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死那个次等九神候,赏银十万!”
白塔九神候编制一百一十一或一百一十二,一或二位头等必为投效武者,往下十队,每队一位次等领十位末等。头等九神候长居花都,战场不可见,次等和末等中十之八九乃世家才俊,甚至有幼年皇室混杂其中,剩下是民间翘楚。九神候伴在帝国柱石左右,名为护卫,亦是由帝国柱石亲自指教,加之训练严明,除非英年早逝,成长起来后必为栋梁。
杀九神候,等于扼杀白塔未来,特别是军事领域的未来。
温室里养出不精锐,九神候制服太过显眼,上战场时往往换装普通士兵铠甲。精灵帝国趁着最后一丝暮色前来偷袭,旷煜想着君子城既为大将军王塔珙谢幕之战,事关尊严,招子得放亮!便旗帜鲜明的从城上吊下来。
镶金黑袍飘入敌阵,操一口长柄环首刀,刃长三尺七寸,寒气逼人,斩将杀兵砍马如探囊取物,及到憨处,更是收刀抢马,夺重兵器,屠到天色微明。杀敌过百授染血披风,旷煜何止一百?抢来的兵刃都砍豁三把!你们不是想探城中虚实吗?城门都不开,除了寻常步卒外,就一位次等九神候,杀得你抬不起头!
困兽之战,岂容你逞尽威风?眼见着该死的九神候许是累了,要回去,精灵帝国的将军普洛斯恼羞成怒,下令埋伏在外的八百劲弩手齐射,豁出自损八百来,定把那意气风发的小子弄死在城外!
自己的先锋都不要了?旷煜再不能逃,回身一手刀一手鞘,挡起箭来。舞刀挡箭,说着轻松,其实极快的反应速度、强劲的臂力、娴熟的刀法缺一不可,还有,刀毕竟不是盾,难以密不透风,还要辅以极好的肢体协调力,在挥刀同时摆动肢体避开漏网之鱼。身为九神候,旷煜以上四样齐全,但九神候佩刀毕竟过长显笨,以精妙角度画圆隔开十余支扑面而来的利箭后,又有三支迟到箭过来,歪打正着分别对上他肩膀跟左右跨。
蹲身下去,正把要害暴露给下方两支箭。起跳,空中难以灵活规避,腿上中箭留有命在,也再难逃回城中。看来只能豁出条胳膊侧向躲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近小兵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身挡到旷煜身前。
这可是要命的时候,留下来客套,他就白死了!旷煜当机立断,丢下锋锐、贵重、威严但笨重的九神候佩刀,转身时巧妙地抓住小兵手中钢刀,往城下跑。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知道,精灵帝国射过来的,有特殊处理的穿甲箭,都钉在城墙上,能在万箭齐发中活过来,往后便是生路!但下一轮箭雨袭来时,他应该正在踩箭登城途中,处境会更加凶险。
成也穿甲箭,败也穿甲箭!好死不死的,那三支夺命箭里,有一支正是!小兵豁出命来,身上的纸板轻甲却不争气,根本挡不住穿甲箭。事实上,能钉进城墙的穿甲箭,九神候精致轻巧的贴身软甲同样挡不住,旷煜的左肩被洞穿。
判死刑了呀!没有一只空手抓握,他怎么踩在箭上回身舞刀?
“妈了个巴子的!看孤是谁!”城头上一声气壮山河的断喝,白须老将军拽着披风纵身跳下。
当然不是塔珙,堂堂大将军王岂会跟个乳臭未干的九神候以命换命?但自称孤,那老将军的身份可想而知。寻常弓箭手视力都要很好,操持能射千米的劲弩,精灵帝国的劲弩手当然都是眼疾手快之辈。他们一下子看出来,那是樊城总督,并且判断出来他摔不死,于是毫不迟疑,一轮弩箭统统射向他。
怀着必死决心下城,老将军不躲不避,反倒叉开四肢,站得威武雄壮,倒得地动山摇!
末等九神候月合川目睹动人一幕,再抑制不住,高呼:“保卫神将!”抽刀跳下城去。旷煜伤了胳膊爬不上来,他可以趁箭雨空隙,踩着穿甲箭下去。边跳,他边挥舞佩刀,把尽可能多的箭矢齐根斩断。神将上不来,他也不上,登城阶梯怎能留给敌军?
剩余五位九神候见状,也不迟疑,或跳或跑,各显神通,统统下城。同在旷煜手下,他们很默契,从不同位置下来,将钉进城里的箭矢斩断大半。
背水一战需要勇气,旷煜出城是为了杀个轰轰烈烈,壮军势,没让这几位少爷跟着,是因为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回不来了,大将军王在城中一天,仍需要拱卫。现在艰难求生,是因为他临时起意,觉得自己杀完人还能回去,效果岂不是更好?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帮家伙热血上头救他来了!他真感动,也十分愤怒!身为领导者,不能让属下跟自己一块无谓送死!他冷静下来,思索对策,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九神候里,哪一位是白给的?月合川怀着激愤下来,后面跟着的可有冷静的!杜枫追下来,是因为他想好了对策:“走侧门!”
六位九神候中,杜枫是最后一个跳的,倒不是怂。他知道自己一跳,定有好些人跟下来。九神候各个什么身手?你们下来不是添乱吗?他也不多啰嗦,拽下腰牌摔在地上:“禹安王令,任何官、兵、民,不许跟下来!”
位列九神候,便等同于侯爵,年纪轻轻,能做到侯爵,不容易了!只有杜枫不一样,他喊的可不是族内长辈的封号,而是自己的!
从姓氏上其实可以看出旷煜这帮手下的高贵来。
月合川,是月轻尘的后代。何满辉、何满耀两兄弟,是何瑞轩的后代。尔尼山•大吉,是帝国财政命脉尔尼山家嫡系。穆言,是白塔目前唯一藩国天池国的世子。相比之下,李相鸿这个开国世家后代都算成分最低的!
杜枫,不是杜刚的后代。他根本不姓杜,而姓塔!十八岁,当今皇后长子,货真价实的白塔皇室!
在塔神宫中,藏着三件镇国之宝,分别对应着开国三神子:
始皇帝玉玺,代表长安君之威仪!
義亲王戒尺,象征義宫主之勤勉!
长公主石刻,彰显遗珠神女之智慧!
其中石刻之上共一千零八字,各个不相同,白塔皇后的封号正是沿着碑文的顺序一个字一个字往下排,以借遗珠神女之威。每一代皇后的长子或长女,名字中需带上母后封号。白塔名字向来以二字为尊,则习惯性把国姓“塔”隐去。至于为何隐去国姓而非国姓加上封号,是为了显出别致来。
旷煜最怕这小皇子跟下来!虽说当今皇太子根基稳固,杜枫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但皇室毕竟是皇室!原本他都想着实在不行就转头杀回去,多拉几个垫背的,这下是万万不能了!只得趁着间隙,捡起被丢下的佩刀,与兄弟们默契的排成阵列。
大半队九神候能做什么?这么说吧,如果阵前将帅死伤殆尽,他们能凭着地位和才干把军队撑起来。也可以拿出匹夫之勇,深入敌后,搅个天翻地覆。万箭齐发,旷煜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七个人七口刀可绰绰有余!三人主力舞刀挡箭,相辅相承,旷煜压阵查缺补漏,剩下三人随时准备着把阵脚乱了的给替换下来。兄弟们聚在一起,行进速度虽满,贵在万无一失,不出半刻钟便能绕到西门。
西门是留给平民撤离的,迫于《君子协定》,精灵帝国不能在那里抓人。普洛斯见状气急败坏的跳着脚骂:“都压上去!七个!”
随便一人赏银十万,这是座移动的金库啊!但精灵帝国的士兵们都没动。原因无他,自己这边若停止放箭,这帮小子定溜的比兔子都快。若不停止放箭?死在自己人箭下,太窝囊!
终于是平安无事回去,刚进城门,兄弟们还没能喘口气,传令兵早已等着他们:“各位神候,大将军王有请。小心着点,殿下老人家正在气头儿上。”
犯不着提醒,用脚趾盖想都知道。小皇子下城了!会有多少人心急如焚,去劝最高军事首脑大将军王开城救援?他老人家鼻子都得被气歪了!旷煜犯愁的捂着脑门:“谢谢哥儿几个来救我,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挨骂去。”
他从来都是这副大哥哥样,少爷们早习以为常,不然也不可能豁出命去救他。听他这么说了,大家伙儿嘻嘻哈哈的道一声珍重,勾肩搭背买酒压惊去了。只有杜枫当仁不让:“煜哥出城王叔默许了的,这回事儿是弟弟起的,得去帮着分点儿。”
月合川见状,也回来:“你们喝酒去,煜哥也去,头儿是我起的。”
既然是抢着挨骂,杜枫也不装了:“少自作多情,你跳下去摔死也没人管,小爷姓塔!”
“皮痒了是不是?”月合川跳过去抠他脑壳儿。
“别闹!哥儿几个老地方等我,杜枫跟我挨骂来,知道自己姓塔还没深没浅?”后面这句倒不是强调些什么,月合川敢这么闹,说明大家伙儿根本没在意身份,他只不过是随便抓个理由,让其他人心安理得去吃饭。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准知道他不会把你怎样,能挨他骂也算幸福,但真到面前时,还是会发自内心的害怕。旷煜就是把杜枫拉过去当垫背的,没什么好隐瞒,也不觉得羞耻。
塔珙戒律棒都握在了手里,准备给这帮小伙子一顿爱的毒打,见到来的只有旷煜和杜枫,怒气立马烟消云散,放下棒子,回身走到摇篮边,招招手,和颜悦色:“来看看。”
俩刚刚还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煞星立马起一身鸡皮疙瘩。杜枫终归是有点血缘关系,硬着头皮上去,托起棒子跪下:“您老来点儿直接的吧。”
“揣摩心思揣摩的不错,这顿打记下了。”
揣摩心思?我们揣摩的是进门俩耳光,狗血喷头半个时辰,肿着脸回去,对着满桌子残羹剩饭被转着圈儿笑话啊!旷煜虽心有不解,但也知道顺坡下驴,担心杜枫稚嫩的耿直会坏菜,赶紧迎上去,要故作惊讶拍手赞一句:“这孩子好啊!”但他左肩有伤,胳膊抬不起来,强行用力,马上传来阵撕裂感,忍不住“嘶!”了一声。
旷煜是个刚强的小伙子,从不会轻易将软弱一面示人,吃痛抽凉气?塔珙顾不上什么孩子,转身看他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便一把扯下他的长袍。
洁白的蚕丝银线软甲已经全被染红了!
塔珙有点自责,盛怒之下急着教训他们,没想到旷煜伤成这样,也不处理就来领打,不要命了吗?每位久经沙场的将军都算得上半拉医生,精通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解决各种外伤。肩膀里肌肉、骨骼、神经复杂,贯穿伤位置独特,没有合适的手段治疗。塔珙从柜子里翻出点瓶瓶罐罐,上面红字黑字贴着标签,应急续命的,补血的,镇痛的,消炎的,还有罐格格不入的火药:“忍着点。”
亮黄的火焰一闪而逝,血止住,左臂废了。
“想开点,后半辈子你就是曳尾鹰哥。”
旷煜端的是棒小伙子,短暂眩晕过后,硬撑过来。强行忘掉伤口是止痛的好办法,他按都不按,强咧出狰狞的小脸,声音里透出虚弱的颤抖:“没有后半生。”
可塔珙是为践行年少时战死沙场的誓言来到君子城,所有逆行进到君子城的白塔人,都注定死在这里!不想拖上这几位好后生,请皇命把他们调到西疆。旷煜为重伤垂死之际病急乱投医的一句“救我,下半辈子当牛做马!”偷偷混在骑兵里,六大少爷为一个头磕在地上“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尾随而至,形成死局!
塔珙露出老父亲般慈祥的笑脸:“不,你有,你们几个都有。来看看这孩子,像不像孤?”
杜枫:“王叔?”
旷煜:“父王?”
九神候可能出身卑微,但早晚都会被或强迫或感化安上点贵族名分。旷煜是塔珙义子,欢天喜地认的,也不是刻意趋炎附势。他生在妓院,长在妓院,没见过亲爹,稍大些去前面跑堂,不光为留在园子里亲妈身边,嫖客们瞧这孩子生得张俊俏白面郎君脸,猜想他亲妈容貌应该不错,生意更好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爷嫌他碍事,找人把他野狗样乱棍打死。吉人自有天相,正赶上权倾一方的大将军王体验基层士兵生活,微服逛野窑子,听得骂声、踢打声里夹着小孩子呼救声,身为十几个孩子的父亲哪能不为所动?喝一句“天子脚下,岂容尔等放肆!”把十几号破皮揍个满地找牙,跪着爬着跟着他把孩子抱到医馆。见面是缘,左右没地方去,旷煜从此留在王府。嫖客们看脸,王爷看灵魂,觉得他根骨奇佳,性子机灵又不奸猾,化刻骨痛为上进而非仇恨,实在是可塑之才,便收作义子,带在身边。
他也争气,凭本事入选九神候,远疆行动中表现出色,补缺升为次等,带领这支三位小皇子,七位大少爷,常伴大将军王左右,在九神候中也算成分奇高的一队。
话已说到这,无妨多提一嘴,剩下俩皇子一少爷没来。东疆千年不出半个叛徒,靠的是上行下效,白塔贵胄里没有一个是怂包!到底是先斩后奏,若是仨皇子都跟来,什么木已成舟?塔珙绝对豁出去完美寻死计划不要,班师回朝!杜枫说兄弟们去慷慨就义,姓塔的不能全当缩头乌龟,背负着“杜”字,他当仁不让,俩王弟留下。皇室毕竟皇室,不能与常人等同视之,他算是计划外的名额,替的何家老幺,必须留下。其实是因为何家嫡系就这哥仨儿,不能一锅端了。
塔珙原本就没想带着这七个人一块死,从郝三苟手里连哄带骗把孩子要来后,当夜便召集他们过来,说这是光荣、神圣,关乎历史与传承的孩子,要求他们即刻启程,务必将其护送回花都,亲手交到皇帝陛下手中。
旷煜说哪捡来的野孩子?家谱都没有,我白塔初代大将军王的后人,凭啥逃难到两江十二郡?对不住,我们不认!
塔珙当时急了,铁青着脸问他们:“白塔军魂是什么?”
“无问对错!”
“很好!别管这孩子是不是,孤命令你们送他回花都!”
“不送!皇命都违了,不差父王的!”
“你们要做东疆历史上第一批叛徒吗?”
“尸骨无存,公道自在人心!”
翅膀硬了,敢顶撞孤了?塔珙毕竟年老气顺,没有恶向胆边生,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今早上旷煜要出城扬威,塔珙同意是了的,没想到少爷兵们义气看得比命都重,差点齐刷刷死在城下。他本来是想借机一通好打,给他们押解回京,等俩人进来时,忽然又心生一计:“这是孤跟扶风黄花闺女的私生子,那丫头太粘人,非得跟来,我的个天呐,这地方生出这么个孽种来。”
当我们小孩子吗?街市相认时,我们可在场的!
“这你们都信?我白塔初代大将军王,举世无亲后仍为国而战,忠心可鉴日月!他的后代怎么会脓包迁到权神京故地来?私生子这玩意儿嘛,到底不太好听,找个幌子罢了。过来过来,你们看他跟孤像不像?”
婴儿有什么像不像?除非爹生得太丑。经塔珙这么一提点,俩人忽然觉得,这孩子真有点像啊,你瞅这大眼睛!
“算孤求你们了,孩子无罪啊,得给个名分,孤快死了,不想背上这这桃花债。这有书信一封,你们把它一块交给皇兄,看在兄弟情义的份儿上,陛下一准帮孤把黑锅背上。”
旷煜咬咬牙:“孩子是儿臣的!”
“美得你!想跟孤平辈论交?”
杜枫计上心头:“城里不是还有好些老将军?”
“他们也配?孤的血脉!你们再回去想想,反正孤的意思挺明确,四面楚歌,别人孤信不着,刚出城孩子身上先中一箭可不行!”
是夜,旷煜高烧不退,杜枫代之往塔珙那里接走孩子,并献上计策:“旦请王叔交个底儿,孩子究竟是谁的?无论是谁的,我们都送走,包括煜哥,七个人整整齐齐的,绑也绑走。煜哥要来,无问对错,我们跟了,其实还想活着,白塔拒绝无谓死亡,年少英才活着比壮烈牺牲有用千万倍。侄儿向来仰慕王叔,愿学王叔立个誓,走便走了,命挂在东疆,早晚回来!”
塔珙往事,人尽皆知。他早年做次等九神候时,带队深入两江十二郡搜集情报,行踪败露,荒野求生二百七十余天终于重返白塔,胯下无马,身旁无兄弟,肚里没食物,包袱里掖着十位下属的遗物,书信、腰牌、玉坠、胡子或衣角。在十位的灵堂里,他立下重誓:
收复两江十二郡,葬身两江十二郡!
苟且偷生,负重前行,从杜枫身上,塔珙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于是深感欣慰,也顿生豪情,仿佛又做回年轻时醉酒狂歌、笑问苍天的少年郎:“可笑精灵帝国,无才无能,幼小时放虎归山,百三十年间再无力杀孤!”终是年迈,如此放纵情绪,塔珙显出败绩来,老痰呛进肺里,咳得喘不上气儿。待到杜枫上前连捶带打帮他顺当完,豪气都已散去,只盯着烛火,热泪盈眶:“臭小子们,孤陪你们来了。”
孤城随时可能倾覆,重要事情等不得,虽不忍破坏王叔感伤情绪,杜枫还是横下心来:“王叔,究竟是谁的!”
“回去按信里地址仔细查访,愿留在祖地的一支不是脓包。戏要做全套,出城时记得寻几位少妇跟着,特别是得有个胸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