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精神现象学》的出版过程 前期构思与题旨简论
- 《精神现象学》义解(共2册)
- 庄振华
- 5803字
- 2019-11-20 17:59:13
《精神现象学》一书在黑格尔一生思想历程中至关重要,它经过了长期的酝酿而形成,奠定了黑格尔哲学的根本立足点——精神,而后又对黑格尔体系哲学的展开、对后世哲学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众所周知,这部书的标题经历过变化,而且这变化所关匪细,对于我们如何理解整部书的思想定位起着决定性作用,这里有必要从出版与构思两个方面详述一下这个变化过程,并简述本书题旨。(本节的叙述主要借鉴1988年德文版《精神现象学》的“导论”的作者邦西彭的考证。)【18】
(一)出版过程
黑格尔在出版他的第一部书《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后,一直打算出版一部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的书。黑格尔每隔段时间就在不同标题下预告一下这部手册性质的书,但这部书始终没有面世,虽然他为此写了不少手稿,比如如今我们在历史批判版《黑格尔全集》中见到的那些耶拿时期手稿(这些手稿的搜集工作其实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便是黑格尔为此所做的准备。黑格尔常在公开场合和私人书信中预告这部书,这使大家——包括谢林——都很期待。
1805年夏季学期,黑格尔预告将出版一部将整个哲学科学都囊括在内的书。但在针对1805-1806年冬季学期所做的讲座课程预告中却根本没有任何暗示表明马上要出版一部书。在针对1806年夏季学期所做的预告中又谈到了一部有关“科学体系”的书。接下来的冬季学期,黑格尔区分了思辨哲学(die spekulative Philosophie)和先于该哲学的一种精神现象学(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后者将构成一部有关科学体系的书的第一部分。1807年的夏季学期黑格尔并未授课【19】,此时他终于可以确切地谈到一部书的出版了,因为书稿已经交付出版商了,在预告中他称这部书为《科学体系第一部分:精神现象学》。随着《精神现象学》的出版,黑格尔终于兑现了他的出版预告。值得注意的是,在1806年之前的各个版本的预告中,既没有谈到过“科学体系第一部分”,也没有谈到过“精神现象学”。可见黑格尔虽然为此书做了长期的准备,但此书的清晰成形却是1806年之后的事情。
同时期及后来的另外一些文献也可以印证这部书的面世过程,这些文献包括黑格尔与友人尼特哈默尔(I.Niethammer)的通信,他的学生罗森克朗茨(K.Rosenkranz)、加布勒(G.A.Gabler),以及他的儿子卡尔·黑格尔(Karl Hegel,以下简称“卡尔”,以与黑格尔本人相区别)披露的信息。
黑格尔在1806年8月6日写给尼特哈默尔的信中说到,书从2月就开始印刷了,但没有进一步指明书的名字。从目前能找到的样书的印张标记中人们可以看出,在第一个印张上的标题中含有“第一部分:意识经验的科学”(Erster Theil.Wissenschaft der Erfahrung des Bewuβtseyns)字样。这样看来,1806年2月是从第一部分开始付印的(但要注意,这个第一部分并不是一次性全部付印,此时黑格尔只交了一部分给出版商印刷)。
至于后面的部分是什么,整部著作的标题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则要从讲座课程的预告中去寻找线索。这样一来,针对1806年夏季学期的确是预告了一部有关“科学体系”的书,该书将探讨思辨哲学或逻辑学。那时并未提及已经付印、后来成为《精神现象学》的那部书。至于后来构成黑格尔哲学体系三个部分(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中的后两个部分,黑格尔只是在讲座中口授而已,他并未在预告中提示大家去参阅某部即将出版的书。从讲座课程的预告中可见,黑格尔计划写一本《科学体系》,该书肯定是以逻辑学为对象的。罗森克朗茨与加布勒则给出了有关黑格尔的工作状况的更详尽的信息。在1806年夏季,黑格尔开设了一门有关“逻辑学与形而上学或思辨哲学”,以及有关“自然哲学与精神哲学”的课程。根据加布勒和罗森克朗茨的介绍,他不仅讲授了思辨哲学,还讲授了现象学。罗森克朗茨曾说:“他在1806年夏季实际讲授过一次现象学,现象学是他从1804年以来就一直准备出版的。那书的印刷已经开始了,印张还被零星分发给听众……黑格尔为辅助演讲而从整体中所做的节录迄今还在。他将现象学与逻辑学关联起来,似乎他是将前者当成了后者的导论(Einleitung),而且从绝对知识概念直接过渡到了存在概念。在这半年,他也讲授了作为实在哲学(Realphilosophie)的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并且使现象学在对自然的描述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现象学是黑格尔在耶拿举行的最后的讲座课程。”
依据加布勒的说法,黑格尔那时只是接在现象学末尾,给逻辑学写了一个概要,那时的逻辑学只包含了后来的逻辑学的萌芽和临时基础(den Keim und die einstweilige Grundlage),而现象学则已完备详尽。这样看来,那时黑格尔有关“思辨哲学”的课程在内容上是以现象学为主体的。而从综合讲座课程预告与上述内容来看,黑格尔原先关于出版一部有关“科学体系”的书的计划,到1806年就缩小成出版该体系的第一部分的计划了,而且这个第一部分原先的标题是:意识经验的科学。
但如果考虑到那份讲座课程预告是在1806年3月给出的,而同年的2月“意识经验的科学”部分已经付印了,那么详考上面这个过程,我们会发现一些更曲折的变化。在1806年初,黑格尔还想着在已经部分付印的“第一部分”之后,出版思辨哲学或逻辑学,作为他计划中的那部有关“科学体系”的书的下一部分。然而由于这第一部分(“意识经验的科学”)在讲座课程预告中并未特别被提及,我们有理由认为,年初的时候黑格尔想到的主要还是出版他的逻辑学。这个计划到了1806年夏天就无法再坚持了。这个推论得到了加布勒的印证,因为加布勒告诉我们,在那个夏季学期,黑格尔手头并没有一部精心制作的、用于出版的逻辑学手稿。黑格尔最晚在1806年8月,必定已经改变了他早先出版逻辑学的计划。大约在这个时候,他交出了接下来的冬季学期的讲座课程预告,那份预告中只提到了出版“科学体系”的第一部分。
写作计划的变化当然会影响到黑格尔与出版商的协商,但这个出版商恰恰极不愿意让步,也不那么值得信赖。黑格尔在1806年8月6日写信给住在出版地班堡(Bamberg)的朋友尼特哈默尔抱怨道:“2月份就开始印刷了;根据最初的合同,这个部分在复活节前就应该印刷完了;我在讲座课程开始之前都只好听之任之——即便上面说的这一点也完成不了……”由于此间黑格尔与出版社的相关往来书信已经遗失,我们只能诉诸黑格尔儿子卡尔的一份资料,那里零星描述了黑格尔与出版商的争执。依据卡尔的记述,这场争执是由黑格尔本人发起的,因为出版商既拖延印刷时间,又不按约定在印刷一半后先支付这一半的稿酬,反而要求黑格尔必须先将全部手稿交给他,以便决定一半的稿酬到底是多少。出版商的这个要求让黑格尔陷入窘境,因为他那时并未完成全部手稿的写作。等全部手稿写成,计划已面目全非,原计划的逻辑学手稿没有出现,只有“科学体系”的第一部分写出来了。因此到了1806年9月29日,黑格尔必须与出版商戈巴尔特(J.A.Göbhardt)另签合同(由尼特哈默尔代办)。根据邦西彭的考证,从卡尔对这份合同的内容的记述(合同没有保存下来)来看,当事各方彼时已经将“理性”章第三节当作全书前后两半的界限了,而且后半部分的写作也有望在当年10月完成。也就是说,我们目前所见的这个版本的整体面目在那时已经有了。
除了印刷和出版流程上的干扰之外,编排布局上的困难也使后半部书的写作不太顺利,黑格尔在1807年5月1日写给谢林的信中说道:“我感到细节上的深加工损害了整体上的概览;但整体本身依其本性来看却是极其复杂的一种往复来回,以致如果想被更好地突出出来,它本身就会花掉我很多的时间,直到整体更清晰、更完善为止。……也请你原谅最后的那些部分更为畸形古怪的状况,我毕竟到耶拿战役前一晚的子夜才结束编辑工作。”
黑格尔分毫不差地在合同约定的1806年10月18日将余下的手稿交给了出版商。——值得注意的是,该书“序言”是在1807年1月交付给出版商的,这表明它不是像通常那样在正文之前写就的,而是在该书正文全部完成之后才写就的,因而是真正针对全书的。(与之不同的是,“导论”针对的更多只是这部书的前半部分——前五章。)
《精神现象学》的第一批样书在1807年3月底或4月初面世。
(二)前期构思
虽说在1806年之前的各种讲座课程预告中既没有谈到《科学体系》的某个第一部分,也没有谈到“精神现象学”或“意识经验的科学”,但黑格尔却一直在进行《精神现象学》的构思,这个构思曾以“哲学导论”“逻辑学”“思辨哲学”等名称出现过。我们简单梳理一下这个过程。
当黑格尔在他到耶拿后的第一个学期(1801-1802年冬季学期),预告一门哲学导论讲座课程的时候,已经在琢磨“导论”的问题了。此后在整个耶拿时期,虽然他没有预告过“哲学导论”课程,却还是继续在琢磨导论的问题,正如一份哲学导论手稿表明的那样(该手稿极有可能出自1803年)。
导论问题对于黑格尔而言,自始就有着关乎体系全局的意义,他的早期逻辑学所充当的就是哲学的一种导论。耶拿时期的逻辑学的内在构思颇类似于《精神现象学》,而不是后来的“大逻辑”——此时的逻辑学,无论是从格局还是从规模来看,都远小于后来的“大逻辑”,还没有上升到哲学本体论的地位。在1801-1802年冬季学期的逻辑学与形而上学讲座课程中,逻辑学的任务就是将听众导引到哲学或形而上学(彼时黑格尔常在相同的含义下使用这两个词)中去。
据罗森克朗茨说,此时的逻辑学主要包括有限认识的普遍形式,知性的主观形式(概念、判断与推理),推理的思辨意义以及科学认识的基础这三个层面。在第三个层面上,逻辑学的否定性功能表现出来了:“从逻辑学的这第三个部分,亦即理性的否定性或毁灭性的一面,就产生了向真正的哲学或向形而上学的过渡。”如果细看这份逻辑学草案与1801年的《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人们不难发现逻辑学的功能就是在哲学上进行反思,以便克服由反思哲学(Reflexionsphilosophie)产生的种种对立,进而达到黑格尔自己追求的形而上学或哲学的那种思辨的立场。而要在哲学上进行反思,就需要一种绝对自由的行动(eines Aktes absoluter Freiheit),但绝对自由的行动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它本身就已经富含思辨性和辩证性了。这就表明,逻辑学与形而上学不是外在地关联起来的,要在哲学上进行逻辑学所要求的那种反思,我们需要预见到形而上学的那种立场。
出自1804-1805年冬季学期的“逻辑学、形而上学与自然哲学”手稿,将逻辑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分殊确定了下来。此时的逻辑学被称为“观念论”(Idealismus)和“辩证法”(Dialektik)。对于《精神现象学》极为关键的意识立场与哲学家立场之间的区分,在这里已经隐然成形了。逻辑学中的辩证的探讨是由“我们的反思”(unsere Reflexion)引导的。只有到了逻辑学的结尾,这反思才对其自身有了认识,因而成了绝对反思(absolute Reflexion),那时我们的反思便成了多余。
这一区分也体现在同时期的其他文本中,而且与意识概念的界定相关。在1803-1804年冬季学期的“自然哲学与精神哲学”讲座课程手稿中,意识被当成精神实存的第一种形式,是存在着的区别和扬弃了的区别的一致(Einssein des seienden und des aufgehobenen Unterschiedes)。正如后来的《精神现象学》一样,这里区别了“意识自己的反思”和“我们的反思”。此时意识学说发挥了与逻辑学类似的功能,依照罗森克朗茨的说法,黑格尔“最初在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的导论中”发展出了“意识从其自身中产生出来的那种经验概念”。
凭借1805-1806年冬季学期的实在哲学(主要指自然哲学与精神哲学),黑格尔看起来仿佛终于消除了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的分离。在那时的精神哲学的结尾有一份体系概要,在这份概要中思辨哲学被刻画为哲学的第一学科:“思辨哲学[研究的是:]【20】绝对存在,与自身不同的存在,(关系成了)生命与认知——认识着的知识(wissendes Wissen)、精神、精神对其自身的知识。”——不难看出,后来的《精神现象学》中的许多环节在此已经呼之欲出了。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此时黑格尔对思辨哲学、逻辑学、形而上学这些概念的使用还有变化,或者说并不十分严格。黑格尔为1806年夏季学期讲座课程写的预告又将思辨哲学称作“逻辑学”,还说它会以《科学体系》为名,以一部书的形式出版。在为接下来的冬季学期讲座课程写的预告中,思辨哲学又以以往的旧名称“逻辑学与形而上学”出现了。而1806年讲座课程的实际名称为“逻辑学与形而上学或思辨哲学”。可见逻辑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二分架构又在起作用了。黑格尔在1804-1805年冬季学期讲课的过程中,还明确比较过逻辑学与形而上学,他将存在(Sein)、关系(Verhältniβ)、生命(Leben)和认知(Erkennen)四个环节归于逻辑学,将其他各环节归于形而上学。
从这一时期的构思中,邦西彭认为可以发现黑格尔此时构想的许多环节与《精神现象学》的各章之间有一种大致的对应关系:“绝对存在”对应“感性”章(第一章),“关系”和“生命”对应“知觉”和“知性”章(第二章和第三章),“认知”对应“自我意识”章(第四章),“认识着的知识”对应“理性”章(第五章),“精神”对应“精神”章(第六章),“精神对其自身的知识”对应“宗教”和“绝对知识”章(第七章和第八章)。
邦西彭认为,在这个序列中,“自我意识”章对应的是逻辑学向形而上学的过渡。而且由此反观逻辑学与形而上学之间分分合合的过程便可以看出,1805-1806年实在哲学末尾所暗示的二者之间的融合恰恰反映出黑格尔在本书标题上的变化:从“意识经验的科学”向“精神现象学”过渡。这就是说,即便后来又出现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的二分,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二者不再像先前那样是分立的两个领域,而是黑格尔将一部意识发展成长的学说(《精神现象学》前五章)扩大为一部精神显现的学说(《精神现象学》全本)之后,同属于新的整体构想中的前后两个部分而已。
不难看出,出版过程的曲折和前期构思的波动其实是《精神现象学》内部结构变化的外在表现。在战火日隆的形势之下,在朋友与学生们期待的目光面前,以及在学院生涯的压力之下,黑格尔当然要尽快完成这部书才好,而不可能故意拖延。本书面世的过程之所以一波三折,主要还是因为它内部结构方面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从一种单纯的意识学说扩展与深化为一种精神学说,从对意识的成长史的研究转变为对精神自我显现的过程的研究。这一转折我们从“序言”与“导论”的差异,从“理性”章的逡巡往复,最后从“精神”章的格局大变,都可以明显看出。从“意识经验的科学”向“精神现象学”的转折不是一种单纯的否弃,而是一种扩大、深化与提高,是黑格尔经历耶拿七年终于找到“精神”(事情本身、意义世界)这个决定其一生学问格局的关键落脚点的表征。往大了说,是黑格尔与他之前的近代理性争执与交融后终于找到自身立场的一种表现。
以上从出版过程和前期构思两个方面回顾了本书的成书过程,借以讨论“意识经验的科学”何以变成“精神现象学”。但这两方面的解释终究稍显外在,真正到位的解释必须从本书的内容中去寻找,具体而言,是从前五章(尤其是第五章)与后三章(尤其是第六章)之间的内在关系中去寻找,这是接下来三节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