十分棘手,不是他有多大势力,而是人们会服从于他的大仁大义,这对山神的信仰并不相干,所以很难下手,我只能一边布置势力,一边等待时机。另一个问题则在于我的孩子,他们太争强好胜,谁也不容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机会来了。老村长退位,由儿子屠公允接任。别看屠公允一副老实相,其实这是屠家的一个大问题:为了传承自己的村长家风,家长对孩子管教过严,甚至灭却孩子的欲望,连屠公允的孩子屠海平也在阴影之下。这些没有经历过人生大乐的人是最为脆弱。女人最大的武器在于自身,其实我一直都很美,他跟我睡了三晚就百依百顺,加上山神的口吻,他更不敢违逆。

“呵呵,敢践踏山神的使者,胆子不小嘛。”

“不敢不敢,山神的旨意我一定都遵守。”

由是,屠公允成天精神恍惚。毕竟他压抑得太久,对稍稍一点的欲望都无法自拔,我开始占据大量的农田,水源,确保灾荒之年也能平安度过。那其他村民?我才不管,在有限的土地上能做无后患,便唯有如此。

最后一件事,我要建立一个专权的村子,让我所不满、厌恶的通通消失。我承受过的痛苦太多了,而看着别人痛苦竟觉得十分愉悦,再加上我是神巫,人们怎敢反抗——就像皇帝一般。这算是对往事的一种报复;同时,也防止像狡狡那样特立独行的人对秩序的破坏。要是还有这种人,现在我已能用布置下的势力让他永远闭嘴。

当然,这需要借助一些因素。例如:憎恨、恐惧等。

但意料不到的是,弟弟二强出事了。虽说他和哥哥大强的关系一直不好,但没想到这份因果居然来得这么快。对了,当时在场有个叫是苏子珊的,人们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大桃树,我也一直看不顺眼……原因啊?苏子珊也罢大桃树也罢,都是很美好的,就因为太美好了,人们才不愿意承认、接受。美好是会使人恐惧的——在于苏子珊的容颜,在于大桃树的浩瀚,面对此些,人们甚至能消除隔阂,团结一致。

呵,要让美好的事物都没有好下场!

现在只剩下大强了,我唯有把全部的爱都放在他身上。为了让他无忧无虑,就要让村子成为我理想的王国。

如我所想,特殊的事件总会制造机会。村子遇上从未见过的疫病,而且病者身上的斑纹像极了桃花。这就很容易借题发挥,捏造出一个恶魔的形象。在我看来只像是个笑话,可大家却坚信无比——可能当初我也这么虔诚吧;再加上恐惧情绪的作用下,我便更容易指挥人们,趁此把全部桃树一并铲除。这种任我无理取闹的感觉太好了。可最后却因老村长的阻挠让大桃树幸存了,没关系,它始终将毁于我手。

果然在这件事后,人人把我奉作救世主一般,他们受到的伤害越严重,就越需要对于山神的寄托。如此一来,人们的神经变得敏感,更不允许有另类的出现。就像一群愚人和一个智者的关系,结果不会是愚人被感化,而是智者沦为愚人,或被愚人消灭。当然,我这种统领愚人的肯定不是智者,而是凌人之上的神。

快了快了,理想王国即将建立,目标就要实现。大桃树不是出村的必经之路吗,索性全部人不准接近那里,等同都被囚禁在村子中,永远服务于我。

万事俱备,只等大强茁壮成长后……

可为什么!为什么!大强也出事了!为什么全部人都会离开我,一次又一次地毁灭我的希望!

这是有原因的!对啊,大强二强同样都与苏子珊有关,原因就在她身上!现在我还剩下什么吗?都无所谓了。憎恨,唯有憎恨是剩下的动力。什么天真美好,全部要破坏!

苏子珊!

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