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评马克·宾尼的《大风车》 艾丽卡·曼的《黯淡的灯光》 乔治与韦登·格罗史密斯的《小人物日记》[388]

马克·宾尼是年轻一辈作家中比较有趣的一个人，但在这里“年轻一辈”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六十岁以下”。我敢说他的年纪大约是三十岁。他的有趣之处在于他的局限性：他对其他同龄人深有感触的重大问题完全漠然。

譬如说，他似乎毫无政治意识。意识形态的斗争对他毫无影响。他没有描写现代小说中司空见惯的自由知识分子被极权主义手段摧残的题材，而是为你描绘了由下等人、破落户和臭味相投的一无是处之人构成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所有的社会都同样残暴，而且说到底他们都同样没有力量去进行抗争。他的第一本书《下等人》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关于流氓无产阶级的作品。它描述了对社会现状犬儒式的逆来顺受，而这正是罪犯和无赖的特征之一。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压迫你，你的存在就是为了犯法，这就是生活的正常秩序，你不会想去反抗它。众所周知，窃贼通常会投票给保守党。感化院和监狱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拥有大型图书馆，风味独特的监狱文学就此诞生了。当然，它所描写的世界是非理性的，但并不比股票经纪或专利药品贩子的世界更加疯狂。

《大风车》并没有直接描写监狱，但它描写了迟早会进监狱的人。那是伦敦的地下世界，那个由弹珠台、廉价的夜总会和带家具的单人房构成的可怕的世界，在那里运动、犯罪、卖淫、行乞和报业都交织在一起。书名就让你感觉到那种气氛。风车指的是有时候仍能在过时的灌溉站或荒凉的“游乐场”看到的那种游乐设施，在轮子上有小小的舱房，付六便士你就能够兜一圈俯瞰屋顶。但是，这是一个特别的大风车，有一种特别的功能。那些舱房的门上没有窗户，而且这个大风车转一圈需要十分钟，因此，它被当成了方便的临时妓院，为老板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各种犯罪、勒索和堕落的故事层出不穷，有几个还很感人。

它的突出特征就是接受了流氓无产阶级的思想，认为告密、拉皮条、八便士的寄宿旅馆、患脑病的拳击手和种族仇恨就像金字塔一样是永恒不变的。或许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故事发生于1933年，那是有思想的英国人可以不去关注欧洲的最后一个年头。伦敦的地下世界，或像它所描写的地下世界，并不会长久地持续下去。它属于资本主义时代的末期，这个社会先是漠视了你，然后迫害你，但它至少让你活下来。即将到来的新社会要么会杀了你，要么会把你搞定。不知道像马克·宾尼这样的人能否适应这个时代，但他通过描写他所了解的生活，而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已经写出了两三本值得关注的作品。

《黯淡的灯光》几乎是《大风车》的对立面。它是一本宗旨明确的小说——但事实上它并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系列素描和短篇，所有的内容都在讲述德国的一座小镇和希特勒上台后小镇发生的事情。无消说，它记录了谎言、恐怖和荒谬。纳粹德国的生活真的这么糟糕吗？是的，它无疑就像书里所描写的那么糟糕。

但是，它真的坏得如此明显吗？正是在这一点上你看到了大部分出版于1939年之前的和许多现在出版的“反法西斯”作品的缺点，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作品。它们将纳粹主义写成明确无疑的骗局，而且是无法忍受的暴政，人民群众在与它进行抗争。几乎所有左翼书社的出版作品都是遵循这一路数。而像现在正在上演的克里福德·奥德兹[389]的《直到我死去的那天》等戏剧作品和里德[390]的《疯人院》也是这样。他们描绘了一幅难以言状的画面，没有哪个清醒理智的人能够接受它。

但是，日益明显的事实是德国人民确实接受了希特勒，我们正为过去夸张的描写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它的效果是传播纳粹德国绝对经不起战争冲击的误解。《黯淡的灯光》里的部分描写确实很悲惨，而且大部分描写或许很贴近现实生活，但或许眼下我们已经听够了关于集中营和迫害犹太人的事情。一本能够告诉我们为什么希特勒得到支持和当一个纳粹分子是什么样的感觉的书会更有实际意义。

《小人物的日记》的主人公查尔斯·普特——如果他能够被称为主人公的话——白痴程度介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潘趣》和今天的罗伯森·赫尔的闹剧这两者中间——当然，这考虑到了不同时代的差异。所有这些角色都带有家族的相似特征。他们是滑稽的堂吉诃德，有善良温柔的灵魂，总是遭受本不应该发生的灾难。给罗伯森·赫尔蓄上两边鬓须，穿上法袍，戴上烟囱帽，让他在1893年住进霍洛威（那个时候相当于如今的温布尔登）的半独立屋，你就得到一个很像普特先生的人物了。或许住在郊区的白痴的黄金年代要稍晚一些，那是巴里·佩恩[391]和佩特·里奇[392]的年代，但普特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这本书值得重印，特别是它配的那些插图。它是现有最好的床头读物之一。

如果人人丛书想要发掘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那些二流的小说，我建议去重印久负盛名的《粉红报》的“投手”亚瑟·莫里斯·宾斯泰德[393]的作品（或许是《高尔的随笔》）。人有时候必须逃离他们的环境，而马毛裙撑和二轮轻便马车的遥远世界要比最新的好莱坞黑帮电影更加令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