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色西红柿

博物局十六等官科斯特记

我们镇博物馆里有个大玻璃柜,柜里摆放着四只被剥制成标本的蜂鸟。

这些娇小可爱的蜂鸟,活着时会啾啾地鸣叫,像蝴蝶一样吸食花蜜。在这四只蜂鸟当中,我尤其喜欢站在最高枝头上振翅欲飞的那一只。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凛然高挺的光滑胸脯是铜绿色的,上面还带着波浪般的漂亮花纹。

小时候的一天早晨,我在上学路上偷偷去看蜂鸟,刚站到玻璃柜前,就听那只蜂鸟突然用银针般尖细清亮的声音对我说:“早安!彭佩尔真是个好孩子,却遇到了那么可怜的事。”

当时窗前尚遮着茶色的厚窗帘,屋里就像隔着啤酒瓶碎片看起来那般昏暗。

我也打了声招呼:“早安,蜂鸟!你说的彭佩尔遇到了什么事?”

玻璃对面的蜂鸟又说:“嗯,早安。他的妹妹奈莉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却也那么可怜。”

“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蜂鸟咧了咧嘴,像是笑了一下,又说:“我这就告诉你。你先垫着书包坐下来吧。”

我并不情愿坐在装有课本的书包上,不过又想听听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依了蜂鸟的话。

蜂鸟便开始娓娓道来:“彭佩尔和奈莉的父母每天辛勤劳作,兄妹俩就在一旁尽情玩耍。”

□□□□[7]

当时我也说着“再见、再见”,从彭佩尔家那美丽的林间花丛中笔直穿过,飞回自家去了。

后来当然还舂了小麦。

兄妹俩每次舂小麦,我都会去旁观。一到那天,彭佩尔就在红色的玻璃水车磨坊里邦邦地舂捣麦粉,他身上从卷发、浅黄色的短背心,再到肥大的棉布裤,都蒙上一层白花花的麦粉;奈莉则把每四百格令[8]麦粉分装在一个棉布口袋里,累了就倚在门口,望着原野出神。

这时我就会飞过去捉弄她说:“你喜欢野草啊?”

当然他们还种了卷心菜。

兄妹俩每次割卷心菜,我都会去旁观。

彭佩尔把卷心菜从粗壮的根部割断,放在地上使劲一推,奈莉用双手捧起滚过来的卷心菜,摞在漆成浅蓝色的独轮车上。然后兄妹俩推着车,把卷心菜运到黄色的玻璃仓房里。绿油油的卷心菜在田间滚动的场景,真是格外壮观。

就这样,兄妹俩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里没有大人吗?”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便问。

“那附近一个大人也没有,彭佩尔和奈莉兄妹俩一直只有两个人快乐地生活着。然而真是可怜啊!彭佩尔那么好的孩子,却遇到了那么可怜的事。奈莉也是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却也那么可怜。”

蜂鸟突然陷入了沉默。

我感觉如坐针毡。

良久,玻璃对面的蜂鸟始终一言不发。

我强捺着心里的焦躁,双手抱着膝盖,一时间也不说话。可是看蜂鸟嘴巴紧闭的模样,简直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怎么还会开口说话?

于是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玻璃柜前,双手按在上面,对蜂鸟说:“蜂鸟,彭佩尔和奈莉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蜂鸟,你倒是快说呀!”

可是蜂鸟依然紧闭着尖细的嘴,只望着对面的大山雀,看来并不打算回答我。

“蜂鸟,你倒是说呀。话只说一半可不行啊,蜂鸟。快说嘛,来,接着刚才继续说。你为什么不说啊?”

玻璃被我的哈气蒙上了一层白雾,连四只美丽的蜂鸟也变得模糊不清,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为什么要哭?首先是因为那只美丽的蜂鸟刚刚还在用银丝般动听的声音和我说话,忽然之间却像是僵死掉了,那对活泼泼的眼珠也变成了生气全无的黑玻璃球,始终只看着大山雀,甚至都不知道它是真的在看,抑或只是眼珠朝着那个方向罢了。再有,彭佩尔和奈莉这对顶着烈日劳作的可爱兄妹,遇到了非常可怜的事,这令我无法忍住不哭。为了这个原因,我甚至能哭上一个礼拜。

正哭着,我感到右肩一沉,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暖意。我吓了一跳,扭头看见身后站着值班的老爷爷,他满脸忧色,白眉紧锁,一只手正放在我的肩上。

老爷爷说:“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是肚子疼吗?好端端地怎么会一大清早跑到鸟标本的玻璃柜前如此痛哭呢?”

然而我怎么也没有办法停止哭泣。

老爷爷又说:“你可不能哭得这么大声。现在离开展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呢,你这是偷着溜进来的。你哭得这么大声,要是被外面的人听见了,会来找我抗议的,所以可不能哭得这么大声。你究竟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

我勉强开口回答:“因为蜂鸟不再跟我说话了。”

老爷爷哈哈大笑。

“噢,肯定是蜂鸟跟你说了什么,然后又突然沉默不语了,对吧?这怎么行。这只蜂鸟老是爱用这个法子捉弄人。好,看我教训教训它。”说着,老爷爷来到玻璃柜前,“喂,蜂鸟,今天这是第几次了?这笔账我会给你记下来的,一定会记下来哦。实在是拿你没办法了,只好告诉馆长,把你送到冰岛去。”他转而对我说,“好了,小朋友,这家伙一定会跟你说话的。快把眼泪擦擦,瞧这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这样多干净啊。话说完了记得快去上学啊。要是聊得太久,这家伙不耐烦了,又会说出一堆讨人厌的话来。知道了吗?”

老爷爷替我擦干眼泪,然后背着双手,迈着轻快的脚步去外间巡视了。

老爷爷的脚步声慢慢离开这个昏暗的茶色房间,消失在隔壁。这时,蜂鸟再次向我看了过来。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蜂鸟用细如口琴的声音悄悄对我说:“刚才对不起,我实在是累得没力气了。”

我也柔声说:“蜂鸟,我一点儿也没生气,你接着刚才继续讲吧。”

蜂鸟便再次娓娓道来……

彭佩尔和奈莉真的非常可爱。兄妹俩住在蓝色的玻璃房子里,只要把窗户全部关上,就如同置身海底一样。而且这样一来,我就听不见兄妹俩的说话声了。

因为那些玻璃很厚很厚。

不过呢,要是看见兄妹俩盯着一本大册子,嘴唇同时一张一合的样子,任谁都知道两人是在同唱一首歌。我特别喜欢看那两张动来动去的小嘴,所以总是停在院子里的紫薇树上瞧得出神。彭佩尔真是个好孩子,却遇到了那么可怜的事。奈莉也是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却也那么可怜。

“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说啊,兄妹俩的生活真的充满乐趣,要是能一直那样下去就好了。可是兄妹俩在田里栽了十棵西红柿,其中五棵是黄松品种,另五棵是红樱桃品种。黄松西红柿结出的果实又红又大,红樱桃西红柿则会结出许多樱桃般的小红果。我虽然不吃西红柿,却格外喜欢黄松西红柿的模样。有一年,幼苗出现了两种颜色,栽下去后也是两种颜色。颜色特异的幼苗渐渐长大,叶子散发出青涩西红柿的气味,茎上也涌现出许多金黄色的小颗粒,然后很快就结出了果实。

可是在五棵红樱桃西红柿里,好像只有一棵结出了罕见的黄色果实,并且还闪闪发着光。透过边缘呈锯齿状的青黑色叶子的间隙望去,那耀眼夺目的黄色西红柿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于是奈莉问:“哥哥,那几颗西红柿为什么会发光呢?”

彭佩尔把手指抵在唇上,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那是黄金啊。因为是黄金,所以会发光。”

“呀,竟然是黄金。”奈莉有些惊讶,“真漂亮啊!”

“嗯,真漂亮。”

兄妹俩当然没有摘下那几颗黄色西红柿,甚至连碰也没碰一下。

然而,后来兄妹俩的遭遇实在可怜。

“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说啊,兄妹俩生活得那么快乐,要是能一直那样下去就好了。可是有一天傍晚,兄妹俩正在给羊齿的叶子浇水,就听见从遥远的原野上随风传来丝丝缕缕难以形容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好听得无法言喻,尽管断断续续的,却仿佛带着铃兰和香水草的芬芳。兄妹俩拿着喷壶的手停在空中,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过了好半天,彭佩尔才开口说:“多么好听的声音啊,我们过去看看吧。”

奈莉当然更加迫不及待,说:“走吧,哥哥,这就走吧。”

“嗯,这就走。不要紧,没什么危险的。”

于是兄妹俩手牵着手出了果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那声音相当遥远。兄妹俩越过了长满白桦的小山,还是离得很远;又渡过了三条垂柳成荫的小溪,依然相距遥远。

尽管如此,多少还是近了一些。

直到兄妹俩从两棵形如拱门的榧树下方钻过时,那神奇的声音终于不再是断断续续的了。

于是兄妹俩振作精神,一面用袖子擦着满头的汗,一面继续前行。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其中还夹杂着悠扬婉转的笛声和大喇叭的怒吼声。我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奈莉,就快到了,要抓紧我哦。”彭佩尔对妹妹说。

奈莉一言不发地甩了甩她那裹着头巾的鹅蛋形的小脑袋,咬紧嘴唇向前跑去。

兄妹俩再一次绕过长满白桦的山丘时,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突然横在眼前。那声音正从道路右边清晰地传来,而道路左方另有一团白色的烟尘朝这边卷来,里面有闪亮的马蹄忽隐忽现。

那团烟尘很快就来到了兄妹俩身前。彭佩尔和奈莉紧握着彼此的手,屏息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我当然也看见了。

来的是七八个骑手。

马儿汗流浃背,身上乌光锃亮,鼻孔呼呼地喘着粗气,踏着小碎步快速跑来。马背上的骑手个个身穿红衬衫,脚蹬油光水滑的棕褐色长筒皮靴,帽子上插的不知是白鹭羽毛还是什么,随风摆荡着。队伍里既有蓄着胡须的大人,末尾也有与彭佩尔年龄相仿、长着一张红脸蛋和两颗黑眼珠的可爱小孩。在烟尘的掩映下,太阳的脸也模模糊糊地显出红色来。

大人们对彭佩尔和奈莉视而不见,队伍最后的那个可爱小孩却望着彭佩尔,把手指在嘴唇上轻触,送来一个飞吻。

然后,一行人就完全从兄妹俩面前过去了。那好听的声音就从他们的去向传来,越发清晰可闻。没多久,那一行人就绕过对面的山丘消失不见了,但道路左边似乎又有人缓缓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色的方形箱子一样的东西,约有一间房屋那么大,后面跟着四五个人。等这些人逐渐靠近后再仔细一看,竟然都是黑人,只有眼睛闪闪发亮,浑身上下只穿着兜裆布,好像还赤着脚。他们簇拥着那个白色的方形物体走来,但那东西原来并不是箱子,而是如同一顶日式蚊帐,由白布在四面悬垂围成,底下露出四只灰色的大脚,极缓慢地重复起落着。

在彭佩尔和奈莉眼中,黑人实在是既可怕又有趣,而那个四脚方形“怪物”也很可怕,却又难得一见。

所以等这群人从面前通过后,兄妹俩互相望着对方,涩声说:“我们跟过去吧。”

“嗯,走吧。”

于是兄妹俩便远远地跟了上去。

黑人们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还仰望着天空又蹦又跳。那“怪物”仍然极缓慢地重复起落着四只大脚,还不时发出呼呼的喘息声。

兄妹俩牢牢握住彼此的手,追随着他们越走越远。

在前行过程中,太阳的脸逐渐变成了诡异的浊红色,没入西方山后,留下一片发着黄光的天空,草色也由青绿渐渐转为灰暗。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眼前出现一个山丘,山丘背后传来马儿咴咴的嘶鸣声和噗噗的响鼻声,似乎正是先前的那些马。

当那个房屋般的四方形“怪物”把脚起落了上百次之后,彭佩尔和奈莉被眼前呈现的景象吓了一跳,不禁用力揉了揉眼。只见对面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城镇,自己身前是一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上耸立着一幢原木搭建的大帐篷。尽管天色尚未全黑下来,帐前已亮起许多发出蓝光的电石灯和拖着长长油烟的马灯。帐篷二层上挂满了漂亮的广告宣传画,那好听的声音就是从画后传来的。其中一张画里正是刚才抛飞吻的小孩,他双手分别撑在两匹马的背上表演着倒立。刚才那些马都被拴在那张画前,和其他十五六匹马并排站在一块儿,正在大口吞嚼燕麦。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聚集在草地上,仰头望着那些广告画。

画后面的声音越发热闹起来。

可是从近处听来,那声音远没有先前那般美妙,不过是普通的乐队演奏罢了。

然而那声音在穿过原野的途中,携带了花的芬芳,使声音逐渐变得不似此时这般嘹亮,却另有一种撩拨人心的魅力。

白色的四方形“怪物”也缓缓走进帐篷里头去了,帐篷里随即响起某种尖细高亢的叫声。

人越来越多了。

乐队简直如同发了疯般,越发卖力地演奏起来。

那帐篷犹如一个大旋涡,把人们三五成群地吸了进去。

彭佩尔和奈莉痴痴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甚至忘了呼吸。

“我们也进去吧。”彭佩尔对妹妹说。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进去吧。”奈莉答道。

可是不知为何,兄妹俩总觉得心里很不安。

所有走进帐篷的人,都会在入口递给守门人某种东西。彭佩尔稍稍走近了些,仔细观察起来。他的目光是那样专注,两眼简直一眨不眨。

然后他确认了,那些东西就是散碎的金银。

如果递上黄金,守门人就会找给银子,然后就让那人进去了。

于是,彭佩尔也在口袋里摸找起黄金来。

“奈莉,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家一趟,很快就回来。”

“我也去。”

不等奈莉说完,彭佩尔已经跑远了。奈莉似乎很担心,欲哭又止,再次看向了广告画。

我也有些担心,一直在考虑究竟是该守着奈莉,还是该跟着彭佩尔。想了一会儿,我就在周围接连飞了好几圈,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广告画,没有谁像是会拐走奈莉的坏人。

于是我就放心地跟着彭佩尔飞了回去。

彭佩尔当时跑得可真快呀。

十五的月亮静静地高悬在西天上,洒下苍白朦胧的亮光,彭佩尔就沐浴在月光中不停飞奔。我费了好大劲才跟上他,只觉得眼中金星乱闪,耳畔烈风咆哮。无论桦树还是白杨,统统变得黑黢黢的,草丛里也是一片漆黑。彭佩尔就在这片黑暗中不停飞奔着。

后来,他终于跑进了自家果园。

玻璃房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绽放出令人无比怀念的光辉。彭佩尔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又再次跑向黑暗中的西红柿丛,从结着黄果实的枝叶间摘下了四颗黄西红柿。然后,彭佩尔放任身上汗水挥洒,听凭内心悸动似要喷薄而出,如暴风般回到了刚才那片草地。我则彻底累得精疲力竭了。

奈莉还等在原地,频频向这边望来。

彭佩尔对奈莉说:“好了,我们进去吧。”

奈莉欢呼雀跃,兄妹俩手牵着手来到木门前。彭佩尔默默地递出两颗西红柿。

守门人一边说着“欢迎光临”,一边接过西红柿,脸上随即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盯着手中的西红柿,突然神色狰狞地大声叱骂:“搞什么鬼!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竟敢捉弄老子!凭两个烂西红柿,就想让我帮你们挤进这爆满的场地?赶快滚蛋!妈的!”

说着,守门人就把手里的西红柿——那两颗黄色西红柿——丢了过来。其中一颗重重砸在奈莉的耳朵上,奈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哄然大笑。彭佩尔一把拽过奈莉抱在怀里,逃开了。

众人的笑声仍如浪涛般一波波涌来。

逃至一片黑黢黢的山丘之间,彭佩尔突然失声痛哭。那种悲伤,你肯定不懂。

后来,兄妹俩一直沉默不语,只偶尔抽噎一下,回到了白天跟随大象而来的那条路上。然后,彭佩尔紧紧地攥着拳头,奈莉不时吞咽着口水,兄妹俩越过长满白桦的黑黝黝的小山,回到了家里。

“多么可怜啊,实在太可怜了。你明白了吗?那么再见了,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可不能再把老爷爷招来哟。再见。”

说完,蜂鸟重新闭紧尖细的嘴,沉默地望着对面的大山雀。

我也感到悲从中来。

“那么再见了,蜂鸟。我还会再来的。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再讲给我听。再见。谢谢你,蜂鸟,谢谢。”说着,我轻轻拎起书包,默默走出那间好似处在茶色玻璃碎片中的屋子,来到走廊上。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和那对兄妹的可怜遭遇,使我的双眼刺痛不已,泪珠滚滚而下。

这是发生在我很小时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