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

卢照邻（约635—约689），字升之，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北京附近）人。“初唐四杰”之一。曾任新都尉，后为风痹症所困，投颍水而死。后人辑有《幽忧子集》。

长安古意[1]

长安大道连狭斜[2]，青牛白马七香车[3]。玉辇纵横过主第[4]，金鞭络绎向侯家[5]。龙衔宝盖承朝日[6]，凤吐流苏带[7]晚霞。百尺游丝[8]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9]侧，碧树银台万种色[10]。复道交窗作合欢[11]，双阙连甍垂凤翼[12]。梁家画阁天中起[13]，汉帝金茎[14]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15]？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16]。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17]。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18]。片片行云着蝉鬓[19]，纤纤初月上鸦黄[20]。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21]，娼妇盘龙金屈膝[22]。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23]。隐隐朱城临玉道[24]，遥遥翠没金堤[25]。挟弹飞鹰杜陵北[26]，探丸借客渭桥[27]西。俱邀侠客芙蓉剑[28]，共宿娼家桃李蹊[29]。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30]。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31]。南陌北堂连北里[32]，五剧三条控三市[33]。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34]暗天起。汉代金吾[35]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36]。罗襦[37]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38]。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39]。意气由来排灌夫[40]，专权判不容萧相[41]。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42]。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43]。节物[44]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45]。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46]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47]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48]。

[1]长安：我国古都之一，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附近。诗中描写的是汉代长安，借以反映唐代长安的盛况，并揭露了当时贵族们骄奢淫逸的生活。古意：与“拟古”“怀古”之意相仿。[2]狭斜：小巷。[3]青牛白马：古代驾车，牛、马并用。魏文帝曾以青牛为的文车迎接美人。七香车：用多种香木制成的华贵的车。[4]玉辇（niǎn碾）：帝王的车。此泛指贵人所乘的车。过：访。主第：此泛称贵族之家。[5]金鞭：指车马。侯家：犹侯门。指显贵人家。[6]龙衔宝盖：是说车盖的支柱雕成龙形，车盖好像被衔在龙口里。宝盖，华盖，华美的车盖。古时车上张有遮阳挡雨的圆形伞盖。承朝日：承接着朝阳。[7]凤吐流苏：是说车盖上沿所雕的立凤嘴端悬挂着流苏。流苏，下垂的子，用五彩羽毛或丝线制成。古代用作车马、帐幕的装饰品。带：映带，互相辉映。[8]游丝：指春天在空中飘扬的虫类所吐的丝。[9]千门：指众多的宫门。[10]银台：白石砌的亭台。万种色：指由鸟、花、蜂、蝶、树、台以及宫门等相互映衬而成的绚丽色彩。[11]复道：楼阁之间的空中通道，因上下不止一层，故称。交窗：花格子窗。合欢：又名马缨花，落叶乔木，二回偶数羽状复叶，小叶甚多，呈镶状，夜间成对相合。这里指一种形似合欢的、对称的窗格花纹图案。[12]阙：宫门前的望楼。甍（ménɡ萌）：屋脊。垂凤翼：是说双阙之上饰以凤凰，垂着两翅。[13]梁家画阁：东汉顺帝外戚梁冀在洛阳大造宅第，楼阁周通，雕梁画栋。此指豪贵之家。天中起：矗立空中，状楼阁之高。[14]金茎：指铜柱。汉武帝好神仙，于建章宫内立二十丈高的铜柱，上置铜盘，以承露水。[15]“楼前”二句：是说豪贵家的侍妾、女乐的苦闷。楼，指梁家画阁。相望，指楼上的女子与楼下的男子相互伫望。不相知，指有情而无法相亲。陌，路。[16]“借问”二句：是说她们学习歌舞度过青春，并羡慕美满的爱情婚姻。吹箫，指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传说她跟丈夫萧史学吹箫作凤鸣，其父筑凤台给他们居住，后来两人成仙飞去。向紫烟，指飞升。紫烟，云。芳年，少年。[17]“比目”四句：是说那位舞女也在羡慕鸳鸯。君，你，此泛指。生憎，最厌恶。额，檐。孤鸾，象征独居。鸾，凤一类的鸟。双燕，象征爱情。[18]“罗帷”句：是说罗帷和翠被用郁金香熏过。帷，帐幔。翠被，用翠鸟羽毛制成的锦被。郁金香，一种名贵的香，传说出自大秦国（即罗马帝国）。[19]片片行云：形容妇女的发髻层层叠叠，卷曲如行云。着：用，采用的是。蝉鬓：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即将鬓发梳得像蝉翼，也像缥缈的云片。[20]纤纤：细弱的样子。初月：弯月，这里指额黄的图形。上：即涂上。鸦黄：嫩黄色。此即额黄，在额头涂上黄色图形，是六朝和唐代女子的一种打扮。[21]妖童：指随从的歌童。妖，艳。铁连钱：指有圆钱似的青色斑纹。[22]娼妇：指随从的歌伎舞女，与后文的娼家有别。盘龙：指屈膝上的雕纹形状。屈膝：又名屈戌，阖叶，用于屏风、橱柜、门窗等上面连接扇页的一种金属零件。[23]“御史”二句：是说御史、廷尉这类官没有权势，以致门前冷落，无人过问。御史，司弹劾的官。乌夜啼，《汉书·朱博传》说，御史府中的柏树上常有成千的野乌鸦栖宿，每天傍晚来，次日清晨尽去，称“朝夕乌”。此用其事。廷尉，掌刑法的官。雀欲栖，《史记·汲郑列传》说，翟公为廷尉，罢官后，少有客来，门前可设雀罗。此用其事。[24]隐隐：隐约可辨。朱城：宫城。玉道：形容宫城里平坦的大道。[25]翠（xiǎn显）：指妇女所乘的华丽的车。，车幔。没：隐没。金堤：形容坚固的石堤。[26]挟：持。弹：弹弓。杜陵：汉宣帝陵墓，在长安东南。[27]探丸：探取弹丸。《汉书·尹赏传》载，长安少年有助人报仇、谋杀官吏的秘密组织。每次行动前设赤、白、黑三种弹丸，让同伙探取，得赤丸者杀武官，得黑丸者杀文官，得白丸者为行动中死去的同伙办丧事。借客：替人，助人。渭桥：在长安西北渭水上。[28]芙蓉剑：春秋时越国所铸的宝剑名。此泛指宝剑。[29]桃李蹊：桃李树下的小径。古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指娼家居处来往的人很多。[30]啭（zhuàn撰）：婉转歌唱。口氛氲（yūn晕）：指口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31]“北堂”二句：北堂、南陌，指长安娼家居处。人如月，形容娼女貌美。骑似云，形容乘马的来客极多。[32]北里：即长安娼妓聚居的平康里，因在长安北门附近，故称。[33]五剧：数条道路交错之处，俗称五剧乡。剧，道路交错。三条：三面相通的路。控：贯通。三市：每日多次集市。“三”非实指。[34]佳气红尘：形容车马杂沓的热闹气氛。[35]金吾：即“执金吾”，官名，统率禁军，负责巡防京师。此泛指禁军的军官。[36]翡翠：形容酒的颜色。屠苏：美酒名。鹦鹉杯：用鹦鹉螺（形状略似鹦鹉的一种海螺）制成的酒杯。[37]罗襦（rú如）：丝绸短袄。[38]燕歌赵舞：古燕、赵地区以歌舞著称，此泛指美妙的歌舞。开：举行，引申为表演。[39]“别有”二句：是说在上述人物之外，另有一种号称将相的豪贵权臣，他们恃势骄横，互不相让。转日回天，形容权势之大。日，天，常指皇帝。转、回，暗寓操纵。让，容让。[40]排：排斥。灌夫：汉武帝时将军，勇猛任侠，尝使酒骂座，后被丞相田蚡（fén坟）杀害。[41]判：截然，绝对。萧相：指汉高祖丞相萧何。据《史记·萧丞相世家》载，刘邦定天下后群臣争功，高祖以为萧何功劳最大，封为酂侯，功臣都不服。经高祖解释，才勉强评定萧何第一，曹参第二。萧何在朝有着仅次于高祖的权力。[42]“青虬（qiú求）”句：极言得意的样子。青虬、紫燕，均骏马名。[43]凌：凌驾，高出。五公：指汉代的张汤、杜周、萧望之、冯奉世、史丹五个著名的权贵。[44]节物：四季的景物。[45]“桑田”句：是说世事变化。桑田碧海，《神仙传》载，麻姑对王方平说，自接待以来，曾见东海三次变成桑田。须臾（yú鱼），片刻。[46]扬子：指汉代扬雄。他仕途失意后闭门著《太玄》《法言》。左思《咏史》其四：“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这里作者用以自况。[47]南山：指长安附近的终南山。[48]裾（jū居）：衣服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