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逵杀四虎为什么不及武松打一虎?

如果真要讲究杀死老虎的可信性的话,武松打虎远远不如李逵杀虎,李逵一下了杀了四条老虎,战果比武松辉煌得多了,可是在读者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很淡,许多读者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逵上了梁山,想到母亲在家乡受苦,就向宋江请了假,下山去接母亲上梁山来享福。又碰到官府通缉他,只好背上母亲赶路。母亲口渴,李逵把她安顿在山岭上,自己盘过两三处山脚,到一座庙里拿石头香炉到山下溪里弄了一点水。回来却发现母亲不见了,只找到草地上一团血迹。等到寻到一个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着一条人腿,李逵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被老虎吃了。这时李逵,“赤黄须竖立起来。将手中朴刀挺来,来搠那两个小虎”。描写的重点是杀虎的特点各有不同,第一只是在进攻中被搠死的,第二只是在逃走中被搠死的。那第三只,又不一样: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中,伏在里面,等到那母大虫张牙舞爪往窝里来,把后半截身躯坐到洞里时,李逵“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

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力气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那刀把也直送入肚里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

杀这第三只的特点,是很精彩的,李逵用力如此之大,把刀插到肛门里,居然连刀给它带走了。李逵正待要赶,只见树边卷起一阵狂风,这时,又来了一只猛虎。这次的猛虎不像前三只那样,和武松打的那只一样采取一扑的攻势:

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展再扑,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

李逵杀虎的可信性比较大,没有可疑之处,因为和武松不同,李逵用的是刀,自然比用拳头捶要容易得多。施耐庵很有心计地让李逵带了两把刀,一把朴刀,一把腰刀。腰刀,不难想象。朴刀,是个什么样子?辞书上说,是一种旧式武器,刀身窄长,刀柄比较短,有时双手使用。施耐庵是江淮人氏,在他家乡一带至今口语中还有“朴刀”这个词语,就是普通的菜刀,厨房里用的,刀柄也是很短的,和我们常见的一样,刀身并不长。施耐庵为什么要让李逵带两把刀,原因很显然,一把插进了老虎的屁股,让老虎带跑了。又来了一只老虎,如果只有这一把,就要像武松那样用拳头捶。那就和武松打虎差不多了。施耐庵显然是要避免这个重复,很有匠心地让他们杀的特点各不相同。李逵是用刀割了老虎的脖子,倒下来,“如倒半壁山”。

金圣叹极口称赞此处和武松打虎写得完全不一样。金圣叹评这一回说:“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笔墨之能,于斯竭矣。”(注:陈曦仲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790页。)金圣叹的确看出了作者的用心在于与武松打虎求异,但是,他的称赞未免过分了一些。因为,在读者感觉中,李逵杀四虎绝对不如武松杀虎那样有动人的效果。为什么呢?虽然李逵杀虎比武松打虎更有可信度,但是,读者和作者有默契,就是通过假定的想象,用超出常规的办法,体验英雄的非常规内心,关键是在杀虎的过程中,人物内心有什么超出常规的变动。李逵一连杀四虎,他的内心只有杀母之仇。这种仇恨到了什么程度呢?李逵看到母亲的血迹,“一身肉发抖”,看到两只小老虎在舐着人的一条腿,“李逵把不住抖”,等到弄清就是这些老虎吃了自己母亲以后,李逵“心头火起,便不抖”,金圣叹在评点中说:“看李逵许多‘抖’字,妙绝。俗本失。”(注:同上书,第803页。)所谓“俗本”,就是金圣叹删改以前的本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失”,就是没有的。而他删改、评点的这个本子,七十回的本子,经他重新包装、在文字上加工过的,才有。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现在还存在,的确是没有“一身肉发抖”、“李逵把不住抖”、“心头火起,便不抖”。事情明摆着,三个“抖”法,都是他自己加上去的。这是金圣叹耍的花招,无疑是在自我表扬。但是那个时代传媒并不发达,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就是有人发现了,也不会炒成一个文化事件。(笑声)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加?就是因为原来的本子,功夫全花在不让它重复武松面前的老虎那一扑、一掀、一剪上,而其内心的感受是否超越常规,却大大忽略了。原来的本子,写到李逵看到地上母亲的血迹时,不是“一身肉发抖”而是“心里越疑惑”,看到两只小虎在舐一条人腿,他居然还是没有感觉。倒是让叙述者冒出来来了一段“正是”:

假黑旋风真捣鬼,生时欺心死烧腿。谁知娘腿亦遭伤,饿虎饿人皆为嘴。

这就完全背离了李逵内心痛苦加仇恨的感受。要知道李逵是个孝子呀,他回来就是为了把母亲接到梁山上去“快活”的。母亲被糟蹋得这么惨,“假黑旋风真捣鬼”,老虎吃他母亲,和“假黑旋风”一点关系都没有;“饿虎饿人皆为嘴”,这是旁观者的感受,近乎说风凉话,他怎么会有?这完全是败笔。金圣叹把这煞风景的、不三不四的四句韵语删去了,谨慎地加了三个“抖”,应该说,是很艺术的。第一个,是意识到是自己母亲的鲜血,不由得发抖。第二个,是看到母亲的一条腿,控制不住发抖。第三个,是仇家相对,分外眼红,尽情砍杀,忘记了发抖。金圣叹加得是很有才气的,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艺术上的缺陷,李逵在发抖了以后,杀虎过程那么长,内心居然就没有什么变动了。最为奇怪的是,他本是为母亲杀虎的,杀完了四条老虎,他这个孝子应该想起母亲了吧?对死去的母亲有什么感觉?不管是原本还是金圣叹的本子都是:

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

这也许是想表现李逵杀得筋疲力尽了,毕竟是人嘛,武松打虎以后不是也浑身苏软吗?但是,武松是与老虎偶然遭遇,而李逵是为母亲讨还血债。母亲的鲜血未干,残腿还暴露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这个孝子,怎么能睡得着?!还能“一枕安然,不知东方之既白”,像苏东坡那样呀!(笑声)刚才失母之痛还使他发抖,才半天不到,就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李逵是不会忘记的,而是作者忘记的,他为了刻画四只老虎,让它们死得各有特点,忙中有错,忙中有漏。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让李逵想起母亲的腿来,收拾起来,埋葬了。这是一笔交代,可以说是平庸的交代,对一部精致的经典作品来说,好像一架钢琴上一个不响的琴键。煞风景的还在后面。李逵走下岗子去,下面的情节,几乎是武松打虎以后的低级重复。又是埋伏在那里的猎户,又是不相信,又是上了山,见了老虎,才相信,又是无限崇拜,又是热热闹闹把虎抬下山去。

金圣叹是个艺术感觉极其敏锐的评论家,但就是他也无力从根本上挽救原本李逵杀虎的败笔。金圣叹无限推崇李逵而贬抑宋江,另一个评点家李贽更是把李逵称为“佛”。但是,就连金圣叹也觉得李逵在这一段内心活动的平淡没有多少可以称赞的,只好替他加上一些字眼,然后来个“戏台上喝彩”。而对武松呢?可以称赞的就多了:

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力气,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注:陈曦仲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415页。)

金圣叹最为欣赏的这些部分,都是“极近人之笔”,也就是武松在心理上比较平凡渺小、不伟大的方面,和我最为欣赏的几乎一样。不过,我欣赏的还有一处,就是武松使尽平生力气,一棒子打下来,把哨棒和松树枝一起打断了,说明他有点惊慌失措。虽然有这么一点小差异,相隔百年以上,有这么多共同点,虽然我们都不是英雄,但也所见略同。(笑声、鼓掌声)

武松这些渺小的方面,在一般人的内心并不是奇观,但他是英雄,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好汉”,在武松的心目中,可能没有用“英雄”这样堂皇的说法,而是说“好汉”。他在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的过程中,他的英勇,他的无畏,他的力量,都不能不使读者对他肃然起敬,五体投地。不能不同意金圣叹的说法,他是“神人”。这个神人,本来离读者是比较遥远的,谁能喝那么十八碗酒还不醉,还能把一头活老虎给打死呀。这武松是太厉害了,太伟大了。但施耐庵让他和老虎遭遇一下,自以为英雄好汉的心理就越出了常规,体力上神化了,而在心理上却“近人”,也就是凡人化了,越来越和凡人、越来越和读者贴近了。他上山打虎并非出于为民除害的崇高目的,而是由于犯了错误。一是,他不相信群众;二是,也会为面子所累;三是,麻痹大意;四是,惊惶失措。他的力量也有限,也会把活老虎打死了而拖不动死老虎。他的心理也平常,打死一条老虎以后,并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惟恐再有虎,乘早我先溜;再见到老虎,心理上完全是悲观绝望。这英雄的体力和勇气是超人的,但他的心理活动过程完全是凡人的,跟你我这样见了老虎就发抖的人差不多。(笑声)因而,你又不能不同意金圣叹的回目总评,他是“神人”,在心理上却是“近人”的,小小老百姓而已。

经过打虎这样的假定,读者发现了伟大的武松的内心,还隐藏着一个渺小的武松,两个武松互相矛盾,又水乳交融,这时的武松比原来的比武松更武松了。而经过杀虎这样的事变,当然也是假定,读者所看到的李逵基本上还是那个李逵。不但没有增加多少心灵的奥秘,反而有些缺损,例如,他对母亲的感情反而给人淡漠之感。又例如,他杀虎之前,和武松是不一样的。武松是喝酒,不是一般地喝,而是大喝,文雅的语言叫做豪饮。豪饮是豪杰之气不可羁勒。而李逵上山之前,也吃了东西,什么呢?人肉。

他回家接母亲,路遇一个小土匪,居然冒充他的名字打劫。他本要手起刀落,结果了他,可是,那假李逵却说,我家有九十老娘,杀了我,她可也要饿死了。李逵是个孝子,就把他放了。走到村子里,肚子饿了,就在一家人家给了些钱让做些饭吃,没想到那就是假李逵的老婆。饭还没有吃,这个假李逵回来了,看到了李逵,就告诉他老婆,说这是江州劫法场的、官家通缉的黑旋风李逵,悬赏三千贯。三千贯是多少钱?那时流通的,是硬通货,是铜钱,当中有个方洞,用绳子把它串起来。三千贯,就是三千串。而一串是多少呢?一千文。一文,为什么叫文,因为铜钱上有文字,一文就是一个铜钱。这样算起来,一千文乘以三千,就是三百万个铜钱。(注:据考,明代人除了使用白银和铜钱,还有纸币。《金瓶梅》第五回,郓哥向武大揭发王婆撮合潘金莲、西门庆通奸,自告奋勇要帮武大捉奸。武大感激说:“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十贯钱,我把与你去。你可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当时就给了。然而,武大身上怎么会带着“数十贯”铜钱呢?按明初制定的换算比率,一两白银等同于一贯铜钱,“数十贯钱”相当于数十两白银,武大显然没有这样的财力。即便是财主西门庆,出门时身边也只带“三五两银子”(《金瓶梅》第三回)。一贯铜钱重六七斤,数十贯铜钱几百斤,武大怎么扛得动?人民文学出版社《金瓶梅词话》校点本将“数十贯”改为“数贯”,是有道理的。《水浒传》中,李鬼说的三千贯赏钱,合起来就是两万斤。三千贯,了不得的一笔钱,武松打虎的赏钱才一千贯,怪不得李鬼要动心了。有学者怀疑武大怀里揣的应当是政府发行的贬了值的纸币。元朝末年,大概也就是《水浒传》成书的时代,使用纸钞比较普遍。元代的纸钞号称“宝钞”,用特殊的纸张印刷,单位仿照铜钱,有“贯”有“文”,面值分为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一贯、两贯等。后来又发行一种“银钞”,单位和白银一样,分为“两”“钱”“分”“毫”“厘”等面值(郭彦岗:《中国历代货币》)。元代文献上,说到多少贯、多少文,或是几锭、几两、几钱,指的大都是纸钞。那么,李鬼期望所得者,可能是政府的贬了值的纸币。然而,《水浒传》写的是并不是元朝的事,而是宋朝的事,小说家夸张,整整一大车子的铜钱,似乎也还真实。(参阅《食货金瓶梅》))这么一大笔钱,可能是一大车子,可真是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两口子就商量着如何把李逵绑了,去领钱。这些都给李逵听到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假李逵杀了。李逵肚内饥饿,自己把锅里已经煮熟的饭拿来吃。李逵的这一顿饭吃得读者惊心动魄:

三升米早熟了。只没好菜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

这样一个吃人肉的人物,又是在母亲血淋淋的现场和老虎搏斗,应该有多少和不吃人肉的武松甚为悬殊的内心活动啊,至少应该把他打出心理的常规才是。可是,没有。

为什么呢?第一,要怪施耐庵,他让李逵拿的刀太快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四条老虎相当轻松地摆平了。(笑声)第二,要怪金圣叹,他只让李逵的肉跳了三下,就不跳了。(笑声)如果让他在老虎死了以后还跳,那就可能有比吃人肉更惊心动魄的情节了。而现在呢?除了累一点,没有什么越出常规的心态。同样是在老虎面前,武松却被打出了心理的常规,把心理的纵深层次、立体感就暴露出来了。

这就是经典与非经典在艺术上的重大区别。

并不是人人都有碰见老虎的运气和晦气的,但是,大英雄的小心眼、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拖不动却引起我们许多切身的经验和回忆。这种回忆是一种无声的体验。本来我们已经把它忘记到无意识的黑暗深渊中去了,在读到武松如此这般的心理时,我们的记忆一闪,这就叫做感染,心头一动,又叫做感动。这种感动,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对自我、对人性、对心灵体验和发现的喜悦。用学术语言来说,就是审美体验。

马克思说过:“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对人的英勇而且平凡,光是从抽象的理论去理解是不够的,还要从文学作品中获得一种感性的体悟。读者在打虎英雄身上确证人类自己丰富的生命,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审美享受作为一种心理体验有着与科学和道德理性同等的重要性。

武松打虎比李逵杀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重要多了。武松以及以武松为代表的英雄形象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典英雄传奇对于英雄的理解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是英雄走向平民的一个历史里程碑。在这以前的传奇小说中,我们看到的英雄大都是神化、圣化的,很少有什么普通人的感觉。比如,有个曹操的大将,眼睛里中了人家的箭,他就把他拔出来,连眼珠子都带出来了,都没有什么武松这样的,紧张、冷汗、惊惶失措、悲观等等的心理反应。关公中了人家的毒箭,骨头里有毒,都发黑了。医生给他治疗,用刀在骨头上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关公还是和人家下棋,谈笑自若。用当代的话来说,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生理的痛苦都没有。这种《三国演义》式的英雄,在《水浒传》中也有,但不是最生动的。最生动的,是超人的、神化的英雄走向人化的英雄。武松,就是这样的代表。武松在平时,威风凛凛,一味是很酷的样子,只有在老虎面前,越出了常规,把那深邃的平民心性泄露了出来。

《水浒传》设计武松打虎的情节,其妙处,就在假定武松与老虎相遇而且不被老虎吃掉,提示了武松的两面性:一方面是神人、天人,一方面是凡人、小人物。但《水浒传》的作者并不满足于此,又来一个假定,让武松这个非常英俊、非常帅、非常酷的英雄,碰上一个美女,而这个美女竟然非常有意思,投怀送抱,我们可以看到武松不买账。

但是,今天,时间已经不允许我讲下去了。好在,我们还有一个题目,叫做《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英雄和美女》,到时再细说。现在我们开始对话,你们可以向我挑战、质疑了,好吗?(掌声热烈)

(录音整理:王梦)