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一张到下一站的票,打算上车后蒙混过去,如果实在混不过,那也只好下车,另作他图。生活本该是充满曲折的,如果真的一帆风顺,人又该感叹、抱怨生活的无聊了。这就像爱情,一帆风顺的爱情不算爱情,要往里添些曲折,才会显得伟大和崇高,才值得一个人去细细体味,从回苦转甜中领会幸福。有句话说得好,“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是吧?——同学,请你把三棱镜放下,你这人怎么回事!
上了车,我找到自己的座位,立刻正襟危坐——正襟是因为斜对面有个女孩儿,危坐是因为身旁有个胖子。女孩儿漂亮得不像话,年纪在二十岁左右,是那种男人看一眼目光就被抓住再也挣脱不了的类型,让人怀疑是不是天上的仙女又下界来找对象了。男人看女人有时候像找茬,一门心思想找出她身上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找到了,觉得不过如此,可以放心释虑,转而去做别的事;若是没找到,那就只能继续找下去,严重的便像中了魔障一般,人们把这个叫做好色,太冤枉了,其实只是——咦,姑娘,你别转脸干什么?我还没找着呢。
身旁的胖子比“鸡蛋”还要大一号,是鹅蛋,大概也有二十岁,一个大屁股摊煎饼似的摊在座位上,把原本三个人的座位占去两个半。我如果正着坐,外面那一半屁股必定要悬空,所以只能斜着坐,做到雨露均沾,不厚此薄彼,同时给自己接下来的逃票找借口:我买的是整座的票,结果只能坐一半,这火车欠我的,它有义务多拉我一会儿。
胖子似乎看出我坐得难受,觉得过意不去,象征性地把屁股往里挪了挪,却只仿佛把树摇了摇。我不动声色地看他,以没有含义传递含义,胖子于是更觉得抱歉,把正在吃的半袋薯片拿起来冲我一晃,问:“小哥儿,吃吗?”
我摇头。我不能再胖了,不然把屁股吃大了,待会儿就得坐过道里了。另外我有一个印象——挨饿的人容易长寿:好像人这一辈子能吃的饭是有数的,谁吃完谁先死,你省着点吃,就像手机开了节能模式,持续的时间也就长点。
女孩儿一直望着窗外,目光中没有探索,只有平静,间或闪过一点点忧郁,只仿佛蜻蜓点水——可能是受了环境的感染,外面正是深秋,一年中最荒凉萧瑟的时候,漫天漫地的黄褐色,好像只剩这一色颜料的画家作的画: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玉米们刚失去了它们的孩子,或垂头丧气,或匍匐在地,演绎人生惨剧;苹果树们衣不蔽体,举着几个农夫遗弃的残果,作为对上天的供奉,祈求着什么;裸露的土地有芒在背——割完麦子留下的秸秆——扎针似的痛苦不堪……外面的景象太惨了,我不忍心看下去,只好看玻璃上女孩的倒影……
女孩儿真美,比木子也不差,我甚至觉得,如果我将来不能和木子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也不错。这就显出男人的肤浅来了:男人的天性就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如果不望,不表示他忠诚专一,只表示锅里已经没有了;可是这没有是暂时的,随着男人阅历的增加,锅的口径也在不断增大,总能碰到一些他觉得值得放进锅里的——人家愿不愿进去是另一回事——到时候如果他不觉得麻烦,不觉得代价太大,指不定就把碗里的倒掉了。想想古代的帝王就可以了,帝王不需要锅,他的碗就有天下那么大,只有挑剩下的,没有挑不着的,只担心挑不过来,画师又渎职贪财,把好白菜白白送人了……
我皱眉撅嘴,心里对自己一百零八个不满意,我怎么是这样的人啊?这样的我,怎么对得起父母的养育——哦,他们没养我;怎么对得起师父的教导——哦,他本人也不怎么样;怎么对得起国家的栽培——哦,我不上学,国家好像也没栽培我……我恍然大悟:我就是缺少管教啊!看来成为现在的我不怪我,河水都是顺着河道流的嘛,谁跟黄河似的能自己改道。
“小哥儿,我给你算个命吧。”胖子吃完了薯片,掏出包饼干预备着,打算吃之前先说几句话过渡一下。
“你会算命?”
“把问号去了,你看我长得像是不会算命的样子吗?”
我仔细看了看他:头发和脸蛋的组合活像带萼片的西红柿,腮帮充盈,仿佛刚才吃的东西还存一部分在嘴里没咽下去,留着以后慢慢品尝——不明白这模样跟会不会算命有什么关系。
胖子很快行动起来:他先抽一张纸巾铺在桌面上,把饼干的包装袋撕开,取出一片饼干放在上面,又在饼干上面覆了一张纸巾,做成纸巾夹饼干三明治,然后指挥我:“拍一下。”
我犹疑着拍了一下,能感觉到饼干被我拍碎了。
胖子小心翼翼地揭去上层纸巾,凑近了仔细看饼干上的裂痕,许久,“呀”了一声,盯住我惊奇地说:“你竟然是孙悟空转世!”
我应该是被元宝带坏了,竟然惊喜地问:“真的?”然后又疑惑:“孙悟空已经成佛了呀,怎么会转世?”
胖子高深莫测地摇摇摇,解释道:“成佛的并不是悟空,或者说,不是完整的悟空。五行山下五百年,悟空就已经死掉一半了,带上金箍后,更是死去大半,之后唐僧每念一遍紧箍咒,悟空便死掉一部分,最后,当紧箍咒不需再念的时候,悟空便也不剩下什么了。你瞧《西游记》里悟空最初多厉害,后来却动辄打不过,动辄搬救兵,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你说的转世……”
“他死掉的那部分当然不会凭空消失了,而是进入了轮回,转生后便是天资卓越、桀骜不驯之辈,譬如祢衡、阮籍之流。”
“我没觉得自己有那种特质呀。”
“你还小,蝌蚪不像青蛙,可终究会变成青蛙。”
胖子吃完了饼干,闭眼张嘴打了个巴掌大小的哈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被他传染,也觉得困乏得厉害,可是坐得太不舒服,身安不下,心自然也悬着,睡意仿佛水里围绕着饵试探的游鱼,受到一点点扰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过不了多久又聚拢、试探,受到扰动后再逃散,循环往复,似乎永远没有上钩的一天,可是等得疲乏了,绝望了,任其摆布了,却又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照旧要做梦。梦里我变身孙悟空,一身美猴王的装束,手持金箍棒迎战虾兵蟹将、天兵天将,不知道为什么打,不知道要打到哪儿去,反正一往无前。闯过几道门,来到一座大殿,女孩儿正俏生生地站着。我上前道:“公主,我来救你了,快跟我走。”
女孩儿面有忧色地摇摇头:“你背得出《金刚经》吗?背不出,我就不能跟你走。”
咦?我以为这是个动作类游戏,没想到还是益智类的——“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背。”
画面一转,我坐在桌前死死地盯着一本书,两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嘴里不停叽咕,跟学生在课堂上背书一个模样。
画面再一转,我又跑进大殿:“公主,我背完了,现在可以走了。”
女孩儿又摇头:“你背得出《法华经》吗?背不出,我就不能跟你走。”
不就是背《法华经》吗?色欲熏心的时候你让我干什么我不干哪。画面一转,我又在背书。
“背完了!背完了!”我第三次闯入大殿。
“你背得出《大般若经》吗?背不出,我就不能跟你走。”
这游戏难度有点大啊,背来背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现在是什么模式的?能不能调成简易的?没人回答我。
画面一转,我又在背书——不然呢?——不过这次我学聪明了,我拔一撮毫毛,变出一堆小猴子来,每只小猴子分它几页,大家一起背,背完我把毫毛一收,佛经就都在我脑子里了。
我再一次冲进大殿,对女孩儿说我背完了。女孩这一次似乎不信,要我背给她听。我虽然觉得麻烦,但还是背了,背呀背,背了好久,终于背完了,问:“现在可以走了吗?”女孩儿摇头惋惜道:“不行,你背漏了一段。”
怎么会漏了呢?你要是不想跟我走,就直说。突然有东西扯我裤腿,我低头一看,一只小猴子正拿着几页纸怯怯地看我,说:“大王,我刚背完。”
你奶奶的!人家早就背完了,怎么就你——抬头一看,女孩儿不见了。
我全白背了!这才体会到学生考59分的痛苦,然后我醒了,女孩儿和胖子都已经不在了,车厢的喇叭里播放着《BJ欢迎你》——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