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风餐露宿回家乡,转头一望泪两行

扬州足够繁华,且在这里安心度日。白家父女给的钱,兄弟三人就算是不做工也够舒舒坦坦过上几年的,紧紧裤腰带过个六七年都不是问题。

现在林平找到了事由,过完年顾敬亭也要到荐头店再去催催,弄个写写画画记账的活儿。而阮天雄则有一身的力气,长得也周正,去当学徒也好,去抗大个儿卖苦力也罢,日子绝对会越来越好。

当然阮天雄还准备回老家一趟,这一趟他独自一人快去快回,主要是为了瞧瞧阮成楠的安危。即便当时情势危机凶多吉少,但他们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阮成楠的事情是三人都不愿面对更不会提及的,他们每个人都在自责,即便是阮成楠主动要求诱敌,即便这或许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可他们还是觉得自己没能同生共死是仓皇而逃,如今是苟延残喘。

如果万一阮成楠有个三长两短,这将是他们三人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朝廷的科考取消后,必定要有所代替,这个留学生考试就是取而代之之物。先前咱们在高邮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此事,林平讲了那个张教授说今年就开始了,那绝对是好事一件啊。具体该怎么考,有什么门道,我得去了解下。”顾敬亭眼睛里冒着星星。

林平撇撇嘴道:“你还是想考?”

“是,还是想考。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十年寒窗苦读,突然断了科考之路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小林子,我不想废了自己,你懂吗?我也想建功立业成一番功名,写写画画或是待在账房里拨弄算盘,都不是我所想要的。”顾敬亭难得的认真说道。

林平却嬉笑道:“谁不想当当官啊,没听唱数来宝的唱吗?当官好,山珍海味吃不了,当官清,家里的银子数不清。不过这人呐,都有自己的命,我觉得科考取消,是不是上天不想让你科考呢?”

林平在外面会说话,可回来却依然嘴欠,顾敬亭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回答道:“那也可能是天意让我考留学生呢!”

“嘿,有些人小姐身子丫鬟的命,有些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道不同不与为谋。”

“你看,说不过又拽文了。当账房有啥不好,你看人家白家以前还是运丁呢,现在不也成了大户吗?这人呐,得切合实际。”

“汝乃中山狼,得志便张狂。不过是一个茶博士,现在就敢对我说三道四了?”

“反正你不适合考。”

林平嘴贱,口才了得的顾敬亭都说不过他,因为林平根本不跟你讲道理。他总是在说自己的理论,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会重复着相同的意思,纵然言论精彩有理有据,也全然用不上分毫。翻过来覆过去就那一句“反正你不适合考”。

呛着呛着火,两人就差点闹急了眼,阮天雄把勺子往锅里一扔,发出一阵铜铁相碰的响声,两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阮天雄道:“没完了是吧?真要是闲得没事儿干,你俩过来帮我干活,天天吵架拌嘴的。咱们这一路行来,虽然波折很多,每每春风得意时便会倒霉。而我们欠了太多的情,成楠哥、韩达冲、白叔,这些人我们一个个都亏欠了。寸功未立,却欠下这么多人情债,好多还是生死人情债……”

说到这里,顾敬亭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是啊,光听那“留学生”三个字就不少花钱。究竟怎么个步骤程序的还不清楚呢,他们的财力能承受得起吗?别说现在流落异乡,就是在家也不定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钱去供自己。

却未曾想到阮天雄话锋一转道:“可因为我们欠了这么多人情,我们才要一往无前,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再欠人情,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能力去偿还曾经的过往。”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第二天天一亮,林平去上工,阮天雄就陪着顾敬亭去了扬州城里打听消息。

扬州府管辖之地极多,作为中心自然是繁华非常。像是先前他们路过的高邮也属于扬州府,除此之外还有泰州、江都、甘泉、仪征、兴化、宝应、东台,这八个地方被称作是“扬八属”。后来再往西的天长也归为扬州府管辖,只是不做八属之名。

想要打探消息,最好的办法是去各大书院和学府。顾敬亭不是本地人,更不是本地生员,想要混进去可不是那么容易。但好在这周围的茶馆酒楼当是不少,两人刚刚坐下来就听到了旁边一桌的讨论。

“那要这么说咱们就都能继续科考了?”

“哪能这么容易,此次名为留学生考试,实际就是为了应对留学生而设。凡是在海外高等学校留学三年者,皆可报名参选,就这履历足以刷去九成九的人。不过考起来却也简单,在初步确认身份后,也只有两场考试。一场在今年冬天设下的学部考,一场则直接是殿试,或可就此一睹天颜了!成者直接被授予其专业的‘进士’,比如牙医进士、建筑进士之类的,就是稍差点的也会被授予‘举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为了吸引人才,端的是用心良苦啊。”

第三人摇头叹息道:“可现如今公派出国留学已经后继无力,同治十一年,朝廷耗费巨资送诸多幼子留美读书,原本定了十五年计划,结果未曾想只九年就计划夭折。往后国家公派甚少,想要学西学,要么就是去大清的在华教会学校,要么就得自费出国了。”

第四人也哭丧着脸说:“哎,是啊,可这二者都耗费巨硕,像我等这般家境清贫的,只怕就没机会了吧。”

听到这里顾敬亭也不由得是一阵暗自叹息,这事儿他也听说过。主要是因为国情和政治等诸多原因,导致了幼儿留美计划中途夭折。这帮留美学生长成后,大多不尊礼法,信仰自由,这与朝廷的本意严重不符。顾敬亭到现在还能想起说这事儿的老先生跳着脚,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的样子。

这些人除了病逝和先前不遵守纪律被提前召回国的,都得奉命回国,若是抗命不遵,朝廷有的是办法治你,毕竟家和根还都在大清。

当然也有的学子回国不久后又再赴美国,他们都受到了社会抨击,认为其多是椎鲁之子,浪费了国家的金钱和资源,根本不配公费学西学。但其实他们不少人回国后都在各行各业报效朝廷,有的更是参与过甲午水战,甚至付出了生命。

或许再过些年,他们还能有更大的成就,会打疼那些动动笔就胡乱揣度臆测的文人墨客的脸吧。报国之心从未消减,天地正气犹在我心。

“走吧天雄,咱们是没戏了。”顾敬亭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这次朝廷会再开一道,令我等学子再赴海外就读,却未曾想只招那些学成归来者。留学留学,这全然就是为那些官宦富家子准备的。”

阮天雄还没说话,却见旁边有一书生站起身来出言道:“这位兄台请慎言,纵然世道艰辛,多有门第不公,但朝廷还是会为寒门学子考虑的。朝廷此举是为了选贤任能,而非倒行逆施回那东汉门阀世家之说。”

“兄台教训的是。”顾敬亭不愿与之争辩。

常言道三辈出贵族,这不光说的是孩子培养,更是家族传承。一个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往往出身就决定了他的高度,至少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脱胎换骨。

鲤鱼跃龙门者也有,不光需要自身努力和天赋异禀,还要加之天赐良机才行,这些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并不能做常理推演。科举之路就是最为简单的方式,也是平民走向成功成本最低、最为公平的道路。

见顾敬亭只是敷衍应付,那书生笑了:“这位仁兄莫要不信,朝廷自是不会因曾经公派留美幼童的失败而心灰意冷。”

顾敬亭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来应付,就听那书生又说道:“这些日子张教授和秦老爷正在扬州府准备,想来过些时日就会放出消息。”

“我倒也听说了,是否是补贴和特招政策?”

“是这样的,”那书生道:“为了可以让寒门学子就学,朝廷准备以贴补的形式送我们去日本或者香港就读。虽不是什么名校,甚至是为我们这批学子特设的专业,但好在毕业速度快。这些特派生不用读三年,一年便可参加考试,也就是明年留学生考试就有咱们的事儿了。只不过所选学科专业可能不是我们兴趣所致,而是朝廷所需,通过初选指定我们就读。”

“还有这事儿?那敢情好,”茶馆中的另一个读书人道:“只要回来参与考试,那光耀门楣的几率简直不要太高啊。到时候我们既可以光宗耀祖,又可以一展抱负报效朝廷。要是这件事当真,我第一个参加。”

最初说话的书生道:“那就要去准备些钱了。”

“不是说朝廷补贴吗?”

“补贴又不是全免,但好像要的不多,具体我也不知道,大家等通知吧。听秦老爷说或是一人一百两,主要是用于路费和选拔。不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听说也只有扬州府和扬八属做小范围通知,先做一批试验再说。这第一批往往是机会和风险并存,但我觉得实在是天赐良机,不去参加太可惜了。”

众人讨论了起来,一个个兴奋异常,顾敬亭也高兴极了,这才是他该干的事儿该走的路啊。不过就算只有一百两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他在兴奋之余抬眼偷偷看向阮天雄。

别管是白玉雪的银子还是白敏恒的金子,这些都是给人家阮天雄的。这些钱说不上发财却也足以维持殷实生活,兄弟再怎么关系好,现在吃人家喝人家的,还用人家的钱完成自己的梦想,铺设自己的前途,这嘴有点张不开。

回去后阮天雄就翻箱倒柜,弄出来了银票和散碎银子,一点一估算大约还有一百三十多两。阮天雄想了想拿出了十两散碎银子,递给林平五两留做家用,说道:“我拿五两,这五两平时给秀才补充着点营养。剩下的钱秀才你买买书,该打理的也别心疼。如果报名的钱超出了预算,那咱就认命。”

转而阮天雄又说道:“我寻思着也别耽误工夫了,明天我就启程回家,这样过完年开工的时候我还能赶回来,况且今天那帮书生不是猜过年期间公布消息吗,有啥事儿咱们好一起应对。要是成楠大哥回去了,咱就给家里人报个平安,然后带他一起来扬州。咱们租的房子也够住的,就凭咱哥四个还怕闯不出一片天吗?要是成楠哥没回去,那……”

顾敬亭连忙转了话题:“成楠哥吉人自有天相,断然会没事儿的。这钱我用不了这么多,除了百两之外十两足以。穷家富路,你路上要照顾好自己,不行我明年再考,我陪你去吧。”

“你就老老实实考你的状元吧。”林平把顾敬亭按了下来,然后又是一阵打闹。

说走就走,第二天阮天雄背上行囊包裹就走了。这路上阮天雄哪里舍得打尖住店,饿了啃口馒头、渴了喝口冷水,累了生堆火找个破庙就睡,实在不行钻洞里裹着皮袄也是一宿。至于车马船运全然不用想了,全是靠一双腿量着路前进。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终于跋山涉水来到了东平州。

家也没能回,因为他见到了一个跑单帮的货郎。那货郎认识他,说什么你还活着之类的。而阮天雄也直接询问了阮成楠的去向,得知也如他们一般没有回去。

这还怎么回家?至于顾敬亭考虑的要是阮成楠没事儿,就让阮天雄去找他爹,捎回来些许银两的事情也只能就此作罢。

阮天雄思虑良久,报信若说阮成楠也平安,日后根本无法交代。若只给三家报平安不提阮成楠,自家人是放心了,可大家肯定会觉得阮成楠已经死了,伤心欲绝是肯定的。

而今阮天雄并没有能力去补偿什么,还不如都杳无音讯的好,这般一来起码家里人还能有个希望和牵挂。他反复交代货郎切勿说出去,然后匆匆赶回了扬州。

这一年的春节阮天雄是在外面过的,再次回到扬州的时候已经是春分了。按照走之前在茶馆所听得,这时候顾敬亭若是考上了也快要走了,若是赶得及还能送送兄弟。

回来路上,他曾帮着一支折损了人马的镖队当了几天苦力,学了不少东西,人家还给了两吊钱。阮天雄还想着若是顾敬亭没走,便带着他俩去吃顿好的,也算为兄弟践行了。

就在太平村的村东头,他看到了前面低着头走路的顾敬亭,光看背影就有点失魂落魄,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没考上?

阮天雄不禁为兄弟心头一酸,扬声喊道:“秀才!”

顾敬亭没停步,继续往前走。阮天雄便再提了些嗓门:“秀才!”

顾敬亭身子一颤,缓缓回过头来,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阮天雄。看着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看着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再看看他旁边没有阮成楠。而阮天雄心中也是一沉,不对劲,顾敬亭这般模样太过消沉,究竟是咋回事儿?

阮天雄快步走过去,却见顾敬亭“哇”的一下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