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上墙头恰好看到校长,他正在花坛里修修剪剪,时不时退后几步背着手审视,感觉满意了,就扁着嘴点点头,很有领导视察工作的架势。校长快六十了,虽然死里逃生过一回,终究逃不过岁月,鬓已星星也。他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见我,神情不变,特随意地问:“怎么不走门?”
我故弄玄虚:“门即非门,墙即非墙。”
校长一笑:“以后还是走门吧,我跟门卫说一声。”
“阿弥陀佛。”我从墙上爬下来。
“你们庙里供的是弥勒佛,按理应该念弥勒佛的佛号。”校长手握剪刀倒在鲁班门前弄斧子。
我不置可否,表面平静,心里不屑:装什么呀,这不是我师父告诉你的吗?那天你俩在庙里聊天,我就在庙外。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随便捡条路走了。
校长不忘本分,在后面提醒我:“可以随便逛,但别进教室啊,影响学生学习。”
肯提醒一声就算尽职尽责了,比起培育那些祖国的花朵,校长更喜欢培育校园里的花朵。毕竟后者可以任其摆布,而且一定会赏心悦目,至于前者,不听话不说,将来还指不定结什么果子呢。
至于我是念“阿弥陀佛”,还是念“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师父不做要求,他这和尚做得其实极随意,凡事都是怎么便宜怎么来,佛家的清规戒律到他这儿全成了梦幻泡影。他听说日本僧人吃肉,自己也吃,听说他们能结婚,自己也——想结,只不过在中国行不通,因为没女人理他。
“我也是有房有车的人,虽说车是电动车吧,但电动车就不是车啦?怎么就没人瞧得上我呢?对了,我还有只宠物,一般人会养宠物吗?有钱有闲的人才养宠物。”
“师父,猫是我的。”
“我什么时候说猫了?”师父瞪我。
……
我不觉得师父是真想结婚,他只是寂寞。寂寞是人独自待久了的通病,会迫切地想和这个世界建立关联,所以师父会找上我,我会找上猫,公猫会找上母猫。咦,说到这儿,我的猫是公的还是母的?我先去看看——
看完回来,找个创可贴贴脸上,继续——
师父年轻时一心悟道,按照佛经的说法,要想开悟,要么读经,要么禅定,师父觉得禅定太熬人了,达摩面壁九年,连他的影子都不愿跟着他了,要跑到墙里去。师父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应该去读经,说不定能一朝顿悟,省了多年寒窗之苦。结果他苦读佛经数十载,始终没悟,还把脑袋读昏了,发热,仿佛烧久了的炕头,心烦意乱之下把释迦牟尼以下全否定了:“都是狗屁,狗屁不通,不如狗屁。”再后来,他连佛祖也不放在眼里了,觉得佛祖除了提出“缘起性空”以外毫无建树,忍不住大声疾呼:“我佛啊,你掉进六道轮回的坑里了!来,我把你捞出来。”就因为这事,他被冠以亵渎佛祖的罪名驱逐出原来的寺庙,辗转来到了小镇。
师父几乎每隔两三个月都跟我讲一遍他过去的故事,借我的叹息消解他心中的块垒,在有月亮的晚上,师父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然后酒气熏天、醉眼蒙眬地说:“你们——愣半天,把在场的人和影数清楚了——四个,都给我听好,所谓缘起性空啊,就是说,万事万物因缘和合,刹那生灭,最终归于空……譬如你——”抬手指月亮——“就是个土疙瘩,圆了缺,缺了圆,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摇头)。而我——”低头审视酒杯——“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也没了(闭了眼叹息,摇头的幅度大了些)。虚有啊——”扁着嘴,瞪着他那双死鱼眼看我——“我死之后你把我烧了,火一定要旺,别留什么舍利,师父不喜欢自己的骨头被人看见,师父害羞。”师父法号怀空,说到这里便会像自以为怀了孕的女人空欢喜一场之后那样失落,表情悲怆,仰天大叫:“我去了!”然后灵魂仿佛真的脱体而去,留下一副躯壳软在地上,等我把他搬回去。
有时候中途我会插一句,问:“师父,你临死前要不要吞把琉璃或玛瑙什么的?那样烧出来,大家都会以为你是有道高僧。”
“丑看!太丑看了!”师父喜欢把“丑”和“难看”合并起来表示更深层次的不屑。
我瞪着他不说话。
过一会儿,师父会厚皮老脸地说:“吞一把是不是太多了?一两件就够了吧?”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
我常想,如果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因缘和合,那人还有自由意志吗?佛祖说人没有自性,当然是没有自由意志的意思,可人会思考啊,会选择啊,这又怎么解释?师父提醒我说:“记住,你不能把上天决定不了的事情当成你的自由意志,因为你也决定不了。”我让他说明白些。他又说:“譬如做选择,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情绪化的冲动,你打了我,我生气地打回去,这不叫自由意志,不倒翁被推了一下也会站起来;另一种是理性化的思考,你打了我,我生气,但我有修养,选择隐忍不发。乍一看这像是自由意志,可是这修养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来,是否一定会来,又是谁能确定得了吗?如果你追根溯源,层层梳理,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巧合,都只是巧合。”
“如果都是巧合,那人生还有意义吗?”
师父不答,眼神特苍凉地看我,仿佛我不是虚有,而是虚无。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没有命中注定。命运不是剧本,把一切事先安排好,而是尘埃落定后的回放。既然是回放,也就无从改变。通常人们口中所谓的‘改变命运’,其实改变的只是现状或者对现状持续下去的预期。”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当下的世界只是一个游戏,所有人都是游戏玩家,时代其实早到了千年以后,科技发达到人类没有生老病死。可是人们活得太久了,腻味了,开始追想祖先有生老病死的时候,觉得陌生,觉得刺激,觉得生有可恋。于是有人发明出一个游戏,屏蔽了人当前的记忆,让他们去体验一段有生老病死的人生。佛陀在玩了三十多年的游戏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游戏,仿佛楚门发现自己活在别人编造的世界里,不肯玩下去了,于是开始宣化,希望人们能够看破、解脱,可是——我从初一一班走到初一八班,从初二八班走到初二一班,从初三一班走到初三八班,总共一千多人,全都在上课,一张张脸苦不堪言,这芸芸众生,怎么就执迷不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